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关灯
护眼

湿纸摁模具?
周二狗率先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宣纸两下定型,摁东西上去,纸浆会乱跑,烘出来用不了、用不了!”
显金眯了眯眼,僵直地看向尚老板。
尚老板感受到一丝压迫感——任谁被一根白豆芽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感观估计都不能很好。
“如果摁上去不行,那……在下面塑形呢?”
显金脑子转得飞快,目光瞅见水槽旁放置一排的纸帘,若有所思地点头,呢喃自语,“竹帘可以编织成不同的纹路,纸浆是液体,风干后变成固体……就像烘焙面包,模具是什么样子,面包就是什么样子……”
棚户下,七七七喜气洋洋大声一语,终于打破了难耐的沉寂——“这等好主意……自然是我们贺掌柜想出来的呀!”
被点到名的显金宠辱不惊,正满脑子都是面包:说起来,是真的好想吃面包了啊。
瞿老夫人看了眼七七七,“倒也不用奉承着掌柜的,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是你想的就是,这功劳很大,你们贺掌柜已奖无可奖,你却初出茅庐,很需要些主家的肯定。”
七七七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笑容将谄媚与真挚有机结合起来,“自然是这个道理,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黑不成白,白也变不了黑,是贺掌柜的主意,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瞿老夫人终于见目光投在了显金身上,神色复杂。
瞿老夫人干了一辈子宣纸生意,她清晰地知道,这个尝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有太多的事可做!
她已经六十二岁了!
她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甲子了!陈家的生意虽称不上很差,却从未登顶过,如果有机会运作成宣城府头名,便是对二郎的科举路也大有裨益啊!
可……具体该怎么做……
瞿老夫人将目光移向显金——十余年前,陈记也有过一次惊世骇俗的革新,赵德正为陈记带来了色宣,粉笺、橙笺、墨笺、玄笺……一时间风靡宣城府,甚至传到了南直隶,曾有言“一张桃红粉腮笺,一面红墙一锭金”,红火到如此地步,却很少有人知道色宣是陈家做出来的。
陈家由赵德正率先将色宣做出,赚了大约月末的钱,整个宣城府便涌现出好几家做色宣的,颜色更多、价格更低、篇幅更大,陈家只有降价应对,一时间陈家的色宣就变成了宣城的色宣。
陈家,白干了。
这一次,该怎么做,才能既将这东西传出去,又保守住陈家的既有优势?
瞿老夫人的目光在显金身上打转,她开不了口……她开不了口向这个毛头丫头低头求助——她虽然不知道这丫头究竟能想出什么办法,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这丫头能行。
瞿老夫人眼睛向下瞥,余光扫了眼二子陈猜。
陈猜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有些惶恐地四下看了看,不是很理解他老娘究竟是要叫他偷鸡,还是叫他摸狗。
瞿老夫人再投一眼。
陈猜更惶恐了,身形一缩,当即嗫嚅认错,“娘,您瞪我,我也想不出这种新奇做法儿……显金聪明,显金想出来的,不也是咱们陈家的吗?”
瞿老夫人气得心肌梗死:她当然知道这个蠢货想不出这种金点子!她是要这蠢货给贺显金下矮桩,问问之后怎么打算卖这纸的!这蠢货不去下矮桩,难道要她去吗!
瞿老夫人横了第三眼。
陈猜“扑通”一声跪下,跪得很是利落,痛哭流涕地举天发誓,“以后儿子必定好好钻研!想出更好的主意做纸!母亲您别气了!”
瞿老夫人闭了闭眼,她都快摸到左胸上被气出来的结节了。
“起来!”瞿老夫人睁眼厉声道,顿了顿,缓和了许久,终于神色平和地看向显金,“既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下一步该如何做起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显金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有的。“
瞿老夫人颔首,静待下文。
待了良久,除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什么也没有。
然后呢?
怎么做呢?
你得张嘴说呀!
瞿老夫人来一趟绩溪作坊,回头回到家里一数,两个胸上,长了八个结节。

瞿老夫人再问,显金再缄默。
瞿老夫人逼急了问,显金转过头看窗棂外的天空,若不是实在不会此项技能,她甚至想吹两声口哨。
瞿老夫人气得后槽牙发痒:早在一开始这丫头在老宅祠堂里歪着脖子睨人时,她就该发现这丫头忤逆!
瞿老夫人没了招式,极度憋屈地丢下几句话,“……这东西既是你想出来的,那你便自己做吧,若要支钱,就拿着凭据寻你二叔,若要用人——”
瞿老夫人回想了那一圈白花花的肌肉,再看了眼显金身后,头发丝都透露着狡猾劲头的七七七,随即冷笑一声,“若需用人,也不用劳烦谁了,你自己为自己准备得很是完善。”
显金谦逊敛眉,“过奖过奖。”
过奖,过你个头啊!
并没有在赞扬你!
瞿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做事情既无需瞻前顾后,更不要优柔寡断,但也要凡事以陈家为先,不可逐小利而失大本,更不可坏名声而获私利,我们陈家不只是商贾,更有个要科举的学生,凡事多站在二郎的立场想想,钱要赚,但名声更要好。”
瞿老夫人很怕显金走奇招险招,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再着重强调,“最要紧的一点,不可与官府交恶!”
显金“嗯嗯啊啊哼哼唧唧”如唱摇篮曲。
瞿老夫人看到她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余光瞥见畏畏缩缩跟在她身后的二子陈猜,更生气了。
“你!”
瞿老夫人点名。
陈猜低着头认命地向前一个跨步,算作答到。
“你领着显金好好做。”
瞿老夫人语气强硬,透露出一丝如若显金胆敢说不,她就算不要这夹画的纸,也要叫停这个项目的强势。
出乎她所料,显金未有一丝犹豫地点头,“原也需要二伯帮忙。”
陈猜表情惊恐:总有种双雄斗法,牺牲炮灰的即视感。
瞿老夫人松了口气,却深看了显金两眼,想撂几句狠话,却又极怕这狠话成真——面对显金,她没由来地多了几分投鼠忌器的惧惮。
当耗子脱离了猫的五指山,猫会怎么做?是一口把耗子咬死,还是玩味地拭目以待,这耗子到底能跑多远?自然是后者,若一口咬死了,又怎会有狩猎的乐趣?
瞿老夫人以这个理由十分阿Q地说服了自己,再看显金低眉顺目、很是温驯的样子,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奇异感——到底谁是耗子?还是猫?
瞿老夫人暗自甩头,她一辈子吃过的盐比这丫头吃过的饭还多,就算天道轮回瞎了眼,她占着长辈的名头,怎么着也不可能是那只耗子!
瞿老夫人沉吟片刻后,终究脸色铁青地甩开袖子往出走。
深秋的宣城,雨雾蒙蒙,来时晴天,去时间雨,瞿老夫人一出绩溪作坊就被噼里啪啦的大雨珠子砸得个晕头转向。
“没眼力见的东西!”瞿老夫人抬头恶狠狠地骂了句天。
瞿二婶忙搀过老夫人,连声先给老天爷赔罪,紧跟着嗔怪道,“您被气昏头啦!这可不兴骂!呸呸呸!”
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您何必同她苦苦置气?您前头不是花大力气查了她的账吗?比起六老爷、五老爷在家时,账本子更干净、账上的钱更多不是?她脚踏实地帮着陈家干,有什么不好……”
瞿老夫人重重地杵了一下拐杖,“她忤逆!老五老六再坏,见到我这个嫂嫂,何时吹眉瞪眼过?你且看她,为了老三同我讲条件、冷言冷语,何时有过好脸色?”
瞿二婶耸耸肩:老六老五见你恭敬,却暗地里掏陈家的底子;金姐儿虽未卑躬屈膝,账面上却干干净净……这就很难评啊!
瞿老夫人拐杖杵地,站在廊间,看雨哗啦啦倾盆而下,等待小丫头折返取伞,叹了口气,“还有与芒儿那桩婚事。若能成,该有多好。偏偏二人如今一个南一个北,芒儿甚至因此匆匆定亲,躲到了外镇……这证明什么?”
瞿二婶点头:这题她会,证明芒儿和金姐儿不投缘!
谁知瞿老夫人给了她一个跳出五行之外的答案——“不就证明了这丫头与陈家无缘吗?!”
瞿二婶觉得瞿老夫人对显金的爱恨情仇来得非常天外飞仙。
一开始两个人隔得远,通过书信联络,最多半年见一次,倒还相得益彰,主欢客敬;
这显金一回宣城,几个招子一放下,连续拒绝老夫人好几次后,老夫人就很有些成见了,这次听说显金要比试捞纸,甚至特意将李三顺调开,只给她留了个周二狗凑人头……
今天两个人不对付抵达顶峰。
他们家老夫人这么十来年还真没受过这种闲气——谁敢在老夫人说话时候,脖子一扭看窗外的鸟儿啊!
瞿二婶怂怂劝道,“有缘无缘,也都在陈家了,小姑娘不懂事,自她娘死了,却如同开了关窍似的,带着陈家的生意攀芝麻杆,您说您,轻易与她计较什么?她不气,你倒把自己气得半……”
不能说半死。
老夫人年纪上来,贼在意死不死,活不活的。
瞿二婶立刻改口,“您倒把自己气得饭都吃不下,何必呢!”
瞿老夫人只觉憋屈。
这份憋屈,她无法宣之于口——如果不启用重用这丫头,她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困境!
她难道不知道陈猜不行?
她难道不知道瞿大冒不行?
她难道不知道灯宣作坊那几个老人资质有限,再混下去也只有这个水平?
她不把这些人顶上去,她还能做什么!?
一个是唯一能接替家业的儿子!
一个是娘家她素来喜爱的侄子!
还有跟着陈家打天下跟着二十几年的老人!
这些若动了改了,陈家也就不是陈家了!
瞿老夫人仰天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如今破局,只能靠二郎了。”
瞿二婶深以为然地点头,“是是是!待二郎择日高中,陈家便是不要这门生意,您也是门廊五根柱子的老封君!”
门脸五根柱子,意味着家里出了位封疆大吏,光耀门楣。
瞿二婶一边劝,一边眼神落在了门间抄手游廊后的那把天青色油纸伞上,伞柄刻着一株挺直蔓延的君子兰。
瞿二婶挠挠后脑勺,认真思考,感觉脑子都要长出来了。
好熟悉的图案啊……

伞的主人,如今就在绩溪作坊。
陈笺方下意识避开瞿老夫人的踪迹,从水槽棚户的后方绕出,一抬眸便看到七八个泾县的老伙计围在显金身侧,七嘴八舌地笑闹——钟大娘将显金的头发揉得跟个乱鸡窝似的,周二狗尖声怪叫,郑大郑二兄弟一左一右意图把显金举起来。
是的,字面意义上的举起来。
显金被举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郑二发出尖锐爆鸣,“下来!下来!掌柜的看着瘦,实则有肉,我抬不动了!”
紧跟着就被黑皮胖丫头锁儿一记爆锤,“你抬不动掌柜的,请找找自己的原因!跟掌柜的有屁关系!”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靠在棚户外的砖墙上,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眼神一动不动地钉在人群中心的那个姑娘脸上。
如远山青黛一般的双眉,狭长上挑的眼眸洋溢着真切澄澈的笑,肤容白皙细腻,下颌精巧,上唇薄薄的,下唇却溢满樱桃般醇厚的粉。
在真心待她的这群人中间,如同一支高挑的、劲直的、漂亮的君子兰。
他最喜欢的君子兰。
真美呀。
陈笺方将手中的提篮轻轻放下,静静地转身离开。
欢呼雀跃之后,周二狗眼睛贼尖,“棚户旁边有个提篮!”
酱肘子七七七小跑步前进,双手拎起,拿起来给显金看。
提篮里蒙了一层湿润的素细纱。
显金将细纱布轻轻掀开,里面一盆茕茕孑立、黄蕊白瓣的君子兰。
这盆花,应该被人很好地照料着,每一片狭长卷曲的叶子都光洁得如同上蜡,三四朵兰花在草叶中错综复杂地盛开,如林中雪、空中云。
七七七很激动地狠拍周二狗左腿,“啊啊啊——啊啊啊——谁送的!谁送的!谁送的!”
如同唱山歌,最后三个字,甚至破了音。
周二狗甚至隔山应和,“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又拍我——左腿——啊!”
唱腔凄厉,唱出了瘸子的绝望。
钟大娘在显金耳边笑出猪叫。
显金轻轻伸手摸了摸眼前那朵兰花,指尖温润又似萦绕清香,轻转头同锁儿道,“你要提醒我每天浇水哦。”
锁儿笑眯眯应了个是。
显金赢了。
赵德正心服口服地将桑皮纸作坊里外钥匙、账本、库房清单、原料采买庄户名号、银号存单全都装在一个大大的木匣子里递给显金,“……说话算话,愿赌服输,你在此处必能好好壮大,我也老了,正好就此机会衣锦还乡,带着老妻过几年舒坦日子。”
显金将木匣子反推回去,风轻云淡道,“您还管着,我信您。”
赵管事,已是陈记难得的实帖人了。
任谁干了二十年,一夜之间,要受一个从天而降十七八岁少女的辖制,没谁不疯。
显金从怀里掏了张契书推到赵管事跟前,“您看看,和董管事、三顺师傅一模一样的契书——三道杠,每月休八日,灵活上工制,儿孙免费进官学,若考取秀才,举人师父每月上门教改文章,年终拿红利,人食五谷,若有小病小恙,医药诊疗费用店子出八成,您自己出两成。”
钟大娘站在显金身后,看着这份契书,很想流口水。
残存的尊严及时制止了她。
赵管事目瞪口呆地一目十行将契书看完:不是,咱就是说,老董和老李,他们平时就吃这么好吗?
显金继续掏出软毫笔,语声极为平和,“我接手桑皮纸作坊,您继续做管事,您和董管事一南一北坐镇,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显金再笑道,苦口婆心地安抚,“您潜心打理这店子这么多年,一腔心血尽数倾注——您放心,我纵有些小心思,也只会做一些小改动。”
赵管事愣愣地接过笔,“唰唰唰”签上自己名字,签完之后方问,“做哪些小改动呀?”
显金利落站起身,先将契书贴身收好,再道:“一则,咱们要把店子名称改掉;”
“二则,店子的装潢,也要改掉;”
“三则,咱们店子卖些什么品类的宣纸,也需做好调整。”
赵管事有点懵。
小……小……小改动?
这是小改动?
谁家的小改动……连店子名字也要改啊!!
赵管事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沾满墨的软毫笔都还在手里呢:拿……拿人手短,古人诚不欺我!
显金说干就干,当日下午便组织人手将桑皮纸作坊拿油布从头蒙了起来,绩溪作坊营造原班人马,当场进驻桑皮纸作坊敲打营造。
桑皮纸作坊连同赵管事一起的十一个伙计,尽数打包暂落绩溪作坊。
十八个新崽儿被钟大娘带着回泾县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十八个崽儿里面多是恒记与白记出来的学徒,防人之心不可无,显金要以刻丝夹画宣纸一鸣惊人,自然就要把一切泄密的风险扼杀在摇篮中。
李三顺一本正经抽水烟,眯着眼看绩溪作坊棚户旁两列崭新的排屋和灶屋里架起的七八口大锅,深深感叹一句,“金姐儿,你老实告诉你李师傅,陈家这几间铺子哪间该做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心里很有数?”
显金笑了笑,没答话。
一子落而满盘活。
生意先做的是货,再做的是人,最后做的是资源。
谁抢占的资源多,谁就赢。
陈记起业大几十年,先在泾县苟着赚小钱,瞿老夫人背水一战,把陈记带出泾县,带到宣城府开了分店、赚了银子,可这三间铺子属于各管各的,业务有重复也有互补,原料来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三间铺子明明都姓陈,偏偏还单打独斗,形不成合力,在市场差的时期,其余两间全靠桑皮纸作坊供血才能活下去。
这种开店模式,就是瘸子模式。
腿长的那条走千万里路,腿短的那条腾空享福,非常不均衡,日子久了不就成当初的局面吗?——绩溪作坊拖后腿,灯宣作坊庸庸碌碌,桑皮纸作坊负重前行。
用“凸”字结构做生意,迟早要瘫。
三间铺子,明明可以把所有纸业一网打尽,所有用纸的阶层全部覆盖,以陈家一己之力实现宣城府的宣纸垄断,也并非美梦。
这些打算,显金自然不会同李三顺细说,就让老头儿好好抽两口水烟吧。
她只让李师傅带着周二狗、赵管事带着郑大在绩溪作坊加班加点地做刻丝夹画宣纸,两个班组占据四个水槽齐头并进。

一不留神,一月飞纵而过。
陈记城东的两间作坊关门闭户了整整一个月,甚至一向收效甚佳的桑皮纸作坊都被一大匹油纸蒙得死死的,只听里面“霹雳乓啷”不知作甚。
一时间,宣城府谣言满天飞,有的说陈记有个败家玩意儿,在泾县无恶不作,连赌三天三夜,把家里产业都输光了,如今他老娘只能以资抵债。
陈敷:你还不如直接报我户籍号,谢谢。
有的说,陈家得到了一本造纸秘籍,如今正在闭关修炼,等到时间一到,便有亮瞎诸人双眼的绝世珍品闪亮登场,到时一脚踏平恒记,双拳打死白记,横扫诸峰,做宣城府最勇敢的店子。
这个故事前半段走的武侠风,后半段走的封神风,风格紊乱,显金表示不予置评。
还有的就很理论联系实际,说陈家预备卖掉祖产,一半拿给长房二郎君远上京师拜师,一半要给长房二郎君求娶京城四品官嫡女以图岳丈好好帮忙。
对于这个传言,瞿老夫人表示除了卖掉祖产那一部分不喜欢,其他的部分她极为满意,同时想深刻发问,“哪里来的四品京官嫡女?我再分他一些银子,麻烦他帮我好好介绍一个。”
整个十一月就在迷迷瞪瞪的传言中度过,期间显金意外接了个帖子,来源很霸道——从宣城府台熊府递出。
熊呦呦邀乔宝珠与显金进府赏梅。
接到这张帖子,瞿老夫人险些喜极而泣,抱住宝珠花花一顿“心肝、宝儿、乖乖”乱叫,心里头甚是清楚,陈家能拿到这张帖子,泰半是沾了乔宝珠的光。
瞿老夫人反手从私库里掏了一百两银子,拨给乔宝珠好好买点珠宝首饰,也特意叮嘱显金,“……穿得光鲜些!虽还在孝期,却也过了两年,纵然不能穿红着绿,好歹也穿一穿除了棕、灰、靛以外的色儿!”
故而,当显金穿了一身屎黄色出现在瞿老夫人眼前时,小老太太如同看到了森林深处的泥壤,有种喜气盈盈又散发芬芳的空旷感——简而言之,有点土。
小老太太欲言又止,“你娘,便从未教导过你穿衣打扮?”
不应该啊!
贺艾娘纤长细腰,一袭暗花银裙将正房太太孙氏衬得跟难民似的!
显金低头疑惑地看了眼袖口,“我觉得,挺鲜亮的了。”
等会,从熊府回来,上坡摊渡草都不用换衣裳,直接撩起袖子上,和漫山遍野的干草融为一体,很节约时间。
瞿老夫人抿抿唇,看了眼更漏,只能着重检查乔宝珠,看了乔宝珠穿的淡绛色襦裙与头面耳间搭配得宜的粉宝赤金首饰,便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对嘛,这样一看就知道陈家绝没亏待乔家的姑娘,纵然恩师有罪,陈家也在竭力照拂恩师的幼女。
四品京官的嫡女?
如果二郎与乔家姑娘结亲……
瞿老夫人再看了眼乔宝珠,小姑娘白净敦实,可一双眼不见聪明劲儿,听说脑子不灵光,嘴舌也不善言。
若是她爹还在,那对陈家自然是门千磕万拜都求不来的好亲事,如今乔家倒台,这丫头养着倒能全个好名声,若真娶回家,倒是浪费了二郎那张脸。
“去吧。”瞿老夫人收回目光,眼神躲开那坨屎黄色,“显金照看点宝珠,宝珠玩得畅快些。”
一上骡车,宝珠花花小胖便靠在显金身侧,嘟嘟嘴,“姐姐也要玩得畅快!您都辛苦一个月了!宝珠大了,哪里还需要什么照看?”
显金揉揉花花的小脑袋,“她说话,你左耳进,右耳出,犯不着深究。”
花花嘟嘟囔囔地点头。
显金目光柔和地看着宝珠。
显金与宝珠到得极早,熊呦呦在门口接,一见显金,便面露喜色地轻轻踮脚,向显金招手,“这便是乔家妹妹吧?”
宝珠红着脸叫了声,“呦姐姐。”
熊呦呦双眼笑如弯月,递过一只装饰精美的锦囊,“久闻大名,我伯父与你爹爹是上下年,主考官同是吏部尚书许卯元,不算同科同年,但算同门,素日说起你爹爹,我伯父总要叫一声师弟。”
宝珠看了眼显金。
显金伸手将锦囊接过来,笑道,“什么同科同年同门,都不如给咱们来一壶甜茶合适。”
熊呦呦笑眯眯地连连颔首,语声温和平缓,“有有有,如何没有?”领着二人进院落,拿了四色攒盒给宝珠垫肚子,趁无人便与显金咬耳朵,“……先头听说陈家把几家店都蒙了,我伯父还特问了我,别是有什么事吧?”
显金手里捧着茶盅。
熊呦呦知道她不喜欢喝热茶,特意备下了拿橘皮、冰糖、山楂、干浆果煮成的凉茶招待。
“没别的事,关上门做纸呢。”显金笑道,低声问,“可有乔山长的消息?”
熊呦呦摇头,“没听伯父说。”隔了一会儿又道,“邀你来是我的主意,邀乔姑娘却是伯父亲点——我暗自琢磨,乔家那事多半快要分明了。”
这个显金猜到的。
若乔家的事仍然没有眉目,熊知府就算是心学的人,就算怜悯乔家天降横祸,也不可能主动给宝珠下帖子——在此之前的整整一年,宣城府台并未过问一句宝珠的近况。
“那你的婚事呢?”显金声音压得更低,“不是说,一般姑娘要嫁人了,才会请上相好的姑娘来家里喝茶聊天吗?今天这赏梅宴可是这功用?”
熊呦呦面容带笑,神态大方,“定了,上月定下的,还是崔家。”
“熊知府不是放话,若崔大人为知县,才肯嫁女吗?”显金惊讶,倒没听每月一封家书的便宜老爹说起此事呀!
熊呦呦神容未变,笑着给显金添茶,“任免令也是上月下来的,崔大人得偿所愿,终究迈入七品官的序列。”
显金“噢”了一声。
熊呦呦又道,“说起此事,也颇为周折。今年仲春,伯父已然接到新任泾县县令的任命书,只待其人到位,可等来等去,人没等到,等来了任命撤销的文书,而后又重新来了崔大人的任免诏令。”
“说来也巧,和崔大人的任命诏令一起下的,还有隔壁安阳府知府的流放罚罪诏令。”

熊呦呦的信息渠道,比很多在职在编的底层小官小吏都灵光。
并且,熊知府向来不吝于让唯一的侄女,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围坐一起听一听新政新策,或读一篇近期流传甚广的文章,不拘什么,议-政也好,乐府也好,诗词也好,都可——甚至前几月还读了萧敷艾荣所书的新文,这位横空出世的作者妙笔生花,写风、写花、写月,也写肉饼、写羊汤、写葱丝,是位笔调多变、笔触成熟的良者。
故而,熊呦呦同显金说起这些事时,神色自然,眉目淡定,并不以为有何不妥:就跟其他闺中女子与手帕交聊胭脂、聊衣裳、聊眼中钉的瞎话,一样嘛!
显金埋头听,听完愣了愣,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安阳府知府突然被问罪?
安阳府知府确实罪行罄竹难书,先头那伙山匪,不就是他圈养出来的吗?
难道有人告了御状!?
此人可真是明察秋毫、善解民情、善体民意的包青天啊!
若不是官场上的事离得太远,显金甚至想敬这位包大人一杯凉茶!
“可说明罚罪其责?”显金低声问。
熊呦呦摇头,“这诏令来得莫名其妙,没明说为何罚罪,只是罚得极重,徐知府及府中男丁流放三千里至闽南,家产尽数没入官库,知府衙门中的通判、学政都被撅了官,唯有一点,家里的女眷和幼童倒是皆逃过一劫,只是收名籍回老家。”
显金挠挠头,又听熊呦呦道,“不过听说,京师里也突然换了一大批人,应天府尹首当其冲被贬到了凤阳做县令。”
心、理两派,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如今呈现出的是心学反扑、理学败退的现状。
这样想来,乔师得见天日,也快了。
显金想起那夜窗台下的纸笺,张口想问,却被陆陆续续、三三两两进来的红莺翠柳打断。
熊呦呦抱歉地同显金笑了笑。
显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是主家,自要招呼妥帖。”
没一会儿,整个花间便围坐着十来个衣着光鲜、打扮齐整的小姑娘,有的留着头,有的及了笄,大多都在十四五岁的区间。
有一两个认识宝珠便凑过来同花花说话,显金看了看两个小姑娘目光澄澈善意,便帮宝珠理了理衣角,鼓励似的轻声道,“去吧,与旧识聊一聊、开开心。”
宝珠一走,显金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说实在话,对这种场合,显金非常陌生。
前世缠绵病榻,人多的地方,她不能去,也不愿意去,万一突发状况,岂不是给主人家惹麻烦?
今生一过来就开始招财,陈家也没这么多姑娘和她磨练感情,在泾县倒还有一左一右两姐妹称得上手帕交,可着实手帕也没怎么手帕,交也没怎么交。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