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要论起来,”乔四儿看着舆图片刻,说,“咱们这儿是比天潭还要方便些,若是真能修出一座藤石城,让那些盐商们肯踏足此地,说不定这里以后真能聚四方气,开天下市啊……”
康禄从没想过那么远,生在密光州的人就像是生来就被流放了似的,外面将这里形容成炼狱,一点也没错。
但他想了想,看向桌案后的陆雨梧,问:“真的……可以吗?”
陆雨梧闷咳了两声,朝他颔首:“可以。”
外面风沙很重,沙沙地打着窗棂,陆雨梧卷起的衣袖还没放下,一双手臂结实有力,右手腕部被雪白的细布裹得很严实,没人看到底下那道经年深刻的陈伤,仅有左手腕部无遮无蔽,指间总要握一支笔。
“恩公,您还是好好休息吧,”乔四儿看他又握起来笔,便不由说道,“如今粮道已经修得差不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的任命就要下来,到时您到别的地方去做官,可不能生着病去。”
“嗯。”
陆雨梧淡应一声:“一会儿就好。”
他没有放下笔。
乔四儿劝不住,谁也劝不住他,乔四儿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跟康禄两个从书房里出去,外面夕阳沉沉,乔四儿赶紧将羊毛袄子穿上,跟康禄两个坐在空地的石头上喝热汤。
“乔大人。”
康禄手里捧着热汤:“陆雨梧也许就要离开这儿了,你会不会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做官了?”
乔四儿转过脸来,莫名道:“后什么悔?”
“他走了,你可还得在这儿啊。”
康禄说。
乔四儿“哦”了一声:“若没有恩公,我哪里读得起书呢?即便是有几个钱能读上几页书,那也去不了莲湖洞书院,我这些造化都是恩公给的,恩公识我赏我,但我这官却不是为恩公而做的,你没听恩公说么?修起来一座藤石城,到时我在朝廷里也不是无名的县令了,我是藤石县的县令!”
乔四儿说着嘿嘿笑了两声,伸手一拍旁边康禄的肩膀:“虽说这地方是冷了点,但你康禄大侠对我不错,还给老爷我羊汤吃,咱两个就好好修藤石城,总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密光州不是坟场,而是福地。”
康禄不知道炼狱要怎么样才能变成福地,但他看着身边这位县令老爷,身上穿着官服,外面还裹着一件羊皮袄子,看起来脏兮兮的:“你知道紫金盟为什么叫紫金盟吗?”
“为啥?”
乔四儿一边吃羊肉汤一边问。
“以前还不叫紫金盟,我虽然从小就在这片摸爬滚打,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小帮老大而已,”康禄喝了一口汤,又笑哈哈地说,“那个时候成天趴在黄沙里,有一天做梦的时候梦见沙子变成了金子。”
康禄从小就是想当大侠的泼皮,他说:“如果不是陆雨梧,我可能还不敢想有一天能住到这个寨子里,你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密光州乱得很,能住在这南观音山下面,是多少人不敢想的。”
乔四儿一顿,他不由问道:“恩公他……当初来这里受了很多苦吗?”
“你们外面的人来这儿,吃一口沙子都觉得是苦的。”
康禄说着,想了想又道:“但是,他是真的很不容易,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在想吃了他的小孩堆里待了半个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让那些本来就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分给他东西吃,后来他请那些孩子吃了一整只羊,那只羊是我的。”
“他身上太多伤了,新的旧的,大约是在遇见那群孩子之前,还有其他人也打过他的主意,”康禄回想起那个时候,陆雨梧身上沾着羊的鲜血,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却比密光州任何人都要明亮锐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后来对我说,他花了半个月厘清密光州的各路势力,最终选中我。”
“我带他回去,他脚上的镣铐反覆磨破他的脚腕,以至于他每走一步都是血,”康禄抬起头,望向天边的残阳,“但是他一声不吭,沉默得不像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后来我帮他砍开了镣铐,他才说了一声谢谢。”
康禄摸了几下自己卷卷的头发,又说:“说实话,我不是没见过流放过来的犯人,那些人要么自己病死,要么被人打死,他们也许从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绝望,但陆雨梧不一样,他来的时候并不绝望,也无时无刻不在求生,好像哪怕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也可以坚持得下去。”
“他手上和脚上的伤太重了,我也没什么好伤药给他治,但是好在没两个月便有他的一个朋友找来了。”
说着,康禄犹豫了一下,“应该算是朋友吧?那个人对陆雨梧很好,但陆雨梧却并不愿意理会他,绕是这样,那个人也留了下来,他带的伤药很好,但是陆雨梧右手的手筋实在没救了。”
康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被陆雨梧看中,直到他顺利除掉那个常年与他作对,一直企图吞掉他所有人马的黑水帮老大,他方才真正见识到陆雨梧的手段。
小帮如鱼虫,张口也吃得下去,但稍微大一些的势力,陆雨梧带着他假意投靠过,也趁机反水过,是打是和,什么时候走哪一步,康禄糊里糊涂地就跟着他那么过去了,陆雨梧从没藏在后面过,而是跟他一起风风雨雨的,精准地算好每一步。
住进这座南观音山下的寨子里的第一日,康禄问过他,为什么要抢他的羊,而不是别人的羊,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可是那少年身上有累月的清寒,他清瘦极了,却因为与康禄打打杀杀日久,一副少年温和的身骨亦蜕变出锋利的模样。
“你身上有一种侠气。”
少年慢慢地用墨锭在康禄送的那个宝贝破砚台里就水研磨:“这里的人杀人杀得多了,他们就不会觉得生命可贵,吃人吃得多了,他们就会变成怪物,你立帮只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杀人,只凭快意恩仇,你还不是个怪物,还保有你的良善。”
如果不是他说,康禄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也算个良善之辈。
身边人忽然“哇”的一下哭了,康禄吓了一跳,他碗都差点没端住,没好气道:“乔大人,你做什么呢?”
乔四儿含着两包泪,吸吸鼻子:“我想到,那个时候我恩公在这里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呢?我就算心里难过……也还是每顿都吃两大碗米饭!我真他娘的不是人哪!”
他捶胸顿足,使劲反省。
“……”
康禄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口喝光了热汤,看了一眼书房那边,想起了点什么,他凑近乔四儿,神秘道:“哎,乔大人,你知不知道陆雨梧心爱的姑娘们?”
“……们?”
乔四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细说,什么叫……们?”
康禄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不信,便在自己怀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纸团,他一边展开,一边说:“这是我趁陆青山那小子不注意,从桌子腿儿底下顺来的。”
他将皱巴巴的一张纸展开来,递到乔四儿面前,下巴一抬:“陆雨梧他练字老是练这些,你看看,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乔四儿也好奇极了,定睛一看——
周盈时。
他面皮抽动了一下:“呃……”
康禄拍了拍他:“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是。”
“陆雨梧这小子,想不到他还挺嘿嘿……”康禄激动地挑眉,“虽说我不识几个字,但这看起来……得是三个姑娘吧?你认识吗?”
“认识。”
乔四儿挠了挠脑袋:“……但我只认识一个。”
细柳姑娘他知道,尧县一别,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但是,剩下的两个都是谁啊?
第89章 雨水(六)
永嘉二年的冬天是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哪怕宫人们铲冰铲雪很是勤快,不过一个夜晚的功夫,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又被冰雪严丝合缝地覆盖起来,硕大的冰溜子垂挂在檐角,被早上薄薄的日光一照,是一种浸透寒气的晶莹。
此时下了早朝,百官们结着伴从金銮殿里出来,赶紧从宫人手里接来厚披风裹在身上,好在阶上的冰雪被及时铲过了,不怎么滑脚。
“这天也太冷了,也不知道咱大燕是怎么了,听说海州府那地方都雨雪不断,积雪足有数尺之厚,那可是海州府啊!本该是个常年炎热的地界!更不提其他地方,雪灾一回又一回地报上来,那么多的百姓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一位官员与相熟的同僚一边往阶下走,一边叹气:“如今在这个当口加税,只怕……”
“慎言。”
同僚提醒他一声,随即又低声说:“西北打着仗,好几个地方又有雪灾,朝廷如今是真没钱了,如今也只能苦一苦那些没遭灾的地方百姓,朝廷如今难处大得很,我大燕百姓理应与咱朝廷风雨同担,一块儿将这难关给跨过去才是。”
“可西北不是暂时停战了吗?”
那官员想着方才在金銮殿中的情形,抬起头来,纷纷扬扬的大雪劈头盖脸地砸来人的脸上:“哪怕是在苦寒的草原上生活惯了的达塔人,他们也不能抵抗这样骇人的严寒,如今他们与咱西北大军隔着一个万霞关僵持着,看样子,两方都想先熬过这个冬天再说,陛下一定要在此时加税,真的是为了西北的军费吗?”
他的声音很轻,哪怕是身边交好的同僚也没听得清楚。
“秉仪!秉仪你走慢些!小心又滑一跤!”
忽然这样一道声音落来,官员才回过神就见一道绯红的影子很快掠过他身边,他与同僚赶紧停下,才低下头,又有另一道绯红的衣摆很快拂过,他们二人顺势往底下望去,只见那蒋阁老提着衣摆很快下去,将另一位冯阁老给拦住了。
那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也没敢多看,更不敢去听,赶紧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你好歹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如今又在内阁当中,你在外头能不能稳重些?”蒋牧被寒风吹得太阳穴刺疼,拦下来冯玉典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宫人追来将披风恭敬地奉上,冯玉典一把扯过来,遮住自己官服后面被冰雪浸湿的一片痕迹,早上在阶上摔了一跤,他到现在屁股都是疼的。
宫人很快离去了,蒋牧拉过冯玉典,两个人一道往露台底下避了避,蒋牧这才又开口道:“秉仪,方才在朝上你怎么能顶撞陛下呢?”
“难道你也认同此时加税?”
冯玉典声音冷硬:“如今咱大燕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清楚吗?没遭雪灾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遭了雪灾的好,这都多少个灾年了,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如今还有雪灾,上苍不仁,生民日苦,此时加的不是税,是雪上加霜啊!”
“你也说了是上苍不仁,天要降灾于世,而西北亦有兵祸为患,哪怕如今停战,可谁知道这个冬天过去,又是什么情形?”蒋牧试图让他冷静些,“秉仪啊,先帝爷抄几个世家勋贵才勉强补齐了之前的军费,可咱们还得未雨绸缪啊,达塔人不会死心的,天灾只会催生他们更加猛烈的掠夺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为了军费吗?”
冯玉典压低了声音,他盯住蒋牧:“难道不是因为内帑没钱,办不起皇太后的圣寿节?”
“秉仪!”
蒋牧立即按下这话头,二人之间倏尔只剩下风雪呼啸之声,片刻后,蒋牧叹了口气:“你老师已经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这张嘴。”
听他忽然提起老师,冯玉典胡须颤动一下,他想起来老师的孙儿还在西北偏远的密光州,这个冬天,燕京都这么冷,也不知道密光州会有多难熬。
“子放,内阁中的几位,陛下最忌讳我。”
冯玉典呼出一口白雾:“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轻易改变的境况,王固那个老东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我们这些莲湖洞的给清除出内阁,说不定哪天我……”
“胡说什么?”
蒋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脸:“我知道你为人忠直,今日朝上无人敢反对加税,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户部的账没人能说得清楚,税银到了账上再大也是一个数字,六部用一用,数目就少了,以至于亏空多了,要填补这个大窟窿,加税是最直接的办法,户部那些人只要看到能填这个窟窿就能松口气,你跟他们吵,哪里能吵得过?更重要的是,圣上的心在他们那头,他们也不过是几片云而已,云,都是随风走的。”
寿康宫中银炭烧得正旺,却没有一点烟,将整个内殿里烘烤得温暖如春。
姜寰下了朝便过来与皇太后一道用早膳,皇太后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让宫娥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发髻。
“先帝爷是节俭惯了的,很少宴饮,他的万寿节向来也是一切从简,除了明园之外,吾还没见过他有什么大的花费,连在衣食上也很是俭省。”
刘太后坐在镜前看着宫娥方才给她梳理好的发髻,手中摸着一支凤鸟衔珠金簪:“先帝爷不仅自己俭省,亦不许后宫奢靡铺张,因此吾便也跟着先帝爷一块儿节俭了半辈子,皇帝你如今有这样的孝心,肯替吾大办今年的圣寿节,吾心里自是高兴的,但吾听说,朝里有人不赞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过什么圣寿节。”
姜寰看着镜中的刘太后:“这是儿子一早与您说好的,儿子是皇帝,怎能对您言而无信呢?”
刘太后看着镜前摆了一案的金珠宝饰,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气度:“吾是想有一个像样的圣寿节,可吾也不想被朝臣们戳脊梁骨。”
“谁敢?”
姜寰这几日被郑鹜他们那些人烦透了,但他在刘太后面前还是竭力冷静了点:“您在后宫里吃斋念佛十几年,从前跟着先帝俭省惯了,如今您是皇太后,您的儿子是天子,我要为您大办一回圣寿节,又有何不可?”
刘太后唇边浮出了点笑意,但她的目光透过镜面打量着身后的姜寰半晌,却忽然道:“寰儿,你怎么不蓄须子了?”
姜寰神色一滞。
“记得你从建安回来蓄了很长的须子。”
刘太后淡淡地说。
这一瞬,姜寰仿佛在镜中看见自己的下颌冒出来青黑的胡须,他一下拧起眉头。
“吾记得从前与你说过,你与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须,就更像了,”刘太后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她凌厉的眉目多添了几分愁苦,“你没辜负吾的苦心,知道该怎么样在你父皇面前争。”
“母后!”
又是这样的眼神。
姜寰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父皇临终的时候,在母后让他蓄须的时候。
“若花若丹还在,她做了皇后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业虽不可能填得平国库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内帑多少也还能有些盈余,别轻看那些积蓄百年的世家大族,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他们能够延续至今,足见其根深树大。”
刘太后眼里那点温情化为一种惋惜:“这桩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一把钥匙,你却将这钥匙弄丢了……”
“够了!”
姜寰猛地打断她。
刘太后似乎被他忽然的这一声吓了一跳,抬起眼帘正见姜寰那张光洁的脸上阴晴难定,他深吸了一口气:“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一个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朕说要给您大办圣寿节,便一定大办。”
姜寰并未在寿康宫中久留,回到万极殿中,他便立即让刘吉捧来一面镜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目光掠过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着脸:“刘吉,拿刮刀来!”
刘吉赶紧让宫人去取来刮刀,哪知姜寰并不要他帮忙,而是自己对着镜子刮起来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阴沉。
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就连他的母后也是这样。
“你们都不如显儿。”
这样一道虚弱无力的喟叹如魔音般响彻姜寰的耳畔,刘吉忽然惊叫一声:“陛下……”
姜寰回神,发觉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他憎恶似的看向手里沾血的刮刀,一把将它摔在地上。
他已经是皇帝了,他是这天下之主,可母后,为什么仍要以那样的眼光看他?
郑鹜,蒋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见刘吉姗姗来迟,作揖请他们进殿里去,郑鹜却不忙先行,拉住刘吉问道:“昨日的折子,陛下留了?”
刘吉闻言看向郑鹜,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锐阴柔的嗓音懒洋洋的:“是啊郑阁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红,昨儿晚上就拿给陛下瞧了。”
刘吉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握着批红的大权,又兼着东厂提督一职,哪怕是在这二位阁老面前才作过揖,他亦不减半分傲慢,毕竟如今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内阁的票拟仍要经过司礼监的手。
他这一番话好似什么都没明说,但郑鹜心中却略微有了点底,他大约也能明白今日的召见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乎刘吉这分傲慢,只对刘吉点了点头,道:“多谢。”
姜寰在御案后坐,郑鹜与蒋牧、王固三人进去便俯身跪拜,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听见皇帝道了一声:“起吧。”
蒋牧一抬头,目光陡然触及皇帝下颌处的一道血痂,他愣了一下,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一手搁在案上,手指在一道奏折上点了点,道:“听说密光州的粮道修好了?”
“是,陛下。”
蒋牧忙敛眸,低声应道。
“这个乔意诚。”
姜寰睨着折子上的墨字:“他的这道折子,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陆雨梧。”
“启禀陛下,”
蒋牧拱手说道,“陆雨梧是奉皇命在密光州修粮道,那样一个地方,人如散沙,那乔意诚在折子上也说,密光州的人穷苦惯了,除非粮道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否则他们绝不会甘心出力,因此陆雨梧要聚起这些人心来实在不容易。”
姜寰自然知晓陆雨梧想要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修出一条粮道根本不容易,人心,耐力,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陆雨梧留在密光州跟那个乔意诚一起修什么粮道。
但这粮道还是修成了。
姜寰不由瞥了一眼站在蒋牧旁边的王固。
王固心中一跳,忙低首:“也是陛下开恩,才给那陆雨梧这将功折罪的机会,而今粮道已成,可臣听说,那些盐商惧于密光州的凶恶之名,哪怕有了这条道,他们也实在不敢贸然踏足密光州那种地方,那这粮道修来,又有何用啊?”
蒋牧闻言,立即道:“守元,乔意诚的折子你不是也看过了么?那些密光州人想摆脱穷苦的命运,因此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存于此粮道之上,而今粮道已成,他们有心在藤石筑城,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啊,丹岩已不成险,但密光州却需要重新筑起来一道天险,以防备达塔人再次绕后偷袭,藤石若能修起一座军事防备完整的城池,也可保我西北大军后方无忧啊!”
“有了城,亦可有市,密光州的民风可以改易,名声自然也可以改易,天下商人皆为利往来,走密光州的粮道可以让盐商节省时间,他们也不是傻子,能走自然要走,一旦密光州向天下四方开市,聚起四海人烟,密光州人亦可因此而摆脱闭塞,落后之境况,”蒋牧再度俯身拱手,“陛下,此乃惠民利军之策,西北军民都将感激陛下浩荡天恩!”
王固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心说好你个蒋子放,拍马屁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挺会捧。
姜寰手指在那道折子上扣了扣,万极殿中安静了半晌,三位阁老屏息而立,好一会儿方才听见御案后传来皇帝的声音:“诚如蒋卿所言,藤石筑城是一件好事,密光州这么一块地方在舆图上都不清不楚的,如今既然可做后方军备之地,自然是好的,密光州那个地方民风彪悍,陆雨梧他能将差事办得这么好,实在出乎朕的意料,如今藤石既要筑城,想来也离不了他。”
此话一出,殿中一静。
那王固反应过来,便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密光州人由穷生恶,而陆雨梧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制得住局面,那么藤石筑城一事自然也离不了他才是,若真换了人主持此事,只怕还真不一定做得到,依臣来看,不若便让那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如此也好确保藤石城顺利修建。”
蒋牧一下拧起眉:“这怎么能行呢?守元,你难道忘了,此前陛下已下过一道圣旨说粮道修好后,便对陆雨梧委以他任。”
“这我自然没忘,”王固说着,又看向御案后的皇帝,他徐徐道,“可正是因为陆雨梧他在密光州的差事办得好,所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为陛下效力,这又有何不可呢?这是赏,又不是罚,密光州若真能因此而改变,那就不是吃人的穷山恶水了,也不是什么流放地,陛下这是信任他,是重用他,对他寄予厚望啊。”
蒋牧神色冷了些:“要想改变一个穷恶百年的地方,哪怕是你王守元去了,也得做好耗光你这一辈子的打算。”
陆雨梧方及弱冠,可御座上的帝王,以及在他面前这个王固,他们就想将这个年轻的孩子彻底按死在密光州遮天蔽日的风沙里。
“朕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看他在密光州实心用事,自然是想委以重任的,蒋卿你也说,修粮道,筑藤石城是惠民利军之策,朕看重他在密光州的作为,留他在那里亦是一种重用,乔意诚是藤石县令,朕亦可以让他陆雨梧做密光州的知州。”
姜寰轻抬下颌,那道血痂在灯烛映照之下,颜色殷红。
蒋牧闻言,心中一紧,他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让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了,正是此时,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陛下不可。”
竟是进殿后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郑鹜。
一时间,蒋牧与王固,以及在御座之上的姜寰都将目光落在他一人身上,郑鹜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启禀陛下,改换粮道本是为修内令行方便,为的是让庆元的盐商们能够尽快将军粮运送至边关,而今密光州的粮道已成,盐商们即便初时不愿,但节省时间就是节省成本,他们当中只要有人先一步踏足密光州,后面的人紧接着就会跟上去,而密光州所处位置已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丹岩天险不成险,连大将军谭应鲲亦因此而忧心,陆雨梧提议筑城扩充军备,可以说是解决此祸患的一剂良方,而今藤石筑城的消息已传遍西北军中,若西北大军能以藤石为粮仓,则我西北将士们亦能安心抗敌。”
“所以呢?”
姜寰凝视他。
郑鹜继续说道:“此前陆雨梧在密光州丹岩之下抵抗达塔铁骑九日整,无论是密光州人还是西北的将士们,他们都因此而认识了这个人,您先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下旨令他在密光州修粮道,他做到了。”
“但您别忘了,他到底还是因为流放之罪而去的密光州,您若还要将他留在密光州,哪怕是做个知州,在天下人眼中,这亦不能算是一种奖赏,而是非难。”
姜寰脸色微变。
那王固在旁见此,忍不住开口:“郑阁老此言差矣,陛下赏罚分明,实为仁德之举,又何来非难之说?”
“陛下仁德如天,本无非难之意,”
郑鹜神情沉稳如旧,抬起头来,“但并非天下人都能懂得陛下这份苦心仁心,我等身为人臣,又如何能让陛下遭此非议?何况……”
郑鹜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道:“何况陆雨梧也算身份特殊,先帝曾言,修内令为利国强军之本,陆公虽死,而修内令却不能死,但陆雨梧是陆公之孙,且不说西北军中有多少人看重这修内令,就是庆元的盐商们也指望着修内令颁发的盐引,若陛下还将陆雨梧留在密光州,那他们也许就会心生恐慌,怕先帝一去,修内令便不稳了,再有一些有心之人,则会认为他们有推倒修内令的可能,若真如此,届时乱起来,先帝一生的心血岂非白费?”
蒋牧在旁越听越心惊,这位郑阁老不愧是先帝选中,直接跃升首辅的人,他语气平平,却字字如刀,出锋凌厉,直指要害。
修内令非只是陆证的心血,它更是先帝的心血,而他们这几位亲耳听过遗诏的阁臣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永嘉皇帝是在先帝灵前立过誓的,绝不能动修内令。
修内令被清清楚楚写在了遗诏之上,足见先帝的未雨绸缪。
王固的脸色有些差,他不知道郑鹜磨了多久的刀,到今日,这把刀锋利极了,他显然是做足了准备,无论如何也要将陆雨梧从密光州那摊烂泥里拉回来。
“陛下善待陆雨梧,便是安定人心,稳固修内令。”
郑鹜俯身再拱手,沉声说道。
诡谲波涛在万极殿中无声暗涌,姜寰眼底积蓄雷雨,他怎么会听不出郑鹜在提醒他什么,先帝将修内令写在了遗诏上,而他接过这皇位,若有任何不利于修内令的举动,便是对先帝不孝,再往大了说,便是有损社稷。
良久,姜寰强压怒意,道:“好啊,那你说,朕该让他去哪儿才算善待?”
“陛下,如今各处官员任职暂无缺口,只有汀州知州上个月致仕,这个缺暂时还无人补上。”
郑鹜身兼吏部尚书,对这些任职调动十分清楚。
“汀州?”
姜寰盯住底下的郑鹜,撑在案上的那只手紧攥了一下,半晌,冷笑:“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让他去汀州。”
郑鹜与蒋牧、王固三人出了万极殿,姜寰便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给扫了下去,他连砸几个瓷器,殿中的宫人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刘吉在旁,心里也有点犯怵,赶紧低声让宫人们收拾地上的狼藉,姜寰一脚踢倒一个正捡碎瓷片的宦官,碎瓷扎进宦官的手掌里,血淌出来,他却连大声呼痛也不敢,忍得浑身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