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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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他当时为何不……骗一骗白家呢?
就算东窗事发,也是现在的事了!
当时……当时的情形下,他那老妻的命不就保住了吗!?
陆八蛋怔愣之后,双手捶胸,悔恨得仰天长哭。
显金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扔到陆八蛋身边,“……一,你不信我;二,你无急智;三,你背叛主家,倒戈对家……陆账房,你我共事情分已尽,这是八十六两七钱,刚好足够你妻子还清富顺宝斋的欠款——”
“往后你既出陈记大门,你我二人再见可共饮好酒,却不能共富贵了。”

陆八蛋算是显金一步一步接手陈记以来,正式开掉的第一个人。
噢,当然,死掉的陈老六和偏瘫在郊外等死的陈老五,这两不叫开掉。
叫,处掉。
陆八蛋自然不想走,收拾完大小细软后,坐在显金特意让张妈妈塞满新棉花的被褥上,半晌也舍不得挪窝,周二狗去拖他胳膊,陆八蛋反手就像只八爪鱼似的缠在周二狗后背上。
周二狗扒拉半天,除了把自己腰闪到,无济于事。
周二狗:遇到这种灵活柔软的颠公,感觉练就一身腱子肉都没太大用处……
锁儿深觉无语,一边戳针绣花,一边和显金叨逼叨,“……就两只胳膊这样勒着狗哥的脖子梗,咋劝都不下来,一开口就哭,比我半辈子流的泪还多……”
张口把线咬断,顺手食指中指一夹小针“咻”的一声就一下飞没进木桌面中。
显金敬畏地往后靠了靠,伸手摸了摸这平地起钢针的技术,在心里默赞一声“大力出奇迹”。
锁儿接着双手一掰,绣花的绷子被“啪“的一声撑开。
显金惧怕地继续向后退。
倒也没这个要求,鲁智深一定会绣花吧?
梁山招揽好汉什么时候多加了一条新规?
“你干啥开始绣花呀?”显金挠挠头,手一挥,表情比较犯贱,“练习眼力,提升出拳的速度?”
锁儿黝黑的脸上浮现两坨看不见的酡红,一声娇嗔,“掌柜的!”
态度扭捏,但声如洪钟。
像一头正在撒娇的漂亮大象。
显金五官发皱,连忙哄道,“好好好,绣得好!绣得妙!绣得呱呱叫!是咱们三间店子绣花绣得顶好的小姑娘……”
想起钟大娘内外兼修,武可怒跑十公里,文可提笔算假账,顺便还能抽空给自己陈记的制服上绣两道漂亮的斓边,着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多六边形战士。
与之相比,锁儿就是把评委绑了,也拿不到陈记第一届绣花比赛魁首。
显金实在不能昧良心,便硬生生加了个,“之一。”
锁儿高兴了点,把绣的绢帕扯出来,示意显金慢慢欣赏,继续道,“后来还是漆七齐出面,只说了一句话。”
显金伸手接过锁儿的作品,皱眉,这很难评。
能看出来是个禽类。
似鸭似鹅,似鸡似鸟,看上去不太美观,但比较美味。
毕竟很大一只,油亮腿肥,能好吃。
“他说啥了?”显金把绢帕敬畏地放置一旁,牢记如今孝期未过,喝两口鸡汤得了,别得陇望蜀。
锁儿回答,“漆七齐原话是这么说的,‘好聚好散,别逼贺掌柜断你活路——你见过哪家账房是全须全尾离开主家的?’”
自古以来,账房都是东家的心腹。
最好沾亲带故。
否则这心腹,容易变成心腹大患。
前世,她那高知母亲就是他暴发户老爹的财务,也是因为这才发现她那暴发户老爹在丽丽、莹莹、灵灵诸多叠词美女身上的异常投资——“这逼蠢得出去洗脚,居然公对公转账!”
这纯属把她老娘的智商摁地上摩擦。
两人就离了。
显金坦然将陆八蛋给了“N+1“遣散费放走,既没坏他名声,更没有在市面上“封杀”他,还给他留了活路,已经是非常良心的东家了。
照陈记和显金如今的势头,若显金放出“这位陆账房心眼不干净,吃碗里望锅里”类似的话,往后呀,陆八蛋是决计没办法在宣城府混下去的了。
漆七齐一句话点破,陆八蛋讪讪然从周二狗背上下来,带着细软和遣散费也不知去了何处。
又听锁儿说,反正没回家,也没理那赌徒婆娘,只拿着名帖连夜出了宣城府。
显金这才叹了口气:不论以后还能否再见,陆八蛋能狠下心,把扯后腿的赌鬼老婆撇下,他之后的人生也算是灿烂了一半。
想起前世的倒霉老爹,便忆及今生的倒霉老爹。
文闱卷纸中标告一段落,显金很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个假——三年,第一次欸!
第一次没去铺子上,也没去作坊,将几间铺子安顿好后,显金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锁儿、周二狗、李三顺还有钟大娘和杜婶子几个泾县出身的伙计,回了趟泾县看望老父亲。
陈敷一早就守在泾县城门口望眼欲穿,三四个月没见闺女,一见面便眼泪汪汪,“怎么瘦成这样了!”
显金笑眯眯、乐呵呵地下骡车,“吃不胖的,您晓得呀!”
陈敷看了眼显金黑乎乎的泥巴色外套,再看一张素脸怕是连面油都没涂,背了个同款泥巴色包裹,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这死丫头,让你鲜亮鲜亮点!以前是屎壳郎,如今是屎壳郎成了精!丑死了!”
显金呼吸着乌溪涓流带来的冷冽气息,感觉从头到脚都放松了下来,大剌剌无所谓,“哪有成了精的大妖长得丑的?”
钟大娘一边下骡车,一边认真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有的。”
并围绕答案,作出了合理解释,“石云草堂笔记录,讲坎离龙虎之旨,吸精服气,饵日月星斗之华,用以内结金丹——修练手法不同,成精后的相貌便不同,若是屎壳郎,倒是很难吸取天地之精气而修行得道,毕竟屎壳郎,他……”
正常人都知道别说了,但陈记总有两个不一般的……显眼包。
隔了片刻,突然响起周二狗杠铃般的笑声。
周二狗狠拍骡车车辙大笑,“屎壳郎吸屎气!哈哈哈!掌柜的吸屎气!哈哈哈哈!”
显金:?
显金深吸一口气。
有时候,管理太过扁平化,也有利有弊吧……
陈敷也快要笑死。
董管事面带微笑地接过显金的包裹,老管事脊背挺得笔直,笑得恭敬又亲切,“您甭跟他们计较,三爷口利笔伐,如今正写着一篇斥责酒家提前制菜的文章,戾气正重呢……”
忙着当键盘侠呢。
董管事躬身请显金向前走,“昨儿个三爷收到信,特意去小稻香定了一桌席面,有您爱吃的二面黄和菌菇,还特意将老宅您往日住的那间屋熏了香,摆上了花果……“
董管事也喋喋不休,向来恭顺知礼的总助也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想念。
显金笑起来。
陆八蛋一事,她固然赢得痛快,阴谋阳谋一起上,打了白家个措手不及,但……总是跟着出生入死的伙计,半路撇下,显金面上风轻云淡、运筹帷幄,心里头,总是有些不痛快的。
孝期不能饮酒,除了显金,其他人都酩酊大醉。
显金将人送回老宅后,心念突起,转头向一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第235章 解开衣襟(补更)
显金夜里视力弱,泾县的灯昏暗幽迷,并不如宣城堂皇,便顺路在小稻香借了一只油布灯笼。
小稻香的少东家已经成了亲,以前面白唇红的男团门面少年郎成熟稳重很多,不会动不动就红脸红耳朵。
少东家把显金送出店门,预计送到路口。
身怀六甲的妻子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年岁和显金一边大,眸目单纯清澈,“……您就是贺掌柜!?”
显金笑着颔首,回之以同样热情的语气,“您就是小稻香的少奶奶!?”
少东家妻子抿唇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羞涩梨涡,目光兴奋快乐,“可算是见到活的了!”
显金擦了擦脑门的汗,“您先告诉我,您以前都是打哪儿见的死的?”
妻子一边羞涩,一边哈哈笑。
少东家赶忙挥手叫妻子把头缩回去,“马上下雨了!”
妻子恋恋不舍地再看了显金两眼,随后熟练地把脑袋缩回窗框。
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小乌龟。
显金的心情莫名好了一小半。
少东家见显金没有不高兴,便笑着解释,“您还不知道吧?您在泾县如今名气可大了。您原本在泾县就有名气,加之三爷四处宣扬他闺女如今是陈家的大管事,即刻就要当上皇商名垂青史——”
少东家羞赧笑起来,“三爷说,至少是进泾县县志、过年烧头香的程度。”
显金:“咳咳咳——”
真是吹牛皮不用纳税……
送到路口,少东家将油布灯笼递给显金,看了眼月光下涓涓而流的乌溪,善意提醒,“虽然也有书生自发打理,但青城山院到底不像以前那个样子,杂草和野猫、野狗都挺多,您进去看看就出来吧。”
路口正对面就是通往青城山院的小石桥。
显金笑着点头,“我去草堂借两本书,乔山长给我布置的课业,两年了,我还没做完呢。”
乔师总要回来,等乔师回来,发现她论文不仅没写完,甚至连题都没开。
她会死得很惨。
小稻香少东家惊喜,“乔山长要回来了?”
显金虽然也不能确定,但总要讨个好口彩吧?——“快了快了……“
说着与少东家颔首告辞后,便提着灯笼、携着伞具踏过走过无数次的石头拱桥,走进许久未来的青城山院。
正如少东家所说,没有乔师的青城山院,虽不至于杂草丛生,但处处透露萧索冷淡之意,原本人声鼎沸的学堂荒芜两载,早已成了野猫野狐的庇佑,草堂被红布条封了起来,门口拴着的大铜锁蒙上了一层灰,那口不得闲的铜钟摇一摇,发出“嘎吱”的生涩之音。
显金单手提着灯笼,沉默地站在参天松柏之路上,微微仰头,昏暗迷蒙的树干挺立直插云霄,暗影投射在半圆半弯的月光里像一出白描的剪影。
倾洒而下的月辉与如萤火般闪耀的油布灯笼,两束光交杂在一起,将少女倔强挺直的脊背氤氲出朦胧昏黄的水汽。
松柏树林,一个弓着背的黑影,如一把积蓄力量的弯弓,在剪影中呼啸而过。
将显金难得的脆弱,撞了个支离破碎。
“是谁!”
显金猛地转身,右手迅速缩回袖中,摸到那把镶嵌着红蓝宝的弯刀匕首。
黑影没了动静。
显金却气极反笑:这狗贼,小偷小摸也不看地方!书院里能有啥?!草堂里的孤本古籍一早就被官府查抄了!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口大铜钟!
真是笨贼偷到乞丐家!
“好汉请移步!”显金大声道,警觉地侧身环视,右手已将红蓝宝弯刀匕首刀鞘顶开,“盗亦有道!青城山院乃读书习字清净地,还请尽快移步至宣城府白家——他们家中有金银,还有财宝!”
显金感觉周遭的风都静了。
“呵——”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沙哑的、凛冽的,如雪山冰寒中雾凇的喑哑。
显金猛地转身,将灯笼往铺满松针与月辉的地面一扔,电光火石间极速拔开刀鞘,随寒光大闪,刀尖正对向身后的暗影!
黑影未曾躲闪,匕首刀尖划过胸膛,衣裳飞屑扬起。
“……喉咙要反手划,血才不易溅到身上。”黑影出声。
伴随着这一把低沉喑哑的声音,是终于抬起头、暴露在天上月光与地面油灯光的一张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锐利清晰的唇峰,折叠度极高的面中,挺立笔直的鼻梁和那双狭长的眉目。
显金心头一跳,眯着眼,待适应了这黑暗后,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轮廓,不由攥紧双手、低声轻呼,“乔徽!”
锐利清晰的薄唇,唇角向上微微勾起。
乔徽弯腰将灯笼捡起,没递给显金,拿在了自己手上。
重现光亮。
显金能看得更清楚了。
乔宝元五官深邃,松柏的枝桠挡住月光,打下的阴影斜斜覆在青年左颊,却遮掩不住他光亮的眼眸与直直垂下的睫毛。
显金压抑住心头的激动,不自觉地来回跺脚,“……年初给我扔纸条的是你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见宝珠?乔师还好吗?!你都去哪儿了?他们说你去了福建,死在了海上,你妹妹是既求妈祖,又求菩萨,还求道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官府既没对你下通缉令,你到底应该给你妹妹来几封信报平安才对!宝珠三个月没说过话,吃饭也吃得和很少!你这个死人……”
不能说死人,不吉利。
显金“呸呸呸”三声,顺手敲了三下旁边的树干。
“你把妹子和家里的东西托付给我之后就跑了!就跑了!”显金来回踱步,两条腿都快抡出幻影了,积攒了两年的怒气、担心瞬时爆发,“你跑什么跑!你才多大年岁!?你去能顶什么用?!福建的形势,可能因为你一个人发生剧变吗?!你是南海龙王?还是定海神针!?你是不是以为你乔宝元不得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你你——!“
显金眼角湿润,手背抹了一把,正欲接着骂,却听乔徽低声一语。
声音低沉,像光亮平整的绸缎被刀划了个七零八落。
“东海龙王——”
显金没听清,“啊?”
乔徽略略抬起头,神色肃穆正经,“福建旁边不是南海,是东海,所以是东海龙王。”
显金:%Q¥%……¥@#!¥@%……¥#
熟悉的抓狂和窒息感!
显金好象化身金刚狼,把乔徽当块猫抓板,十根尖刺机械手指疯狂挠挠挠!
显金深吸一口气。
乔徽微微勾起的唇角,幅度却越来越大,伸手做了个“请”,油布灯笼随之摇曳,昏黄迷蒙的油灯光亮打在铺满的松针上,乔徽率先迈出步子,脚下的干枯松针发出被踩碎的细细簌簌清脆声响。
“是我。就是那个时候。去看了宝珠,小丫头胖了一小圈。先去了福建,再去了京师,最后回了南直隶。”
乔徽一一回答,待到那些不太好答的问题,乔徽语调放慢,“想写信,但在海上飘着,没有一条带鱼愿意帮我送信,故而几次都搁浅下来。”
至于后面的问题,乔徽顿了顿,斟酌片刻后,刚想说话,却被显金抢了先。
“你的声音怎么了?”少女蹙眉轻声问。
乔徽的顿滞被延长。
隔了好一会儿,乔徽平静地解开衣襟,将下颌微微抬起,将清晰凸起的锁骨、轮廓分明的小部分胸膛和微微颤抖的喉结露了出来。
显金:?
乔徽手指骨节分明,落在锁骨上方。
“脖子被人砍了一刀,正好砍在发声的地方,命艰难保住,嗓子却换了个活法。”
阿弥陀佛。
显金的目光终于突破种种诱人的阻碍,落在了乔徽锁骨上方一寸左右,那道狰狞的刀疤上。

显金一滞。
那道刀疤狞恶,蜿蜒崎岖,从锁骨处起,至喉头处止,不难想象中这样一刀,当时是何等凶恶惊险。
显金一万个疑问,恰如其分地噎在喉咙,融化成一道长长的叹息。
乔徽展唇笑开,偏头将衣襟的扣子一颗一颗扣好,“都过去了。”
“我还活着,砍我的人早已尸首分离,已经变成东海带鱼的口粮。”
语气和神态都轻飘飘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装逼。
显金无奈笑着摇头,“你这两年,是不是和带鱼结下了什么梁子?”
CUE带鱼的次数,比他衣襟的扣子还多。
乔徽唇角的幅度快要达到最大值了,偏过头,将笑隐没在黑夜中,脚步踩在松针上密集的细细簌簌声,像喑哑嗓音的和声,“……前面就是草堂,想去看看吗?”
显金以为室外对乔徽不安全,便跟在乔徽身后快步往里走。
两人一路走,三级台阶后是二人都非常熟悉的草堂。
扫洒的书生,或许是畏惧门口的红封条,这里杂草长了半人高,墙角檐下攀升起湿润密集的苔藓,窗框许久未上油,木头皲裂成蜘蛛网的样子,红漆褪去原有的鲜亮,只留了一抹倔强的残色。
乔徽垂眸,指腹轻轻抚过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书架,书册密密麻麻,透过斜线的空隙,看见不远处侧身而立、聚精会神吹散灰尘的少女如剪影半朦胧的身影。
少女身影的边缘混着光,像霜雪和着烈酒,熬成了两盏过冬的温柔。
乔徽贪婪地放任眼光肆意。
显金撅腚,把头放在最底层的书上,一只手在书架后来回翻找,终于翻出以前藏在“甲字”书架后的小抄,长舒一口气——吓死,这要是找不到,她膝盖能被乔师罚到跪肿!
显金一回眸,乔徽的身影像一座压迫感极强的高山渐渐逼近。
乔徽伸手从书架后摸出一壶酒,又快走几步,将显金带到一张干净的桌前,油布灯笼悬吊吊地挂在窗框边,一张干净的蒲团出现在显金眼前,“坐吧。”
乔徽拔掉酒塞,随意坐下。
两人席地而坐,陈酿的酱香在清冷月光中铺开。
“你在孝中,不能喝酒,但能陪陪我吗?”乔徽的眼神在摇曳的昏黄光晕下,像一只摔了个零碎的玻璃杯。
显金笑着坐下,“你喝我看,你说我听。”
好多事,都还藏在雪里。
比如,为何应天府前任府尹突然发难?
比如,福建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如,乔家如今的状况究竟如何?
还有更重要的是,乔徽、乔山长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乔徽全须全尾终于回来,应天府对乔家态度的软化,今年开年后听张妈妈说海产干货价格较之前两年便宜了很多……这些都是转机的信号。
但是,过程究竟怎样?
显金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乔徽点点头,仰头喝了一口酒,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墙壁,似乎在斟酌语句,隔了良久才开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南直隶、宣城府乃至小小泾县,一切的行为都与……”
乔徽指了指上面,“密不可分。”
青年面容平和,浑身的锋芒好似尽数藏在了深沉平静的眼眸中。
像一块璞玉,历经岁月与磋磨,洗尽铅华,终于现出温和却熠熠生辉的内核。
也像,一把刀,开锋后,滚烫的刀刃在水中激起千万层浪后,从通红滚烫回归平静内向。
这样的乔徽,让显金有些陌生。
显金轻轻颔首,示意乔徽继续说下去。
“李阁老倡导理学,因年岁已高,行事未免激进,迫不及待地要在致仕前几年为后来者扫平障碍,恰好,昭德帝也已厌倦被逊帝和百安大长公主留下的那盘棋掌控,二人一拍即合,在朝中开始‘革新’。”
乔徽仰头,再饮一口酒。
“恰逢东南倭人来犯,大长公主属意韬光养晦,如今距白堕之乱,不过十余载,应当以百业聚兴、百姓安乐为首要之旨,倭人不过是隔三岔五前来试探,属实不应本末倒置;”
“而以李阁老为首的理学革新派,坚持要扬我大魏之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来人投之以石,我必还之以血泪,务必要将倭人打服认输。”
意思是隔壁邻居没事就来犯个贱,李阁老要重拳出击,大长公主却建议苟着猥琐发育,两个当权派因此出现分歧。
乔徽笑了笑,青年的脸上好似有光,“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两派相争找的由头,谁的意见被采纳,就说明东风压倒了西风——那一派赢了。”
显金颔首,“李阁老赢了。”
乔徽轻轻摇头,“打了个平手。要出征,但,选了与心学流派亲近的宁远侯挂帅。”
青年手执起棕釉酒壶,指腹在瓶身来回摩挲,继续道,“事实证明,大长公主的判断无误,贸然出军,导致军马前行,粮草未继,宁远侯步履维艰,更何况海上作战,是倭人的长处,不过一个月,东南侯陷入倭人故意的诱敌之陷,船队被撞散,五百余名亲军流落荒岛,一时间音讯全无。”
“一时间,朝廷甚嚣尘上,李阁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将军败看作政绩,以通敌为名,对宁远侯一系赶尽杀绝,与宁远侯结为姻亲的乔家自然榜上有名,而父亲在年前给宁远侯寄出的几封家书成了李阁老紧咬不放的把柄,姑姑与几个堂姊妹被扣押府邸,应天府原府尹原是李阁老学生,设局诱父亲赶赴应天府,当即将其扣押,严刑拷打家书内容,父亲不从,一原府尹便将手伸到泾县,围封青城山院,更计划将其中几名与父亲关系密切的得意门生一并押往应天府,企图重刑招认,敦促父亲签字画押认罪。”
大体情节,显金拼拼凑凑,猜出了个大概。
如今由具体内容填充大纲血肉。
乔徽笑了笑,“我原本也应被一并押运,我却在前一天翻墙跑了。至于宝珠,则是熊大人拼命保下来的——据说他老人家连夜去了应天府,指着府尹的鼻子骂,‘女眷稚童无辜,但凡你动了乔家丫头一根毫毛,我就一头撞死你衙门大堂!我倒是要看看,下属惨死的上峰,还有没有前程可言!’”
哇哦——
熊知府腆着的肚子,都在显金的记忆里变成了镀了金的八块腹肌,还有两条马甲线。
“这样,宝珠才能在杜君宁的保护下,撑到你顺利接手。”乔徽仰头,再喝一口酒,“而我,快马加鞭一个多月终于到了福建,租了艘小船出海,找到了姑父宁远侯,也顺利与朝廷后派遣增援的五千精兵汇合,一路杀到倭人海界线,将他们大将的帅旗丢进东海喂了带鱼。”
你再说带鱼,我看你像条带鱼。
显金擦了擦额头。
乔徽大半壶酒下肚,先前冷峻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说起带鱼,嫌恶地五官皱成一团,“带鱼真他娘的腥气!我们把海上漂浮的肢体残端当鱼饵,把鱼线投深一点钓鱼碰运气,带鱼那玩意儿最蠢,带鱼鱼群头尾互相咬在一起。捕捞时,只要抓到一条带鱼,我们就禅可以像拉绳子一样把带鱼拖到船上,等鱼装满船舱后,再用刀把鱼切断……”
“所以,你猜我们船上什么最多?”乔徽目光灼灼发问。
显金面无表情,“带鱼。”
乔徽一拍桌,“真他娘聪明!”
显金抓狂地转过头:你都铺垫到这份上了,我再说海星,是不是未免有点不识抬举?
“偏偏我们船上什么也没有,烤带鱼、煮带鱼、蒸带鱼……全是本味,没有一点技巧!腥气得要命!我当时就想,若是我翻墙走时,能顺两头姜,这天天吃日子能好过点?”乔徽悔不当初。
显金抓狂之后,又跟着笑起来。
个傻玩意儿。
说带鱼傻,结果比带鱼还傻。
血肉模糊的两年,被他模糊得,只剩下对带鱼的记忆——严重失焦。
显金语气里的怜惜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现在呢?乔师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可还回来?听你这意思,功劳不小呀?不趁机加官进爵、迎娶高门贵女,走上人生巅峰?”
乔徽眸光动了动,仰头再闷一口酒,“现在?现在挺好。李阁老被清算,大长公主掌权,父亲被接到京师治腿,听说下个月回来,至于我……手上还有点事没做完,不方便显形,许也要等到下个月与父亲一起光明正大回来。”
没接什么加官进爵,走上人生巅峰的屁话。
显金满脑子都是“下个月回来”这五个字来回转动,僵硬地低头看了看小抄——就说她死得早!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距离下个月还有六天!四月初一也是下个月,四月三十也是下个月!要真是四月初一,她上哪儿给导儿变一篇“为政”的论文出来!
乔徽仰头将酒一口饮尽,目光藏在高挺的鼻梁阴影后闪烁不明,“你呢?两年了,你怎么样?”
显金“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我?从泾县搬到了宣城,算是陈家的大掌柜,刚拿下了应天府秋闱文闱卷纸的生意——”显金笑起来,抿唇笑开,“啥都有,就是没有带鱼。”
乔徽双手紧攥住酒壶,眸光幽深,“二郎呢?听说他去了应天府闭关,八月就出孝期了,他可有什么打算?”
陈笺方啊。
显金愣了愣,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好像他一走,就没有人再在她面前说起过他了。
这证明,他们两的世界,本来也没必要有所交集。
显金笑了笑,神色淡然,“是,专心备战明年春闱,我们家老夫人期待他一举夺魁。”
乔徽叹了口气,低眉拨弄酒壶上的红穗,“他比我们大两岁,若你家老夫人仍坚持先立业再成家,恐怕是要二十出头才有眉目安家了。”
显金偏过头,“老夫人对二郎的安排,你以为我能知道吗?”
乔徽也笑,“今年除夕,我去两广,顺路来看宝珠,见你与二郎在内院抄手游廊,一前一后说着话还以为你们关系亲近。”
显金愕然,突然忆及那个除夕夜里竹林深处突如其来那阵风,“原是你!”
乔徽双手举过头顶,“风过无痕,非礼勿视!”
显金有些无语,更有些抓狂,“你好歹也是堂堂乔公子!整个应天府最年轻的举子!怎么尽不干人事!你想看宝珠,你看啊!你偷摸翻墙算个什么事儿!若传出去,你和陈家都不要做人了!”
乔徽双手没动,“只此两回,决计不再犯!”
一回给显金扔纸条,一回偷看陈家内院抄手游廊,两次做不窃物的梁上君子,都是同一个目的。
说起两回,显金也想起了那张纸条。
这个情,她得承。
显金随即住了口,挠挠头,不再继续哔哔叨叨下去。
乔徽终于将双手放下,目光重新回到酒壶的红穗上,十分有韧性地重提旧问,“老夫人的想法,二郎没同你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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