黎想气鼓鼓地出门,又添了些疑惑回家。她整个人无精打采,反复琢磨着沈确的话。
陆安屿正在厨房,听见她回家的动静却没吱声,兀自倒腾锅铲和碗碟,叮咛哐啷。
黎想循着肉香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视线围绕陆安屿的背影打转:看他煞有其事地颠勺,凭本能从瓶瓶罐罐里挑出生抽,老抽和白醋。
“洗手,吃饭。”他没回头,熟练地装盘:“傻站那干嘛。”
“哦。”
餐厅吊灯洒下了一片暖黄光芒。
黎想端着碗,有些食不知味。她推敲字句,话到嘴边又觉不合适,担心他多想。
陆安屿探出手,揉揉她耳垂:“多吃点,我特意买的黑猪肉。不生气了。”
“你觉得我们俩决定领证...”黎想声音如蚊子哼:“是一时冲动吗?”
陆安屿笑容瞬间僵住:“不是。”
“那你以后会后悔吗?”
“不会。”陆安屿低下头,大口扒拉米饭,又夹了几块肉到她碗里。
“沈确说...”
“沈确刚分手,能说出什么好话?!”陆安屿听够了,“领证是我们俩的事,少听别人的意见。”
“沈确不是别人,她说的也有道理。”黎想直视他,结婚的确不能儿戏,偷偷摸摸领证,然后呢?什么时候和家人摊牌?两边家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面试时该隐瞒婚姻状况吗?如果别人问到生育计划,又该如何回答?
陆安屿火气蹭蹭地解开围裙,朝沙发一扔,指尖点了点桌面:“她说什么了?你说给我听听。”
黎想没藏着掖着,索性摊开了说。她意识到陆安屿的脸色愈发难看,忙找补:“我觉得我们肯定不会变,可又有点害怕。”她眼眸闪着些不确定,语气绵软,更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朋友,找人讨拥抱。
陆安屿怒气消了些,将她揽到怀里,“不会变。别怕。”他吻了吻她头顶,轻声细语:“我们的感情不一样,别人理解不了。”
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在岁月的雕琢下不断加深。很多时候,他们无需言语,单凭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在想什么;轮不上旁人指手画脚。
黎想拨玩他的手指,被他说动:“也是。”
“你是不是恐婚?”陆安屿释怀地松了口气:“我看网上都说,有些人有婚前恐惧症。”
“也许吧。”黎想昂起头,在他下巴上轻啄一口,“我好喜欢你。”
陆安屿接不住突如其来的表白,愣了好几秒,转而又嘚瑟不已:“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那你亲我。”
“我不亲。”陆安屿嫌弃地后仰,“你嘴上都是油。”
黎想揪住他耳朵,玩闹心起,瞪眼警告:“你到底亲不亲?”
陆安屿的洁癖在学医后又严重了些,他不情愿地轻碰一下,忙不迭起身:“我去刷个牙。”
黎想心中的忐忑被笑声冲淡不少,不就是领证吗?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如老朽的木桌,颤颤巍巍,连空纸巾盒的重量都无法承受。
黎想每每看见陆安屿喜滋滋躺在沙发上,翻阅手机日历,都会心生一丝惶恐,脑海不停回响同一个问题:这个决定,对吗?
那段时间,她不敢频繁回家,生怕一个眼神或语调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却又忍不住在电话里探口风:班里有同学打算一毕业就领证。
“胡闹!”薛文倩在电话那头激情点评:“年纪轻轻,着急结婚做什么?”
黎想心头一凛,“他们都认识好多年了,就像你和我爸一样,是彼此的初恋。”
“初恋有个屁用!你们这代人晚熟,我那会 15 岁就去厂里打工了。你呢?15 岁的时候还在看郑渊洁童话。”
“童话怎么了?”黎想硬着头皮反驳:“人家情比金坚,想结婚也没什么问题吧?”
“还情比金坚。”薛文倩不留情面地讥讽:“你们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事,就情比金坚了?日子还长,傻丫头。你那个同学也是脑子不清楚,家长不管?”
黎想挂断电话,原本坚定的心转而又摇摆不定。她不停瞟向书房的陆安屿,以及墙壁挂历上他标注的领证日期,进退两难。
领证前一晚,黎想破天荒地失眠了。她几乎睁眼等天亮,脑子混沌成一团浆糊。她在心里默数:领证、不领证。反反复复,僵持不下。
陆安屿翻了个身,捕捉到她的目光,一只手搭上她腰间,懵懂地问:“睡不着?”
“失眠。”
“我也是,睡不踏实,大概是兴奋。”
“你明明睡得很香。”黎想改面对着他,“天快亮了。”
“天亮好,可以领证了。”陆安屿半梦半醒地嘱咐:“你拿好户口本直接去民政局,我下课后直接赶过去。“
“哦。”
黎想按计划回家拿了户口本,等车的时候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7 路直达民政局,23 路通往大学城方向,哪辆车先来,她就上哪辆。
她探出身子,半眯起眼睛,眼瞧 7 路车越驶越近。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既然天意如此,没什么好犹豫的啦。
她上车坐定,掏出手机,打算拍张户口本的照片发给陆安屿,却瞥见邮箱图标上的一个小红点。她激动地点进去,匆忙扫一眼标题,忙挪至正文部分,心跳又加速了几分。
发件人邮箱后缀是四大事务所之一,内容则是恭喜她通过了之前校招时的群面,需要敲定二面时间,地点在申城。
她逐字逐句读着全英文邮件,确保理解无误;又第一时间回复了邮件,不忘核对语法和拼写,激动到连指尖都在颤抖。
她紧攥手机,隔几分钟便刷新邮箱,或查看发件箱确保发送成功。接下来,更加实际的问题接踵而至:要不和陆安屿商量一下?先不着急领证?
这封邮件如一根利箭,穿心般直击她灵魂深处,彻底摧毁了黎想自以为的笃定。
她不出意外地坐过了站,索性打辆车回家。一路上她编辑信息,删删减减,却始终没有勇气发送出去。
转眼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觑见陆安屿的名字在屏幕上忽闪,终在一刻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
“我刚下车。”
“嗯?我没看见你啊?你坐公交还是打车?我在民政局门口,站在台阶上。你看见我了吗?”
黎想支支吾吾:“我刚到小区门口。”
陆安屿静默了好几秒,突然吼出声:“你想做什么?黎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黎想自知理亏,软着语调:“我们见面再说,好吗?”
陆安屿许久没作声,发出的呼吸声沉闷又焦躁,随后径直挂断了电话。
黎想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嘟”,心骤然一沉:她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她垂头丧气,一开门便和查理迎面相撞。小家伙蹦蹦跳跳,咧嘴大笑,停在门口东张西望,眼珠子鼓溜溜直转,像是在问:妈妈回来啦?爸爸呢?
黎想抱起它,瘫坐在沙发上,轻轻抚摸它的背。她目光锁住陆安屿的定位,看他原地站了十几分钟,才开始朝大学城的方向位移。
她心稍微安定了些,对着查理自说自话:“我不是故意放鸽子,很多事我没想太明白,有点乱,得再捋一捋。你说,爸爸能理解吗?”
查理汪汪叫了两声:“不能。”
“哎,那...我能哄好他吗?”
“汪。”
“那就行。”
黎想忐忑不安,告诫自己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陆安屿发脾气:这件事的确是她不对,是她不守信用、不负责任。
清脆的邮件提醒声转移了黎想的注意力。
她忙跑去书房,打开电脑核对 hr 发来的面试时间。紧接又登陆 12306 查询班次,暂且先定了一张票:面试那天是周四,如果陆安屿能翘课的话,他们可以在申城过个周末。
查理乖巧地趴在她脚边,时不时昂起头,可怜巴巴求关注。
黎想查看了一番陆安屿的定位,长舒口气:“要不要跟我一起接爸爸回家?”
查理立马站起身,竖起招风耳:“要!”
黎想牵着查理,拖着步子朝小区门口走,不断在心中润色着理由。
几米之外,陆安屿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怔在原地,眸光凛冽。
黎想尴尬地怔在原地,定了定神。
查理一见到陆安屿,激动地直往前窜,没一会便挣脱了牵引绳的束缚,嘟嘟嘟跑到主人脚边求抱抱。
陆安屿纹丝不动,难得对查理的示好无动于衷。他一眨不眨地瞪着黎想,眼神里写满了疑惑、愤懑,还有难过和失望。他的目光如一根尖锐的弯钩,直戳黎想的心尖,勾住最细嫩的部分拼命往上拽。
黎想一口气吊在那,不知所措,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毫无底气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陆安屿的呼吸声极重,每一次换气都像是在酝酿即将来临的雷暴。他不错目地看她走近,下意识后退一步保持距离,随即撇过脸,刮擦了一下眼角。
“我临时遇上件事,想再和你当面聊聊。”黎想瘪着嘴,被陆安屿过于冷绝的态度伤到,不由得开始委屈。
陆安屿缓缓侧过头,眼眶泛红,直视黎想的眼睛,依然保持沉默。
“陆安屿!”黎想急了:“说话!”
“后悔了?”
他喉咙里咕隆了三个字,每个音节都带了颤音;他嫌不够清晰,又重新问了一遍:“后、悔、了、吗?”
黎想垂着脑袋,不知该如何回应: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只担心两个人还小,做决定时有些草率,可以再从长计议。说不是?她的确没能如约露面,做事太不地道。
“说、话!”陆安屿怒吼出声,这一下似是牵扯到了声带;呛得他连咳好几下,最后不得不靠狠捶胸脯止咳。
黎想条件反射般欲抚他的背帮忙顺气:“我只是觉得...”
陆安屿咳得满脸通红,不耐烦地挥开她手臂,躲避她的触碰:“觉得什么?”他想不明白:明明一早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呢?两个人不是很久以前就达成共识了吗?黎想怎么可以这样?
“我早上收到了四大的面试,在申城。”黎想之前准备的腹稿统统作废,理屈词穷:“所以...”
“这件事和我俩领证有什么关系吗!?”陆安屿听闻愈发火冒三丈,一个面试邀约就足以让她临阵逃脱?他在黎想心中究竟算什么?
“没直接关系...”可婚姻并非儿戏,她尚未真正迈入社会,工作也暂时没着落...又怎么能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
“黎想,你最好组织好措辞,再跟我解释。”陆安屿追问累了,双手叉腰,嗓音干哑。
黎想思绪很乱,咬紧了下嘴唇。事已至此,任何能宣之于口的理由都很像是借口,听上去毫无说服力。
陆安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干脆利落地总结:“行,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黎想心烦意乱:“我马上毕业了,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不想先儿戏地进入一段婚姻,有什么问题吗?”
“儿戏?和我结婚是你脑门一热做的决定吗?”陆安屿怒不可揭:“在你心里,这是儿戏?!”
“难道不是吗?”黎想忍不住回怼:“我们正儿八经见过家长吗?家长们有面对面坐下来,讨论过我们的婚事吗?我们目前有独立对抗风险的能力吗?还是抱着过家家的心态,凡事指望靠爸妈兜底?我们会去哪里工作?又会遇到哪些困难?”她一口气反问完,面颊亦气得红扑扑的。
陆安屿嗤笑出声,目光明明拢着她,却始终无法聚焦到她脸上。他花了几十秒消化这一长串的问题,不留情面地划出重点:“是你一直坚持要瞒着家里人的。”
“没错!我不想他们过早掺和我俩的事!”
“然后你现在反而怪我头上?”陆安屿理不清这个逻辑,“工作和婚姻是什么水火不容的东西吗?和我结婚耽误你找工作了?影响你职业发展了?”
他这段时间没少琢磨二人的未来:他自然不必说,去市立医院规培,留任应该不成问题,之后便老老实实熬着。黎想的话,可以去外企,或者干脆考个事业编,一劳永逸。
“没怪你。我只想搞定工作,再考虑结婚。有个主次先后顺序,有错吗?”
“你不能提前和我说?非要领证当天玩消失?”陆安屿不懂为什么她非要拖到最后一刻,直接引燃地雷,炸得人无力招架。
他死死盯着黎想,丝毫不想再听她解释,却又好奇她那张小小的嘴里还能冒出什么扎心窝子的话。
“你给我机会了吗?!”黎想委屈劲上来,原有的负疚感很快转化成埋怨:“我最近找工作屡屡受挫,你呢?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跟你说有点害怕结婚,你总轻描淡写,含混带过。”
陆安屿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扇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用太焦虑工作?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这纯粹是庸人自扰!”
“对!我庸人自扰!可我现在不想留在江城!我想去外面看看!”黎想厌倦了他那套说辞,索性一句话到位,否决了陆安屿心中默认的未来。
陆安屿哪怕没少听她念叨去外地工作的事情,潜意识依然觉得她会留在这,过安稳的小日子。黎想话音砸落的那一秒,陆安屿突然有点懵,那感觉就像是他一直辛辛苦苦地修葺城堡,喜滋滋畅想美好生活;某一天,有人拍拍他肩膀说:哥们,你盖错地方了。
他反应了几秒,语气明显不如之前有底气:“我说过了!你去哪我跟着!”
“真的吗?!陆安屿,这段时间我每次和你聊,你都只会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我。平心而论,你真听进去了吗?你压根没当回事!你总是这样!你太自以为是了!”
黎想看透陆安屿眼中的慌乱,一语道破,更添几分沮丧:她每次开诚布公的聊天在对方眼里,原来不过是一场矫情的「恩爱测验」。
“对!我自以为是!”陆安屿气得头晕脑胀,“我自以为是地坚信你愿意和我结婚,我自以为是地以为我们俩奔着同一个目标走!我是大傻逼!”
黎想被他的话语刺痛,强忍着没流泪,“对!我不想和你结婚!”她故意咽下了「暂时」二字,却在说出口时瞬间后悔,连忙补充:“我想再等几个月,等尘埃落定了再说。”
陆安屿被她那几个过于铿锵有力的字砸中,自动忽视了后半句。他半晌没出声,心底的怒气直冲喉咙,呛得他又连咳好几声。
他越咳越厉害,不得不蹲下来,躬着身子缓解。他咳到飙泪,头埋在臂弯之中,狠掐小手臂转移痛楚。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这都他妈什么事啊?他错在哪?他怎么理解不了黎想说的话呢?究竟问题出在哪?
他大口喘气,缓了好一会,余光透过缝隙扫到四周,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查理去哪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起身就跑,又因腿麻娘跄了好几步。他哑着嗓子呼唤查理的名字,越跑越快,一个劲宽慰自己:查理胆子小,不会乱跑,这会指不定去哪棵树下刨坑去了。
黎想紧跟其上,自责不已:吵架归吵架,怎么能忘记查理呢?小区里那么多私家车。
陆安屿转眼间找遍了查理常去逛的小亭子、草坪和花圃。他面色逐渐不如一开始镇定,转头朝小区门口的方向跑,暗自祈祷查理千万别傻不拉几,跑到大马路上撒野。
几米开外,几个人围在一起窸窸窣窣,似是在聊八卦。陆安屿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又猛地折返,一眼瞥见倒地不起的查理。
查理正大张着嘴,费力地呼吸,见到陆安屿时依然本能地摇了摇尾巴根。它努力睁开眼睛,喉咙里呜咽着,四只爪子不停地凭空划拉,几次三番试图翻身站起,却连竖耳朵的力气都没有。
陆安屿忙上前抱住它:“怎么了?”他抚着查理的头顶,手不禁开始颤抖,“你怎么了啊?”
黎想蹲在他身侧,捏着查理的小爪子,亦吓到慌了神:“查理…你怎么了?”
人群中七嘴八舌,一人热心地断定:“估计吃老鼠药了,小区最近刚投放了药。”
陆安屿被点醒,赫然抬头,目光锁住几米之外的物业管理人员。他二话不说冲上去揪住人的衣领,拽着、拉着,力度极大,硬将人拖到查理面前:“小区里放老鼠药了?”
对方毫无防备就被拉扯一通,难掩怒意,用力推搡他:“你家狗有病,赖物业做什么?”
“肯定吃药了。”那人指着不远处的角落,“刚才还看见狗狗在那里玩。”
物业理直气壮:“遛狗不栓绳?吃死了怪物业?”
“我去你妈的!”陆安屿一拳砸到人鼻梁,“我之前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小区里流浪猫和流浪狗很多,投放老鼠药的操作务必要规范!?”他紧接又挥了一拳,“我有没有投诉过,你们毒饵站的设置有安全隐患?”
旁人见状忙上前拉架,一面斥责物业的缺德,眼神示意物业赶紧跑远些,别真升级到和客户打架斗殴丢了饭碗。一面劝慰陆安屿:快送医院,说不定还有得救。
陆安屿如醍醐灌顶般松了手,撇过脸,只见到黎想坐在地上,紧搂着查理,喃喃自语。
他狠狠抹了把脸,作势要抱起查理:“别怕,带你去看医生。”
黎想昂起头,拽住他胳膊嚎啕大哭:“怎么办啊?陆安屿...查理的瞳孔散了,就刚刚一下,突然散了!”她拼命摇头:“我亲眼看见的。”
陆安屿不信,蹲下身抓住查理的前爪,逼迫它和自己对视,无力地反驳:“哪里散了?我明明能看到影子。”他带着哭腔,二话不说搂抱起查理,愣怔好几秒才想起小区门口的方向。
“你带查理去哪?”黎想赶忙起身,哭喊着。
陆安屿没有回头,简单应了几个字:“跟你没关系!”几步之后又命令道:“不准跟着我!”
黎想被吼住,任由陆安屿的背影模糊成一团,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她顾不上旁人的打量,双手捂脸哭到力竭。她不停刷新陆安屿的定位,到一刻,对方或许手机没电又或是关机,查理的笑脸就这么定格在一处。
她回到家,心力交瘁,连发了好几条短信给陆安屿,始终没收到回复。她止不住地哭,哭到后来,面颊被泪水腌出一道道痕迹,又因过度擦拭而泛红,有些疼。她心中残留一丝希望:也许吃得不多?也许能救过来?
临近午夜,门锁“咔哒”响了。
黎想眯着眼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见到陆安屿的瞬间鼻头一酸,缓步上前,不抱希望地问:“查理呢?”
对方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白衬衣下摆沾了点泥土。他歪过脑袋,避开她的气息,面无表情地走到洗手台前,反复洗手,直至搓到手背和掌心通红。
“查理呢?”黎想又问了一遍,镜子里的她看上去并没好多少:肿眼泡,头发凌乱,嘴唇干裂出血。
陆安屿侧身避让,始终没看她;径直走到书房,猛地带上了门。
黎想下意识又想哭,无奈眼球太干涩,挤不出泪水。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着地上的磨牙棒发愣。有一瞬,她仿佛出现了幻听:查理正窝在厨房偷吃,嘎吱嘎吱,吵得不行。再一瞥,厨房空空如也,不止厨房,整个屋子都像是被凿空,如冰窖般,冻得人心底发寒。
这一夜,她倚着沙发,半梦半醒;脑海如卡带般倒放着白日最激烈的场景。陆安屿的眼泪和怒斥如万箭齐发,通通扎向她心底,剜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在梦里哭到声嘶力竭,喘不过气。她好不容易挣脱出梦魇,却发现现实比梦境更加残忍 - 屋子寂静无声,独剩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乱频的心跳。
她神思涣散,醒了个盹,再觑一眼时间:五点半,原来天都快亮了。
她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透过门缝观察里面的动静。
陆安屿趴在书桌上,似是听见响动,骤然抬头。他睡眼惺忪,在视线交汇的刹那定格了好几秒。
“你...要不去床上睡?”黎想舌根泛苦,无措地揪着衣摆,“我...”
书房的窗帘还没拉开,陆安屿坐在暗影之中,神情晦暗不明。他猛搓了搓脸醒神,盯她好半天,一动不动。他拳头抵住唇,连咳几下清嗓子,开口时犹豫了几秒,淡淡道:“分开吧,黎想。”
黎想没听太明白,“什么意思?”
陆安屿撇开眼神,深吸口气,用从未有过的冰冷语调,缓慢说出一句话:“你去申城好好打拼,祝你事业有成。”
“陆安屿。”黎想背脊发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问你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当那个嚷着“绝交”的人,也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求和示好”。她强装镇定,无意识地撕扯指尖倒刺,连皮带肉撕出好几道血口。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字面意思。”陆安屿抛来极其冷漠的一瞥:“绝交、分手、分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一字一顿,像是生怕她领会有误;语调平缓,偏吐出的都是最为狠绝的话语。
黎想撑着门框,面颊因伤心和愤怒涨得通红。她不服输般地脱口而出:“行!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陆安屿在暗影中拼命点头:“好。”
第六十五章 和好了吗
回忆铺天盖地而来,残酷无情地掀翻了那层遮布,将铭心镂骨的症结袒露在二人面前,逼迫他们去正视、面对。
黎想没说话,直盯着陆安屿:看他如那日般离她几步之遥,任由风呼呼吹起衣摆,眼神难掩愠怒和不解。
她瞬间被击中,只觉被人拿刀尖连续翻搅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直至血肉模糊。她来不及反应,紧接又被残忍地剜掉了旧疤表面的结痂,眨眼间,一片鲜血淋漓。
陆安屿不断靠深呼吸平复情绪,刚刚那几分钟的电话足以戳破他对这段关系的所有幻想。这么大的事难道不用提前商量一下?他连通知都不配?
不愧是黎想,照样我行我素,做事从来不会考虑他的感受。甚至变得更坏了,指头勾一勾,引他入网,再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说、话。”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却又不如当初那般狠绝。
“说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那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呢?”黎想脾气上来,暂时不打算解释这个误会。陆安屿可真厉害,学会捕风捉影了,耳朵不好就别学人家玩偷听!
“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是傻子,对吗?”陆安屿自我更正般的:“或者不是傻,只是太自以为是了。”
“难道不是吗?”黎想提高了音量,“你自以为是地帮我爸瞒着,以为这样是为我好,我能多心安几个小时,对吗?”
“对!我的确自以为是!我自以为你愿意跟我复合!我又自以为是地开始为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做打算!”他压着恼怒,每句话都闷在胸腔,掺杂了耿耿于怀数年的怨怼。
“我本来以为我们现在能更好地解决矛盾!能更成熟地面对困难!可你倒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瞒我!”
黎想既生气又委屈:黎康明老胳膊老腿,竟然打群架到住院?!来医院这一路,她设想了无数个可怕的后果。如果连陆安屿都不能做到对她坦诚,她还能相信谁?
“我错了!满意了吗?”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什么辩驳的立场。早知如此,不如实话实说 - 顶多被黎康明埋怨几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瞧又要闹到分道扬镳。
“行!”
两个人僵持了十余秒,目光如探照灯般直射对方心底,试图窥探出最真实的想法。经历上次分手之后,他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嘴会骗人,但眼睛不会。
视线交汇,拉扯出一连串的旧帐纠葛,如墓志铭般提醒二人当年的任性和傲慢。
黎想抚着胸口顺气,分开这些年她常抑制不住地想 - 如果她提前和陆安屿坦白心中的惶恐,找他认真商量呢?如果她当时肯多解释一句呢?如果那天她没有佯装洒脱,转头就走呢?
这些「如果」编织了一个绚丽多彩的梦,敲打提醒她: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搞砸了就是搞砸了。
“那你呢?能给我个解释吗?!”陆安屿率先启唇,打破了对峙。“或许,我不配知道你这些事对吗?黎想,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人?”
黎想撇过头,用力揉了揉眼睛。那粒看不见的沙藏匿在眼皮之中,不断刮擦她的眼球。她忿忿地揉眼,感受到沙砾随着眨眼频率的增加,开始全方位折磨她。
陆安屿不由分说地扯住她手臂,厉声呵斥:“别揉!”
黎想拼命甩开他:“不要你管!”
一道道泪帘模糊了视野,缔造出前尘往事的幻影,唤醒了植根于骨髓深处的痛楚。
“你就是自以为是!是你当初说要分手,说再也不想见到我!我躲你躲到有家难回,今年真是倒了大霉,新年第一天就遇见你!”
“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招惹我干嘛?”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非要这么欺负我?”
哭声很快盖过了控诉,黎想双手捂面,上气不接下气:“你从小就爱欺负我!”
“到底谁欺负谁?”陆安屿有口难辩,不管不顾将人扯入怀中,“你都不肯跟我结婚,买了车票要跑路,我还死赖着你做什么?”
“我说了再等几个月!”黎想前额撞到他锁骨,疼得嘶了一声,转而瞅准他肩膀,狠咬一口:“你就是个聋子!你从小到大都是聋子!”
“...”
陆安屿忍着疼,识相地收声,不自觉放软了语调:“别揉,都红了。”他撑起她眼皮,指腹沾满了她的泪水,怒火又熄了些。他轻轻柔柔连吹好几下,忍不住亲吻她额头,将人牢牢箍在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