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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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也可以不是人!
但凡有个鬼姓瞿,瞿老夫人都能把她捞去配个冥婚。
显金语气很淡定,但威胁的意思很浓厚。
周二狗可不是损耗品,哪里经得住他们这样搓磨?介绍个瞿秋实,去掉周二狗半条命,再介绍几个小哥,周二狗还能活呀?
可能狗哥至死也想不通:她相亲,为啥吃苦的是自己,这个因果关系真的太歹毒了。
显金加了一句,“我听说,女户随时可自己置宅置业,若答应官府,死后将家产都给朝廷,年老时还能住进广济堂——我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孤家寡人一个,倒也不在乎身后的香火。”
瞿老夫人愣了愣。
老三给这丫头开了女户?
“几时开的?”瞿老夫人探身迫切追问。
“在泾县时。”显金道。
“你户头呢?你户头落在哪儿了?”瞿老夫人只觉眼前的烤鸭子,立马要长出飞羽来,旋到她脸上!
显金抿抿唇,没答话——陈敷置下的那处宅子!原是为贺艾娘置的,自显金开了女户,便成了显金的落脚点。
瞿老夫人如何猜不到!
她只觉天旋地转。
人家儿子生出来是补台子的,她儿子别出心裁,甚是出其不意,总在犄角旮旯处敲她一闷棍!
这丫头本就恃才傲物,陈家能拿捏她的地方少之又少,有一说一,户头算一个!婚事算一个!等把这丫头嫁到自家人手里,她还能飞得起来吗?!
是,她是聪明,能干事能赚钱能顶家!
但若这份聪明,拿来对付陈家!拿来蚕食陈家!
有一个算一个!
是憨厚得八个板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陈猜顶得住?还是那吃喝玩乐精通、正经事一窍不通的陈敷顶得住呀?
这两大傻儿子在这丫头面前,动作都是慢动作!就跟猫看耗子似的!你他娘的眼珠子一转,这丫头就知道你是要打鬼还是要拉稀!
老三怎么敢的!
瞿老夫人胸口陡生起一股冲天的愤懑——她为这个家牺牲大半辈子,殚精竭虑,无不以陈家为先,无不以陈家的利益为先!如今陈家天降财神爷,老三不想着怎么把这财神爷的腿拴住,反而帮这财神爷插了对随时飞走的翅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这个道理,陈敷是半点不懂!
瞿老夫人手撑在把手上,狠狠喘了几口短气。
几个喘息之间,瞿老夫人思考良多:宣城的几间作坊皆被打乱,这丫头大刀阔斧地做了许多打算,也投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本钱,如今一旦中断,吃亏的是陈家。
更何况,这丫头手段了得,一张告示就把恒、白两记的一大半学徒都搞到陈家来了。
听说,恒记这几日,开始清理仓房,拿存货顶卖货了。
瞿老夫人起伏的心绪在几个来回间得到平复,“你爹疼你,自是处处为你着想,女户的身份庇佑你,陈家也保护你,只希望你能时时刻刻牢记着。”
显金看向瞿老夫人,点了点头。
瞿老夫人再道,“你的婚事,暂且搁置吧,祖母自不会逼着你相看嫁人,但一辈子不嫁也是个浑话,这传出去,我们陈家成什么人了?克扣姑娘的败德人家?等缘分到了再说吧。”
显金仍旧点头,深知她和瞿老夫人摇摇欲坠的杠杆,又一次平衡住了。
瞿老夫人抿了抿花白的鬓发,“听说你大刀阔斧地整治绩溪作坊和灯宣作坊,绩溪作坊作风懒散,本该大改;”
“灯宣作坊几个老伙计近来也无甚建树,能够体面地交接清楚,也是你的本事;”
“唯独把桑皮纸作坊晾在一旁……桑皮纸作坊的赵管事惶惶不可终日,就怕你何时突然来袭,打他个措手不及。”
显金倒是想打个突袭战。
只是如今没意大利炮啊!
桑皮纸作坊除了财务上略有瑕疵,其他的,无论是伙计的手艺、产出还是店里的条例都被打理得非常规整。
对比其他几间铺子,就像在中超联赛里看到了皇家马德里。
有种奇异的鹤立鸡群之感。
后来显金一打听才知道,桑皮纸作坊的铺子,在希望之星他爹没正式入仕前,曾亲自管过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两年半,其间的伙计人选、店子的规划和原料及产出的把控规则,都是希望之星他老爹定下来的。
你学霸,还真是你学霸。
干啥,都展示出极高的素质。
唯一不足的年账房,还是之后孙氏使了八辈子吃奶的劲儿塞进去的。
对于这种高素质的子公司,轻举妄动不是最佳的选择。
其实也没必要轻易去动。
显金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一个就像她和瞿老夫人长期相爱想杀,每次见面都在相互试探、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敌进我退、敌退我打的愉快氛围中度过,但始终关系没崩的平衡点。
显金笑了笑,“那我择日去找赵管事吃个饭吧,好好请教请教。”
瞿老夫人:?
倒不是叫你立刻杀上门去。
“赵管事是个做事的人,他管事和造纸的本领都不错,是二郎他爹在世时亲自选出来的人。”
瞿老夫人本想点到为止,但怕显金杀红了眼,只好深入浅出地说清楚,“他素日也没什么错处,你请教倒可,请君入瓮就免了吧?”
显金笑起来。
她真是爱死她和瞿老夫人的平衡点了,有种互相退让的默契。
就是不知道,瞿老夫人是不是跟她英雄所见略同。
瞿老夫人却面如死灰地扭过头去。
她上辈子是不是专司刨祖坟的?——但凡少做一桩恶,她这辈子也轮不上这把年纪了,还要与外室女斗智斗勇。

晨曦,宣城府最东边的平记油坊,檐角上的瓦片显眼地突出暖阳的光晕。
城东头的桑皮纸作坊,就在平记油坊的隔壁。
一个面中蓄须的中年男子,半梦半醒地靠在骡厩的竹竿子上,面前立着一个巨大的朝天窑,窑口上盖着个像斗笠一样的竹编尖头盖子,烧窑的柴火很旺,迷蒙发白的蒸汽直冲上竹棚,被棚子挡住,蒸汽便如大难来时的同林鸟,着急又焦灼地四下逃窜而去。
中年男子,面部绪须过盛,竟将鼻头与下颌尽数淹没,仲秋早来的日光终于赶上竹棚追逐的步伐,理直气壮又直捣黄龙地投射到男子耷拉又松垮的眼皮子上。
男子揉揉眼,愣了半刻,立即四脚着地探头观察炉火,紧张的神色在旺盛的灶火映射下终于缓和下来。
“管事!管事!”
一个小厮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跑进去,“有人来了!”
男子因一夜靠坐,腿很僵,刚想站起来,却被僵直的脚板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人来就开张!嚷什么嚷!”男子只好扶着柱子站起来。
小厮越着急越说不清,一边跺脚一边嚷,“不是不是!不是买纸的……陈家……贺……女的……哎呀哎呀!赵管事,你快去前门接一接吧!”
小厮口中的赵管事一听,反倒不急了,笑了一声,低头理了理衣摆,“新出炉的贺掌柜嘛,来就来呗,人家掌着宣城三店,绩溪作坊的老瞿被逼得天天绕城跑,灯宣作坊的老林头更惨,被逼到直接打道回府……如今,倒是想起来动我们了?”
小厮使劲摇头,眼皮子东南西北乱飞。
赵管事一巴掌打在小厮后脑勺,“中邪了!?”
小厮结结巴巴,“别……别说……”
“别说?别说什么?我赵得基,行得端坐得正,既不似绩溪老瞿懒馋,又不似泾县作坊陈老六人蠢胆大!我赵某人走到这一步,是一步台阶一个脚印,一口唾沫一颗钉!我有什么不能说!”
赵德正,乳名得基,可能是因为守了一晚上蒸笼,睡眠不足的人都带点暴躁,双手举高高,如作诗朗诵,“便是陈老三那个妖女怼到我跟前,我也要说!我不仅要说!我还要大声说!一五一十全都说!”
小厮的笑,含苦量很高。
小厮偏过头,朝走得越来越近的少女,扯嘴笑,大声道,“您是贺掌柜的吧!”
倒不是因为认识贺掌柜,是因为贺掌柜身后跟着的李三顺。
李三顺师傅的名头,在整个陈家还是很响亮的。
毕竟是陈家最强老师傅,的儿子。
李三顺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国字脸老师傅。
小厮嘴巴快要咧到脑袋后面,继续大声道,“贺掌柜的!您可来了!我们念你好久了!我是守门子的夜班伙计南小瓜!我上个月才来陈家,也是第一次跟赵管事一起守夜!”
显金身后的锁儿面无表情:你划清界限的手段,真是简单又粗暴啊。
“你好呀——南小瓜——”显金深觉这个名字说出口,自己都变得萌了一点了呢。
清润温和的女声一出,赵德正像在空中被掐住脖子的大鹅。
赵大鹅脑子空了三个呼吸。
他耿直是不假,说话得罪人也不假。
但是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听见了。
他就是再梗,也仍有一丝丝丝丝的尴尬——与素质无关,纯粹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显金笑着绕过柱子,探了个头先向赵管事郑重颔首,行了个晚辈的礼,算是正式打了招呼,再看了眼正皮锅甑蒸檀皮,转头向赵管事随口道,“秋末落叶前第一茬的青檀树……您这蒸了一天一夜了吧?看枝条快收缩小半寸了……熄了火把檀树枝起出来吧,再蒸就老了,泡的时辰就得拉长。”
赵德正回过神来,大鹅梗着脖子,“你在教我做事!?”
显金耸耸肩,无所谓道,“那您就蒸着吧。工期拉得越长,出货就比别人慢,卖场就比别人小,您亏钱都无所谓,我更无所谓——左右还有另两间铺子给我赚钱呢。”
赵德正憋了口气,鼻翼扇动四五下,大鼻孔进了足够多的气,才一口气泄出,转头咆哮道,“还不让人熄火!起树枝!”
小厮朝显金谄媚一笑,随即飞快往外院跑去。
没一会儿来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师傅,一左一右把圆木桶抬起,再将各类成捆的枝条一捆接一捆捞出。
赵德正拿出样杆看了眼。
不得不说,这狗丫头判断得非常正确——样杆枝条刀口处收缩了快小一半,檀皮离骨,露出了枝条的木杆。
确实到了熄火的时候。
赵德正瘪瘪嘴角:瞎猫还能撞上几个死耗子,这把不算。
赵德正观察枝条的同一时刻,显金也拿起了一根水蒸后热热乎乎的枝条子,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嘟囔赞道,“是三年条的青檀木,用了‘元宝口’的砍斫之法,这法子虽费工费时,却能保证第二年继续抽芽生长旺盛……如今这世道,便也只有真正的纸匠会这样做……”
赵德正一愣,含了下颌扭头偷瞄过去。
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确实是在认认真真地观察枝条切口,也确实是真真切切地喟叹。
是,他知道不应该。
但此时此刻,他确实生出了一丝天之涯、海之角,知己难寻、友难找的惺惺相惜之感。
小姑娘一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眼角略微上扬的,如沉静星辰般透出点滴光亮的双眸,整个人被罩在深棕色的单袄与未着丝毫锦绣的麻布琮裙里,安静得似是要沉进了壤里。
赵德正再一怔。
好像是跟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点不一样。
此番心路历程若叫显金知道,必定要道,“我就知道天天穿屎壳郎色是有回报的!”
“你还晓得元宝口?”赵德正鬼使神差开腔。
小姑娘笑了笑,“砍伐青檀木时,要三刀定口,各砍各的,形成两个极度倾斜的斜面,这样的斜面不盛水,泾县雨水充足,若砍得不好,青檀木砍伐接口处就易积水,非常影响来年木条的抽芽生长。”
赵德正愣愣地看向显金。

现教现卖?
李三顺在心里“呸”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步子:你自己乱猜归乱猜,请不要拉无辜的人下水!
显金抽出一条水蒸后的檀木条,放进不远处的水盆里。
水盆打的井水,冰凉沁骨。
显金说话间的功夫便将檀木条放了进去,待皮杆冷却后,一边将檀木条从清水里捞起,手上利索地三下五除二将枝丫皮剥了个干净,顺手还剔除了枝丫骨柴,一边笑着同赵德正随口道,“我做宣纸生意,我知道,难道不应该吗?”
说着便将檀树皮丢进了竹筐里,将干干净净的枝干递到赵德正手上。
赵德正看了眼手里被剥得干净得笔直笔挺的木条子,心里大为震撼:若是理论,尚能现学现背,可做宣纸是手上功夫,这细微处见真章,虽说剥皮不难,但能随手把檀木条子剥得这样漂亮,本身也是带点功底在的!
显金扬了扬下颌,示意赵德正往里走,“赵管事守了一夜的蒸笼辛苦了,若无需休息,还请赵管事为我带个路,咱们好好看一看大名鼎鼎的桑皮纸作坊。”
赵德正如梦初醒,跟随显金的脚步朝里小碎步跑去。
显金一路过水池、纸焙、窖房、库房,非常有主人翁意识地带着赵德正往里走,时不时提点小建议:
“……有几张制帘的竹材不好,还是要用苦竹,短者尺余,长者达二尺,适合制作无节无巴的长竹丝。”
“纸焙的清焙刷要换新,总有枯木枝显得咱们陈家寒酸,我听说恒记特制了松毛帚,蓬松有力,很是不错,咱们也去制点。”
再时不时问两句赵管事:
“咱们如今验纸怎么验?验数又怎么验?裁剪怎么裁?”
赵德正:你不仅在教我做事,还要挑我错处?!
你算老几呀!
你算根葡萄藤!
赵德正向来吃软不吃硬,显金问得又直接,小老头儿脑壳一偏,装作听不见。
显金如若未闻,也不恼也不催,路过选纸房时,两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女子正好就位,熟练地套起麻布袖套,从案板上估摸着掐起厚厚两沓纸。
然后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数纸——人工计数。
两个小阿姨非常尽职尽业,每数一张,就大声报数。
一个唱,“七十八!”
一个唱,“六十七!”
然后另一个张口就接上,“六十八!”
在顷刻之间,两个小阿姨相互作用,让十一张纸樯橹灰飞烟灭。
显金笑着地看向赵德正,“……那位姐姐的七十九哪儿去了?”
赵德正一张脸涨得通红,嘟嘟嘴半晌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数数不好不能算短处!……数数!做纸人的事儿能算短处吗!”紧跟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猕猴桃藤汁”,什么“墨分五色”之类的,李三顺默默别过头去:内心充满了欢快的氛围——这一旦露了怯,下一步他们家金姐儿可就趁胜追击了。
显金一声笑,很温和平顺。
“数数不好,倒也无事。”显金道,口吻平和,听不出指点的意味,像晚辈向长辈的请教和交流,“不过咱们能便利,也可行事便利一些——之前我在泾县作坊,便买了三个称,伙计先数一百张纸,把重量称出来,计算可粗略得出每一张纸的重量;”
“再数十张纸,也把重量计算出来,相比比对,取中间值,咱们就能确定每一张纸的重量。”
“确定了一张纸的重量,自然可得一百张的重量。”
“咱们只管用称来称量,添添减减,便是有出入,也不过三两张纸。”
赵管事只是脾气不好,不是蠢。
显金一说,他便听懂了。
赵管事开口道,“若是多了纸张都好交代,可若是少了……一次两次,大家能谅解,三次四次,人家便要骂你做生意不地道了。”
显金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自然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一般会多放重量。”
又笑道,“当然,伙计在查验选看时,不仅要剔除纸上的凸斑、骨柴,填补细小的斑损,将滥竽充数者剔除重做……也要粗略重新查验纸张多寡,做到‘两步校’。”
赵管事若有所思地点头。
显金便径直向前走。
走入花间,没备茶。
意料之中。
显金自己拿起桌上的茶盅,先给李三顺倒了一盏,再给李三顺身后的高师傅倒了一盏,最后自己喝了一大口后,才向照管事介绍高师傅,“……之前泾县宋记纸业的当家师傅,高师傅。”
泾县做纸的圈子就这么大点,但凡有名有姓的,赵德正当然知道。
高师傅嘛。
跟着宋记干了几十年,宋记垮台了,没想到是来了陈记。
赵德正佝腰友好地给高师傅作了个揖。
高师傅忙跨步躲开,“当不起当不起!您可是桑皮纸作坊的扛把子!”又笑着和显金道,“之前我在泾县时,听说过桑皮纸作坊,还想呢,怎么一家用檀树皮做宣纸的作坊,要叫桑皮纸作坊!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显金见高师傅茶汤喝完了,十分有主人样地给添上,熟稔道,“那是因为咱们赵管事不是宣城人,往前是做桑皮纸的,如今娶了位宣城府出身的令正,这才改弦更张开始做宣纸——您别说,顶尖的匠人就是这个!”
显金高高竖起大拇哥。
赵德正偏过头去,看似很平静,但红到耳朵尖的一张脸事无巨细地出卖了他。
“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就把咱们宣纸吃透了,被我们家大爷一眼相中,成了这间作坊的管事和大师傅,陈家向来是敬重手艺人的,便延承了这店子原先的名号。”
显金娓娓道来。
赵德正轻咳一声,通红着脸转过来。
初心是要坚守的。
就算敌人再狡猾,也要负隅顽抗,丝毫不为所动!
“你……你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这店子就要听你的了!”
赵德正“你你你”了好几声,终于把舌头捋直,“你自己想想你在泾县干了啥!净不干好事!什么描红本、什么纸做灯笼、什么手帐……最离谱的是,把纸放进袋子里卖,买到啥是啥……”
“你压根就不敬畏这门生意!这门手艺!

显金静静地低头喝了口冷掉的茶水。
桑皮纸作坊,在整个宣城府的纸业生意中,排名前列,不算TOP1,也算双一流,靠一手很漂亮的色宣在整个宣城府打出了名堂,在恒记熟宣和李记生宣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如今销量很好的贡余、麦光、白滑、冰翼、凝霜、五色、十色、硬黄等等,实际上就是出自赵管事之手。
如今时宜,色宣之色极淡,主打一个氛围感,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再冠之以好听漂亮的名号,在南直隶的文人中传诵甚广。
将净白如米的宣纸,加入淡淡的颜色,形成色宣——这本身也是一种革新。
当日瞿老夫人的桑葚茶给了显金灵感,显金之后找到李三顺好好研讨了一番,谁知李三顺一听便哈哈笑道,“……你晚了!不就是色宣吗?咱们家的桑皮纸作坊出过!卖相很不错,在整个宣城也引发了一番追逐!”
李三顺再加了一句,“就是咱们桑皮纸作坊赵管事的手笔。”
显金不以为然,“赵管事?管着陈家最大作坊的管事姓赵?”
意有所指地笑嘻嘻,“咋不姓陈?或瞿了呀?”
李三顺老头儿虽对瞿老夫人的观感很不错,但也默认瞿老夫人在人员配备上对血脉亲缘的偏爱,老头儿蹲在地上抽口水烟,吐出几圈白雾后,把水烟摁灭,随口道,“……可想而知这赵管事的分量了呗!”
能在充满了关系户的家族企业里杀出一条血路的,都有几分真本事。
后一句李三顺老头儿紧跟,食指向内弯,指了指自己,“我倔不?”
显金点头,“我们店里没养驴,但胜似有驴。”
李三顺一个巴掌拍到显金的后脑勺,“嘿,小丫头片子!变着样方埋汰你李师傅!”
显金嘿嘿笑。
李三顺又重重地抽了口水烟,眼睛眯了眯看向远方,似在认真思索。
老头儿,蹲地,抽水烟。
本身就是一副极有故事感的画面。
显金等待他的教诲,呼吸都不由得放平了,谁知隔了良久,李三顺才说了一句话,“这水烟抽起来确实没有旱烟有劲。”
显金:……
品评这种害人的玩意儿,就不要露出这么高深的表情了吧!
李三顺重重吸一口,过了肺后,惬意地拍拍显金狗头,“赵管事比我还倔,脾气也坏,性格古板,非常难说话。
“但是——”
李三顺一个转折,叹了口气,“赵德正是个真的爱做纸,先头拜的师傅学的是桑皮纸,后来娶个媳妇,他是孤儿自然跟着媳妇回了岳丈家头,也就是咱们宣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宣城桑皮纸做不了也卖不动,他便从头学起做宣纸的技艺……这人做纸不错,脑子也活,陈家从泾县到宣城时,已有恒记、白记两方夹击,他愣是靠色宣打出了名头,帮陈记在宣城定了下来……”
“不倔的人做不了纸,得过且过做出来的纸就又散又软,纸品如人品,你若机会去宣城,倒也可会会他。”
机会这不是来了吗?
显金特意将桑皮纸作坊搁在最后面会,一是显重视,二是她不能露怯。
显金翻出乔山长送给她的好几本制纸的古籍,重新翻阅,书则一读新,读读新,每次重读总有全新悟解——隋以后,建大魏,纸以宣为贵,川纸、晋纸、东都纸并立,自生宣始,至熟宣,有贡笺、有棉料,又有白笺、洒金笺、五色粉笺、金花五色笺等等,宣纸的发展一直在路上。
既然在路上,又何谈她不尊重这门手艺?
显金低垂了眼眸,“在您出道做纸之前,似乎也并无色宣出世?您是革新,我出描红本、手帐册子、做灯笼也是革新,咱们的目标一致,近是为卖纸,远则是让更多人知道咱们宣城的宣纸,您这样的评语,未免太过——”
显金顿了顿。
“偏见。”
赵德正被显金哽住。
显金抬头,“您对我有意见,究竟是因为我在做纸卖纸上耍花招?还是只因为我是个姑娘?”
赵德正没想到显金问得这么明白——说实话,今天第一次初见,赵德正对这个年轻的突然来临的、代替陈老五的新掌柜,印象挺好的。
咳咳,倒不是因为这姑娘没事就夸他两下。
只是因为这姑娘说话做事自有旋律,不为他者轻易改旋易章。
作为名列前茅的倔驴,同类秉性相投,他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挺舒服的。
更何况,老李头都点了头盖了章的人,他其实也相信。
但是——
这姑娘,是个姑娘啊!
是女的!
还是个年轻的女的!
不是他有偏见!
只是这女的就不行啊!
洒扫除垢,女的可以;这做纸卖纸……
赵德正当即反驳道,“偏见?!什么偏见?你一个纸业铺子的掌柜,你会认原料、会摸纸品、会算账……可你会上手做纸吗?会捞纸吗?论你说得个头头是道,天花乱坠,你这一点立不住,就是个零!”
零……零个屁啊……
——“我真服了”显金综艺脸·JPG。
她是壹。
扛着灭火器去GAY吧救火那种铁壹,行不?
显金挠挠脸,有些无奈地反问,“陈五老爷可会捞纸?”
赵德正一滞,面红脖子粗地大声嚷,“你总不要和差的比!五老爷再次,也是能捞出还不错的素白笺的!”
虽说一刀里,至少一半不合格。
宣纸不合格的定义十分亮堂,照在阳光下,看每一寸纸透过的光是否一致,摸起来是否坚韧绵延。
但是……人家至少会啊!
陈五老爷自小就在洗皮、蒸皮、舂皮的棚户里长大,就算不精通,但也是会的啊!
显金点点头,“意思是,只要我会捞纸,能捞出不错的白笺出来,我在这儿就能一口唾沫一个钉,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赵管事对照着做,是这样吗?”
赵管事迟疑地看了眼显金身后的李三顺。
李三顺默默地将目光移开。
赵管事病急乱投医地看向并不是很熟悉、但有所耳闻的高师傅。
高师傅正握着陈记特制的竹帘杆子,一边嘿嘿傻笑当作掩护假象,一边脑子转得飞快地偷师学艺——你陈家的斗争,关他供应链下游的小曹村什么事呀!开玩笑,这每家每户的造纸技都是机密,他好不容易被带着进了陈记的作坊,怎么可能脑子空空而归嘛!
赵管事瘪瘪嘴,没有接收到任何有效信息,只能顺着显金的话往上爬,“是!你要做我赵德正的主,你就得有本事!否则我赵德正换一个东家,也不是甚难事!”
想起什么又道,急匆匆地,“不过,得尽快!你若去学个三五年再来跟我说道,我也没时间等你。”
显金了然颔首,“不要三五年,十日后,绩溪作坊,您来,我去,我掌帘做四尺宣,可行?”

李三顺低着头没说话。
一旁的高师傅倒是偷偷拿眼觑了眼显金,正好看到衣袖口子露出来的那双精瘦纤长的手——这小丫头算账做生意是把好手,可捞纸做纸,可不能是靠临阵磨枪就能成的。
捞纸是制宣纸一百零八道工序里最辛苦也最难的一道,一帘水深、二帘水浅,一帘水没身、二帘水破心,且还是掌帘,如若跟着李三顺,当个副手,还能有四五分成功的机会,但一旦自己掌帘,如何卡槽、上帘床、夹帘尺,绝非纸上谈兵啊。
十天,能行吗?
赵德正看这小姑娘面色平静但神容昂然的模样,内心竟升起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悔意——这万一不行,这小姑娘岂不是要被狠狠打脸了?
嗯……说实话,这小丫头也算不错的了。
至少,单从感观上讲,就比那时时刻刻笑嘻嘻但有功是他的、有祸大家担的陈老五,可坦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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