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关灯
护眼

显金又交待钟大娘预备送往熊府的年礼时,除最基础之外,再加十瓠福鼎白茶、三册孤本古籍外加刻丝山海经系列夹画宣纸一整套。
礼属实很重了。
瞿老夫人蹙眉张口,“这么重的礼,熊知府向来不收。“
显金笑了笑,“今年,他老人家必定会收。”
瞿老夫人只觉显金油盐不进,寡瘦的脸微微别了过去,目光直视显金,“咱们家的礼,若是被退了回来,在整个宣城府都是个笑柄。”
显金叹口气,心有点累,嘴巴也有点累,“会收的,老大人帮了陈记这样一个大忙,他一定会收下的。”
瞿老夫人再蹙眉,“……你是说白记?不,这个忙难道不是熊姑娘帮的吗?”
显金点到即止,“若是呦娘帮的忙,甄家又怎会拿到一块戒尺和两段航路的航票?”
瞿老夫人恍然大悟。
一个事情,牵扯三方,不可能各管各的。
怎么可能陈家的情是熊姑娘求的,甄家的后门是熊知府开的呢?
瞿老夫人还想说什么,显金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借口进里屋看新货,留下钟大娘给瞿老夫人作陪,自己先闪了。
进入十一月,新年便迫在眉睫,年味越发浓重,“浮白”紧跟着推出了另一套刻丝夹画新年限定宣纸礼盒,宣纸的图样十分喜庆,有灯笼、年兽、炮竹、金元宝……
礼盒用融化的火漆封得死死的。
显金放出话来,有十个礼盒中放置有二钱重,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点的黄金元宝,谁买走就是谁的,算是陈记造福老顾客。
此话一出,整个宣城府都沸腾了。
二钱黄金,基本上抵扣四两银子。
单看这数目不算太多,只是黄金这玩意儿金贵,许多贫寒人家一辈子都没看到过黄金到底长什么样儿:这得感谢豪横的甄东家鼎力支持。
故而宣城府年前的这波轩然大波,直接作用在了“浮白”店前。
从天刚蒙蒙亮到夜里四邻上灯的功夫,“浮白”门前排满了人——此次不走竞拍,也不看消费额度,一个礼盒六百六十六文钱,一个礼盒两张纸,图样花样各一,都盖着“陈记”的标识印章,一个人一次最多买三个礼盒,一天放送一百个礼盒,只卖五天,卖到大年三十。
开出金元宝的人家,欢喜得恨不得上坟时给老祖宗讲个三四遍。
没开出金元宝的人家,想想平时买刻丝夹画宣纸还要配货,还要排队,这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啥也没耽误,就能搞到好几张刻丝夹画宣纸,至少这鲜是尝到了,故而就算自己没抽出黄金元宝,也相当于用吃肯德基的价格吃到了战斧牛排,这便宜不占百不占。
“浮白”的刻丝新年限定夹画宣纸系列推出后,市面上,果如白记所料,一旦刻丝宣纸流入市场,大小作坊只会顶着前车之鉴带来的压力,慢慢摸索出技艺手法,随后即可开展复刻——大家有钱一起赚。
紧跟着,萧敷艾荣大大便推出了新书,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本薄薄的随笔小册,名唤《如何精准分辨“浮白”夹画宣》。
其中从纸上“陈记”的印章样式,到刻丝宣纸的毛边、图样纹理、手感质感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和解读。
最歹毒的是,这本随笔小册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名词:“高仿”。
华夏人民,对于“仿”这个字下意识地条件性抵触。
昭德十六年来临之际,宣城府最毒的骂人的话是:“你的纸好像是高仿,看起来水印都是歪的呢。”
就像在球场上骂对手穿假耐克;
在逛街时,骂别人背假包;
其杀伤力堪比企图在言语上当对方的爹。

临近过年,骂人家中小作坊是“高仿”“A货”“山寨”,的确不太道德。
哪有大过年的,骂人家知“A“穿“A”的?高低,也得等过年后再骂人才对。
但萧敷艾荣大大表示,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甚至,在腊月二十八,尚老板的印刷作坊还出版了萧敷艾荣大大的骂人下集——《论时人为何热衷附庸风雅》一书中,非常直白地剑指部分购买中小作坊出品的劣质刻丝夹画宣纸的人只是为迎合形势,并非真正喜爱宣纸。
“时人多以群居为生,族中以四代、五代同堂为荣,构筑起时人如水中藻、墙头草之颠三倒四习性,更如野狗嗅大棒骨,无肉也要咬两口……”
熊呦呦意犹未尽地放下薄册,击节赞赏地与显金分享读后感,“这位萧敷艾荣,真如一颗陡然出现的灿星,论吃食时,不偏不倚,用笔精炼;论时事时,敢说敢言,笔触犀利,像一头孤狼。”
显金:“……”
她脑海中仿佛出现了陈敷对着圆月狼嚎的场面。
显金别过脸去,隐忍地抽了抽嘴角。
真的很难想象,穿一身粉桃色对襟长衫、头发油光水滑的陈敷,喜提“孤狼”名号……
就算是肉食哺乳动物,显金私以为藏狐的形象更适合陈敷。
熊呦呦还在夸,“……我伯父昨日也看了这本册子,很好奇是哪一位前辈的手笔,伯父说,多半是个落第的举人,或哪位乡绅家博览群书的秀才——噢,我二堂哥明年下场考进士,还预备去拜访拜访这位萧前辈……”
“去拜访他什么?”显金难掩惊恐:一起探讨吃喝玩乐做发型?
熊呦呦笑道,“二堂哥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萧前辈于小事上,尚且可洋洋洒洒数万字引经据典表明立场观点,若套用在写文章上,岂不是受益匪浅?”
显金再别了别脸,嘴角快要抽筋了,她为保护陈敷不掉马受的内伤,拿什么来偿还?
熊呦呦突然想起什么,“萧敷艾荣前辈的书册多是从尚老板印刷作坊里出的,你与尚老板交好,可曾听说过这位前辈是何方神圣?”
显金扯开嘴角笑了笑。
神圣的话……就看陈敷几时渡劫……不是所有妖孽都要渡几场天劫,才能飞升吗?
陈·孤狼侠·敷于腊月二十九回宣城。
显金在宣城城门口等了快一个时辰,终于等来了一脸挂着织金流苏套布的骡车,连骡子的脸上都插了两根山鸡的白羽,看上去有种乡村纨绔的阔气。
显金跳上骡车,笑着问了声好,“三爷!”又笑着同陈敷身后的董管事热络地打招呼,“董管事,您不在,我可真是三天饿九顿,顿顿吃不饱,夜夜睡不好……”
董管事十分矜持地笑着连连摆手,“您便使劲捧着我老头子吧,一把年纪留在宣城,也是拖你们后腿。”把煽情主战场重新还给陈敷,“三爷倒是日日念叨你、李师傅、周二狗……”
陈敷被说得双眼发红,“……隔二里地,我就看到你这只屎壳郎了!算我没白疼你,还知道出来接你三爷!”
许久没听见“屎壳郎”称号的显金:你马上就要白疼了!
一路摇晃到陈宅,陈敷念念叨叨说着话,“……本是不想回来的,我一个人在泾县非常舒服呀,你留下的摊子分工严明,各人干各人的事,每月初八十八去小曹村拉货,雷打不动,崔大人当了县令,对我们更是关照,我整日高枕无忧,还去小稻香拜了那面红唇红的少东家做师傅,正练着徽州菜呢!”
又说起被显金下放到泾县体验生活的高师傅及集训那群精力好到爆肝的新人,“一群年轻小伙儿,天天不穿上衣在铺子里做事,右娘来玩过一次之后就天天来……”
显金挠挠头:一群周二狗,她现在确实没兴趣,可能再过几年就成了质疑右娘、成为右娘、超越右娘?
显金问青城山院的近况。
陈敷摆摆手,“没荒废,但也不如原来整洁精细,崔大人和几位家中有儿在此念过书的乡绅地主凑了钱将青城山院从官衙抵扣里赎回来了,每月请人打理杂草才不至于无地下脚。”
显金低了低头,闷着点了点头。
陈敷见显金说起青城山院情绪就不太好,便赶紧转了话头,说着话便也到了陈宅。
陈敷赶的是除夕。
宣城府纸业竞争较大,瞿老夫人本预备今年不提早放伙计,一直上到除夕,待初一再放回去过年,被显金沉默地怼了回去——到底是什么资本家,才会除夕都不放假啊!
瞿老夫人终于打消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念头,故而除夕这天,伙计们尽数回家,只一个周二狗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过除夕。
除夕夜,虽然没什么特别,年年岁岁皆相似,但真要过不了,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虽然在瞿老夫人心中老二老三两兄弟的地位天差地别,但他们兄弟两本身好像感情还行。
至少陈猜邀陈敷上去唱“霸王别姬”时,陈敷没拒绝。
结果一上场,陈敷才发现自己角色是吕雉,刘邦的媳妇,吕雉。
陈敷:……真是够了,演西厢记,他是红娘;演霸王别姬,他是吕雉,他这辈子是逃不过女二号的命运了是吗?
陈猜反串虞姬,二房媳妇许氏反串霸王,许氏腮边挂了两串海带充当胡子,把大家逗得前仰后翻。
瞿老夫人寡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眼神落到席面下首的陈笺房脸上。
长孙侧脸温润平和,嘴角含笑,目光绵长静谧,是一位如璞玉般的谦谦君子。
瞿老夫人目光不觉柔和了几分,“二郎。”
陈笺方站起身回头,“是,祖母。”
瞿老夫人抿了抿唇,“你父亲在时,每年都要写春联写福字,你去外院请一副笔墨来,咱们看完烟火,你好好给几个院子当场写几幅可好?”
陈笺方自然应是,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瞿老夫人想了想叫住陈笺方,看向显金,“金姐儿,你去库房拿一刀刻丝福字纹宣纸来,用这纸写,寓意更好些。”
显金亦起身应了声是。
库房也在外院。
显金可以和陈笺方同行。
陈笺方低了低头,将嘴角深感幸运的笑意掩藏得滴水不漏。

第210章 谁在冒险
从内堂到外院,陈笺方提着灯笼走在前,显金走在后,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枝梅花香味散尽的距离。
陈家早逝的大爷爱梅,内院遍种梅花。
腊月时正当,显金动了动鼻尖,梅花清冽如凉玉生香,过了二门便再没闻到这股香气了。
显金e人属性,确实不习惯与人同行时安静得发麻,随口唠两句,“外院怎么不种梅花呀?”
陈笺方右手拎灯笼,昏黄的灯光四下摇曳,在青砖地上投射模糊又具象的光团,他笑了笑,方轻声道,“外院种的二叔喜欢的玉兰树,父亲常年不在家,便是在家也在内院读书、休息,二叔常年在家,时常在外院见管事、庄户。”
顿了顿,陈笺方又道,“你若喜欢梅花,龙川溪上游有片梅林,东边是绿萼,西边是五瓣梅,待过了初一二三,我们可以去看看。”
一番话好似耗尽陈笺方所有气力。
陈笺方低着头,将脸藏进光团里,很怕显金看见脸上逐渐蔓延开来的红晕。
显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在某一个奇怪的地方。
显金蹙眉,“三爷喜欢菊花,我看整个府上,没有一株菊花。”
“意思是,大伯喜欢梅花,所以他长居的内院种梅花;二伯喜欢玉兰,所以他长居的外院种玉兰,偏偏我们三爷连片叶子都没捞到?!”
说完显金便有些不高兴,转身吩咐锁儿,“过了年就去请尚老板帮忙找找看!买它几千株菊花苗苗,把绩溪作坊门口那块空地给我种满!“
送她老爹一块菊花田!
显金沉浸在陈敷陷身于一片金灿灿菊花的喜悦中,没注意陈笺方因等待而顿生起的焦灼。
“显金——”陈笺方再开口。
显金茫然睁眼,“啊?”
陈笺方没有勇气再说第二遍了,艰难地抿了抿唇,看灯笼暖光之上,少女面带疑惑,眼眸懵懵。
下次吧。
虽说四下无人,却终究是在府里,若被人听见倒很不妙。
陈笺方将灯笼提起来,“库房到了。你没带灯笼,你先去,我在外面等你。”
显金接过灯笼,从库房数了二十来张刻丝福纹宣纸卷成长轴放在竹编提篮里——有时候领导随口一句话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就别理他,搬一刀宣纸?一百张?让希望之星写到明天早上?这明显不现实嘛!
希望之星现在还没功成名就,他的墨宝还不能到处乱送,送了就是脸皮厚、自吹自擂。
家里这么三房人,加上店子里的伙计,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户。
拿二十来张纸就差不多了。
拿多了,希望之星一晚上写不完,剩点白纸,反倒在这团圆佳节看上去不吉利。
显金没将灯笼还给陈笺方,自己拎着,“走吧,送你去书房拿笔墨。”
陈笺方想接过来,显金侧身避开,看了眼陈笺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再有中指指节上粗糙的茧,想到之前宝珠也舍不得用炭,炭这玩意儿是金贵东西,有些发不起真金白银的州府到冬天还用炭和棉花来抵官吏的俸禄。
陈家再有钱,也不能用得像官家一样想用就用,显金便道,“你好好把手捂一捂吧,这日子,晚上挑灯写字,可冻手了。”
陈笺方敛眉不语,隔了一会才将声音压得很轻,“等我明年登科,家里的状况自然好很多。”
显金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未曾言语。
陈家是商贾,商贾建宅有标尺,虽也有巨贾仗着有钱不搭理这些规矩,但陈家是想向上走的,自然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予人把柄,故而陈家的宅院都不大,几个院子、房子连在一起,连烤糊的纸杯蛋糕。
书房纸杯蛋糕就在库房纸杯蛋糕的左边,七八步就到了。
显金没进去,站在飞翘的屋檐下拎着灯笼等候,隔着窗棂看陈笺方的书房整齐干净,书册与古籍摞成半人高放在右手边方便拿去,做出的文章与书籍齐平的高度放置在左手边。
屋子里只有一个炭盆,盆沿甚至积了灰。
桌上放着一只吃剩的馍和喝到一半的茶水。
许是过新年的缘故,陈笺方穿着靛色长衫,发髻高束,在窗棂的正中,埋头收拾砚台、墨块与长毫,侧脸安静平和,手背上的青筋却暴露了坚毅与挺拔,好像一根孤竹拼命冲破坚硬的泥壤。
显金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却见五斗柜上放置着一卷微微展开的画轴。
隔着窗棂,显金看不清楚,只能眯着眼看,看得个大概——很华丽堂皇的配色,大面积的翠绿与鹅黄,还有几点跳跃的绯红与姜黄。
不像是陈笺方的手笔。
显金站得近些,快贴在窗棂上了。
陈笺方一抬头,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跟随显金的目光回头看,落在五斗柜的画卷上,“在看那幅画?”
显金笑着颔首,“颜色跳脱绚丽,挺好看的——只是,还以为你喜欢水墨。”
陈笺方一边将砚台稍稍擦了擦放进竹篮里,一边笑着摇摇头,“这是工笔画,不是我画的,是我娘的画作,百鸟图。“
显金好像听过百鸟图,稍稍想了想,笑言,“是听大太太说给张记绸缎庄画了一副《百鸟图》,你这里的莫不是你娘亲的习作?”显金笑开,“大太太怎么这样!好的给张记,坏的丢给你。”
陈笺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方视线回避道,“这幅画,就是母亲给张记画的那幅。”
显金蹙眉不解。
陈笺方不知为何,有些不敢抬头看显金,他下意识地清楚显金或许听明缘由后会气恼,却想不明白为何要气?所受的教养让他没有办法说谎,叹了口气方才肯轻声开口,“母亲还在孝中,闺阁之作,用以售卖实在不合适,我便寻到张记的当家人将母亲的画作,加钱买了下来。”
陈笺方想解释,“这其实没什么,只是若被有心人知晓,恐怕平地起波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何必在此时冒险呢?”
显金手里拿着灯笼。
窗棂内,书房有光。
窗棂外,灯笼也有光。
显金却觉心下暗淡。
她甚至还能想起大太太段氏与她说起这件事时,神容间的自豪和欢喜。
显金张了张口,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又将嘴张大了一些,总算是发出些喑哑暗沉的语调,“待我们陈二郎君高中,谁还有去'冒险'的资格呢?”

他却只能沉默垂眸。
正如冷茶,正如站在泾县店铺外的夜晚,正如他翻来覆去的心绪和患得患失的踟蹰,正如陈家族谱上显金的名字,正如……这幅画。
他不知如何解释,更不知从何说起。
三年孝期快过,他将从闲适的水底浮出水面,父亲的守孝期就像雨天撑在头上的油纸伞,伞下的他可以以悲伤为由,做尽平时不敢做、不会做也不能做的出格事——比如夜闯私宅,比如端着素汤面等候一整晚,再比如放肆自己靠近那团耀眼的光晕。
三年马上到期。
秋闱征战在即。
他的生活将回归沉闷的、孤寂的……充满别人希望的一潭死水。
世人所熟知的规则,似枷锁般如约上铐。
在麻木地戴好手铐脚镣的同时,他却只希望,死水之上的涟漪,可以停留得久一点,更加久一点。
几个瞬息后,陈笺方将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五指麻木,轻声开口,“母亲她并不知道我将画买回来了,她仍旧沉浸在卖出画的喜悦中——母亲依然欢喜,隐患被扼杀在微时,并没有人失落,这难道不够吗?”
显金深吸几口气,低头来回踱步,双手攥成拳,刻意压低声音,“是是是!你最厉害!你权衡利弊——你纵观全局——众人皆醉你独醒……”
“但你知不知道,你加价买回大太太的画——这件事本就在给你母亲难堪啊!”
这件事,有很多种解决方法。
先不提,画究竟能不能卖,只提在木已成舟的局面下,如何挽回影响……
是协商解决要回?
还是请大太太落一个笔名,而非真名?
还是模糊掉作画的时间?
这么多解决办法,他偏偏选了一种透露着凝视与倨傲的!
——至少应该提前告知大太太段氏吧?毕竟是她的画,她的想法,她的决定!
而不是打着“不冒风险”“不立于危墙之下“的旗号,随意处置了大太太段氏的心血之作啊!
从根上讲,这就是不尊重!
再挖深一点,这就是希望之星的“信我”俯视主义在作祟——他的意见与想法比他不认同的其他人都高级、都正确。
所以他可以擅自代替别人做主。
就像那盏凉茶。
可这世上,并非他以为的好,才是好;并非他所认清的真相,才是真相。
所有人都有想法,有偏好,有情绪,有梦想,有目标,更有为之奋斗的勇气——而不是,只有你,你的信念、你的理想、你的认知,才高尚。
显金前世在病床上躺了人生大半的时光,她迫于无奈被病魔规劝,当身体与精力都无法支撑她的理想时,她只能垂手放弃,还要装作毫不在意。
这一生,都是捡来的,重活一辈子,就算她的决定幼稚且狂妄,那也是她的,她自己的!
就算失败,那也是她自己的。
任何打扰她的人,都请走开。
显金胸腔中涌现出五味杂陈的情绪,目光移到陈笺方青筋暴起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气,“‘不冒风险’,你说清楚,到底是冒了什么风险?你如此警醒,究竟是因为会败坏大太太的名誉,还是因为阻碍了你陈家二郎的青云路!?”
陈笺方挺背,正欲高声言道。
窗棂外的灌木丛“细簌”摇晃两声。
陈笺方警惕地看向窗外,“谁!”
门外的小厮飞快探出头望去,“看着像一个小丫头的身形,往西边跑去了!”
西边就是内院正堂。
陈笺方低下头加快收拾砚台与笔墨,低声与显金道,“等今日后再说吧!宴上的人恐已等急了。”
陈笺方埋头朝外走。
显金却如脚下生根,立在原地。
陈笺方回过身,眉梢眼角处似有无助,口吻温和却带有一丝哀求,“显金……”
显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隔了片刻,终是长且缓地呼出一口大气,抿唇将放置纸张的竹篮拎起,从陈笺方面前的窗棂快步走过,待拐过墙角,终是抬手侧眸,将眼角包含的那滴泪藏进了掌心。
宴上确实等急了。
两人一上席,扮演项羽的二太太许氏直呼,等他们等得,扮作胡子的海带都快变成干货了!
瞿老夫人看了二人一眼,收回了目光,让人将笔墨纸砚摆好。
陈笺方埋头写春联。
显金埋头吃冷菜。
陈敷挑起右边眉毛,疑惑地看向闺女——这丫头情绪明显不太对。
“咋了?”陈敷弯腰俯身轻声问。
显金吞下年糕与蚕豆,摇头,“无事。”显金将情绪一点一点收敛回来,扯开嘴角笑了笑,“刚给您种了片菊花田,等明年秋天,您可赏菊写新书。”
陈敷:?他已经懒得追究闺女的执行力和战斗力了,只能砸吧砸吧嘴,虽然他很喜欢菊花,但是,出于某种文化因素,被人送菊花,好像也不是什么大吉大利的事?
陈敷的关注点被轻易岔开。
瞿老夫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
除夕钟声响起,万国寺的头香袅袅燃烟。
瞿老夫人认真注视龙川溪边的烟火飞腾。
瞿二娘步履匆匆,“夜黑天凉,您别站在风口。”
瞿老夫人缓缓转过身,“都看清楚了?“
瞿二娘点点头,双手抬起在耳边拍了拍,“进来吧。”
一个面生的小丫头躬头弯腰入内。
瞿二娘心下叹了口气,开口:“说吧,二郎君和贺掌柜单独出外院时的情形——是否亲密?说没说话?有没有同居一室?”
小丫头哆哆嗦嗦张嘴,一口地道的徽州话,“……两个人一前一后,隔得拉远,说了些话,先去的库房拿纸,再去外院书房拿笔墨,拿纸的时候二郎君在外面等,拿笔墨的时候贺掌柜在外面等……没,没有同居一室过。”
“都说了些什么?”瞿老夫人沉声问。
小丫头有些害怕,“我……我离得远就听了什么梅花、桃花、菊花……在书房,两个人说的什么百鸟图,买卖……说的官话,我听不太懂就凑近点听,结果一凑近踩到了枯木枝,我怕被发现赶紧跑了。“
瞿老夫人:……眼神望向瞿二婶,怎么派人听墙角,都不知道派个文化程度高点的?!至少要听得懂官话吧?!
瞿二婶缩了缩脖子:能力的参差,水平的差距,总要叫老板知道物有所值啊!——她打听过了,贺掌柜身边那位钟管事,如今一个月五两银子,她才多少呀!这叫一分银子一分货。
瞿老夫人转过目光,“两个人可有说有笑?”
小丫头连忙摇头:“没……没!都没什么表情!看上去不是很熟!”
瞿老夫人松了口气,缓缓坐回条藤椅上。
瞿二婶朝小丫头挥挥手,又转身给老夫人倒了杯水,“我一早便和您说了,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怎么会搅到一块儿?”
却想起她那日在绩溪作坊看到的伞柄上的兰花小刻,前几日恰好又在二郎君的袖口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兰花绣样……
瞿二婶张嘴想说,话都到喉咙里,却到底咽下了——这话要是说出口,那贺掌柜不死也要掉层皮。
何必呢?
都是可怜人。
瞿二婶把热水递给瞿老夫人,“先前同您也是随口一说,您是把二郎当作眼珠子的,当即慌了神,立刻想法子验证……如今没事,倒是皆大欢喜。“

第212章 阴差阳错
瞿老夫人没说话,但稍微松懈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如释重负:她倒也不是不喜欢贺显金,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否认这丫头面容身量都顶好,为人也聪明,长了根好舌头,说话知进退,着意哄人时能把人哄得摸不到天南海北——这样的姑娘,若冲男的有意引诱,一笑一个不吱声!
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这两个,一个要弘陈家的名,一个要增陈家的利。
是不可能拢在一起的!
更何况贺显金又是这样的出身!
不不不,就算贺显金出身清清白白的,也是不配二郎的啊!
二郎他爹死得早,本已做到了从四品知府,若再干个二十载,进六部入京做官,跨过正四品这道天堑,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二郎争气,父子两人都在朝为官,父提携子,子帮衬父,陈家何愁不发达?
如今二郎他爹死了,官场上,谁还能提携二郎啊……?
瞿老夫人面色上顿生出极大的悲戚。
只能为二郎寻一位在朝为官的老丈人啊!
官职越高越好,官位越重越好,家世越显赫越好……
姑娘长得好不好看重要吗?
身量高不高挑重要吗?
灵巧善言重要吗?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好爹啊。
二郎只有走这条路,才是一条坦途大路啊!
她听瞿二婶说,显金与二郎之间眉梢眼角处有些不对,她吓得当晚翻来覆去,一闭眼尽是二郎与贺显金凑在一起笑笑闹闹的场景,她当即睁眼再睡不着,恨不能当场叫人把贺显金押来,到堂前的石板路上跪着!
这才有除夕当晚,她特意给两人的独处机会。
一对情到浓处的小鸳鸯,就算再自禅冷静,在无人之处,也难免显露出几分怯意和亲近。
等等,怯意?
瞿老夫人突然想起什么,眯了眯眼,挺直腰板低声问那小丫头,“你仔细想想,贺掌柜是否瞧上去与平日不一样?”
小丫头还留着头,别说情窦,痘痘都还没长,没听懂什么意思,直愣愣道,“是有些不一样。”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