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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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门的那一行,摆了三支太师椅。
背门的那一行,摆放了四只独凳。
孰官孰商,一目了然。
显金与恒五娘落座,没一会儿,白家父子神态自若地施施然而来,白大郎甚至有心思朝着显金拱手招呼,“早啊,贺掌柜,你们又是连夜赶路来的吧?怎么不提前来应天府住店呀?连夜赶路披星戴月的,辛劳辛劳!”
显金笑笑,“这不是怕有人打听到下榻的客栈,绊脚使阴招吗?与其千年逮贼,不如紧锁门窗,不给机会呀。”
白大郎也不恼,只乐呵呵地笑。
恒五娘双眸通红——脸色憔悴,能用粉来遮,唇色发白,能用口脂来提,唯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没办法遮掩。
日夜不分地忙碌了十天十晚,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
恒五娘突然感觉,真到了这个时候,结果如何,真不重要了。
她既然敢将这十来年偷摸存下的嫁妆压箱底钱都投进去,她就已经不惧怕结果了。
是成是败,她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恒五娘轻轻咬唇,缓缓舒出一口气。
对门那一行姗姗来迟,除了上次见过的瘦头陀王学正和胖头陀曹府丞,还多了一个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王学正介绍他为“文府丞”。
噢,两票变三票。
曹府丞脸上油光水滑,看不出不高兴,许是一开始就知道,更许是觉胜券在握。
王学正请诸人坐下,说了说来意、指了指不足、再提了提展望,十分标准的领导发言,唯一不同的是人家脱稿且声情并茂,最后再进入正题,“……之前说好了,两个流程,先看货,再比价。”
王学正单手做了个“请”,“您二位,把样稿摆出来吧?”
显金站起身鞠躬称是,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个小薄册子,翻开来看,几张很标准的四尺宣粘在一起,四尺宣的右侧有鲜明的红色杠条,红色杠条内印有“姓名——籍贯——年龄——”三组鲜红的大字。
王学正没见过,“这红线……是为何?”
显金恭恭敬敬地再从牛皮纸袋中拿出一块黑色麻布和一个吃了线的粗针,利索地将黑麻布缝在了红色杠条之外的区域,“这叫糊名法,将考生具体信息糊住,绝对确保考试的公平公正。”
糊名法,明代盛行,显金打听过,如今的大魏,还没有。
王学正若有所思地拿起用黑布糊住姓名的试卷册,连连点头称是。
恒五娘余光扫向白家父子。
饶是如此,白家父子仍旧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恒五娘低低垂眸,将复杂的心绪按下不提。
陈记的糊名试卷册在三位评判者手中流传一番后,新来的文府丞频频点头,矮胖冬瓜曹府丞点了点手上的笔头,“白记呢?白记的纸也拿出来吧。”
白大郎恭敬称“是”,从布兜里拿了一沓纸出来。
白大郎面带微笑地翻开。
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红色杠条。
唯一不同的是,显金的红色杠条在右侧,而白记的红色杠条在上方。
恒五娘目瞪口呆!
“抄……抄……”恒五娘瞪圆双眼,口中无意识呢喃。
白大郎嘴角带笑地朝显金与恒五娘处垂眸笑了笑,“英雄所见略同,可见我们白家与陈记,总是能想到一处去啊!”
去你妈的英雄所见略同吧!
白记怎么可能想得出糊名的法子啊!
总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对!不对!
是哪个环节出了内鬼!
恒五娘双手紧紧攥拳,双目赤红,脑子转得飞快:不可能!不可能!绩溪作坊日夜有人值守,且两面环溪,不可能偷偷进得来!
如果有泄露,一定是内鬼人为!
恒五娘绝望地闭上眼睛。
纸张的制作都泄露了。
比价的数额,还藏得住吗?

听到“英雄所见略同”六个字,显金似乎发出了一声嗤笑。
白大郎立刻抓住,企图借机发挥:这臭娘们长得不错,为人却讨嫌得要死,平时看不起他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胆敢在他们家靠山面前讽刺他!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白大郎张嘴就想叫唤。
谁料,显金反手捂住口鼻,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随即一脸坦然地揉了揉鼻头,理所当然道,“……为研发特制文闱卷纸,熬了几个大夜,昨晚吹了冷风……”显金笑了笑,“不管草民,只听白大郎吹牛皮吧,哦不,只听白大郎介绍吧。”
没啥好介绍的了。
不就是右边变到上边去了吗?
刚刚显金说得已经非常具体了,白大郎磕磕巴巴又重复一遍,上首三位官员听得索然无味,文府丞与王学正对视一眼,王学正背着手走下来,拿了一支沾满墨水的短毫笔依次在两张纸上写了个“王”字。
两张纸吸墨吸得贼快,几乎在同时,纸面上已经彻底不见氤氲的水墨气。
王学正再拿指腹去擦。
左手指腹擦“诚衡”,右手指腹擦白记。
右手指腹上,残留了极浅一层淡灰色墨水印记。
王学正未曾评判,将两只手伸出手,仅供大家参详。
白大郎顿时面红耳赤,转头看向老爹:对方提供的沙田稻草和青檀树皮的占比是八二分没错啊!纸张舍弃了硬度,变得绵韧,舍弃了手感,只追求吸水性……是按照对方提供的八二比例制的纸啊!
白老爷了然地笑了笑,“写卷子,从右至左,不走回头路,吸水晚个半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白老爷眼眸低垂,“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的纸偏硬一些,吸水当然会慢一些,但硬朗一些,在考场上出现纸张破损、撕毁的机率就会相对会减少。“
抄就抄,还特么改答案!
但是……
显金摩挲下巴,但是这个答案改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先记着。
显金抬头静待王学正评判,只见王学正山羊胡子微微翘,笑着摆摆手,“单论品相,两家的纸各有千秋,分不出高低优劣——请两位老板将密封的牛皮纸袋拿出来。”
显金拿出夹着报价的牛皮纸袋。
王学正要求提前写好,用火漆密封后,带至现场。
王学正做了个“请”的手势,“比价吧,品相差不多,价低者得。两名府丞在此,容不得人作假卖乖——我大魏朝官衙采买皆要付出真金白银,不接受嗟来之食,丑话说在前面,两位老板若想取巧、走捷径,写什么‘一个铜板’‘十两银子’这种半买半送的价来,那可对不住了,直接取消资格。”
几百两的生意,对于官府而言,谁做都差不多。
显金相信,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去,愿意免费、甚至倒贴来做这笔生意的商户绝不在少数。
商户免费给,朝廷在国库有钱的前提下,倒也不一定愿意平白拿,一是折面子,二是乱风气,三是坏规矩——自宣文帝始,大魏这几个当权者还算是有风骨。
故而在一开始,恒五娘出主意:“若不然,咱们比价单上随意写一二个铜板……咱们不收钱,那么白记就不可能比我们更低!”
显金只摇头。
这年头,真金白银事小,面子骨气事大,如果王学正真想吃跑堂,压根不需要答应她“比价”的请求!
果不其然,王学正的提醒,证明了恶意竞价的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显金收回心神,拿起裁纸刀,手极稳,将纸袋裁开,拿出报价单,反手扣在了桌面上。
白大郎企图从显金的脸上看出端倪,认真注视片刻后:好吧,这死丫头稳得像带了块面具似的,除了嘲笑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白老爷也拿出来了,反手扣在桌面上。
上首三名官员,尽数走下来,互相谦让一番,决定由和谁都没什么关系的文府丞解开。
文府丞先拿起白家的报价,一张国字脸看起来很方正,“还有零有整呢!”
白老爷恭谨低头,“……由家中账房、草民及犬子核算成本得出的数额。
文府丞点点头,大声念出来,“贰佰七十七两四钱银子!”
恒五娘眸光慢慢暗了下去。
果然……
果然被内鬼泄出。
较之他们的报价,少了二十四文。
只少了二十四文。
谁泄的密?
她身边无人,自然不是恒记的锅。
那么,就是显金身边的人。
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周二狗?显金口中的“狗爷”仔细看,左脚略有不便,据说是当初遭山贼,为诸人活下来,他做出的牺牲……是一直说着话嫌弃她又瘦又小的张妈妈?张妈为了给尚在孝期的显金补足元气,愣是将鸡蛋和牛乳做成了花儿……还是那个喜欢蹲在门口抽旱烟的精瘦老李头?话不多,说起做纸来,眼睛贼亮堂……
看着都不像啊。
这些人并没有倒戈的动机啊!
她看不到这群人背叛的理由啊!
恒五娘喉咙升起一丝酸涩。
明明……明明她感觉到了……感觉到整个绩溪作坊被显金治得像铁桶一样啊!
怎么可能泄密!
恒五娘指甲嵌进肉里,无比绝望。
文府丞念完白记的数额,一直不见笑颜的脸上终于挂了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个报价,倒是很有诚意。”
白老爷谦逊躬身,“我们一个铜板都没赚——价格是一回事,纸要做好才最要紧。”
文府丞点点头,单手拿起显金面前的报价,翻开边看边念,“贰佰七十七两四钱二十四文……”
很接近的数字。
文府丞遗憾道,“可惜,多了二十四文。”
显金平静地颔首,“劳您将折页翻开。”
文府丞依言注意到单子下方有一小半被折了起来,单手翻开,愣了愣,方不明所以道,“……此报价为八百刀纸。”
文府丞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看王学正,“今年秋闱,考舍尚且只准备了两万间……”
言语间可闻其之不知所谓,“你准备八百刀纸,就算是备用,也没有这个必要。”
文府丞转过身,“我看,就定白……”
“易纸和糊名,通常放在一起使用。”
显金截断文府丞的后话,脊背挺得笔直,昂首道,“试卷的设计是糊名法,防止批卷官看到熟人作弊放水;易纸,则是防止批卷官在看不见姓名、籍贯的前提下,通过考生的字迹或特殊的符号印记来作弊。”
文府丞被成功吸引,正想说话,却见王学正神色难按激动地走下来,“继续说……继续说!”
显金再道,“易纸,即为,考生的作答试卷收至提学府衙后,安排专班对考生试卷进行誊抄,模糊掉考生的字迹与可能存在的印记,誊抄完毕后统一呈给批卷官,从源头杜绝作弊可能——既然要易纸,那么四百刀肯定就不够了,两万名考生,也就是需要四张卷子,即八百刀纸。”
“我的报价,包含这八百刀纸的出品,以及空白卷纸自宣城府运往应天府的运费。”
“这个报价,是我们的成本核算价格,我一个铜板都赚不到,甚至有可能因补货或突发事件砸钱赔钱。”
“故而,如果‘诚衡’有这个荣幸接手本次文闱卷纸,还希望诸位大人能够准许陈记提前售卖这种纸——您放心,陈记售卖的价格一定会压到最低,确保每一位想买纸提前试手感的考生都不会因囊中羞涩而打退堂鼓。”
显金此言一出,王学正满脸满眼尽是激动之意!
什么是政绩!
这就是政绩!
他在礼部分管科举一项数十载,他一听就知道这所谓的“易纸糊名法”,绝对是有效用的!
如果这种新型的防作弊科举办法从他手里流传开来……这就是他最大的政绩呀!
王学正激动地来回踱步,顷刻之间,立刻做出决定,“选‘诚衡’!选陈记和恒记!这个法子可行!”
王学正无视曹府丞刷白一张脸,语气笃定略带激动地看向文府丞,寻求声援,“此举若组织落地,那咱们南直隶即为首创啊!别的不论,咱们南直隶今年年终述职时,必定会大受赞扬!”

恒五娘双眸中的绝望被滔天的喜悦渐渐取代。
曹府丞深深地看了显金一眼,脸色阴沉地站起身,从文府丞手里拿过两份报价单,故技重施,沉声发问,“白老板,这个报价,八百刀你们能做吗?”
到现在,不是什么白小娘的面子了。
是他自己的面子!
是他说话如今管不管用了!
王学正不可置信地看向曹府丞,“关键并非在于谁能做!而是,谁想出来这个主意,谁就该做!”
曹府丞还想再说。
王学正冷笑一声,背过身去,“曹大人,你科举文章里莫不是也来这一套?——‘这个观点,我能写’,别人的东西就成了你自己的了?”
此话,虾仁诛心。
文人风骨比命重。
这和,你一边跳,一边指着卖油条的摊贩说,“你个学人精!你家配方和城东头那家一模一样!学人精赛狗屁!”造成的恶劣影响,比较类似。
但凡是个有上进心的卖油条的,都不能忍。
曹府丞是个有上进心的官员,此时只觉头顶冒烟,嘴巴喷火,快要炸了。
他很想学摊贩,一巴掌把油锅掀翻以示愤怒,但身上的绯袍官服制约了他的发挥。
曹府丞深吸一口气,“王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曹某人兢兢业业数十载,一朝登科全仰赖君上信重、上官看重与自身奋进,你我同僚,若再血口喷人,休怪我曹某人一纸诉状告到上峰处!”
王学正轻声哼笑,不欲与曹府丞纠缠不休,转头看向文府丞,“……曹大人有所顾忌,文大人,您说说看,秋闱卷纸选哪家?”
有所顾忌?
什么顾忌?
王学正话递到嘴边,和喂牌有什么区别!
同僚相轻,更何况是同一品级的同僚,更何况,府尹之位尚有空缺!
文府丞像嗅到耗子气息的猫,余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曹府丞,捺下心头激动,转头便放了个炮给王学正,“既然说好比价,论起单价来看,自是‘诚衡’更低,若王大人笃定这易纸糊名之法得用,本官自然赞成‘诚衡’。”
放炮的同时,顺便甩了个锅——如果这法子有用,我就赞成;如果这法子出了问题,我可就跑了。
主打一个薛定谔的赞成。
显金微垂眼眸,此乃太平盛世富庶江南之官场,尚且如此固步自封、循利而动、因利而聚……
言语之间,盟约结成。
显金与恒五娘在契书纸上签字摁印。
出学正府邸,恒五娘如同踩在棉花上,脑子晕晕乎乎的,一看显金,白皙高挑的姑娘面色沉稳地跨过三寸高的门槛,神色上看不出任何喜怒——比起一年前,在熊呦呦的赏花宴上,她威压与气势变得更强了……
白家父子脸色红一块白一块地跟脚出来,白大郎啐了口唾沫,险些飞溅到显金的鞋面上。
显金身后的黑壮丫头一个健步上前,叉腰开骂,“输了生意更要积德!做个人,不干人事,还不如做条不拉屎的狗!倒还干净清白!”
隔壁巷子飞蹿的野狗突然夹紧尾巴:为啥要拿它的屁眼开刀?
白大郎气得将纸袋向后一扔,冲上前去就要动手。
男人五大三粗的,手高高举起,就那么停在半空,久久未落下。
恒五娘定睛一看,一直候在门外的周二狗不知何时跨步上前,正一脸平静地单手掐住白大郎的胳膊,再狞笑一下,将白大郎胳膊朝天上一甩,遗憾又欠揍地开口留言,“……还以为力气多大呢?比小鸡崽儿还不如,勉勉强强算个鹌鹑吧。”
白大郎气得浑身发抖,面红耳赤,捂住受伤的胳膊又急又怕,还想上前却始终没胆子跨出那一步——若只有这三个娘们,别说小巷子里,就是在大街上,他也敢把这群小贱逼娘们儿打得找不着北!
如今多了个精壮男子,形势就发生了巨变。
白老爷冷笑一声,“事成莫傲,事败莫卑,这桩生意,照贺老板的做法,恐怕十个铜板都赚不回来。”
显金也笑,“正如您所说。”随即苦恼道,“我们店子赚钱的生意太多了,少这么一桩,伙计们还能稍稍喘喘气——说来我们店子的伙计很是羡慕白家了,一年三百余天,两百天都在休假吧?”
白老爷也成功被气到。
比丢了生意还气人!
这逼娘们一张嘴,比剑刃还利!
白老爷拂袖而去。
“唉——白老板,您稍等等!”显金抬高声音唤住。
白老爷忍下窝囊气,转过头来,拭目以待这逼娘们还能放什么屁。
显金抿唇笑了笑,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脑袋歪了歪,神情轻快俏丽,“往后呀,别偷人东西了,形似而神不似最惨,东施效颦徒惹嘲讽——偷到了皮毛又如何?”
显金手指点点脑门,“这里面的东西,你偷得走吗?”
白老爷怒火攻心,单手捂住胸口,向后踉跄两步扶住小巷中的粉黛瓦墙。
摇摇晃晃回宣城府的马车上,显金头轻轻靠在车厢内壁,闭目养神。
恒五娘试探性发问,“……你一早就知道,绩溪作坊有内鬼?”
显金眼睫微动,隔了一会方闭眼颔首。
恒五娘再道,“你未避讳内鬼,是想误导白家?“
显金再次颔首。
恒五娘接着问,“内鬼……知道自己暴露了吗?”
显金迟疑片刻后,轻轻摇摇头。
恒五娘诧异,也就是说,真的有人倒戈……
“你既察觉,为何不加以点拨?若是防范得当,或许在评判纸张品相的环节,我们便遥遥领先,胜券在握了。”恒五娘低头将四四方方的绢帕折叠成厚厚的一小块,纤指素手如挽月般,垫在了显金接触冰冷车厢内壁的额下。
显金缓缓睁开眼,口吻淡淡的,“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我加以点拨,他又如何本色出演背叛的挣扎?”
“又如何取信于白家?”
恒五娘竟从显金深渊般的眸色中,看出几分脆弱和心冷。
恒五娘胸口涌上几分酸涩。
这背叛之人,真该死!
恒五娘语带戾气,“是谁?”
显金转头看车外,郊外浅山,参天古树,四野横陈,肆意长生。
宣城府的树却被修剪得规矩方正。
天刚蒙蒙亮,显金拎着牛皮纸袋从骡车下来,眼光掠过陈记宅院门口的那两棵刚修剪过枝桠的松树,低声吩咐周二狗,“狗爷,把陆八蛋给我押过来。”

第233章 再见了哦
显金交待完毕后,又开口道,“把散在‘浮白’和‘喧阗’的那十五个新人也叫来。”
“漆七齐来吗?”锁儿明确知道这十六个新人里,显金漏了谁。
显金轻轻摇头,“不来,他一个人三份工,做事都来不及,就不用浪费时间接受职业道德教育了。”
锁儿转头和身旁留头小丫儿交待几句。
恒五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显金身后。
显金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后,身形顿了顿,言语安抚,语气平和宠溺,“乖,先回去,等会若是见血,吓住你。”
恒五娘脸一红,随即和锁儿叮嘱两句,诸如,“……一连十数日都未好好睡,给你们家贺老板蒸点天麻吃。”
锁儿挠挠头,表示不仅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那金贵玩意儿。
恒五娘紧蹙眉,“偌大个陈家,怎么连天麻都没有!”
话刚落地,就想起来了,哪儿能没有呀。
只是贺显金没有而已。
恒五娘气鼓鼓地往出走,正好遇到周二狗和郑大一左一右夹着个痛哭流涕的精瘦老头往里走。
“这就是那个陆八蛋?”恒五娘问。
周二狗点头。
恒五娘提起裙摆,伸腿就是一脚。
直冲冲地奔着人脊椎骨踹去。
周二狗一边惧怕,一边沉默往后一退,之前二郎君授课,教过一句话,是咋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恒家姑娘以前多文静贤淑啊!
如今跟着他们家贺老板,真他娘是越来越黑!
陆八蛋捂住尾巴骨,“哎哟哎哟”一直叫唤到内堂。
周二狗手一放,陆八蛋“噗通”一声跪在四方天井下,一边耸肩低声哭,一边埋头擦泪,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十五个崽子来了,眼观鼻鼻观心地肩并肩站在大柏树旁的井边。
锁儿端了个太师椅,张妈妈端了只四角小杌凳充当边桌,边桌上放几碟瓜果糕点。
显金进去换了身衣裳,深棕色的单衣、长褂,头发打散低低挽了个纂儿,正插了支扁头木钗,面无表情地跨步出门廊,行云流水坐到了太师椅上。
原先十五个崽子凑一块儿,难免悉悉窣窣说小话。
显金一落座,所有的小声议论尽数湮没。
十五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纷纷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注视着鞋面,企图把棉布鞋看出一朵花来。
宽敞开阔的四方水井下,只剩陆八蛋低声啜泣的声音。
显金伸手吃了块绿豆糕,细嚼慢咽后,语气清淡,“行了,别哭了。”
陆八蛋听显金终于开口,不辩解没喊冤,蒲扇大的巴掌狠狠地左右开弓,“啪啪啪”的,扇得脸上不到二两肉东南西北乱飞。
周二狗有点不落忍,抬头看自家贺老板,却被显金身边的锁儿拿目光一通乱骂。
周二狗:真是神了,他竟然在黑胖锁眼神里看到了骂人的具体字眼——比如“孬种”“蠢货”“软蛋”诸如此类杀伤力极大的丰富词汇。
显金平静且冷淡地看着。
她没喊停,陆八蛋就一直扇。
带血的唾沫喷到烫金不断纹青砖上,显金方出声,“好了,你把我地砖弄脏了。”
陆八蛋双颊肿得老高,“我错了我错了!掌柜的,我错了!”
干瘦嶙峋的中年男人痛哭流涕,总叫人莫名心……心情不太好。
“那白家找了我三次!”陆八蛋手撑在地砖上,手掌心下就是他和着鲜血的口水和泪水,“他们做局……我婆娘……您知道的,我婆娘好赌……他们聘了三个混子在富顺宝斋做局哄我婆娘借下将近二百两银子的赌债……当时我们被封在绩溪作坊,他们就……就把我婆娘带着金戒指的断指丢到我寝舍门口,我只能半夜三更溜出去见他们……”
鼻涕、血、唾沫、眼泪混杂在一起,像浑浊又恶心的、放置很久的颜料。
显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找了我三次,我都没答应……”陆八蛋哭得肝肠寸断,手死死捂住胸口,“他们的刀都割破我婆娘脖子了,我婆娘哭得嗓子都哑了,求我救她……掌柜的,掌柜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事多但银子也多,您从未拿我是五老爷荐过来的人冷淡我、欺负我……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啊!掌柜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掌柜的!”
十五个崽子心惊胆战地看。
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发问,“……咱们做纸,这么危险吗?”
还有可能被人做局!不仅自己危险,还有可能祸及家人!?
新崽子瑟瑟发抖。
第一批绩溪作坊·最强班霸·班主任钟大娘女士一记眼风横扫过去,低声斥道,“你们这水平、这档次,谁吃饱了撑的来给你们做局?且再混几年罢!”
不仅被骂,还被侮辱的新崽子绝不敢在钟大娘面前造次,立刻紧咬牙关、闭上臭嘴。
显金低眉将绿豆糕吃完,拍了拍手,碎屑掉了一地,简简单单一句话,“想来也是有苦衷的。”
陆八蛋瞬时破涕为笑,双腿滑跪到显金跟前,“掌柜的掌柜的!是是是!真的有苦衷...”
“能理解,但无法原谅。”显金目光平和地看向陆八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生意人都明白。”
“你在我手下做工,快两年了。我从未追究过你的来处以及来意,所有机会,别人有的,你也有。我让你管账、让你管两间铺子的账,你的薪资我开到了瞿大冒管事的级别,我无论走哪里,都把你们带着,我们经历过生死考验,从苦里来,到甘中去,风风雨雨云归处,我感念你的好,也竭尽所能对你好。”
那年除夕,大家怕她与陈敷独守泾县孤独可怜,便自发回来过年。
其中就有陆八蛋。
这个胆小怯懦但心眼不坏、思想固执但想法单纯的中年男人。
显金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前行的意义。
前行路上,有人走丢,有人长随,有人承受不住压力与辛劳,有人被别处的风景吸引,一路走去,兜兜转转,身边的人或是丢,或是捡,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人步履相随,其他的,总是流水如落叶。
“你婆娘被人做局,你告知我,我难道没有能力帮你解决?”显金抬起头,目光环视一周,“既然选择来陈记,就该无条件、全身心地信赖我。任何事,我是说任何事,只要是我店子里的人,我贺显金能帮则帮,不能帮求人去帮——我说话向来一口唾沫一个眼,从不食言而肥,更不连篇大话!”
以后的路,风景更美,岔路更多。
她需要坚实的后背。
“可惜你没有。”
显金低头看仍旧跪在地上的陆八蛋。
“当时……当时我婆娘的脖子上插了一片锋利的刀刃,两股血就像蛇吐……吐信子盘绕在她脖子上……”陆八蛋绝望地哀嚎,“她说这是最后一次,她求我救救她……”
赌徒,哪里来的最后一次!
显金一早便劝过陆八蛋好好考虑,做重大决定时不要被沉没成本耽延,该和离和离!该清算清算!
显金眉目未动,沉声道,“但凡,但凡你未告知白家实话,随便胡诌一个数目,你今日也不至于跪在这里痛哭流涕。”
陆八蛋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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