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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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金真答应下来,赵德正尬在原地,伸手挠挠后脑勺。
赵德正想开口说点啥,却见显金已带着人走出了桑皮纸作坊。
显金人一走,刚刚不见踪影的南小瓜朋友伸了个脑袋出来,“哎呀!怎么走了呀!我刚去巷子口买了两只南瓜饼!”
转头看自家赵管事还在原地,南小瓜立刻把两只南瓜饼塞进嘴里,囫囵吞下,瞪圆眼睛,“哎呀!您还在这儿呀!我刚吃完!“
赵管事:……
他知道,他亲眼看见了这出惨剧。
南小瓜当下低头就要跑,在原地踟蹰片刻,对未来女掌柜的好感突破了对赵管事有名无实的惧怕,张嘴就整顿职场,“您着实不该因她是姑娘看轻人家!人戏文里叱咤风云的百安大长公主也是姑娘,怎得就打得了鞑靼、驱得了倭贼!“
赵管事背手低头,走了两步,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姑娘,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没见过大市面!
就算进过学堂,就算看得懂那些金贵书,就算会提笔写两句酸文,也不代表她懂纸!
不懂纸的东家,就是个外行!
外行带内行,注定完蛋!
上面人嘴巴一张,底下人干死干活,最后全都打倒重来也不是没有过——那陈老五好歹是造纸世家出身的,他懂制宣纸不易,懂得这一百零八道工序孰轻孰重、孰急孰缓!
这丫头不过是在李三顺的调教下,背过两页常识,干一年两年可以,大家伙只见烈火烹油,不见火下虚空;若是这丫头凡事太过天马行空,吃苦受累的就是下面人!赚不到钱,受穷挨饿的就是伙计们!
为何桑皮纸作坊,十八个伙计,二十年,一个没换,一个没走?
不就是因为一则他手上功夫厉害,镇得住场子;二则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知道伙计有多苦——桑皮纸作坊在隆冬腊月会花一笔银子给伙计们买炭火、买生姜、买猪油,因为捞纸时整个小臂胳膊要浸入池子里,一天捞上三两池子,没几天手上就会长满冻疮;在三伏暑天,也会给伙计们窖上瓜果、备上绿豆汤、温水掺盐和糖当作饮子,因为在焙房不能开窗,烘纸时不可见风,且焙板比高热的人体温还烫……
这些都是小事,但当管事和掌柜的,必须要做!
人,匠人,才是宣纸的命!
一个小姑娘,没做过纸,没吃过苦头,没把一百零八道工序走完,她真的能懂吗!
赵管事抿了抿嘴角,双手背在腰后,因常年靠在砖混水槽旁腰部作支点使大劲,如今腰杆每逢阴雨天都阴痛得厉害,赵管事一夜未得好眠,眼圈发青,伸手再打一把南小瓜的前额,“我不是看轻姑娘!只是姑娘大多都没定性又娇气……”
南小瓜嘟囔一声,“论起没定性和娇气,陈五老爷,也不遑多让……偏见就是偏见,说再多也是偏见……”
赵管事一巴掌打到南小瓜肩上,“不许再去学堂躲墙角听课了!学到点词儿就乱用!什么黄什么壤!咱做纸的,关种庄稼什么事儿!”
南小瓜默默翻了个白眼:顶头上司没文化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显金战书接下,自然要花功夫准备。
正巧卷王钟大娘的集训营进展到实操环节,显金便跟着一块集训。
显金一上手,高师傅的面色就变了,凑拢李三顺轻声问,“贺掌柜练过?“
李三顺目不转睛地看显金的手上动作,“快了!力气要重!整个胳膊没下去!你是怕水里有蛇,还是怕这水吃人呀!”一边分出神来随意回答高师傅的问题,“知道我们家三爷吧?“
高师傅连连点头,“知道知道,那个不着调的二世祖!”
对这个评价,李三顺表示高度认可,点点头,“就那二世祖都被这丫头逼得每一旬至少来作坊上七天工——对自家老爹尚且如此,我们家金姐儿向来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除却月终算账、清仓,这丫头都在作坊里,每一道工序都是亲自上手做过的。“
高师傅哑然,愣了愣,“她……她能做来?”
李三顺奇怪地看了眼高师傅,莫名其妙发问,“你聪明还是我们家金姐儿聪明?”
高师傅悲愤:这是一个重量级吗!
李三顺转过头去,拿目光继续细抠显金动作,“你都做得来,金姐儿肯学,她凭啥做不来?”
高师傅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于是愉快地接受了李三顺这个回答。
李三顺看了看显金的手上动作,仅仅抿了嘴角,没说后一句话:但是,匠人的时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脑子的灵光,而给显金的时间太短,这让比试充满了不确定。
集训过程中,显金在绩溪作坊建的那七八个砖混大水槽起了作用,二十人四人一组,分作五组,二人一队,内分两队进行积分制PK赛捞纸——这是钟大娘设置的第一个淘汰环节。
这个赛制设置为二十天,以每一队捞出的纸张积分累计,李三顺、周二狗并绩溪作坊的瞿大冒管事当评委,以一刀为单位进行打分,从宣纸的均、色、绵、韧及落笔后的分色、笔触和层次的表达及放置时长后的色与形为基准,十分累积制,谁愿意加班加点地多做挣分也可,但只一条,一旦出现多于五刀的低分宣纸,即可淘汰,不予置评。
低分宣纸为低于平均值,即五分,五分以上每跨越一分都是不易,八分以上为高分段,一天有两刀宣纸高于八分者,自动加五分。
从根本制度上,杜绝了那些粗糙刷分的玩家。
一群崽子,立刻凸显出好几个阵营——
有平稳拿分的:把那一刀的分都控制在六分左右,每一刀投入的心血都不多,但刚刚够用,重在量上;
有精挑细刻的:只做精品,每一刀的分都在八分左右,虽然手脚动作稍慢,但能多拿规则之内的五分;
“酱肘子”漆七齐选手确实聪明,吃透了规则,甚至隐约用上了二元一次方程,进行组合刷分,每天保证两刀及以上的高分宣纸,甚至有时能超水准做出九分的宣纸,但这个指标一旦完成,他就带着队友把宣纸的分额控制在了七分左右——依靠组合刷分,酱肘子一队已蝉联了将近八天的积分榜榜一。
且当其他平稳刷分的、精雕细刻的组队累瘫时,酱肘子甚至能空出时间打听打听卷王钟大娘——例如,和离书是怎么签?孩儿在哪里长?那天杀的前夫死球了没等等系列一听就心怀鬼胎的问题。
这人聪明到了点子上,他谁也不问,问显金。
夜深人静,集训的崽子们都走光了,酱肘子在耳朵边絮絮叨叨地聒噪,显金面无表情地对着周二狗搭帘子——是,经过精挑细选,她的捞纸搭子是大病初愈的二狗哥。
狗哥人在江湖,放出话来,“他的掌柜他来罩,宣纸必须做得好。比试就试轻飘飘,敢问谁敢来挡道!”
难道说单押也算押?
但狗哥对这首绝句非常自信,甚至贴在了显金一侧的水槽上。
显金:补课本来就烦,低头一看狗哥的鬼画符,心里更烦,再听酱肘子绕着弯地逼逼逼……
显金深吸一口气,“你再多问一句,你今天的积分扣完。”
酱肘子大惊失色,“大家都是来集训!贺掌柜如何公器私用、以公报私!”
大家都是来集训!
你是来泡班主任!
这酱肘子就像大学里聪明又讨厌的男生,平时看着不太努力,但绩点贼拉高,还爱缠着美女老师问东问西。
显金撩起袖子,双手紧握竹帘,屏住呼吸,头帘水没身,将小臂手肘尽数沉进装满纸浆的水槽中,刚一使劲,显金便心道不对:她慢了!
她和狗哥的节奏不在一个频道!
她慢狗哥快,帘子受力不均,就凹凸不平,竹帘上挂起的纸浆就厚薄不匀,自然成不了一张好纸!
显金挫败地将竹帘拆下来,拿到纸浆水槽里洗净,再看酱肘子,便叉着腰骂,“你缠我有何用!你喜欢钟大娘你就努努力进陈记呀!再努努力早日升作二道杠和钟大娘平起平坐呀!你个实习生,现在问什么问!问什么问!”
酱肘子哭哭:很难不认为贺掌柜是在借题发挥……
显金一通输出,把做不成纸的怒气全都宣泄出来,一扭头便见陈笺方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显金缩了下脖子,低头拿大臂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
酱肘子漆七齐同学跟随显金的目光看了眼门外身姿挺拔、面容浅淡的青年人。
酱肘子踢了踢周二狗,低声问,“这谁呀?”非常八卦,如同狗见了猫、猫见了耗子、耗子见了油,又轻轻踢了踢周二狗,跟他吹耳朵,“我听说咱们贺掌柜的没有婚约呀!如今又在守孝,没听说有正在相看的……”
酱肘子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充满激情的回复,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温润俊朗的青年,脚下又动了,“狗哥狗哥,你说话呀——”
周二狗咬牙切齿,“你再踢我,明天的积分也没有了!”
他如今就一条腿是完好无损的!
这厮还可着一条好腿踢!
是不是想把他踢残了,自己上位当首席啊!
酱肘子学显金的样子,脖子一缩,一副乖巧鹌鹑状。
还未等周二狗互通有无,显金略有丧气地开了口,“这么晚了,二你来作甚?”
陈笺方扬了扬手里的布袋,“龙川溪上游有位致仕的侍郎,我前来请他指点文章,老大人学富五车、谈兴正浓,如此一来便晚了些,正好见绩溪作坊亮着光,便过来看看。”
再看显金一身短打,虽是深秋的天气,却满头大汗,低头见满池的纸浆与好几个四尺的竹帘,恍然大悟般忆及与赵管事的那个赌约,笑道,“原是真的——祖母说你与赵管事立下赌约,若能捞出四尺宣,桑皮纸作坊便以你马首是瞻……”
显金一边点头,一边拿干抹布擦手。
陈笺方从怀里掏出一方蚕丝巾,“抹布剌手,用这个吧。”
酱肘子兴奋地疯狂撞击周二狗的肋骨。
肋骨倒没事,肋骨下方的腰子无辜受到波及。
作为男人,周二狗很想立刻、马上把这死肘子溺亡在纸浆槽里。
显金接过蚕丝巾,是挺柔的,像在小猫身上擦手,心情却更觉焦躁,“倒也不是马首是瞻,只是姑娘在男人堆做事,又是初来乍到,总要露两手镇场子,行事才便利。”
酱肘子想起每天把头发潦草地盘成一个粗髻、英姿飒爽地跑在集训队伍最前方的钟大娘,不由自主地猛点头,像只啄米的傻鸡。
陈笺方目光被移动傻鸡吸引,“是集训的新人?”
酱肘子拱手大声道,“在下漆七齐,清水镇人,老父曾为陈家做活,因爷爷过世,老父就回乡里给爷爷制棺修坟去了!”
陈笺方脾性温和地亦拱手道,“在下陈笺方,陈家长房二郎。”
“您就是陈二郎!”酱肘子仿若被闪到,五官被读书人自带的光芒堆积得皱成一团,双手在衣摆处狠狠擦了几下,恭恭敬敬躬身作揖,生疏地咬文嚼字,“久仰久仰!”
周二狗默默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说得你真知道似的……”
明明文化水平,和他不分伯仲。
酱肘子一拍巴掌,五官活起来,大声道,“此言差矣!我们镇上读书的崽儿,大考小考前,你知道要干嘛不?”
“干嘛?”单纯快乐肌肉男周二狗到底被勾起了兴趣。
“拜神呐!”酱肘子“啪”地一声拍了大腿,“先拜孔夫子,再拜青城山院的乔山长,最后拜咱们宣城府独有特产陈家二郎和乔家大郎!一个十八岁中举,一个十三岁中举,求学神吹口仙气,保他们小考小过,大考大过,不考也过!”
显金一边低头搅和纸浆,一边终于勾唇笑起来。
这活宝,是真会来事。
就看是他的嘴硬,还是钟大娘的心硬了。
陈笺方听见熟悉的名字,余光下意识瞥向显金,见显金神色自然,便长舒一口气,再拱手作揖算是让过,“过奖过奖!宣城府藏龙卧虎,小儿怎敢与孔孟、乔师比肩。”
害怕这位活泼的七七七再说出让他难堪的奉承,陈笺方眸光赶忙移向纸浆水槽,又见水槽旁没有成形重叠的湿絮,敛眸轻道,“一张都还未得?”
显金闷着点了头。
李老头儿说,做纸既要考技术也要考心性,之前她心性非常平和时,跟老李头当搭子,秉承着做得出来就做,做不出来也没人扣她绩效的松弛感,倒是做出过几张还不错的四尺宣,如今她一方面警惕于时间的匆忙,另一方面又顶着陈记三间店子压身的压力和一堆人隔岸观火看她究竟行与不行……
说实在话,投胎转世之前,显金也不过只是一个在象牙塔里念书的病弱小女生。
上辈子做过最大的成就,在暴发户爹的金钱支持下和柔弱老妈的情绪支持下,拖着严重的先心病活了二十来年。
在泾县,她更多的是玩票。
她有脑子,有超脱时代一千年的观点,有在未曾藏私的书中窥探过前人的经验与秘密,她凭的是一股蛮劲去干——就算失败了,她便宜爹陈老三的小金库应该也能帮忙填补亏空,再不济她素昧谋面的娘给她留的那两大金镯子,也是硬通货。
本来就是发配,没人期待她和陈敷成功。
天高皇帝远,她想怎么干。
如今……
显金轻轻抿唇,如今她若是失败了,便没有退路了。
与泾县不同,众目睽睽之下,善意的、恶意的、看笑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用赤裸的热烈的催促的目光看着她,看她处心积虑地拿到了陈家三间铺子的管事权后,能不能顺利承接,能不能……将不同的声音弹压下来。
她没有第二次机会。
赵德正一旦心服低头,就算是瞿老夫人,想动她时,也必须掂量掂量手上的筹码了。
这样的局势下,她很难稳住心性。
还有八天。
只有八天。
偏偏这个时刻,李三顺被派到泾县帮陈敷解决一批宣纸存放发潮的问题——本可以让高师傅去,但瞿老夫人一句高师傅并非与陈家签契的伙计,亲自指派了李三顺前往。
瞿老夫人或许也想看看,如若没了李三顺,她硬碰硬的手艺到底有几分吧?
显金轻轻颔首,几瞬之间,将怯懦与不安尽数收敛,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异常,“是,一张都还没做出来。”
但小姑娘轻轻展颜笑了笑,“但我相信,蔡伦大神终究是站在信徒这边。”

蔡伦大神与信徒。
陈笺方不自觉地笑起来,显金无论何时何地,总能说出叫人听了耳目一新的调子。
看陈二郎笑得明媚又真挚,酱肘子拼命拿下唇包上唇,企图掩饰灿烂的姨母笑,手肘往外一拐,欲与周二狗实现肢体的深度交流,谁曾想一肘子过去扑了个空。
酱肘子扭头看,周二狗一脸警惕地早已移步十米之外。
周二狗:就很无助。
金姐儿的婚姻要拿他祭旗就算了。
他不想再让脆弱的腰子受伤了。
酱肘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笑眯眯开口,“说起蔡伦祖师呀,让我不由想起露皇纸,听说在泾县最早做出八丈宣时,槽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手拄古木拐杖,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没一会儿就消散了,伙计们以为是蔡伦祖师出现,每次做潞王时,都要以沉香、供品和鞭炮去祭奠他老人家……”
这说明显金还是第一次听。
周二狗点点头,向显金道,“……之前在小曹村捞六丈宣前,三顺师傅特意烧香叩拜过祖师。”
显金低头又搅了搅纸浆,抬头郑重吩咐周二狗,“狗爷,麻烦您明日去市集帮我请两张祖师的画像,再买点石榴、桃子什么的……”
祖师爷可能不太感冒水果吧?跟吃戒断餐似的,得再来点碳水。
“酥饼、麻饼、城东头老童家的鸡油炸饼,各样五十个。”
碳水、纤维……蛋白质也很重要。
“卤腱子肉切两坨!卤香排骨、猪脸肉和羊腿也买点。”
显金给祖师爷安排了一顿放纵欺骗餐。
周二狗急了,“酒——”撞显金,“酒!哪有老头儿不爱喝酒的!”
健康餐一下子被哄抬成为应酬餐。
不过周二狗说得很有道理。
显金大气道,“那再来两壶青梅酿,希望祖师爷吃好喝好,保佑我顺利开纸。”
陈笺方低眉侧目,笑意浸入眼窝,直达心上——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轻松的人,父亲历经二十载,在母亲的不断温润下性情终于慢慢豁达,却倒在了好日子真正来临的前夕,他骨子里跟父亲很像,敏感、多思、感性却稍有懦弱,当情绪变多,他就像一座未搭建堤坝的水库,涝灾来临,洪水涌出,他若能及时挖渠、引沟、润土、消融,便可全身而退,但一旦失败,他几乎被郁结的情绪溺亡。
显金,却很容易能让他轻松起来。
随便几句话,随便几个笑脸,好像凡事到她手里都举重若轻,能够得到妥善地、完整地、平顺地解决。
父亲能带他在成都府的边界看过一种花。
是从西番传过来的,唤作丈菊,硕大的花盘迎阳而生。
显金就像这种花,而他就像在这种花下庇荫的杂草,贪婪地、臃肿地、不可脱离地汲取着显金强大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补齐补足他心绪上的安稳。
陈笺方将一直拎着的布袋子放在水槽旁的斗柜上,默默地移了一盏燃得很好的油灯,从布袋里将书册与笔墨都拿了出来,温声与显金道,“你还要练多久?”
显金看向周二狗,周二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看向酱肘子。
酱肘子挠挠头,“我们集训,我不走。”
周二狗挠挠头,“我可以挨着七七七睡。”
意思是通宵也可?
显金:……这什么老师呀!怎么连个专属课程表都没有!
并,通宵会不会太狠了?
万一,祖师爷要在梦里练练她酒量咋办?
“再有一个时辰吧。”显金看了眼更漏,看希望之星已经端了小矮凳坐下看书,迟疑道,“院子里还有一辆骡车,你可以先赶回去,再请陆账房帮忙赶过来接我。”
陈笺方眼神未从书上离开,“那岂不是太过麻烦骡子?”
显金:?
给你颁发一个爱护四蹄动物和平奖好不好?
打工人都在加班,打工动物到底是凭什么不能“996”啊!?
显金闷了闷,昏暗的捞纸棚户只在木梁上挂了零星挂了三四盏油灯,为了方便往水槽里加料、搅拌“划夜槽”,还备下了好几盏灯油旺盛的照明,饶是如此,因整个棚户空间太大,且仲秋初冬的夜风又疾又劲,吹得油灯东倒西歪,光线与光晕如同喝醉的老叟在大道上努力走直线。
“仔细把眼睛看坏了。”显金扬了扬下颌,“要不就去前店看吧,光好一些。“
陈笺方温声笑着摆摆手,“何必再点灯烧油?这里就很好了?“
显金还想说什么,陈笺方索性将双手撑在小矮桌桌面上,抬起头,笑容平和安静,声音润得像绵滑清澈的春雨,“显金,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
显金便止住了关于阅读与光这一前卫命题的纠缠,转身回到水槽边,索性不再管一旁的陈笺方,只将竹帘擦拭干净后抱到灯下自行研究——周二狗纯属自身很强,但教学能力为零的自我修仙型学霸,做不到李老头儿那样一阵见血地抠问题,问他意见大概能得到“我觉得你不对”这样的评语。
再问他“怎么不对了?”
周二狗便会像个大傻春似的,憨笑,“感觉不对”。
去……去你妈的感觉不对。
这跟甲方要求“我要五彩斑斓的黑和抑郁深情的白”又有什么区别!
与其指望周二狗,还不如指望自己的智商。
显金单方面剥夺了周二狗参与教学的权力,无奈选择自学。
陈笺方轻轻抬头,目光落在显金靠着柱子、瘦削的后背上,再落到显金身侧冒着热气的茶盅上。
陈笺方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他一早便说,小姑娘喝凉茶伤脾伤肝,如今天气渐凉,终究肯听一些话了。
在一旁的,漆七齐酱肘子,牙花子都快包不住了,眼珠子转了转,决定换个思路问周二狗,“……既然咱们贺掌柜没婚约,那咱们二郎君都快十九的年纪了,也没定亲吗?”
周二狗认真思索片刻后,诚实回答,“我不知道啊。“
漆七齐无语凝噎。
周二狗挠挠头,“我又不喜欢二郎君,他定不定亲,与我有何关系?”
周二狗后知后觉漆七齐会不会太过关注二郎?
难道是——
周二狗“啧”了一声,小声提醒,“你要是喜欢二郎,你仔细藏起来,要是被老夫人抓到了,打断你一双腿呀!”

“咱就是说,你问我是不是喜欢贺掌柜,会不会更合理一些?”
漆七齐既没在沉默中灭亡,也没在沉默中爆发,反而情绪稳定地提出了另一种解题思路。
周二狗恍然大悟,隔了片刻才摆摆手,“你和金姐儿?更不可能。”
漆七齐:这人是在侮辱他,还是在侮辱贺掌柜?
“你说,金姐儿养三五个身娇体软的小相公,我信。你要说金姐儿嫁人,给个男的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再围着孩子哭哭啼啼、家长里短……”周二狗声音压低,似乎想到那个画面,他不自觉地抖了抖,“我倒宁愿她这辈子别成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也比那日子舒坦。”
棚户大,但通风。
话从口出,随风而行。
显金琢磨得极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陈笺方,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凝在了《植品》序言上,半晌未动。
成亲,难道不是好事吗?
两个人相互扶持,携手度过。
怎么在这个壮实的伙计口中,却成了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坏事了?
若……若他有幸得娶显金,他必当勤恳上进,不说位极人臣,却也要官至六部,势必叫显金扬眉吐气、有所依仗——他必将将中馈、良田、店铺、财物毫无保留地交予显金,将育子教子的权力尽数交给他们的母亲,他将忠诚、坚韧、坚强,带给她最大的保护和……爱。
难道,这样也不幸福吗?
陈笺方轻轻歪头,似乎被那列晦涩难懂的序言扰乱了心绪、打乱了思考。
显金预计自学一个时辰,实际自学两个半时辰,已近子时。
酱肘子和周二狗一左一右大声打呼噜,显金走时预备叫醒这两,谁知这两统一动作——一个翻身继续在窄木板上睡如老狗。
好吧,那就让他们达成在公司地板上睡觉的成就吧。
显金和陈笺方一前一后上了骡车。
陈笺方手紧紧捏住膝盖处的衣料,思忖良久刚想说话,一转头却见显金歪头靠在立柱上,张着嘴睡得不省人事。
陈笺方紧紧攥住衣料的手慢慢松开,不由失笑。
好像每次他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时,总是不行——凉茶事件,他提着致歉的糕点,走了半夜的路,希冀与显金当面说清楚,却迎来了大门紧闭的店铺和空空荡荡的内院;就在上次,他的话,已到了嘴边,却像是被浆糊封住、被钩子钩住,无法畅快开口。
这次,他想问问显金怎样看待婚姻。
显金却回之以平稳的呼吸,和……从嘴角下落的口水。
陈笺方认命似的,从怀中掏出另一条蚕丝巾帕轻轻擦拭干净,目光落在了显金张开的唇上。
少女的唇,是粉红的、弹润的、水灵的。
陈笺方入神般看了许久,终是艰难地移开眼神,显金的话尚且在耳边,“……你若真喜欢就努力进陈记,努力拿到两条杠跟她平起平坐……”
现在的他,根本不堪一击。
祖母轻飘飘的任何决定,都有可能将这份美好的喜爱变成恐惧的牢笼。
陈笺方闭眸仰头,将后背轻轻靠在内壁。
等等吧。
再等等吧。
一连两日,显金捞无好纸的战绩,尚且无人能破。
事实证明,搞封建迷信是没用的。
拜再多蔡伦祖师爷,供上一桌满汉全席,都打动不了他老人家。
显金情绪非常焦灼。
与其说焦灼,不如说烦躁加低落。
陈笺方每日晚上都来陪,显金下训的时间却越来越晚,说的话却越来越少,陈笺方在棚户里的陪伴和骡车上的同行,大多都在沉默与思考中度过。
显金整个人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有种孙悟空难逃五指山的无力感。
不是她不够努力。
是她,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解决了。
心态无法调和。
就算她的副手是经验丰富又技艺超群的周二狗,也无济于事。
捞纸,只有两下。
两下下水,能成则成,不能成则洗去重来。
每一分力,每一个角度都决定了这一次的捞纸是否有效。
显金情绪越来越焦灼,集训的新人不敢靠近,只有钟大娘顶着压力来安慰她,给她带了一大杯桃子茶和四色糕点,显金反手抱住钟大娘,将头埋在小姐姐的肩窝里,隔了许久才抬起来,“没事……没事——”
钟大娘有些心疼,怎么可能没事?她的肩膀湿了好大一片啊!
“就算不行,难道就不能做掌柜了?”钟大娘愤愤不平,“每一个制笔的,难道就都写一手好字?每一个做刺绣的,难道就都能制一身衣裳了?你懂纸,懂算账,懂做生意,难道还不够!”
显金摇摇头。
将李三顺当作拐杖,以为自己拄着拐杖跑得够快,就能比别人先到终点。
如今,拐杖被人抽走了,她一瘸一拐地在赛道上,就算姿势再标准、装备再齐全,她也不可能完赛,更不能拿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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