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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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来了宣城,熊呦呦算一个,但也不算寻常手帕交吧?这年头,哪个小姑娘一见面就开始聊谁谁谁贬谪、谁谁谁升官的?
店子里的钟大娘、锁儿,脑回路也奇特,一个卷上天,一个爱看书,基本上没有凑一块说人闲话的时候。
至于宝珠,显金是当女儿养的。
综上所述,显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正常、自然地与小姑娘开启话题。
为了缓解尴尬,显金端着茶,认真地、仔细地赏梅。
秉承着离近点赏得更全面、更具体的原则,显金一张大脸快要凑到人家梅花花蕊上。
“赏梅,是赏气、赏形、赏味、赏色。”
身旁出现一腔水灵灵却略显骄矜的声音。
显金抬头,见一个模样标致、嘴儿翘翘的姑娘穿着件崭新的烫金彩缎褙子并六幅折裙斜眼立于身后,其后还跟着两个样貌不如她、打扮也不如她的姑娘,活脱脱一个霸凌小团体啊。
“你这样凑近了看,呼出来的浊气都把雪中仙子污掉了。”烫金彩缎褙子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显金一番,“原以为你是姐姐府上的丫头,可一想,知府衙门府上丫头也不穿这黄得发灰的色儿啊……你谁呀,报上名来!”
显金挠挠头,把凉茶仰头喝完,突然如同看见什么似的,面上一喜,踮着脚热情招呼,“您来了?您快过来!”
烫金彩缎褙子条件反射转身去看。
身后空无一人啊!
烫金彩缎褙子蹙着眉转头回来,却早已不见显金踪影。
“人呢?”彩缎褙子气得眼睛都正了,目瞪口呆,“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肃点!宅斗呢!哪有说不过就跑的呀!
这什么人啊!
难道不应该跟她打两三个回合的嘴仗之后,发觉她是个色厉内荏、只知惹事却笨口拙舌的蠢姑娘吗!?
跑了的显金另寻了个角落吃茶,搭了个眼睛看全场,心中思忖,这恐怕是满宣城府有名有号的姑娘都来了吧?二十来位姑娘,带来了二十来种香味,天南海北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显金如同一只进了地铁站的导盲犬——不知拿这鼻子怎么办。
待人数到尽,一众人在熊呦呦的指引下,向外堂去。
穿过回字形的抄手游廊,四岸含苞欲放的梅花如缓缓拉开画卷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宴席便也设在此处,两人一案,开阔的游廊被厚厚的油纸布罩住,隔绝初冬凛冽的风,每只案前都点了不烧烟雾的银丝炭,菜汤陆续上桌,香味伴着热腾腾的炭火冲鼻而来。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显金没有参加过的,高规格宴会。
嗯,也可以理解为古代单身派对?
姑娘们喝果子酒,酒过三巡,开始送礼。
多是金银珠宝,珊瑚头面。
烫金彩缎褙子看了眼左下方埋头干饭的显金,撇撇嘴:刚她打听清楚了,这就是城中卖纸陈家的姑娘,不对,拖油瓶姑娘,小娘生的小娘养的,也不知靠什么掌事,甚至搭上了青城山院的乔家,今天这才有了一席之地。
最讨厌小娘了。
更何况,还是个拖油瓶。
更何况,这拖油瓶刚刚还玩弄她!
烫金彩缎褙子摸了个大家都静悄悄没说话的空挡,大声CUE显金,“听说陈家换了位掌柜的?是个小姑娘,今儿个也来了?”
显金嘴里还嚼着青菜,茫然抬头。
“她送啥呀?”烫金彩缎褙子捂着嘴笑,“莫不是送了她那二嫁给人当小娘的娘亲,如何魅惑郎君的心得?”
显金放下筷子,皱起眉头。
熊呦呦脸上的笑顿了顿,“宝眷,你休要——”
“别胡说八道!”
显金眉头紧蹙,“此等宝典,怎可轻易送人!?”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名唤宝眷的烫金彩缎褙子目瞪狗呆,随后狗狗祟祟地转向熊呦呦求救。
是,是宅斗的招数更新了吗?
她怎么有点接不住?
正值熊呦呦思考如何解围之际,显金率先朝烫金彩缎褙子·宝眷一声憨笑,“那宝典下回再给妹妹吧,连同功法一起给,今儿确实没带,妹妹甭着急,心急吃不了热男人。”
一众姐姐妹妹捂嘴笑开。
宝眷一张脸瞬时通红,“不,我没,我不,我不要男人!”
“不要男人?”显金惊讶,转头问熊呦呦,“这位妹妹,莫非出家了?我记得咱们这万国寺不收尼姑呀!还是说自梳了?”
显金主打一个浮夸的演技,五官乱飞,一个大惊讶,“难道说这位妹妹很有想法,还想搞断袖?”
宝眷快哭了。
什么出家呀!
什么断袖啊!
她家正在给她谈一门婆家甚是有钱的婚事了!
这节骨眼可别因为她这张臭嘴给黄了!
宝眷哭唧唧地看向表姐,“大姐姐——”
熊呦呦迎着小表妹无助又求救的眼神,笑道,“你叫大姐姐也没用,你贺姐姐正问你话呢。”
晾了自讨苦吃的丫头一句,熊呦呦到底还是开口圆了场,“上个月见姨妈,倒也没听说要出家的消息?”
笑着认真问宝眷,“还是说,就这一个来月,就觉醒了佛性?”
其他小姐姐笑得更快乐了。
快乐是他们的,宝眷什么也没有,宝眷哭得更厉害了。
显金乐呵呵地接过熊呦呦递过来的梯子,笑着开口,“宝眷妹妹要的好东西,咱是没有的。今天陈家承蒙呦呦姐姐青眼,得与诸位姐姐妹妹相见,倒也带了佳品来。”
显金顿了顿,给大家一个反应的时间,“若诸位姐姐妹妹不嫌弃,呦呦姐姐也准允我打开,我倒是不介意请各位姐姐妹检阅指正。”
熊呦呦做了个请。
显金从锁儿手中接过一支小臂长的青绸锦绣木匣,轻巧开了铜锁,从里面拿出一小卷淡粉色缎子装裱得当的卷轴。
“可是诗词书画?”
“看上去像!”
“这位贺掌柜,好似得过乔山长许久的指点,难不成在书画上的造诣不俗?”
“没听说啊,许是借呦呦姐的由头,陈家买来的名家书画以图讨熊大人欢心吧?”
“啧啧啧,这些商贾真是有点那个。”
众说纷纭,最后的落脚点,永远是商贾低贱。
能不能有点创意。
锁儿抿抿唇,在心里打了个无聊的呵欠。
显金站起身,手里郑重地拿起那支卷轴,当着众人的面,对着阳光缓缓打开。
是空白的。
没什么书画!
更不是甚名家的字画!
就是一张纸!
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嘁——”
“啧啧啧,这些商贾真是有点那个诶!”
“空手套白狼!”
宝眷泪眼朦胧地脊背一挺,直想说点什么,挣回颜面。
宝眷刚想张嘴,却感受到上首表姐犀利又直白的目光警告,随即嘟嘟嘴,肩头一耸——这个贱,还是让别人来犯吧……
坐在显金对面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指着显金手里的卷轴,“不过一张净皮纸,装裱得很是不错,却远远称不上佳品,贺掌柜未免说话太满了。”
熊呦呦笑道,“难得听恒五姑娘开口说话。”
噢,恒记的姑娘呀。
恒五娘站起身,朝众人福了福,“家父常言谨言慎行,言得有终,五娘见识短浅,素来只有听诸位姐姐教诲的,岂能轻易开口惹笑。”
恒五娘笑着手掌指了指显金手里的卷轴,“只是做纸、认纸、识纸乃家学,如今听贺掌柜哄瞒诸位姐姐,五娘便坐不住了。”
显金看了眼恒五娘,小姑娘身形纤弱玲珑——说白了就是矮,面容肤色均匀气度温润——说白了就是相貌一般。
嗯,话术呢,很标准的绵里藏针宅斗文。
看来恒家后院也不是什么太平胜地。
显金点点头,跨步出列,站在一左一右两案之间,迎着初冬的暖阳,将纸张正面对准阳光。
显金下颌一抬,问宝眷,“您看到了什么?”
宝眷:?
她都不犯贱了。
怎么还有她的戏份?
宝眷求助似的看向熊呦呦。
熊呦呦眨了眨眼,给了个准允的态度。
宝眷站起身,眯着眼看,看了片刻方转头一副很是吃惊的表情。
“什么呀!”
“看到什么!快说呀!”
诸位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
宝眷瞪大双眼,大声道,“梅花!我看到了梅花!”
恒五娘嘴角微微勾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熟宣过蜡,金箔划水,用极细的软毫在过蜡的纸面勾勒梅花样式——薛涛粉笺延展至后唐,已可以做到此工艺。”
意思是,平平无奇,不过东施效颦。
宝眷忙摇头,“不不不!不是纸张表面!是纸张里面!里面藏着许多梅花!有的盛开了!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甚至能看见花蕊!”
恒五娘眯了眯眼,亦跨步出列,向显金理直气壮道,“贺掌柜,能否借我一观?”
观你妈的观。
观完了,好抄是吧?
显金如若未闻,低头将卷轴一点一点细心卷起,隔了半晌方抬头回绝,“此纸,是陈家为呦呦姐姐今日的赏梅宴特意制的,恒记也是做纸的,您的上品宣纸愿意给每个人都摸一摸吗?”
自是不愿意!
宣纸金贵,任谁都上手,纸张早就泛黄起毛边了!
恒五娘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显金。
显金将卷轴重新放回精制匣子里,呈到熊呦呦身前,转身朝众人笑着朗声道,“今日的梅笺不方便给诸位细看,但明日午时后,城东浮白纸坊届时将旧店新开,到时不仅有梅笺,还有许多刻丝夹画纸笺在‘浮白’纸坊展出!”
好漂亮的名字!
熊呦呦笑道,“桑皮纸作坊改名为‘浮白’了吗?”
显金笑着点头,“青檀一木三万点,秀水千遍一浮白,我觉与宣纸甚为得宜。”
熊呦呦笑着点头,“那我明日也来捧场。”
显金笑着双手呈上一块薄如蝉翼的木签。
熊呦呦低头一看,上面印了一方小巧可爱的卷轴和一个“陈”字,便笑道,“这是?”
显金笑:“这是入场木签,没有此木签者,不得入内。”转头看向诸人,“‘浮白’与其他纸坊不同,是邀请制,不招待身份来历不明不清之人,希大家理解。”
身份来历不明不清,不就是下等人嘛!
她们可不是下等人!
她们是整个宣城府最有身家地位的闺阁姑娘了!
诸位姑娘顿时来了兴致,如坐针毡地等待着一声令下,即刻找到显金讨要“入场木签”。

所有的宴,吃喝到最后,都是互吹牛逼。
以姑娘为主的宴,到最后也吹牛逼,只是吹牛逼的手法稍微含蓄一点——通过诗词歌赋抒发一下:每天无所事事的生活多空虚,就算买再多的胭脂,睡再多的午觉,听再多的曲子,也无济于事。
整个一凡尔赛。
就……很难评。
不能喝酒的显金听得一度大翻白眼,深恨自己文化水平为何如此之高,连这些酸词烂腐都听得懂。
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就借着熊呦呦的名头要帖子了——“呦呦姐姐,你明日去看浮白,可有陪客?妹妹明日无事,尽可以陪您尽兴。”
说完之后,两只二筒目光炯炯地瞅着显金。
显金非常识时务地双手呈上一张入场木签。
聚会结束,显金送出将近二十张木签,几乎在场的小姐姐人手一张,唯有那位恒记的五娘遗世而独立,众人皆醉她独醒。
显金手里握着今日带来的最后一支入场木签,温和又大气地朝她颔首致意。
客人三两散去,显金和熊呦呦打了个招呼后,带着打着呵欠的花花小宝珠出熊府,预备慢慢悠悠走回去权当消食。
刚拐过墙角,便被一腔倨傲自持的声音拦住。
“贺掌柜。”
显金循声看去,一个袖珍的身影从墙角的暗黑处走出。
显金笑了笑,“恒五姑娘。”
“您可以唤我作阿溪。”恒五娘笑了笑,小方圆脸此时此刻倒显得很和气,“宣纸靠水,便给我取名恒溪。”
显金点点头,“莫不是你还有位妹妹叫恒猕猴桃?”
捣纸浆要放纸药,纸药就是猕猴桃藤的汁液。
恒五娘愣了愣,“这倒没有,我唯有一个弟弟,名唤恒竹。”
噢,捞纸竹帘,还不如叫猕猴桃呢,猕猴桃藤汁液可比竹子,在做纸中扮演的角色重要多了。
显金发散地想,一边想,一边步履轻松地朝前走。
恒五娘在原地站定了一会,预备给自己营造氛围感,低了低头,刚仪态十足地抬头,便见显金已经双手背在后背,走出老远。
恒五娘:??为啥不等她?
恒五娘深吸一口气,终究埋头追上。
“贺掌柜,明日‘浮白’开张,是否欢迎恒记也进店参观学习一二?”
恒五娘声音很稳,如刚才那般,口吻成竹在胸,“做生意切莫同行相轻,大家都是宣城府里响当当的纸行,便是放到整个南直隶也是首屈一指的纸业,若不互相搭台,便是互相拆台……”
显金云淡风轻地点头,“您这句同行切勿相轻,我十分赞同。”
恒五娘笑了笑,刚想继续说,却被显金截了话——
“请问,五姑娘刚刚在聚会上,为何不找我要入场木签?”
显金随意笑着,仍旧慢条斯理地如闲暇散游般朝前走。
恒五娘愣在原地。
显金继续走远。
恒五娘被晚风吹醒,回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聚会上人多口杂,且众姐妹都在要入场木签,我便想等您得了闲,我单独找您聊聊……”
显金停下步子。
恒五娘险些撞到显金后背。
“不。”
显金很淡然地摇头,“是五姑娘觉得当着众人主动找上陈记跌份儿,这才躲到现在,藏在墙角背后,趁四下无人找上了我——您既然觉得丢面子,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您傲气,陈记也不是卑微到骨头里的。同行切莫相轻,这句话,回送您也合适。”
显金说得很直白。
恒五娘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张口想要解释,但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显金突然又开口问道,“五姑娘,还没接手家里的生意吧?”
否则怎么会单纯到事情没干成,还把人给得罪了?
恒五娘抬眸迅速瞥了眼显金,低头轻声道,“家里长辈正盛年,我便只帮忙算算账、清清货,不算接手。”
隔了一会儿,声音变低,似是私语,“家族更新迭代,幼弟要接手生意,总要有人做阵前卒。”
阵前卒?
丢了她,来给弟弟铺路的吗?
“听起来五姑娘也是读过书,并非脑子空空的娇小姐。”显金轻声道。
恒五娘轻轻点头,“我恒家虽是商贾,却也给姑娘们读书的机会,我跟着老师读过四书五经……”
显金彻底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目光沉静地看了恒五娘一会儿,抬起下颌,语气是设问句,但语气却很笃定,“你想掌家?”
恒五娘一惊,条件反射般拒绝,“不不!我一个姑娘怎么掌得了家?”
并没有回答想或不想。
显金了然地点点头,突然转了话头,“今日,白记怎么没来?可是没有适龄的姑娘?”
既然陈家来了、恒记来了,那么作为宣城府做纸三巨头之一的白记,为什么没有出现?
恒五娘笑了笑,“恒记的姑娘尚且能够跟着兄弟读书,白记的姑娘却绣得一手好绣技,在南直隶达官贵人的府邸多为续弦,或贵妾。在闺中的姑娘,也闺训甚严,轻易不会露面。”
陈家,因为瞿老夫人当家,尚且能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和媳妇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恒家,对女儿相对宽松,可以读书,但不能染指家产;
而白家,却对女儿严防死守,甚至将族中的女子当做资源扔出去,当续弦或当妾,以换取官场的支持。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初冬晚风微凉。
显金穿得厚,一身屎黄色的袄子把肩膀和腰罩得密不透风,粗壮得像一棵不怎么在意形象的屎黄行道树。
恒五娘却是精心装扮过,虽也是袄子却薄得惊人,力图全面展示婉转曼妙的身姿。
冷风吹来,恒五娘指尖发紫。
显金低头将屎黄色斗篷取下,平和地围在恒五娘项间。
“天再冷,自己也得穿暖和。”
显金轻声道,说罢,便双手将袖中最后一支木片签子递过去,“你来,可以;恒记其他人来,不行。”
小巷内,灯火昏黄,徽州独有的灰檐翘角,犹如一卷复杂沉静的山景。
恒五娘微微愣住,目光复杂地钉在那支木片签子上。
晚风吹过,酒宴上带出的果酒气味历经发酵,吹到二人的鼻尖。
恒五娘发觉自己天旋地转。
显金将薄木签子往前伸了伸,“要,还是不要?”
恒五娘试探着接过。
显金未作过多停留,带上胖花花,转身就走。
恒五娘愣在原地,吸了吸鼻头。
这斗篷颜色有点不好的寓意,却有股厚重的、温暖的草木香味。

显金往回走,锁儿一声嘟囔,“同行生嫉妒,您何必给她?”
花花正吃着白糖玉米花,嘴里攮得满实满载的,口齿不清道,“独木难成林,宣纸不是宣城府的宣纸,也不是南直隶的宣纸,是大家的宣纸,是大魏的宣纸。”
锁儿没太懂,蹙眉“嗯?”。
花花把白糖玉米花吞下,换了种喜闻乐见的说法,“也就是说,整个大魏的钱,咱都能赚。”
显金停下步子,又惊又喜地一把抱住花头,恶狠狠地亲了两口,“谁教你这些的!”
虽然被显金猛亲让人很快乐,但……花花艰难地把白糖玉米花从显金的熊抱里拯救出来,顺便挣扎着把头从缝隙里挤出来,狠狠吸了口久违的空气,才弱弱道,“这……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我的个乖乖!
显金热泪盈眶。
为娘没白疼你!
说到钱的事儿,就变机灵了呢!
翌日,风从东北而来,被敬亭山的山峰一挡,就势变成了两股微弱却夹带了高山寒气的冬风。
午时一过,宣城城东,原桑皮纸作坊门前“劈里啪啦”响起了九九八十一响鞭炮的声音,红纸被炸翻腾空,锁儿和张妈妈一左一右满面喜气地拎着个提篮给看热闹的小孩子发糖果,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
瞿老夫人喜气洋洋地穿了一身绛色缎面粗呢长袄,一件同色但颜色稍暗一些的万福纹褶裙,再搭一件亮一点的绛红色亮绸褙子,整个看上去就是瞿老夫人做梦都想成为的官家太太。
身边的丫头、街坊都说着吉利话:“你们家是天降了个财神爷呀!老三本事不大,他这闺女倒很能折腾!听说今儿熊大人都要来呀?”
瞿老夫人乐呵呵地一张脸笑得像朵菊花,“熊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搭理咱们这点小生意?他老人家的独一份侄女儿来,说是往后要嫁回泾县,在宣城府过一日少一日的。”
城东口的街坊四邻“哇”一声,“您连熊知府的侄女要嫁到何处都知晓?!“
瞿老夫人笑得眼睛瞧不见了,“怎么不知道?嫁的泾县县令崔大人,两边庚帖都过了,崔大人也颇为照拂我们陈家,去年年底,我们家二郎还和崔大人一起写文章来着。”
街坊啧啧称奇,无不羡艳,“嘿!你们陈家有个贺掌柜,再出个陈二郎,当真是逃都逃不掉的福气呀。”
瞿老夫人眼神移到背手站在台阶下的显金身上:在四方围堵的奉承声中,这是这么几个月,她看这丫头最顺眼的一天。
更漏匀速下落,显金关注着时辰,吉时一到,显金将蒙着牌匾的红布一角恭顺地递到瞿老夫人手上。
瞿老夫人满意地向显金点点头,再使劲一扯!
“浮白”二字终于露出真容!
字体端正挺拔,笔锋圆润藏拙。
陈笺方也站在台阶之下,微微偏头,目光里便闯进小姑娘仰着头的下颌、挺翘的鼻头和闪闪发光的眼眸。
她正自豪地、专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字。
陈笺方手心发汗,低下头,轻声道,“……最后怎么还是选定这幅?”
这幅太过板正,未见锋芒与棱角,他其实是不满意的。
他练“浮白”二字的行草,练了一月有余,终是写出了符合他心意的、与他本质截然不同的、带有几分张扬的字体。
可惜,显金好像没有选择那一幅。
显金抿唇笑了笑,“出入这间店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读书人,或喜好风雅的商贾,或家有恒产的闺阁女子——用规矩大气一些的字,更讨他们喜欢。”
陈笺方思索片刻后,笑一笑,“你说得有道理。”再看牌匾上,除了“浮白”二字,还刻有一方小小的印章,印章里又一卷玲珑可爱的书卷图样和“陈”字的变形体,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间店里许多地方都有这个印章图样。
陈笺方低声问,“这个印章……可是你刻的?”
显金微微发愣,“我不知道呀,老师没教过。”
好吧,去玩吧……
陈笺方不自觉地展颜笑开,只觉显金突如其来的发懵眼神很有趣。
显金解释道,“……花了三十一两银子,请城西的孙秀才篆刻的,算是陈家的标识。”
二人在台阶下相隔不远,距离却不能称之为亲近。
瞿老夫人身后的瞿二婶,却无端端地从这二人一来一往的交谈中,看出了些许的微妙。
瞿二婶警惕地瞥了眼瞿老夫人。
这小老太太还沉浸在旁人虚伪的奉承里无法自拔。
瞿二婶揉揉眼睛,再将目光投射下去,却又觉这两人一左一右站得很开,哪里还有半分旖旎?
大概是昨晚看谈情说爱的话本子看太晚,导致看谁都在谈恋爱吧——眼下乌青的瞿二婶这样想:再者说了,谁敢在小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勾引二郎君呀?是嫌自己的一身皮粘得太牢靠?还是嫌自己命硬得上不了阎罗王的生死簿呀?
瞿二婶摇摇头:今晚上就找点相公大刀向堂客砍去的话本来看,得回归现实。
瞿老夫人将红布扯开的同时,“浮白”的大门从内部缓缓推开,几十支半人高的蜡烛鳞次栉比地燃烧着,跳动的火焰被一摞又一摞色彩斑斓的秋花紧紧围住,大堂被打通,三间堂屋合作一间,宽敞又径深。
二十个排列有序的玻璃匣子矗立在打磨精致的青石墩子上。
每一只玻璃匣子都有一块砖那么长、那么宽,玻璃匣子外摆放了两行两列的蜡烛,在熠熠生辉光亮的照耀下,玻璃匣子里摆放的纸张,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璀璨的金光。
每一张纸的侧面都印有陈记小巧可爱卷轴符号的标识。
诸人在门口核对过薄木签子后,陆续入场。
宣城府,有钱有势的人户,几乎都到了。
有一位身着长衫、读书人打扮的山羊胡子老人,凑近了看,惊讶地大声道,“纸中有画!是延绵不绝的山脉!这纸里藏着画啊!“
显金的声音适时响起,“今日,为‘浮白’第一展,刻丝山海经!”
“是昆仑!这山是昆仑!”老人明白过来,接着迅速走向另一个玻璃匣子,激动道,“这张纸里藏着鹿鱼,鹿鱼长二尺馀,有角,腹下有脚如人足,出自三国志!”
山海经,当世第一大IP,对不起了原作者,没办法和你商业联名,给你分红咯。
显金笑了笑,“是的,是鹿鱼。”
老者很激动,巴在玻璃罩子前,似乎陡然想起什么,“怎么卖!这纸卖吗!?”
显金抿唇一笑,目光中暗藏狡黠,“卖呀,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要买卖的。”
“索价几何?!“老者再问。
显金唇角勾得很客气,“明日午时,就在‘浮白’花间堂有一场拍卖会,凭薄木签子入场,今日展出的二十张刻丝山海经宣纸将均数出售。”
“拍卖会!?”老者不解。
显金亲切解惑,“拍卖会,同一展品,价高者得。“

拍卖会。
这属于一个新名词,在《说文解字》里都没看到过,大家伙都甚觉新奇,几乎手中拿到薄木签子的人,翌日都到了。
显金目光环扫,隔壁的学政大人亲自前来,同知与通判家的姑娘与长兄、幼弟偕同而来,熊呦呦带着那日的烫金彩缎褙子名唤宝眷的小姑娘,另有漕运码头上的盐商甄家、布商、茶商,百草堂的大夫、做营造的黄老板,这是近的,还有些远的,比如宣城近郊的乡绅、家有恒产的地主、或儿孙子侄在外做官的书香世家,也都聚齐了。
昨日那位看到昆仑山就眼冒金星的老夫子,便是最后那一个类别,自己不太行,考了个秀才就没继续考下去了,但生了个极为争气的儿子,一路考到进士,如今在翰林院编书,也算是宣城府的高干老爹。
显金扬起下颌,向人群中的某一点,微微颔首。
一张似熟非熟的胖方脸,从人群中冉冉升起,像一朵施了两倍肥的大号向日葵。
张·大号向日葵·文博手里拿着薄木签子,冲显金兴奋地摆手。
锁儿感叹,“……怎么胖成这样了啊!”
显金淡定:婚后幸福肥嘛,腰上的肥肉,也是他们两口子PLAY的一环。
更漏的沙砾落尽,展厅背后的花间堂四面凿窗,听锣声“咚咚”一响,四面窗齐刷刷地降下帷幕,十余盏画着精细工笔画的羊角灯缓缓升起,花间堂左右两侧摆有梨花木制成的太师椅,太师椅旁搁小矮杌,矮杌上摆放精巧漂亮的白瓷小碟与一整套钧窑白釉茶具,花间堂前有三寸木台,没一会儿便有一面戴白羽、着青缎长衫的女子手拿金灿灿的小锤翩然登上小小木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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