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竟然分毫没有一个逃亡逆贼的自觉,连藏身之地,他也肯让人对她和盘托出。
他……就不怕吗?
“是不能,却不是不想,”
细柳精准地剖开她的言外之意,“为什么要违心呢?花小姐。”
雨丝冰凉,轻拂脸颊,花若丹看着她:“先生从不违心?”
细柳看了一眼她身后那些人,他们的脸色越发紧张,她亦听出风中越来越近的声音:“你到底想不想走?”
花若丹不愿在她的面前违心,于是她轻声承认:“想。”
细柳挣开她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十分轻松地将花若丹送上了马背,花若丹慌忙抓住马鬃,她看见雨露沾湿细柳乌黑的发髻,那髻间一支玉兔抱月的珍珠银簪雪亮干净。
细柳却没再看她,俯身抱起地上的狸花猫,转过身。
蓊郁竹林中,雨雾潮湿,花若丹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听见她那道清越而冰冷的声音落来:
“多做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事,谁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
花若丹眼睑忽然积起泪意。
那些光头们全都傻了,他们面面相觑,没明白怎么回事。
青衣女子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她着急忙慌道:“山主你犯病了啊?脑子又不好了?那可是将来的皇后!你怎么能放跑她呢!”
“柏怜青,我不用你提醒我脑子不好的事,吹竹哨,把我们的人都撤了。”
细柳冷冷瞥她一眼。
柏怜青觉得这位小山主年纪小小,可是那眼神是真吓人,她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小山主,那可是皇后……你说你根本都不记得她是谁,怎么还管这些?这下你要如何向陛下交差?”
细柳根本不搭理她。
回到城中,禁军和知鉴司,乃至东厂都还在忙得不可开交,又一批人追出城去了,细柳抱着猫走在街上,耳边是柏怜青在叽叽喳喳。
浮金河桥下搭着的油布棚被细雨敲出细微的辟啪声。
雨气里混合早食的香味。
“小山主,要不然我们吃点吧?”柏怜青拉了拉她。
细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油布棚底下,一个早食摊子支在那里,里面坐着许多人,柏怜青不等她说话,便将她拉了过去。
二人在桌前坐下,狸花猫不安分地从细柳怀中跳到桌上,周围的食客谈论着杂事,她没兴趣听,也没管柏怜青要了些什么。
那摊主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甜汤圆,他看了一眼细柳,像是愣了一下,细柳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摊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脸色有点古怪地转过去了。
细柳捏着汤匙,看着摊主的背影,直到他走到灶火那儿去又开始忙活起来,她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吃过汤圆,细柳将猫交给了柏怜青,自己一个人入了宫,姜寰正在万极殿中大发雷霆,刘吉满头都是冷汗,看见那一道紫衣身影,他便连忙道:“陛下,细柳来了!”
细柳进了殿,立即俯身作揖:“陛下。”
姜寰一手握住扶手,倾身看她:“如何了?人追到了没有?”
“没有。”
细柳淡淡道。
姜寰脸色一沉,他一下站起身来:“你说什么?细柳,你紫鳞山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吗?”
细柳沉默。
姜寰见此,心中怒火更甚,大步走近她:“究竟是没有追到,还是你根本就将朕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陛下何出此言?”
细柳依旧垂着眼帘:“细柳不敢。”
“是吗?”姜寰那双冷厉的眸子掠过细柳的那张脸,那份神秘的艳丽使得她的这副眉眼令人越看越心惊,那是一种脱尘的,令人不敢亵玩的美。
但姜寰双眸微眯,偏偏伸出手去。
细柳立即后退了一步,她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殿外明亮的日光铺陈在她肩头,姜寰看见她白皙的颈侧那样显眼狰狞的一道疤痕蔓延至她衣襟底下,而这一瞬,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她那疤痕底下顶着皮肉鼓动着,顺着她的颈线诡异地游移。
姜寰双眼大睁。
细柳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她抬起来一只手指按了按颈侧皮肤底下的那个东西,它仿佛因为她的触碰而鼓动得更为用力,这时,细柳唇边有了一分淡薄的笑意:“陛下受惊了,忘了说,这个东西与先帝身上的那个相似,是药,更是毒,常人沾之则死。”
姜寰自然知道先帝身上有过什么东西,曹凤声临终前告诉过他,先帝是因为那个东西才能多活几天,但也是因为那个东西,害得先帝临终一身血肉俱空,只剩一副单薄皮囊。
而这个女人,亦浑身是毒。
姜寰脸色几经变换,勉强收拢掌心。
“花小姐被贼人劫持,至今生死未卜,细柳这便回紫鳞山撒出帆子,继续搜寻。”
细柳俯身作揖,随即利落转身,走出万极殿去。
建弘十三年六月,准皇后花若丹于济恩寺神秘失踪,新帝姜寰令东厂知鉴司彻查之际,京中流言四起,言刘太后母家因新帝登基而风头渐盛,而刘家本有心奉上族中女为后,以巩固自家根基,花若丹作为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此时神秘失踪,无疑正中刘家人的下怀。
刘家一时困于翻沸流言,刘太后也因此而病倒,庆元花氏一族接连上书表达不满,姜寰也因此而焦头烂额了好一阵,花若丹始终下落不明,从六月到十月底,渐有传言说花若丹或已遭人毒手。
这桩准皇后失踪案疑云未散,朝中波澜不断,在这个节骨眼上,西北战事更加胶着,为暂时安定人心,按下那些繁杂声音,也为给庆元花氏一个交代,姜寰在年底与阁臣商议,避开刘太后母家,定下贺大学士之女为皇后人选,来年择期大婚。
次年,大燕改元,年号永嘉。
九月初一,天气渐渐转凉,浮金河桥下浓绿未褪,乌蓬小船自桥下击水而过,清波在日光底下粼粼泛光。
今日的油布棚底下几乎挤满了人,有坐着边吃东西边说话的,也有干站着在旁听热闹的,只因近些□□廷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如今已传遍燕京城的街头巷尾。
“那韦添裕可真不是人哪!罗州多少无辜的老百姓被他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屠夫给谎报成了反贼!听说那些假反贼的首级堆起来都能成座山了!”
有人说道:“韦添裕是皇上钦点的平叛罗州的钦差,听说罗州那块地方跟挨着密光州,也是块贫瘠之地,那儿的人被穷苦逼得彪悍极了,无论是揭竿而起的反民,还是山匪,都十分难搞,那韦添裕韦大人刚去那里连地形都没弄清楚,就被那些狡猾的山匪给摆了一道!”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不是么!去年年底还说那韦大人打了一个胜仗,什么胜仗啊!根本就是拿无辜百姓的首级骗军功!”
“可说呢!若不是这回达塔人绕后偷袭,只怕朝廷还被韦添裕蒙在鼓里呢!”
这时,一个挑担子的力巴手里端着一碗散茶水,挠了挠头,他从没有凑热闹听闲话的习惯,食摊摊主送了他一碗茶水他才在这儿歇了歇,却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忍不住问:“达塔人偷袭?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一个剥花生的食客抬起头来,向他解释道:“咱们大燕不是从去年就在边境上跟达塔人打仗么?谁料想今年六月,那些蛮子竟然冒丹岩天险偷偷潜入密光州!密光州那样的穷山恶水,多少年了,也没一个官老爷肯去那儿上任的,所以那儿的人都是自个儿管自个儿,帮派林立,散得跟沙子似的,达塔人本是算准了密光州这盘散沙是个好过渡的地方,他们想从那儿直接去天潭烧掉咱们的军粮。”
那力巴虽向来只顾闷头卖力气,听了这话亦不由呼吸一紧,忙追问:“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那食客也不卖关子,因为除了这力巴,在座的没几个不知道的:“咱们都晓得密光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儿,鬼都懒得到那儿去,但却从来都是咱大燕的流放之地之一,前首辅陆证你知道吧?他是咱大燕的好官哪!可他的那个孙儿却因为是逆贼姜变的好友而被皇上迁怒,去年三月被流放密光州,听说去了密光州的流放之人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当地那些饿狠了的家伙给吃了……”
力巴吓了一跳:“密光州的人……怎么还吃人啊?”
这时,另一个留着青黑长须子,有些书卷气的老者笑了一声,摇摇头:“吃人算什么?灾年接着兵祸,这四海之境又何止一个密光州啊?”
力巴没出过燕京城,一年到头也只是凭着一把子力气勉强果腹,但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算幸运的了?
他忙又问:“然后呢?”
那食客便也接着说下去:“那小陆公子在密光州非但没有被那些刁民吃了,还帮着紫金盟吞并了当地其他所有派系,如今紫金盟一家独大,掌握着整个密光州,哪里还是达塔人以为的一盘散沙?
他们一进密光州,便被小陆公子察觉,但密光州根本没什么兵力,都是紫金盟的人及时挡住了达塔人,那小陆公子令人就近去罗州借兵,哪知道那韦添裕一听说达塔人来了,吓得连忙后退,小陆公子只能给天潭去信,并领着紫金盟在密光州借地形抵挡达塔人数千铁骑整整九日。
达塔人本就因为越过丹岩天险而疲于奔命,又不熟悉地形,很快水土不服,幸好咱谭应鲲谭大将军很快派了兵马支援后方,这才将这些越过天险来的达塔人给收拾干净。”
食客说得口干,灌了一碗茶才又继续说道:“那韦添裕还担心小陆公子乱说,便想以他担着流放之罪却还敢结党营私的借口将他拿了,先向朝廷里告小陆公子一状,哪知道小陆公子却趁着韦添裕拿他的功夫将韦添裕在罗州干的好事给捅了出来,谭大将军那边也写了折子到朝廷里,如果不是这样,咱们还真当那韦大人在罗州是真平叛呢!”
力巴听完了,黝黑的脸皱起来,义愤填膺道:“那韦大人真是坏透了!拿咱老百姓的命当什么?不造反的,反而被当成造反的给杀了!这是什么天理啊!”
“谁说不是呢?这等屠夫只会欺凌弱小!遇上达塔人竟然就吓得尿裤子,真是丢咱大燕的脸!”
一人坐在长凳上,端着茶碗叹气:“倒是那位小陆公子,他真不愧是前首辅的亲孙儿……就算是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也好好活了下来,还戳穿了达塔人的诡计!”
“这个世道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韦添裕那样的人在明堂高坐,而那位小陆公子,却流放穷山恶水。”
狸花猫发出“喵呜”的声音,跳上桌面,将一碟剃得干净,摆放整齐的鸭骨踩乱,低头嗅闻几下鸭肉,还没下嘴,细柳便将它给拎回了怀里。
“太咸,你不许吃。”
她指节敲了敲猫脑袋,示意它安分点。
周遭人声鼎沸,还在就着同一件事议论不停,细柳恍若未闻,一手抓着猫,另一只手重新捉起筷子。
忽然间,面前空空的筷子筒里被一只粗粝的手放上一束沾着水珠的山花,细柳一顿,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她看见食摊摊主那张带着和善笑意的老脸。
他什么话也不说,很快,又将一个油纸袋放到她的桌角。
清晨淡薄的日光照着那个油纸袋上,一个墨印的招牌字样——
李记糖山楂。
第86章 雨水(三)
摊主放下油纸袋就回到灶火台那边去了,整个人扑在那团蒸笼冒出的热雾中,细柳看了他片刻,视线再落回桌上。
山花烂漫,水露滴答。
片刻,细柳拿起来油纸袋,双指挑开封口,里面是一颗又一颗裹满雪白糖霜,又隐透彤红表皮的山楂。
她手腕一转,袋中雪球似的糖山楂顷刻尽数滚落在她面前的一只空碗中,堆成一座小雪山,她垂眸看着空空的纸袋里,只残留一点细细的糖霜。
很快,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一碗小雪山重新倒回了油纸袋里。
狸花猫在她怀里仰着脑袋来舔她手指上沾着的糖霜,她索性捏出来一颗放在桌上给它,随即将油纸袋随手扔在一边,重新捉起筷子,继续剔鸭骨。
浮金河桥下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桥上行人穿行在淡薄的晨雾里,油布棚里人声鼎沸,勾勒出一幅烟柳画桥,行人如织的繁华盛景。
而与燕京相隔三月路程之遥的密光州则是另一种粗犷的,毫无修饰的浓墨重彩,荒芜是它的底色,风沙如积墨,挤满色彩贫瘠的画卷。
黄色的沙土上附着稀疏的草叶,因为常年干旱寒冷,草叶绿得不那么有生机,反而是一种沉闷又冷淡的颜色,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连接天幕,而这一片平原之上稀稀拉拉散布着许多的小山丘,但那却并非是老天爷的杰作,而是一座座无名坟冢。
整个密光州,就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死在这里的人,最后的幸运莫过于还能有座埋骨头的坟,但大多人都没那么幸运,他们死了就只有曝尸荒野,被猛兽或被人分食最后的血肉,只留下森然白骨,不过常态尔。
儒术教化万民,却无法教化这个充斥着原始的弱肉强食的蛮荒之地,只有南面那座因天工造化而成的观音山得到了它苦难的信徒。
密光州人称它南观音娘娘。
南观音山下,沙土混合粟壳砌起来一个合围成圆的寨子,紫金盟自从将整个密光州纷杂的势力收拢起来之后便落脚于此。
密光州人敬畏南观音山,是因为南观音山下有密光州境内唯一重要的水源——牧丽河,密光州大小势力争来抢去,实则也都是为了将这水源据为己有。
而今紫金盟落脚南观音山下,牧丽河自然成了紫金盟斗败其他势力的,宝贵的战利品。
这里的沙土长不出南边那些精致漂亮的花木,整个寨子都被常年弥漫的风沙弄得灰扑扑的,但这已经是方圆百里最像样的房屋,这里的百姓,大多只能栖身在烂窝棚里,有一天算一天。
“羊丢了一只?你怎么没把自己给丢了?”
寨子中的空地上,个子高挑人却干瘦的男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粗布衣裳,外面裹了一件羊毛皮袄子,腰侧一柄弯刀,脚下踩着双脏兮兮的靴子,肤色黧黑,额头上的褶痕因为拧眉而皱得更深:“赶紧去找!找不回来,你小子也别回来!”
赶羊的青年肩膀瑟缩一下,哪怕只是一只羊,在紫金盟那也是很金贵的东西,密光州穷得人连□□都要没了,养羊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要是没几个人守,外头多的是饿得眼睛发绿的家伙,趁人不注意,扑进羊群里生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们这就去找!”
青年说着,回头叫上了十几个人,赶忙出了寨子去找羊。
那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手按着腰间的弯刀,一头卷毛里都是风沙尘土,耷拉着一张脸转身走到一间屋子前,见两名青黛衣袍的侍者守在门边,他摸了一下鼻子,像是想讲点他们燕京的教养礼节,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搞,他扭扭捏捏:“你们公子做什么呢?我能进去吗?”
“康禄,这是你的寨子。”
里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名唤康禄的男人抓了抓脸颊,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我这不是跟陆公子你客气客气么?昨天晚上我没问一声就进来,你还拿纸团子砸我……”
话还没说完,康禄打眼一看,那张桌子腿儿底下又躺了不少纸团子,他一下抬起头,桌面上放着一只破砚台,那是康禄从前的宝贝,现今已摆在桌前那个人面前,墨条都磨掉了一半。
康禄大步走近,俯身捡起来一个纸团子才要展开,却听桌前那人道:“别碰。”
“……”
康禄手一僵,撇嘴将纸团子扔回桌腿底下:“哎,陆雨梧,你说咱这儿真能被疏通成运粮道吗?那些官老爷们都不肯来这儿上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南边的人,听说庆元那块地方有钱着呢……”
康禄平时话就多,这会儿又不自禁开始东扯西扯起来。
桌旁有一道窗,日光掠窗而来,落了一层淡薄的颜色在桌前那个人身上,他乌浓的发髻梳理整齐,只鬓边有一两缕浅发随风微荡,他拥有一副清妙的骨相,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一双眸子黑沉。
洁白的宽袖被他卷起来,那几分清寒的病气似乎只是单薄表象,露出来的一截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有些汗涔涔的,他手中握着一支毛笔,为了握紧这支笔,他腕部连接手背的皮肤底下嶙峋的筋骨都在紧绷着,汗珠滑下去,悬在他的腕部,随着笔尖接触纸页的沙沙声,滴落在纸上。
他越用力,手腕越抖。
纸上笔锋稍顿,划出来一道突兀的墨痕。
“听说那些盐商家里富得流油,什么时候我康禄也去那样的地方转上一圈,好好沾沾那儿的富贵气儿……”
康禄还在喋喋不休,却不防桌前的人忽然扔了笔,连同砚台一同碰倒在了桌下的瓷缸里,“砰”的一声,瓷缸被砚台砸破了底,满缸的水撒了一地。
康禄被溅湿了鞋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屋中死寂,康禄抬头看那少年,见他浓长的睫毛半垂,在看自己那只仍然在发颤的左手。
日光里,他左手腕内侧一道月牙红痕被一道突兀的疤痕给切割成更为残缺的两半,康禄见过那道疤最狰狞的样子,应该说,这少年右手的疤还要比左手更可怖,康禄刚遇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没有这些侍者,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些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坐在无名的小坟包上,正等着他死。
他手上脚上带着镣铐,那镣铐将他手腕的伤反覆磨破,右手腕上的伤口血红不堪,甚至还能看见一点底下的骨。
那些小孩跟他商量着,等他死了,他们分了他,一定会给他埋起来,这样南观音娘娘就会保佑他下辈子可以吃饱饭。
可是他没有死。
他在那些觊觎他血肉的小孩堆里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那条生路就是康禄,那天康禄的紫金盟丢了一只羊,等他找过去的时候,那只羊就在一个坟包上被开膛破肚,烤得焦香,一起分食了羊肉的小孩们看见康禄就吓得跑了个干净,只有那个少年还坐在坟包上,用那双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撕下羊肉来吃。
康禄该杀了他的,在密光州,人命哪有羊的命值钱呢?
可是那少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要牧丽河?”
那可是牧丽河,密光州最好的水源,康禄做梦都想,可密光州势力交错,谁也不肯让着谁,这么多年牧丽河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就是没有紫金盟的份儿。
康禄其实不太相信这个被流放过来的少年能有什么本事,但他又想,万一呢?他老爹就是被南观音山下那寨子里的人给砍死的,他总憋着口气想报仇,又苦于牧丽河在人手里握着,不得不仰人鼻息。
但一年的时间,这个少年展露出的手段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帮助康禄蚕食掉周围小的势力,令紫金盟逐渐壮大的同时,今年五月,康禄与他成功拔除南观音山下最大的寨子,得到了牧丽河。
“雨梧,我让人给你找最好的药来……你会好的。”
瓷缸里溅出来的水沾湿了少年卷起来的洁白袖口,康禄看着他的手,忍不住说道。
“如今紫金盟在密光州已是一家独大,你丢了只羊却还像以前一样心疼,”陆雨梧抬起眼帘,“给我找最好的药,你不心疼钱?”
“不心疼!”
康禄拧着眉头:“你是个读书人!手不能写字的话那不比杀了你还痛苦……”
他话说一半,又觉得自己失了言,他一下顿住,有点着急地挠了挠自己的卷毛:“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不必了。”
陆雨梧黑沉的眸子盯着桌面上被墨洇湿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扭曲到令他自己都无比陌生:“有人也替我寻过好药,你不是知道吗?”
康禄忽然哽住了。
什么药,也改变不了陆雨梧右手的手筋断裂无法复原的事实,但至少他的左手当初受伤不算太深,又有人用内功为他接续过筋脉,但陆雨梧从前写字都是右手,如今相当于重新习字,而习字的这只手还是受过伤的。
要做到平稳地写字,并非一件易事。
康禄看见他那只手紧握起来,筋骨在薄薄的皮肤底下紧绷着,他神情看似平静,却又总有一分日光照不见底的阴暗。
那像是他对自己的痛恨。
门外忽然有个人进来,康禄转头,是那个天生冷脸的陆青山,他是三个多月前带着人找到这里来的。
“公子。”
陆青山看见桌边碎掉的瓷缸,他顿了一下,却又很快走近:“陆骧来信了,他说已经交代好了李记的掌柜,还有浮金河桥下的那个摊主。”
陆雨梧紧攥的手忽然松懈。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视线垂下去,瓷缸碎片里盛着被墨染黑的水,那支毛笔躺在里面。
外面风沙吹拂。
陆雨梧忽然俯身,将那支湿漉漉的毛笔捡了起来。
“公子,为何不肯让我替您写呢?”
陆青山忍不住道。
“她认得我的字,我假手于人便是毫无意义,”陆雨梧擦拭着毛笔,“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食言?何况我的境地不好,姜寰可以因为姜变而迁怒我,便也可以因为我而迁怒她。不够,我们如今做的还不够……”
陆雨梧将那张写满扭曲字迹的纸揉成一团扔了,可是于情,他想写信给她。
但这双手,却做不到了。
等不到他的来信,她一定已经生气了,生气他的食言,不会再相信他了。
他曾经想,
这样也好,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密光州,一点音信也没有,她最好生气,也最好将他忘记。
陆雨梧又在碎掉的瓷缸里拾起那块破砚台。
水珠顺着砚台的边沿滴答滴答地响。
“可我,”
他沾了满掌被水晕淡的墨,忽然说,“不想再食言了。”
今日细雨绵绵,紫鳞山上水雾潮湿。
柏怜青从外面领回来一个老翁,他虽年老,那副身骨看起来却依旧孔武有力,长满颌骨的霜白胡须很长,几乎到了胸膛底下。
中山殿里不见人,柏怜青在阶上截住一个女弟子:“小山主做什么去了?”
那女弟子俯身:“山主在龙像洞第十二层祭拜先祖。”
老翁本在打量这洞府,听见这女弟子发出声音,他视线骤然落到她身上,那女弟子无端被这样锐利的目光一刺,一时竟有些战战兢兢。
“行了,你去吧。”
柏怜青朝她摆了摆手。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走了,而那老翁抬起来一双眼,站在阶上看向那些在这洞府中来回的男女弟子,这些人偶尔会相互低语几句,虽然声音不大,但老翁眉心还是拧出来一个“川”字:“我记得紫鳞山中有个止语的规矩。”
“哎哟雍老,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
柏怜青一手叉着腰,捂嘴笑了一声:“咱们这位小山主说了,咱们紫鳞山不是寺庙,山中弟子也不是什么和尚尼姑的,用不着修什么闭口禅。”
雍老脸色有些沉,换了一位不姓程的山主之后,紫鳞山这幽深而阴暗的洞府便好似少了几分从前的压抑,阴冷,那些护山弟子不再止语,因而这掏空了一整座山而建成的洞府里竟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死寂。
但这是不应该的。
“若无森严的规矩,又何以树立绝对的威严?”雍老想,这新任山主果然是个才只有十几岁的娃娃,她还不懂程氏世代相传的山规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是一个止语的规矩,小山主又没把山规逐条废止,雍老您何必……”
柏怜青本是笑吟吟的,但见雍老板着脸盯住她,她一下没了声音,干脆收起来自己最熟练的那副勾栏式样,挺胸抬头,背着手转身,清了清嗓子:“您跟我进来吧。”
中山殿后面就是龙像洞,雍老有很多年没来过了,他在洞中站定,视线顺着垂落的长幔往上,烛火点缀在山壁缝隙中,如盘旋的龙尾。
第十二层,是紫鳞山中人籍册所在,亦是程氏历代殉葬者的灵位所在。
洞中无风,而长幔忽动,雍老耳力敏锐,他目光往上一睃,一道紫衣身影从幽深而神秘的第十二层一跃而下,双足擦过长幔,她身姿轻盈,飘然而落。
雍老最先看清的,是她腰间雪亮的银色腰链,一双短刀一左一右在她腰侧,她乌黑的发髻间只有一根珍珠银簪作饰,那副眉目有一种浸润山雪的艳丽。
“小山主,您今日怎么想起来去祭拜紫鳞山先祖了?”
柏怜青走过去,笑眯眯地问。
“改了他们的规矩,上两炷香,就算跟他们说声抱歉了。”细柳先瞥了她一眼,随后目光落在那须子很长的老翁身上。
“紫鳞山的规矩,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雍老对上她的目光。
这一刻,龙像洞中死一般的寂静,柏怜青动了一下眼珠,干笑起来:“小山主,这位便是雍老,他之前在……”
“在汀州。”
细柳接过她的话,仍盯着雍老:“汀州分堂的堂主杨雍。”
四目相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柏怜青的脸快木了,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能改变这诡异的氛围,却不想,杨雍先俯身抱拳,打破死寂:“杨雍拜见山主。”
柏怜青愣了。
“我改了止语的规矩,你似乎很不满?”
细柳冷不丁地问他。
杨雍面不改色:“属下不敢,但山主今日改止语,难说将来又会不会再改其它什么规矩,紫鳞山立身于世,传承下来的何止是这个山主的位子?规矩,也是传承的一部分,程氏的规矩,不能改。”
细柳听了,点点头:“你说得对。”
杨雍没料想到这位小山主竟然这么听劝,他紧绷的面皮一松,却又听见她说道:“我的确不止想改止语这么一个规矩,只是这多少对程氏祖宗们有点不敬,他们在九泉之下有多生气我不知道,但我多上几炷香,慢慢来,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