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千金—— by董无渊
董无渊  发于:2024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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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笺方不急不缓再道,“还有不到两年,我便可参考贡试——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就算乔徽上门,官爷,你想想看,我能搭理吗?”
方脸官兵眼珠子转了两转。
“你们没有弟弟在山院读书……”方脸官兵迟疑道,“昨日去山院,干什么去了。”
这是反应过来了。
显金正要开口,却见杜婶子跌跌撞撞小跑过来,一过来便膝盖一软,叩倒在梯上,双眼红肿,“官差!官差!我儿究竟几时可以回家!”
杜婶子神色仓皇,还穿着印有“陈记”二字的衣裳。
显金难过地别过脸去,恰好露出清晰却倔强的下颌线。
“……我们口中的弟弟便是这位婶子的独子。”
显金声音淡淡的,“这位婶子在我们作坊做工,是位身世可怜的寡妇,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她儿子恰好在青城山院读书,两日没消息,杜婶子便求到我们跟前来,请我们一定去里面看看究竟。”
显金适时哽咽一番,“她儿子叫杜君宁,如今八岁,预备明年下场考秀才,您若不信,尽可以去查——若是说谎,您便来这儿捉我罢!”
方脸官兵目光从显金脸上移到杜婶子脸上,来回移动一番,手从刀鞘上放下,本已抬脚欲离,却突然又收了回来。
“不对。”
“一个伙计的儿子,值得你们花一百两进山院?”
显金一滞。
一百两,这笔钱,确实有点多。
也确实不太符常理。
显金抿了抿唇,眼光沉了沉,正欲开口,却听杜婶子双眼一瞪,哭声尖利又响亮。
“你意思是,老娘儿子值不了一百两!?”
显金微愣。
“老娘儿子三岁开蒙,七岁凭本事考进青城山院,八岁就预备下场考秀才!”
“秀才啊!八岁的秀才啊!就是那乔徽,也不过比他早一岁罢了!”
“陈家是有钱!”
“但官爷,你打听打听,陈家如今除了这个陈二郎君,还有谁在读书!?”
“没有啦!”
“剩下的都是像陈三爷这样分不清楚个东西南北中的歪瓜!”
“以后谁帮衬这陈二郎君!谁帮陈二?!”
“你个臭虫来帮啊?!”
“花一百两,就收拢了个大有出息的孩子,收拢个忠心耿耿,为这店子卖死命的伙计,你自己算算,这笔账划算不划算!划算不划算!”
陈敷皱皱眉,感觉膝盖有点痛。
说他歪瓜就算了。
分不清东西南北中,就有点侮辱人了——他是谁?陈家雀神是也!别说东西南北中,就算是三五七八条,他都能胡!
方脸官兵一愣。
确实……生意人家本来读书的就少,提前下本买注,收拢人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有些富商,甚至搞些榜下捉婿的戏码——连女儿都舍得?还会舍不得这一二百两的银子?
陈笺方皱眉斥道,“杜婶子!不许对官爷无礼!”
陈笺方一个跨步便将那方脸拉到了一旁,低声道,“那孩子,确是我们家精心挑了又挑,认真养出来的……青城山院都送得进去,多花个一二百两又算什么?”
说着便又抹了张银票到方脸官兵袖中,“银子,商贾人家缺吗?不缺呀!我虽是读书人,但根子里骨子里还是做生意的,这笔账您自己算算——”
“我们陈家辛辛苦苦三四代人,至于为了一个乔家毁基业吗?”
方脸官兵本是不收这钱,想了想仍是把银票抹了过来。
陈笺方低声道,“您若实在不放心,你就亲在我们宅子里搜上一搜,但凡搜出个与乔家沾边的东西,不用您扭送,我亲去应天府尹领罪。”
显金手一紧。
方脸官兵沉吟半晌,手过肩头一挥,“那就得罪了。”
身后的小吏鱼贯而入,半个时辰后鱼贯而出。
打头的冲方脸官兵轻轻摇摇头。
方脸官兵松了口气——他也不想陈家有事。
陈家若洗不清嫌疑,他不仅这几张票子保不住,保不齐还要因收受钱财、渎职失职被上峰责难……
显金手缓缓松开。
方脸官兵面色放松地带着人手向外走。
显金隐隐约约听见,方脸官兵说了句,“去水东大街王家。”
王医正。
看来,是摸清泾县里与乔家关系甚密的人家了。
待人走后,陈敷眼眶一红,“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这么坎坷?”
陈笺方意味不明地看向走远的官兵,再转过头来,望向素来敏感感性的三叔。
人生或许是有定数的,先苦后甜,或先甜后苦,宝元一帆风顺了近二十载,前小半生唯一的波折是母亲早逝,如今天降横祸,他将何去何从?
乔徽是基于什么心态跑了?
是不敢面对逃了?
还是企图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笺方闭了闭眼,复杂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许久都未得到平复。
“山院解禁后,我想将宝珠接回来。”
显金与陈笺方并肩而立。
当一个家族倾覆之际,唯一有可能得到保存的,只有女人和稚童。
陈敷抹了把眼角,点头道,“该是这个理,山长待你一向很好。”
显金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轻颔首。
显金不知为何,如昨日乔徽将那包包裹交给她时那般,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山院恐怕很快就会解禁。”
陈笺方语气发涩,“继续围着也没有意义。人都跑了,难道东西还会老老实实待在那儿吗?”
东西在哪儿?
显金强自镇定地进了二门,刚一进屋子,便飞快关上门,将桌子移开,把昨夜连夜撬松的石砖抽出,低头看包裹好好地藏在里面,终于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乔徽要跑,在她意料之中。
不跑,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跑了,尚且能挣出一条生路。
换做她,她也会将幼妹安顿好后,跑出去拼一条血路出来。
但,她不明白。
乔徽为何要把东西给她?
而不是陈笺方?

第115章 中二少年
果如陈笺方所料,再过五日,山院解封,学生们披头散发地鱼贯而出——封了将近十日,山院的一切补给暂停,蛋肉果蔬全都送不进去,恰逢封禁之日正好是山院勤杂师傅们休假的日子,学生们只能依赖山院里现有的物料暴力生存。
跟荒野求生似的。
有些求生技能弱的,胡子拉碴又面黄肌瘦地出来,活像被关进水牢整整十来天的人是他。
杜君宁还行。
杜婶子教得好,杜君宁很小就帮着家里做事,出来时不仅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还顺道仔仔细细地照顾了一把宝珠小朋友。
两个小孩,杜君宁八岁,宝珠刚十岁,一人裹着一床大大的毛毯,手里捧着一杯红糖姜茶小口小口地喝。
杜君宁喝口姜茶,眼皮稍有红肿,眼神却坦诚清澈,“……有的怨声载道,有的不敢置信,有的反咬一口……百人千面,有些身上有钱或家里有些权势的,便或打听消息,或走通关系,先定立场再谋下步。”
杜婶子前两日那场戏虽是演的,戏剧的精神内核却是真的,担忧地揽过儿子,“……可有人欺负你没?”
杜君宁摇摇头,“没。孙顺那天夜里不知被谁打断了腿,大家伙都猜测是乔师兄下的手。”
是乔徽的风格。
显金笑了笑。
“所以,乔师兄人虽走了,但那把刀始终横在明处。大家伙都害怕他杀个回马枪,便也不敢特别过分地对待我和宝珠。”
杜君宁声音闷闷的,像是溺水的人肺上呛了一口,但终于浮上了水面。
“那就好那就好……珠儿呢?”杜婶子爱怜地拢过乔宝珠的肩膀,“珠儿可有什么想吃的?婶子去做。”想起来宝珠一向爱吃老宅的张妈的手艺,又道,“婶子去找张妈学?”
显金终于有勇气将眼神移向宝珠。
胖花花,一直低着头,手里捧着茶,却一口也没有喝。
很沉默。
从未见过的沉默。
显金心里升起无数股酸涩。
这该死的ZZ。
“宝珠。”显金声音很柔,像在唤一只刚经历雷雨天的小猫,“宝珠……”
宝珠抬起头,眼里充满迷茫与恐惧。
显金险些落下泪来。
她并不是一个容易掉泪的人,前世在病床上,什么苦都吃过,开膛破肚的苦、留置针在皮下灵活转动寻找血管的苦、心率时而升上一百八、时而又掉到六十的苦……
还有其他很多苦,凌晨时入院的隔壁床,刚交换了姓名,中午就死了;
快步下楼梯,眼前一片白光,好像在楼道看到太奶跟她招手;
在手术台上,甲医生说“今天中午,我要吃黄焖鸡”,乙医生说“那我自己去吃海底捞”,留下她一个麻了身体,但没麻意识、饿了快十个小时的病患独自垂泪……
这些苦有心理上的、有生理上的,但总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苦。
自己的苦,怎么着也得咬碎牙,混着鸡汤,吞下去。
自己吃过苦,显金便知道,突如其来的苦难像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在经历了许多的苦后,显金便看不得别人受苦。
特别是如花花一般,自小在云端,连大风都未曾吹过的。
显金别过眼去。
一顿接风饭吃完,杜君宁想带宝珠回家,杜婶子没有迟疑,只问显金,“掌柜的,你说行吗?——我听说乔家老家就在咱们泾县,事闹得这么大,老家没人来找宝珠,说明老家人要么怕惹祸,要么受牵连……家里人多半是指望不上了,我这一只羊也是放,两只羊也是养,两个崽儿一块儿养也挺好。”
显金:?
竟然还有人跟她争夺花花抚养权?
“您……养个姑娘可不是一张嘴、两只耳朵的事,吃饭是小事,重点是姑娘长大了的衣裳、首饰、嫁妆……”显金使企图利用经济实力碾压竞争者,“您可想想清楚哦。”
杜婶子“嘿哟”一声,“那不简单?等我放了一道杠,月例银子妥妥够了!”
我当然知道一道杠的阁下很强,但如果我让阁下一直在试用期,试问阁下又当如何应对?
当显金企图不要脸地运用管理权限,碾压竞争者时,宝珠轻声开口,“杜婶,我,我想跟着显金姐姐。”
杜婶子还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杜君宁扯了扯衣角。
显金笑道,“跟着我和跟着你,差别不大,反正我这儿没做饭,就去你那儿吃,何必细分?”
又看杜君宁,“青城山院一时半会开不了,可有后路?”
杜君宁眼眸一黯,低声道,“明者视于冥冥,智者谋于未行。世之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山长常言,君明臣亮,君高臣延……如山长般睿智淡泊之人,尚且遭此蒙难产,这书我不读也……”
“啪——”
显金一巴掌挥到杜君宁后脑勺。
杜婶子收回挥舞在半空的铁砂掌——很好,有人比她动作还快。
“这书不读也罢?杜君宁,你若觉朝堂晦暗,你更当埋头读书,做后来者的光;你若觉江山不安,你更应奋进向前,当后来者的靠山!”
“若每个人都如你所想,当个逃兵,这世上还会好吗?”
显金有些生气,“我帮你写信,去清河镇找秦夫子,今年该下场下场,若考得上,我奖励你娘越级升到二道杠,再帮你活动门路送你去宣城府继续读;若考不上,你就安安心心在秦夫子处读书,山长何时回来,你就何时回来!”
儿子考中秀才,娘就能升为二道杠?
钟大娘耳尖动了动:还有这等好事?
她那尚在牙牙学语的幼儿,学习课程要抓紧了才是。
杜君宁后脑袋被削,反倒将脸上的颓唐气削没了,红着脸,向显金郑重其事地大声作揖,“是!学生谨记掌柜的教诲!”
显金欣慰地点点头。
对付这种一腔热血的中二少年,就是要比他更中二才可以。
但对于宝珠,显金似乎有许多话藏在胸口,酝酿许久,心中或劝慰或开解的初稿写了一次又一次,却仍旧无法张口——宝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种情况,显金听说过。
有些人遭逢大难后,一时间无法调节自身的情绪,便容易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有的问题表现得比较具象,比如失声、失眠或失去食欲,有的问题表现得较为隐蔽,若身边人粗心大意些,便会酿成无法挽回的苦果。
显金比较庆幸,乔花花属于第一种。
前者尚在自救,无论是失声还是失眠,其实都是无声的呐喊和求救。
显金嘱托张妈给乔花花这几日的餐食口味稍重一些,“……浓油赤酱也好,辛辣冲鼻也好,总要叫人活泛起来。”思来想去了很久,终是定了个计划,计划实施前,特意去了趟小曹村,收拢了李三顺师傅首制的六丈宣,不多不少正好三刀。
显金特意对比了这一批六丈宣与李老章师傅制作的六丈宣有何不同——结论是,从她的水平出发,没有任何不同。
但陈敷倒摸出了些许差异来。
“……李三顺制的这批更韧。”陈敷拿着新纸,对着光抖了抖,听纸张发出清脆的声音。
显金问,“这批更好?”
陈敷便笑道,“那是自然。新一批六丈宣,是这群师傅停下所有的工时,全力以赴,从选料、制料到成品皆挑最上等的来做。上一批,许是被陈六和那猪头克扣催促狠了,明显纸絮没泡好和舂好,便着急忙慌开干,纸张便不够润不够韧。”
说着,陈敷随手拿了只软毫笔,笔在笔洗里浪了浪,两滴墨水分别滴在两张纸的边缘上。
新一批,墨水一圈一圈向外氤氲印染,外圈的色比内圈的淡,但过渡自然,如内外圈里架桥泊舟;
老的一批,墨水虽也晕染,但明显晕染的面积与速度都没有新的好。
何为匠人?便是投入一分,回报一分,从不会出现投入一分,回报十分的泡沫。
脚踏实地,但步步留痕。
显金若有所思地颔首。
陈敷笔杆子敲到显金额头,“你呀你,既做这门生意,这点学问须得牢记呀。”
显金笑着歪头看陈敷,“您呀您,既不做这门生意,又何必牢记这点学问呀?”
陈敷向后靠了靠,伸手正了正镶粉绿色的斓边衣襟,“你不懂。鸿鹄安知燕雀之志。”
贺鸿鹄表示陈燕雀的志向,她确实不太懂。
既有陈敷盖章认可,显金便大着胆子将那三刀六丈宣印上“陈记”标志,绕了弯给小熊姑娘写了封信,小熊姑娘随即下了封帖子,显金终是拿到了进出熊知府的帖子。
这帖子,比显金前世暴发户爹的再婚请柬都高级。
纸是洒金的,字是烫金的,里面的画是大朵大朵的秋海棠——主打的就是一个雍容华贵,彰显宣城主官府上的大气磅礴。
然后帖子的内容是——喝茶。
显金:……
她个变相开茶馆的,被人邀请喝茶……
帖子上写的内容是,邀陈记纸行贺掌柜于府上浅酌一盏洞庭碧螺春新茶。
古代闺阁姑娘的娱乐内容……真是贫瘠啊。
显金想了想,为了避免被一直灌茶汤,便又收拾了一套新制作的、预计在“看吧”推出的拼纸桌游,一并带去。
泾县到宣城府,摇摇晃晃半天的路程,小熊姑娘请的是午后饮茶,不包午饭包晚饭,显金便提早了三个时辰出发——也就是说,为了喝这一盏洞庭碧螺春,显金天不亮就坐着骡车爬山涉水去。
到了府邸,显金给门房递上帖子,又见门口两列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长衫素衣的读书人,轻声问道,“这是……”
门房“扑哧”一声嘲笑,“都是来求见府台大人,希府台大人帮青城山院那个那个……”
门房记不清乔山长的姓。
显金轻声补充,“乔山长。”
“噢,帮那个乔山长求情咧!”
门房大剌剌,一边核帖子,一边说。
帖子核完了,门房的脸上瞬间挂了个笑,“……原来是大小姐的客人!您请进!”
显金仿佛看了场不要钱的“变脸”,同时对小熊姑娘在府中的地位有了新的认知。
能够随时自主下帖邀客、门房提起大小姐的语气颇为谄媚……
光是这两点,寻常人家的嫡出亲女,恐怕都做不到——更多的是如陈左娘般,在家中既是长姐,又算半个管家婆的存在,承担着大姐的义务,但无法享受大姐的权利。
显金若有所思地跟随门房抬步进府。
就像进入了一间很有代表意义的徽式官吏府邸。
穿斗式木结构的木楼鳞次栉比,黑白灰为主调,以天井连接大厅与厅堂,象征官员府邸的斗拱精雕细琢,以绚烂缤纷的藻饰涂抹造型,在深秋午后的天空下呈现出错彩镂金之美。
显金好像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显金先被带去见了熊知府的夫人罗氏。
侄女的客人,当家主母有时间见就见,没时间见,就按照礼数在门口向长辈问个安就行。
显金不认为自己一介商户能得以见到宣城府主官的夫人。
果不其然,穿红着绿的大丫鬟就叫她在门口给夫人问个好就行,显金将装有六丈宣的鎏金礼盒郑重其事地交给大丫鬟后,便被带到了小熊姑娘所居的西跨院。
跨院不大,不封口的“口”字结构,三行平房坐落有致,坐北朝南的那一行平房便是小熊姑娘的闺阁。
“……叫我呦娘就好。”
小熊姑娘笑着让人给显金上了一盏茶,“我闺名唤做熊呦呦,也是我伯父取的,说是熊字听上去略魁梧,点缀‘呦呦’倒是小趣可爱。”
显金笑着接过,顺着话,“熊也可爱,呦呦也可爱。”
呦娘又说了些近日的消遣,隔了片刻,方道,“你信中所说知县一事恐有变化,具体是指……?”
显金轻巧地放下茶盅。
她好像看清,呦娘的真实内心了。
呦娘,比她表达的,更想嫁给崔衡。

显金在信中特意大写加粗提了一句,“一朝变天,县衙提正一事恐有大变”。
这句,就是专门给熊呦娘设的钩子——婚事尚且八字没有一撇,呦娘都亲自前往泾县三四趟,足以表现呦娘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若崔衡无法上位,这门亲事很大可能成不了。
一旦勾上熊呦娘,显金自然就有了出入府台大人府邸的机会。
自然也有将六丈宣送出手的机会——整个宣城,很久很久没有贡纸了。
她不信,熊知府不期待辖区内出现直通天听的贡品。
显金敛了笑容,以问句回答熊呦娘,“你可知青城山院山长被押下狱?”
熊呦娘眯眯眼,“这与崔大人提正有何干系?”
显金道,“崔大人虽不是乔山长的门生,但青城山院却属实是在崔大人任上做起来的,素日乔山长与崔大人也关系良好,此为之一。”
显金神色沉凝,“再者,照应天府的说辞,乔山长一直与福建书信往来频繁,兼有通敌叛变之嫌。”
显金将茶盏推开,神色很淡,“你若是上峰,可会判代行辖区主官之责的崔大人一个渎职误职之罪?”
不问责就算好的了!
还提拔呢!
提他个汗巴脚!
熊呦娘紧紧抿唇,隔了许久,方粗粗地喘了一口气。
就真的挺烦的。
她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
刚出父母热孝,翻过年头,她马上十九岁了。
大伯大伯娘是好人,待她如亲女,但不意味着她能一直没脸没皮地赖在家里不嫁人。
找来找去,崔衡是最好的选择。
本人年纪合适,有功名在身,又有正经差事,就算有点不好的地方,靠娘家也能弹压下来。
放眼整个宣城,这个人选再合适没有!
看看媒人说的其他人选,要么人不错,官至六品,但嫁进去就要当续弦;要么家里不错,但人无寸功,很不上进……
熊呦娘气馁地叹了口气。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
显金将熊呦娘的神色看在眼里,小声试探,“若是崔大人因此事暂停前途,你也不在意?”
熊呦娘抿唇,再抬头看显金时,眼神多了几分坦诚,“乔家出事,崔大人可曾落井下石?”
显金思索后,摇头。
那倒没有。
听陈笺方说,在山院封禁期间,崔衡对山院里的书生也颇多照拂。
完全没有做出“太君,您走这边”的恶毒行径……
熊呦娘点点头,“那有无立即旗帜分明地与乔家划清界限?”
显金立刻摇头。
崔衡甚至多方周旋,企图先将花花保出来。
陈笺方的许多消息,都是崔衡告诉他的,有些甚至是邸报里的消息。
熊呦娘叹了口气,“那就很好了。”
显金一下理解了熊呦娘。
崔衡当然有许多毛病,但在大德上,至少不是个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小人。
也就是说,在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里,就算崔衡不能如期当上县令,她也是同意出嫁的——估计是筛OFFER累了,碰到个待遇还不错的,先接了算了。
可惜,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熊知府不一定会沿用。
显金想了想,方道,“你若是担心婚事,倒是可以同你大伯娘细细说道。”
熊呦娘上齿咬下唇,“我是侄女,不是亲女。”
大伯与大伯娘待她再好,也隔层纱。有些话,亲女说得,侄女说不得。
自己心里有成算即可,切勿舞到长辈眼前!
她可以为自己筹谋,但不能当着长辈的面“噼里啪啦”打算盘——在长辈眼中,她变成什么了?
费尽心思自己汲汲为营之徒?
一个姑娘,吃相过于难看了些!
为啥大伯大伯娘喜欢她?也是因为她温婉大方、善解人意……她若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插手自己婚事,那积攒下来的这点长处,岂不是说塌就塌?
“不过,也不是没有回寰余地。”
显金了然地点点头,开玩笑般,“若乔家洗清冤屈,那咱们崔大人该官运亨通自然继续亨通——”
显金顿了顿,喝了口茶,仿佛随口问道,“就是不知道这事儿,究竟走到哪一步了?”
显金继续下钩子。
鱼儿,哦不,熊呦娘思绪被唤回来,看着显金似笑非笑,“我同你坦白从宽,你却在这儿阴着套我话!”
哦豁,摊手,被发现了。
显金倒也不尴尬,理不直气也壮,“我这哪是阴着套话,我分明是明着来的!”
熊呦娘笑起来,“我真不知道!”
“乔山长被抓下狱这事,我也只是隐隐约约有听说。我一个深闺姑娘,就算大伯疼爱,也不至于将官场的事的告诉我!”
熊呦娘笑得温润又爽朗,弯弯的眉眼像月亮,“否则,我又怎么会因为一封信就被你勾上手?”
这倒是。
显金脊背一松,虽有心理准备,但听熊呦娘这么说,也气馁地向后靠了靠。
熊呦娘,是她目前够上“社会地位”最高的天花板了。
再高,就只能去京师滚钉板、告御状了。
也不知道大魏有没有这么个残暴的上-访渠道……
两个气馁的人相对而坐,晕染得气氛都稍显颓唐。
熊呦娘率先开口,话锋一转,“你不是送了六丈宣给我伯娘吗?”
显金目光一亮。
熊呦娘笑得温婉。
与陈左娘单纯的温驯不同,熊呦娘的温婉带了些“我知世间爱温婉,我便温婉给世间看”的通透与忍耐。
“用晚膳后,我带你给伯娘请个安——大伯今日回府,他素来喜好笔墨相关,又崇尚自由之道……”
熊呦娘狡黠地眨了眨眼,“若他知道你是‘陈记’泾县的话事人,又是乔山长的关门弟子,保不齐愿意见你一面。”
显金目光复杂地看向熊呦娘。
短短一段话,释放了好几个意思:熊知府看重宣城的纸行生意;熊知府崇尚心学;熊知府与乔放之关系良好……
谁说封建时代女生没大脑,只会挖野菜和傻笑?!
熊呦娘正在规则范围内,一点一点地试探着,探索自己最大的自由啊!
显金抿唇笑了笑,投桃报李,“若府台大人愿意见我,我倒也有机会探一探,他老人家对咱们泾县知县的想法……”
熊呦娘眯着眼弯眉浅笑。
显金手扶椅背,舒朗笑开。
这叫啥?
这叫,双赢!

有话聊,一下午就过得贼快。
天将将落黑,四角点上红灯笼,老徽式建筑中轴线上的那处院落灯笼最大,灯光最红。
熊知府回来了。
回来彼时,显金和呦娘吃完晚饭,正陪着府台夫人罗氏聊天。
也不知是早上的六丈宣起了作用,还是呦娘的面子起了作用,用完晚饭再来请安时,罗氏的院门便大大打开了。
罗氏与呦娘有些相似,圆圆的脸,粗粗的眉,骨骼细瘦,说话轻言缓语,很明显的江南人。
挺拔颀长的显金站在这两旁边,像两尊矮白瓷器旁,立了个瘦长的窄口花斛。
窄口花斛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罗氏说江南的黄鱼鳖好吃下饭,显金就说起温州的洞头紫菜空口都能干二两;
罗氏说江南的麻将打法和徽州的不一样,显金顺势就将缺一门、爆头、彩漂、扛开……挨个儿顺一遍;
罗氏说绢花簪发不如鲜花挽发灵动,显金立刻笑道,“任什么花儿,上了夫人的脸,都被您衬得更灵动了。”
主打一个以丰富的知识储备,拍好夫人马屁。
真正做到事事有回音。
熊知府踏步进门,便听内间言笑晏晏。
显金随呦娘起身。
罗氏笑着接过熊知府的外披风,眉眼放松地介绍,“……您不是一直听说陈记泾县作坊的掌柜是个小姑娘吗?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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