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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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政不给机会了,抬起山羊胡子,“贺掌柜,你说说看。”
显金欢快地“欸!”了一声,紧跟着转身从身旁的麻布口袋中掏了厚厚两沓纸出来,将其中一沓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王学政,面带微笑地开始了自己的展示:
“王大人,如您所见,这沓纸就是‘诚衡’为本次秋闱文闱卷纸写下的企划书。”
“首先,何为‘诚衡’?诚者,为陈,意为诚实;衡者,为恒,意为平衡,既表达了陈记恒记两家携手并进、联名创业的决心,也表达了对考生诚实信用参考、万事万物平衡的期许。”
显金翻开第二页纸,继续笑道,“在这一页上,您可以看到‘诚衡’关于青檀树皮、猕猴桃藤蔓汁液、沙田稻草的库存储备,非常充足,满足本次秋闱考试的用纸是绰绰有余的——”
显金余光看了白家父子一眼,意有所指道,“储备充足到,今年市面上所剩的制纸原料很难满足另一批大规模的制纸了。”
“在下一页上,附有‘诚衡’与龙川溪码头甄家签订的契书,我们将承担卷纸自泾县航段至应天府航段的运输;”
显金再翻开一页,笑着请王学政用指腹感受这张纸的触觉,“……请您细细感知,这张纸是我们为本次秋闱试做的一张样纸,做的夹棉宣,比寻常的宣纸更厚实更沁墨些,不易撕扯,非常吸墨,绝无蹭墨、蹭花的可能。”
非常棒……
王学政低头翻阅沓纸,心里赞叹:很有条理,是很完整的……他不知道怎么说,但有种如果照着这沓纸往下做,这件事一定会办得无比妥帖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王学政看到一张类似于表的内容时达到了巅峰。
“三月至六月,浸泡青檀树皮、滩晾草垛;六月至九月,制纸浆、启焙墙、制新帘;九月至十月,集合二十名师傅、伙计集中力量制作文闱卷纸。”
甚至,二十名师傅的姓名,都附表在后。
王学政几乎想要舒服地喟叹一声。
这种事前规划的方式,他只在内阁中枢里见过。
小小造纸,竟也需以制表销号的方式铺开,叫人放心又放松。
王学政将纸页合上,敛眸未言。
两厢比对,谁优谁劣,根本无需多言。
就算上峰问及,这本册子就是最好的答案。
王学政心中有了主意,刚准备开口,却听门“嘎吱”作响,一个矮胖墩、大肚皮的男人背着双手悠哉游哉地走进提学府衙大堂。
白大郎眼泪汪汪地站起身来,“曹大人!”
显金转头看去。
一个四十来岁的绯袍官员大腹便便,很符合某些影视剧里对贪-官的生动描写。
白老爷也很激动,杵着四方桌站起身来,一把声音暗含万千委屈的辛酸泪,“曹大人,您终于来了!”

最烦这种了。
标书做好了,标也开了,天杀的熟人来了——她前世的便宜爹就被玩了好几次,被叫去陪跑,跑到终点才发现,你老老实实用两只脚跑,人家在起点处,早被拖拉机的铲子推到了终点。
遛骡子,也是要讲武德的。
虽然,这骡子知道有人要坐拖拉机,但当走后门真实发生在骡子面前,无论是骡子,还是驴都难免不爽吧?
新进大堂的曹大人站在王学政身旁,如同胖瘦头陀,一个像根瘦丝瓜,一个像坨矮冬瓜,曹大人低头将册子拿起,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地翻了两页,看到样纸那张,便将整本书册扔到白记父子跟前,抬起三层下巴,“看看吧,这纸,能做吗?”
白老爷赶忙弯腰捡起来,指腹一摸,便谄媚笑开,“不过就是夹了三层宣嘛!沙田稻草比重多点,纸做出来就更吸墨。”
白大郎在一旁嘿嘿嘿赔笑。
一老一少,像两头戴着面具的狗。
狗主人曹府丞有点不高兴,拍拍桌子,挑眉问,“你就说,能不能做!”
白老爷腰杆躬得越深了,点头如捣蒜,“能做能做能做!”
曹府丞便笑了,又将那本册子递还到王学政眼前,语气平和,“老王,他说他能做。”
曹府丞两个指头夹着册子,不放在桌上,直愣愣地摊在王学政面前,就等着他来接。
王学政眸光向下扫,山羊胡子也跟着向下撇,既没接,也没推,既不说话,也没动作。
两个四品绯袍的地方高官,几乎代表了整个南直隶的最高权力,资历颇深的一方官员沉默对峙的威压,凝重得叫人胸膛像被巨石压住一般。
白大郎不自觉地双腿发颤。
白老爷瞥了眼不争气的长子,顺便稳固一下自己颤颤巍巍的膝盖——他怎么有点想跪?
恒五娘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眸带忧虑地看向显金。
她们……大概撒了将近八百两银子收草料和原料,几乎是两家现在柜上所有的现银。
这笔支出,她甚至没有告诉爷爷。
一旦打了水漂,等待她的……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弟弟快要长大了,而她去年才及笄……
恒五娘微垂眼睫,恒家做不出像白家一样卖女儿做妾的事,但随便将她嫁给某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以谋取恒记的下一步发展,一定是能做到的。
甚至很大可能会克扣她的嫁妆,以弥补她亏下的这些钱……
“能不能做出来,不是靠说的。”
沉默与凝练之中,一把清亮干净的声音越空而出,“白家说自己能做,他就能做出来吗?整个宣城府,都在试做六丈宣,但真正做出来的,不也只有我们陈家吗?”
显金眸光沉稳,语气温和却坚定。
曹府丞的目光被显金吸引过去,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之前倒是没注意,只看到一条瘦竹竿立在原地,如今瞧过去,这丫头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别的女人背是弯的,这丫头背挺得溜直,穿着长衫和薄夹棉,看不清身姿,但就冲这长手长胳膊就能知道这丫头腰细腿长。
他这辈子没别的毛病,就一个字,矮了点。
因为矮,当初殿试时,愣是给他贬了个三甲,算是个小妈出身。
因为他矮,他就偏爱高个儿。
房里八个妾室、四个通房,一溜儿都是腿长脖子长的高瘦美人儿,如今最得宠的那个白招儿腰细腿长、肤白唇红,人是蠢了点,可在床上,一双长腿死死勾住他腰那股劲儿,是真叫人喘不过气。
这位大名鼎鼎的贺掌柜,身量又高、又瘦、又白,背笔直,长衫下的一双长腿只会比招儿更直更长更白。
曹府丞的目光在显金身上打了个转。
他是谦谦君子,对美人儿,特别是对合他胃口的美人儿,他总是愿意谦让和宽厚。
“那你说说看,你意欲何为?”曹府丞顺势坐下,将册子往方桌上一扔,硕大的肚皮搭在腿上,顺手端起茶盅,垂下眸子吹了吹。
显金语声平静,“做纸的商户,都存有现成的原料纸浆,给我们十天的时间,‘诚衡’与白家做出完整样纸,一并接受应天府的检验。”
曹府丞啜了口茶,眸光平淡地瞥向白家父子。
白家父子疯狂点头。
曹府丞便微微颔首,“可以。”
显金舒出一口长气,嘴角朝上抿了抿。
这番神态在曹府丞看来,很妙,挠到心头痒痒肉的妙。
很久没遇到这种姑娘了。
心里发痒,面上便带了些春风和煦。
“还有什么想法,趁我在这,一并说了吧。”曹府丞认为自己如今的神态一定很勾人——手握权柄的一方大员压低声音,仔细倾听你的诉求……这搁谁,谁不迷糊?
显金皱了皱眉,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
妈的,这官儿忒没素质了!
感冒得嗓子都哑了,还他娘的对着人说话!
这可是医学不发达的古代!一场伤风足以要人命诶!
显金只恨这时代没口罩,只能稍稍侧过口鼻避开病毒攻击,再道,“做生意嘛,货是一方面,银子是另一方面,一桩买卖成不成,先看货好不好,再看钱够不够。”
曹府丞压着嗓子捧场,“是这个道理。”
显金继续道,“既如此,倘若‘诚衡’与白家的货品质难分伯仲,就需要拼谁的要价低。”
没给人插话的机会,显金自顾自地笑起来,“当然,咱们天大地大官府衙门最大,衙门自然是不缺钱的。可是您得这么想,这里少一个铜板,别处不就可以多用一个铜板了吗?到年末起奏折时,您的功绩也能多一份不是?”
王学政点头称是,笑得意味不明,暗戳戳地给曹府丞挖坑,“是这个道理——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到上峰耳朵,三百两能干成的事儿,您花了八百两,您认为上峰怎么想?”
曹府丞目光复杂地看向王学政:哪来什么有心之人?要是有,八成也是你个狗东西!
曹府丞转回目光,重复了一遍显金的话,“比价?”
显金点头,“比价,十日之后两家带着样纸再来,届时每家同时报价,价低者得,合情合理。”
显金笑着给王学政递托,“王大人,您说是吧?”
王学政没立刻开口回答,低头看了眼被随手放置在书册,心里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奶奶的腿!他是从京师派来下挂的!不是来受气的!他在京师时,这群地方官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上官”!平时他愿意给这曹矮子一丝薄面,是他平易近人!
这曹矮子倒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府尹之位空缺,他以为自己就是南直隶的老大了!?
省省吧!
别说南直隶,就是一个应天府也藏龙卧虎,谁背后有谁,谁又是谁的姻亲,名堂多着呢!
王学政不知道的,刚刚曹府丞非让他亲手接册子,在后世有一个非常贴合实际的名词:“服从性测试”——当下,府尹之位悬而未决,几个副手若说没这个心思,那肯定是骗人的。但如何来奠定自己的威望?只能从细节小事上下功夫。
说实话,谁来做秋闱的纸卷纸,曹府丞真的在意吗?
那白招儿再魅再生儿子,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妾室。
他在意的是,他的意图,有没有人领会,有没有人遵从。
故而,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王学政,便成了他立威的首选:俗称柿子就照软的捏。
谁曾知王学政心里一团火被烧得雄赳赳气昂昂。
火势渐渐蔓延开来。
王学政索性接过了显金的话头,山羊胡子顺势恢复往日的活力:“是这个道理。咱们自己家买东西尚且要物美价又廉,更何况涉及文闱的大事……质第一,价第二,这个顺序占理儿。”
白大郎急切地看向老父,如果目光有触手,恐怕已经扯起老父的衣角开始使劲摇晃了。
他们为啥想做这笔生意!
不就是因为赚钱吗!
官府有钱啊!
谁在意这三瓜两枣的!
他们成本压在一百两以内,敢对着官府叫出五六百两的报价!如果不能赚钱,他们抢这笔生意做什么?做慈善吗!
白老爷手向下一摁,看了眼心急如焚的儿子,心头怒骂一声蠢货!官府的生意都拿下了,谁还在意利润!?顶着这名头做什么不赚钱!?只要能保本,就算一个子儿不赚,他也干!
曹府丞狭长逼仄的眼缝里,两颗眼珠子转了转,抬头问白老爷,“白掌柜,你说呢?”
白老爷咧嘴笑了笑,态度恭顺,“大人们定了即可,我们白家听话又懂事,和别人家不一样。”
别人家·陈记·贺显金装作没听懂。
曹府丞再看了一眼王学政,又看了看显金,不知在思索什么,或是在给王学政台阶下,抑或是全自己的颜面,隔了良久方笑了笑,“朝堂之上,圣人处事公正严明,百安大长公主更是出身行伍,行事最重公平,咱们……就公平严正地来一场,若传出去,咱们应天府也是——这个。”
曹府丞竖了个大拇指。
显金眼皮跳了跳。
白大郎的脚后跟跳了跳。
十日之约敲定,显金与白家一前一后出学政-府,白家父子钻进一旁的小巷明显是在等人,恒五娘想说什么却被显金眼风一扫,“……回去再说。”
跟着便见显金低头上了骡车。
学政府大堂之中,曹府丞身侧的茶水有些凉了。
书童打扮的小厮上前换水。
曹府丞手背虚虚盖住,摇摇头,“王大人府上的茶,是北地的滋味,苦后才回甘,本官略有不惯。”
王学政胡子动一动,手动一动,示意小厮退下,笑道,“喝不惯便不强求,京师的茶叶制得略干,以前百安大长公主只嫌茶不够苦。”
曹府丞碰了个软钉子,抬头看人去楼空的内堂,似是随口玩笑,“贺掌柜一个姑娘家,这么重的好胜心着实少见。姑娘嘛,寻一个好归宿比什么都重要——我听说这位贺掌柜并非陈家的亲闺女?”
王学政没接话,低头啜茶。
曹府丞心不死,自言自语再道,“是本官蠢钝了,一个姓贺,一个姓陈,摆明不是同宗同族。是表姑娘?远房亲戚?还是家里管事的闺女?”
王学政转头看一旁的花瓠,别说,这迎春花开得真漂亮,黄灿灿的,像坨消化不良的牛粪。
曹府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眼,语中带笑,口吻却明显郑重了些,“王大人,本官与你说话,为何不应?”
王学政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疑惑地“啊”了一声,紧跟着如梦初醒般开口,“噢,你问贺掌柜?她不是陈家的亲闺女,好像是他们家三爷妾室与前夫郎所生,身份不算高,但胜在人聪明,在泾县时,乔放之也很喜欢她,好像还收了做关门弟子,亲自指点文章?”
王学政笑着摇摇头,“我也记不清了,若不然,等乔放之回来,曹大人亲自过问一二?”
曹府丞脸色一变。
之前的府尹是李阁老的人,追捧的是理学,李阁老要变革,遭殃的首当其冲是心学流派。而作为心学代表的青城山院乔放之,当然要被杀鸡儆猴。
万幸的是,前任府尹还不算太癫。
只是寻了东南侯的由头,将乔放之缉拿在押,浸了几天水牢后就扔在草席上自生自灭,饭给吃、水给喝,虽然像条丧家犬,但至少还活着。
就在去年年末,突然来了两列一看便是大内禁卫的官差,拿着玉符,直接将乔放之从牢中带走,紧跟着便是府尹被清算,革职查办,全家流放。
这是个信号。
意味着李阁老变革失败,有人拨乱反正成功了。
就在上月月末,他们终于听到风声,乔放之出现在了翰林院,再一打听,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乔放之必要返回宣城府。
曹府丞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宽厚的胸膛:万幸万幸,当时乔家倒台,他只顾着沉浸在温柔乡里,没来得及跟风踩一脚,如今就算乔家回家该清算清算,该报复报复,也不关他什么事。
曹府丞好像明白过来王学政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一抬眸便看到王学政翘着山羊胡子朝他笑。
意思不就是,贺显金那娘们,真正罩她的人是乔放之——警告他染指需慎重吗?!
曹府丞不禁气闷在胸。
那这丫头,还真是动不得!
曹府丞扶着桌脚站起身,背手往外走,走到王学政面前,哼哼一声。
像一头欲求不满的猪。

第229章 玩吧玩吧(补更)
白家父子在小巷中来回踱步,焦急等待到了极点,终于看到一个大肚子率先从墙后出现,紧跟着是曹府丞阴沉的脸。
白老爷本想冲过去,可察言观色后,选择一巴掌推在长子后背。
白大郎一个踉跄。
曹府丞蹙眉低斥,“偷偷摸摸不成体统!要做甚!”
白大郎回头看爹。
爹抬头望天。
白大郎嗫嚅嘴唇,方道,“……这纸是好做的,不过这报价……”
有些为难,“曹大人,你知道的,自从陈家发了力,我们白记一直在亏,伙计的工钱、纸张原料、庄户上的定钱,上个月亏了将近八十两银子……”
说起来就是气。
这陈记不做人事。
还把他们的学徒全都拉走了!
几个大师傅趁势涨工钱,叫嚣若是不涨钱,就投奔陈家去!
他们只好捏着鼻子认!
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在文闱卷纸上大赚一笔啊!
若真要压报价,他们还不如不做!
何必吃力不讨好!
白大郎想起来就是气,悲愤地抹了把眼角,“给官府做生意都不赚钱……这说出去,谁信啊!谁不笑话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曹府丞心里正憋着气,现在又被蠢到了,闻言冷笑一声,“看来这笔生意,白家是瞧不上了?”
白大郎哭声戛然而止。
白老爷适时上前,面带苦相地做低伏小,“这蠢东西不会说话,大人千万莫怪!——纸,我们心里大概是有了个数,可这报价,我们是拿不准的……若是报高,我们就输了;若是报低了,就算拿到这笔生意,我们就只能亏本来做……我们等在这,不是诉苦,是求大人给我们指条明路:——”
“这报价,到底该怎么报?”
曹府丞几欲翻白眼:这对白家父子有种让人发笑的愚蠢,恰似在床上非常努力,但脑子着实不灵光的白小娘。
怎么报?
哄、骗、吓、诈、偷。
官场上要想赢,就要无所不用其极。
这从小地方出来的商贾,好似未曾经历过大的捶打,还留存着几分单纯和愚蠢。
曹府丞一抬头看到白家父子殷切的眼神,决定先定调,“……这笔生意,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本官抢到手。”
事关他为官的颜面!
“本官不管你们亏不亏钱,有没有原料——没有钱,就去赚!没有料子,就去收!不要再摆出一副瞻前顾后的懦相!不要给本官丢脸!你若是给本官丢了脸,本官叫你们白家关门大吉!”
白家父子集体噤声,噤若寒蝉。
曹府丞见白家父子畏惧的模样,方舒畅了两分,语气缓和三分,“听王学政的口气,本官若在此事上一意孤行硬来,怕是难了。这笔生意抢不抢得到,全靠你们自己了。”
白家父子一下子眼含热泪:啥?不是他们来求人帮忙吗?咋忙没帮上,反而领上任务了?
曹府丞语气一软,“至于你们担心的成本利润,本官把话放在这,只要你们拿到了这笔生意,本官有的是法子给你们拨钱,懂了吗!”
威逼利诱之下,他自认为是把话说透了。
白大郎没懂。
白老爷懂了。
意思是,这笔生意抢不抢得到,曹府丞如今不太好出面了,全靠他们自己了。
但是如果抢到了,曹府丞能帮着他们薅银子。
也就是说,可以不用担心赚银子的问题。
只要他们报价比陈记低,就稳了!
白大郎还想再问,后背被老父一揪。
曹府丞再道,“至于怎么抢……”
宽胖脸笑出褶子,“商场如战场,真金白银的事儿必须动真格才行。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只要不出人命,本官这处还是帮你压得住的。”
白老爷顿时喜不自胜,连连称是,“是是是,先行谢过曹大人,千恩万谢千恩万谢,务必叫招儿好好服侍曹大人,以报这重如山的恩情。”
想起白招儿,曹府丞连连摆手。
得了,如今他都招架不住了,要更加好好“服侍”,恐怕他这条命都要被吸走了。
快马加鞭,显金和恒五娘连夜赶路回到宣城府。
显金三言两语给瞿老夫人回复了现状,本以为瞿老夫人会责难,谁料这小老太太平静了然地点点头,“随你去做。该怎么做?该赚多少钱?你心里有把秤就行。”
甚至,还有心情和显金打趣。
“左右你算盘用得精,你总不可能叫陈记亏本。”
显金点头称是。
恒五娘与显金并肩出游廊,看升起的朝霞,却丝毫未现疲惫,满脑子都是亢奋与激动,甚至连觉都不想睡。
恒五娘羡慕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你们陈家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笑。
哪来什么不拘一格。
是因为确定了她不想嫁人的决心。
因为不嫁人,所以她一辈子都是陈记的所有物。
她的想法,她的行为,她赚的钱,她搭建的关系,都姓陈。
确认这一点之后,瞿老夫人才算真正对她放心。
至于这些话,显金没有必要和恒五娘说明,只问,“暂时拿不下文闱卷纸,你家长辈可会责骂你?”
恒五娘神色一滞,随即笑了笑,“责骂是责骂,责骂会叫我少块肉吗?这桩生意不是还没被叫停吗?尚且不见输赢分晓,就算责骂,也不至于叫我半途而废。”
显金点点头。
人无苦难不至于而立。
恒五娘比之前胆子大了很多,心力也坚定了很多。
显金只道,“那就先做纸,咱们之前的样纸太过普通,赢不了,我立刻将绩溪作坊腾出来,无关人士绝不能入内,你好好清一清身边的人,但凡有一个不信的,这十天绝不能带在身边。”
竞标嘛。
玩得脏。
拿拖拉机把人送到终点,属于低级玩法。
还有许多高级的坑,她前世的暴发户爹也都一一踩过——她爹做事蛮蛮,有时候全靠一腔孤勇,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就他妈要把南墙撞破。
什么中了仙人跳,睡一觉起来,手机文档被看了精光;什么手下的经理突然攻略成功女神,女神顺势来办公室献爱心,结果竞标前一天,标书被偷了……
钱帛动人心弦,由不得人不防。
恒五娘听懂,第二天到绩溪作坊时,孤身一人,谁也没带。
恒五娘一句话解释清楚,“我身边人的身契,都不在我手上。”

知道她在恒家过得艰难,但也没想到过得这么艰难。
“就你一个人,干脆就别来了,张妈还得多做一个人的饭……”周二狗撸起袖子,嘲笑得不留情面。
“啪——”
周二狗的嘲笑被连续的“啪啪啪”声打断,定睛一看,恒五娘正将一沓银票拍在柜台上,双眼水雾露气朦朦,“我既带不了人来帮忙,那便只有多出些银子了。”
人和钱,总得出一样吧?
否则怎么能叫“诚衡”呢?
这个“恒”,不是恒家的“恒”,是恒溪的“恒”。(防止你们忘掉,恒五娘大名恒溪)
显金瞄一眼,大概六七张的样子,三百多两的银子。
周二狗被钱塞了一嘴的正直,义正言辞地热烈欢迎,“加菜!今天必须让张妈加菜!至少要加二两三线肉!”
显金:……
伙计素质,请勿上升老板。
恒五娘抿唇笑了笑。
显金坦然地将银票收下,转头递给弓着背制表的陆八蛋,“恒记加资三百两,到最后核算投入总额时再算分成。”
显金神色自然地朝恒五娘耸肩笑了笑,“我们两会成为宣城府最有钱的两个老姑娘。”
有钱到不会被随便捉去嫁人。
也不知是显金泰然自若的神色,还是这句话的功效,一直拳头攥紧、脚拇指丫子都捏在一起的恒五娘终于放松下来,能够好好看看这神秘的绩溪作坊——宣城府业内人士坊间传闻,这绩溪作坊里养了百来个膘肥体壮的青壮年,还设了几十个哨岗,哨兵拿着长鞭子,谁偷懒就鞭谁……说得跟个人间炼狱似的。
如今进来看过,像一个秩序井然的……蚁穴?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十分熟练地运作,调猕猴桃藤曼纸胶的便偏安一隅,埋头做工;混合纸浆的便拿着比人还高的木棍子搅和池子;做竹帘的就蹲在池子旁,调试紧密……大家伙也说话,却是非做纸相关,绝不开口。
显金也穿了一身短打,一手捏着纸浆,一手拿着刚刚焙好的成品,和李三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恒五娘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因为她没见过。
若放在后世,有人看到这幅场景,必定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大厂’吗!”——严入口、高福利、重实效、拒绝无效沟通,甚至各级领导扁平化管理……
当下现状,能进绩溪作坊的人也不多。
李三顺带队,周二狗与郑大、郑二打下手,陆八蛋核账,张妈与锁儿负责后勤保障,除了开脑洞的漆七齐,都是从泾县铺子就跟上的老人,只留了钟大娘与杜婶子维系"浮白”“喧阗”两间铺子日常生意。
这十日内,所有人轻易不出绩溪作坊,作坊外放置了四个出身恒记的学徒,算是看家护院。
为了此次文闱卷纸,说是倾其所有也不为过。
纸,显金一开始就有想法。
纸张本身有想法。
纸张的设计也需贴合文闱试卷的需求。
尚老板在第六日,携一台印刷机与两个同生共死的伙计,趁夜黑风高进驻绩溪作坊——显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印刷作坊,老板和员工会同生共死……听起来总感觉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在第八日,显金蓬头垢面地核算金额,从恒五娘脸上的油光可以轻易看见自己搅在一起的头发。
“一百三十八两七钱十二文。”
恒五娘竖起算盘,双眼通红地看向显金,“这是成本。四百刀纸的成本。”
显金摇摇头,在纸上写下“贰佰七十七两四钱二十四文”,低声道,“是八百刀的成本。”
恒五娘蹙眉诧异,“八百刀?”
显金肯定地点点头,“八百刀。”
为什么是八百刀?
恒五娘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日,王学政大堂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堂上二人座,而是将位子摆放为面对面的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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