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by山栀子
山栀子  发于:2024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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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倏尔一转,在素纱屏风上划破长长一道口子,刺向陆雨梧的腰侧,陆雨梧立即往后退,倏尔碰倒一旁的灯笼柱。
烛火落地湮灭,房中骤然更暗。
也是这动静惊动了门外刚刚归来的陆青山,他一脚踢开房门进去,正见一道影子越过屏风,挽刀刺向陆雨梧。
“公子!”
陆青山脸色大变,飞奔过去的同时抽剑堪堪抵开那一刀,那杀招极狠,震得陆青山虎口发麻,他心中更凛,立即将陆雨梧护到身后,又接下女子更为凌厉的一招。
闻讯而来的一干侍者及时提剑入内,将这内室围得水泄不通,而房中幽暗,女子面容不清,似乎根本没将这些侍者放在眼里,她身法极快,从容挡开他们,旋身的刹那,她一个腾跃,提刀袭向陆雨梧。
陆青山以剑身抵开致命杀招,刀剑碰撞几乎迸发点滴火星,陆雨梧立在阴影里,那刀光闪烁过他的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招式,每一招几乎都可称致命的杀招,但陆雨梧看她回身刀锋挑开几名侍者的剑刃,他忽然抬手探向她脸上的长巾。
女子敏锐极了,她转身,刀锋折向手肘的方向回刺的刹那,却猛然僵了一下,刀锋堪堪擦破他腕部湿润的细布。
“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吵嚷起来,敲锣的声音连夜雨也遮掩不住,官衙里的捕役们很快蜂拥而至,挤满这间庭院。
“在房檐上!房檐上有人!”
又有人喊。
女子忽然转身,抬刀逼退数名侍者,一双眼看向那道门外,连绵雨幕里灯笼光影橙黄,照见几人掠檐而走的仓皇背影,捕役们很快往外面追去,很快,这间院子又静了下来。
“陆大人!陆大人您没事吧?”
一名捕头在外面气喘吁吁地喊。
陆青山持剑横在胸前,一双眼盯住不远处被侍者围在中间一动不动的那个不速之客,正要高声说些什么,却听陆雨梧忽然道:“我没事。”
陆青山一愣,回过头,房中只有一只灯烛在燃,且在另一边的书案上,光影实在幽微,陆青山看不清公子的神色,只听见他沉静的嗓音:“既然有刺客,你们还不去追?”
“是!”
那捕头在外头听了,一个激灵,连忙领着人赶紧去了。
外面静得只剩雨声,陆雨梧又开口:“青山,你们下去。”
“公子?”陆青山拧着眉。
“她若真要杀我,你们谁也拦不住。”
陆雨梧声音平稳:“下去。”
陆青山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领着侍者出去了,那道门合上,陆青山站在外面,他的影子就映在隔门上。
房中很安静,衬得外面雨声杂乱。
隔着一道破损的素纱屏风,陆雨梧看着她淡墨似的影子,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陆大人就那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她的声音像沾着冰冷的雨露。
陆雨梧依旧在看屏风上她的影子,大约是好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声音,他看见影子动了一下,像是在透过破损的素纱看向他。
“我做了什么凶恶之事吗?”
他却忽然问。
“怎么?”女子的声音依旧冷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没做过,我便不会杀你?”
“你不会。”
隔门外夜雨淅淅沥沥,他的声音再度传来:“但我能感受到,你很生我的气。”
女子抬起眼帘,她仿佛可以感觉得到透过那道残损的屏风,那个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来她身上。
“细柳。”
他忽然唤。
眼睫忽然颤动一下,她望向屏风后那道颀长的身影。
大约是被密光州的风沙浸染过,他的嗓音少了少年的清亮,比以往要更多一分低沉:“这几年,你过得好吗?我……”
伴随步履声,是银饰碰撞的清音。
“你认识我?”细柳打断他,从屏风后走出几步,绕过它,在一片昏昧的淡影里,抬起一双过分清冷的眸子看向他。
他像是才沐浴过,乌浓的长发还是湿的,皮肤虽然呈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单薄雪白的衣衫却遮不住他一副肌理流畅的体魄。
他衣袖微卷,腕部不知道为什么裹着一圈细布,那布方才被她的刀锋擦破了,松松散散,正被他另一只手掌按住。
细柳的目光从他手背绷紧的筋骨掠过,目光触及他微红的眼睑,她怔了一瞬。
仿佛仅仅因为她这样一句话,陆雨梧便有些无措,他甚至反应了好一会儿,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
这时,狸花猫突兀地叫了一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它跑到细柳的脚边,围着她打转。
陆雨梧想起今日鸳鸯楼下那一瞥。
想起那只空空的信封,他望着细柳,看她乌黑的发髻,上面没有任何饰物,只有她腰间仍旧挂着银色的腰链,片片银叶闪烁着冷光。
她的眉眼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在燕京槐花巷里的那个院中,他也曾短暂窥见过她眉眼的诡秘变化。
“对不起。”
夜雨声声,细柳忽然听见他说。
她眉头微皱了一下,她再度看向几步之外的陆雨梧,密光州的寒冷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他如一座积雪的山立在昏昧的光影里,清寒笼罩他,但望向她的眸子却积蓄着如日光般的温度:“我答应过你,无论我在哪里,三月一信,初一为期。”
“可我食言了。”
他走近,垂着眼帘看她:“我不是故意要食言,是我……”
他忽然顿住了。
细柳眉眼间那点微末的温度却骤然消散,她脸上一点情绪也不剩,仿佛全然陌生似的:“你果然认识我。”
“那你知不知道,我本就是一个健忘的人?”
细柳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记得什么约定,也不记得你这个人,还是说……”
忽然间,她凑近。
深色的长巾遮住了她半张脸,唯独露出来那双眼睛亮若寒星,她的气息轻拂过陆雨梧的颈侧,他眼底晦暗,涟漪微泛。
细柳却忽然错开眼,侧过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上面的两行墨字已被茶水洇过,有些斑驳。
“你来告诉我,”
檐下灯笼的光被隔门切割成昏昧散碎的影子,投落在她被长巾遮掩的脸上,她轻抬眼帘,凝视着他:“我们之前,该是什么关系?”

第91章 惊蛰(二)
夜雨敲打隔门,滴答作响,碎光斜照细柳脸上,轻盈的纱巾被风吹动,底下面容隐约,她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审视他。
但他站在那里,起初岿然不动,一缕湿润的乌发散在肩前,碎光如粼波,点缀他苍白的侧脸,他眼睫轻动,始终迎着她看似陌生的目光,那双眸子盛着昏昧的光影,像是要透过她脸上的长巾洞悉她的所有。
这一刻,细柳眼底神光微闪。
忽然觉得好像被审视的,成了她。
他淡色的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细柳率先转过脸:“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要知道。”
那只狸花猫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猫叫声填补着他们之间忽然的静默,陆雨梧看着她俯身将猫一把捞到怀里,他想说的话都咽回胸腔,好一会儿,他将一旁架子上银灰色的圆领外袍取下来穿上。
细柳便也靠在椅背上,看他系好衣带,满室狼藉,他却安然自处,昏暗的烛影里,细柳见他抬起右手,手指才触摸到衣领处的玉珠扣却又忽然一顿,他很快换了另一只手,手背苍白单薄的皮肤底下,漂亮的筋骨分缕绷紧,修长的手指捻住玉扣,稍稍用力。
“方才在檐上的人,是来盯着你的?”
细柳还在看他的手,却忽听他开口。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淡声:“汀州乃是非之地,你不该来。”
“我知道。”
陆雨梧扣好衣扣,垂眸想起今日接风宴上以孟提学为首的种种试探:“庆元一省的盐业便相当于一半的帑银,庆元盐商以汀州盐商为首,世代承袭,以至于此地官商之间千丝万缕,密不透风,朝廷清理庆元盐政多次,亦未能除其根本,而我来此,等同于新扎进来一根钉子。”
“你真觉得自己就只是一根钉子那么简单?”
细柳重新抬起眼帘,看见他走到那一张书案前,将一支蜡烛凑近案上的烛焰,她打量着他颀长而挺拔的背影:“钉子而已,拔了就是,这样的事他们没少干,但你陆大人却不一样,他们想拔了你,却又怕你扎了他们的手,你如果肯做个糊涂知州他们倒还松了一口气,但若你不肯,那么他们想尽办法也得对付你,何况,你怎知除了汀州这个狐狸窝之外,没有其他人在盯着你?”
案上的烛火分出一焰点缀在陆雨梧手中那支蜡烛上,焰光闪烁,映于他漆黑的眼底,他转过身,扶灯走来她面前。
那烛火被他捧着,昏黄的光映照他银灰色的锦袍莹润泛光,忽的,他俯身凑过来,细柳后背抵在椅背上,僵了一瞬,下一刻,她却见他伸手将蜡烛倾向一边,蜡油滴在旁边案几的烛台上,他的衣袖将他左手腕部遮掩严实,他将蜡烛立在烛台:“所以,你便是汀州之外的其他人派来的。”
他的嗓音平稳,很快直起身。
于是那种冷沁幽微的香不再隐约将细柳笼罩,细柳呼吸平顺了点,冷淡道:“陆大人,哪怕我今日不杀你,也有的是人想让你死,但我却实在不想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今年四月达塔人与我大燕又起战火,若放任庆元盐政这潭深水被那些蠹虫搅得更浑浊,迟早会连累西北粮草的供给,粮草是西北大军的命脉,若切断了它,便会直接影响西北战事。”
“钻在庆元盐政这潭水底的每一只蠹虫,总有一日我会将他们逐一剥皮抽筋,”细柳说着,那双眸子抬起来,盯住他,“你既然可以从密光州那样的绝境里走出一条仕途,那么到了这里,你应该也可以做好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千万不要做个糊涂官。”
她最后那句话,像是刻意的威胁,以警告的口吻。
外面雨势未减,淅淅沥沥地下,这种潮湿让陆雨梧的腕骨不太好受,右腕更是疼得钻心,但他却只是静默地站着,那一盏放在她身边的烛火,更映照清楚她的形容,哪怕是那轻纱长巾也不能在这样的光影里完全遮掩她的面容。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她这番话放在心上,细柳从他脸上找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波澜,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亦在注视她。
临着灯火,他纤长的睫毛浓而密,在眼睑底下投下淡影,让人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他唇角勾起一点弧度。
“那你呢?”
细柳听见他清如玉磬的声音。
他说:“放过我,你要如何回去覆命?”
外面的雨声好似珠落玉盘,细柳一手按下不安分的猫脑袋,轻抬下颌,迎着他的目光,她好似意味深长:“谁说我要放过你了?”
雨幕浓黑,整个官署却灯火通明,捕役们一部分冒雨去满城搜捕刺客,另一部分则在官署里里外外来回巡查。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檐上,隐没于浓暗夜色中,底下竟无一人察觉。
街上宵禁未除,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避开四处搜捕的捕役,小心地往官署的方向靠近,忽然身后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响,二人警惕似的齐齐回头,定睛一看,檐下那女子扯下脸上的长巾,露出来一张清冷无瑕的面容。
“细柳姐姐!”
雪花连忙上前:“我们刚刚看到几个黑衣人从官署出去了,他们也是皇帝派来杀陆公子的吗?”
“那陆公子呢?”
“放心,”
细柳才开口,瞥见雪花与舒敖两张神色紧张的脸,她补上没说完的下半句,“他没死成。”
夜雨辟里啪啦。
雪花立时大松一口气。
舒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凝重的神色松懈了一点。
“细柳,就算你不记得他,也不要杀他。”
舒敖几步走近她:“听阿叔的话吧,你们从前很好的。”
他本该听嫂嫂的,什么都不要说,让她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彻底切断与周盈时有关的一切。
可是不说,他又怕细柳在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做了让她自己难过的事。
他忍不住。
细柳没说话,却将舒敖看了片刻,随后转过身走入雨幕里:“不要傻站在那儿,除非你们两个想去吃牢饭。”
雪花赶紧拉上舒敖跟上去:“细柳姐姐,大医来了。”
细柳步履一顿,回过头来,像是有点意外,那位大医归苗已三年多,此时竟又忽然现身汀州,她“嗯”了一声,又往前去。
深巷当中一间小院幽僻,一窗映孤灯,细柳推开隔门,里面一张方桌前正坐一位老者,他须子和头发都白透了,手里正端着一碗热茶,此时听见开门声响,他抬起头来,一见门外的细柳,便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大医?”
细柳眉峰微挑。
乌布舜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慈蔼的笑意:“我和玉山主离开燕京之时,你还没有醒过来。”
细柳没说话,走了进去。
舒敖与雪花两个也紧跟着进了屋子,雪花凑到乌布舜边上,叫了声:“大医。”
舒敖自方才在外面与细柳说过那番话后便显得有些沉默,此时面对大医,更有点心虚,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经违背了嫂嫂的告诫。
“嫂嫂她好吗?”
舒敖忽然问。
“她很好,如今就住在你们兄弟两个从前的那个院子里,”乌布舜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的雨幕,又轻拧了一下眉,“就是今年天气怪,咱们那儿本就湿寒,今年更甚,我原以为汀州会好些,想不到如今都六月了,说热也没有多热,这下起雨来,一样湿寒。”
如此不正常的天气,更说明今年仍是个灾年。
“舒敖,你和雪花先去擦擦身上的雨气吧。”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点头,朝雪花招了招手,两个人很快出了屋子,隔门也被他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房中便只剩下乌布舜与细柳二人。
乌布舜倒了一碗热茶,推到细柳面前:“这是我新带来的虫茶,你要多喝些这个,它能让你这里清明。”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多谢。”
细柳这几年以将这虫茶喝惯了,她端起来茶碗,抿了一口。
隔门掩不住外面雨水顺着檐瓦流淌的声音,乌布舜看着她道:“我这趟来,是不放心你,三年的时间,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我必须亲自来看上一眼,才好给你改药方。”
“没什么不适。”
细柳说着,倒也搁下茶碗,将护腕给摘下来,露出手腕伸过去,乌布舜用药囊垫住她手背,手指搭上她的脉门。
外面下雨,更衬屋内静谧,乌布舜闭目凝神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眼皮一动,那双眼睛再度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那一道蜿蜒隐没至衣襟底下的长疤上,他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半晌,他又将目光落在细柳脸上,忽然说:“还记得我离开紫鳞山的那时候,你瘦得都脱相了,你从前总是清瘦得过分,蝉蜕幼虫总是会蚕食你大量的气血,也会慢慢改变你的容貌,只有等它到了成熟期,你的容貌才会停止变化。”
“蝉蜕是灵药,它可以重塑人的筋骨,也可以让人的伤口更快愈合,但它更是剧毒,它会蚕食人的气血,吞噬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人可以等到它成熟,因为它天生是敏感傲慢的怪物,征服不了它,便只能被它虐杀。”
乌布舜松开她的脉门:“即便有幸战胜成熟期的蝉蜕,继续与它共生,它也会像幼虫时期一样拚命蚕食人的气血,这个人会因此而更加清瘦,多病,不会死,但从此也免不了与蝉蜕互相折磨,度过余生。”
乌布舜在灯下观察着细柳,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清臞,她两颊丰盈了些,因为有了一分淡薄的血气,皮肤也不再苍白得厉害。
唇上也有了血色。
如同常年在严冬盛雪里隐没枝芽的病树倏忽一夜放春花,极致的清冷与艳丽相融于她眉目,脱尘而绝俗。
“除非驯服它。”
乌布舜老神在在,语气沉稳:“让蝉蜕这只怪物低下它高傲的头颅,它会奉上它的所有,也会吐出那些曾被它吞噬掉的所有记忆。”
没有人比乌布舜更清楚,若蝉蜕低头,心甘与人共生,它便从毒,彻底变成了药,于习武之人而言,内功亦能因此而更上一层楼。
细柳收回手,重新捧起茶碗,脸上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表露,她什么也没说,却稍稍垂眼,顷刻,颈侧那道狰狞的疤痕里仿佛有什么顺着她的肩爬上来,在疤痕里轻轻鼓动。
她抬起眼再看向乌布舜,那东西又顺着疤痕退至她衣襟底下,不见了。
那道从她颈项蔓延至她肩上的长疤,像是锁住蝉蜕的囚笼。
它不敢嚣张,不敢癫狂。
乌布舜心中本就有了一个底,但此刻亲眼见此情形,他仍旧忍不住双眼大睁了些,惊异非常。
他深深地凝视细柳,半晌:“你从前气血双亏,加上喘症复发,身体的亏空太严重了,这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弥补回来的,我给你的方子还是要再改一改,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多谢。”
细柳颔首。
乌布舜神情复杂,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想起舒敖今日告诉他一件事,他便又问道:“听说你这趟下汀州是为了杀陆公子,你如今可想好对策了?”
他叹了口气:“如今这个世道,总能轻易陷人于两难。”
“其实您来得正好,”
细柳将碗中虫茶饮尽,外面风雨潇潇,她将空碗搁下,看着乌布舜,“不知您手里可有什么能够助我蒙混过关的好药?”
乌布舜想了想,点头:“有一样,吃了人身上会很冷,冷到气息脉搏都会变得薄弱难察,足以以假乱真。”
夜更深,雨未歇,细柳喝光了雪花送来的汤药,沐浴过后回到房中,她披着湿润的长发坐到镜前,用帕子擦了几下发尾,抬眸透过明亮的镜面,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面上,那里静躺着一支银簪。
银质的兔子憨态可掬,怀抱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好似抱月,细柳忽然停下擦发的动作,临着灯烛,她伸手将银簪拿起来。
烛火照得珍珠莹润泛光。
她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没动。
夜雨滴滴答答,并不宁静,细柳在床上躺下来,起初很烦这声音,但也许是大医带来的宁神香起了些作用,渐渐的,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梦里春花正艳,茏园中草木蓊郁,清晨薄雾未散,她成为了那个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穿过小石桥,走入临水连廊。
她看见一位很年轻的先生坐一张紫檀木的圆桌前,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道袍,眉目俊秀,父亲还没走近,便先唤了声:“子温。”
“我将女儿抱来,你亲自给她,这件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父亲说着,将她放到桌边的软凳上坐着。
她旁边的凳子上也坐了个小孩儿,他穿着朱砂红的圆领袍,衬得皮肤更白得像玉,正用一双剔透清润的眼睛看她。
“圆圆。”
她没睡醒,一大早还有点发懵,有点不太想搭理他,但是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嗯”了一声。
“你真的舍得?”
那被唤作子温的年轻先生见两个孩子都想抓桌上的糕饼,便伸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而后又抬头笑着看向她身后:“少钧,圆圆可是你的心头肉。”
“芷柳在时,咱们不就说好了么?”
周昀笑了笑,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那棵山枇杷树:“这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说着,他再将目光落在与女儿坐在一处的那个小男孩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秋融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能看得出他性子好,我这圆圆却是个泼皮无赖,就怕你舍不得秋融。”
陆凊笑着摇头:“怎么会?我看圆圆就很好。”
说着,他打开来桌上那只木匣子,匣子里铺着暗红的绒布,绒布上则是一枚晶莹如冰的天青翡翠环佩,环佩中缀挂三颗洁白如雪,又有血斑的玉珠,底下系着淡色的流苏穗子。
陆凊手指捻着那三枚玉珠,露出上面镌刻的鎏金字痕:“这珠子与秋融身上那块玉璜用料相同,我找它找了许久,还将圆圆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风吹杏花落,那种清淡的香几乎笼罩整片连廊。
她糕饼吃了一半,低头看陆凊将那枚环佩系上她的腰间,她忍不住伸手拨弄一下,三颗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昀站在她身后,脸上没有往日那点对着她的刻意的严肃,隐隐含笑:“我看等他们将来满了十七,便可以成亲了。”
“是啊。”
两个大人交谈着。
“什么是成亲?”
她才六七岁,还听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年纪小小的陆雨梧皱了一下鼻子,他咬了一口糕饼,凑近她说:“不过父亲说,成亲就是我要对你好。”
“你对我很好啊。”
父亲总是不许她吃外面的东西,她想起昨天他偷偷带了好大一包李记糖山楂来给她,她藏在枕头边上,今天都还没吃完。
她手指转了转环佩中间的珠子,抬起下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那我也对你好一点,下回你老师再赖床,你告诉我,我去掀他的被子,拔他的胡子!”
“周盈时,你要拔谁的胡子?”
耳尖的周昀转过头来。
她一下坐正,装没事人:“没谁。”
周昀才不信她,瞪了她一眼,想说教又被陆凊劝住,二人又聊起朝廷上的事,陆雨梧小心凑近她,慢吞吞地说:“不要拔老师胡子。”
他还那么小,却一本正经:“我该尊敬老师。”
连廊里日光淡薄,她不吃糕饼了,转过脸看着他,想起父亲教过的成语,她哼了一声:
“陆秋融,你的秋,是老气横秋的秋吗?”
杏花如簇,像是要开满整个梦境,那些画面渐渐隐去,细柳满额细汗,她睁开眼,怔怔地凝望帐顶。
帐子的颜色就像今日鸳鸯楼下,那暗青的轿帘。
烟雨朦胧中,那轿帘一掀,那个人一身官服,弯身出来,猫在他脚边打转,而他却仰起脸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其实,她曾有过一门亲事。
在那座被她遗忘很久的茏园里,杏花如雪,垂髫稚子,言笑晏晏。
夜雨不知疲倦,官署里灯火未灭。
陆青山将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热水里浸过,又拧干,恭谨地递给陆雨梧,见他接了过去,按在右腕上,陆青山心中的疑问憋了半夜,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细柳姑娘为何要杀你?”
“要杀我的不是她,而是当今圣上,那些藏在檐上的人,你不是看见了吗?他们是来监视细柳的。”
陆雨梧坐在太师椅上,热烟从他腕上的巾子里散开,上浮,他眼睑底下有些泛青,肉眼可见的疲惫,但偏偏手腕疼得钻心,折磨得他无法安睡。
“我不明白。”
陆青山拧起眉头:“陛下若要杀您,什么罪名不能给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陆雨梧垂着眼帘,语气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时静谧。
灯烛摇曳,拉长人的影子,陆青山想起今日鸳鸯楼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会儿今夜自己与她过招的情形,好一会儿,他开口:“细柳姑娘好像有点变了,我是说,她的眉眼像是……”
陆青山顿了一下,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是细微的,却也令人难以忽视。
“她的武功好像也大有精进,今夜与我过招之时,我敢肯定她没有动用分毫内力,但我却已经有些难以招架。”
所以公子说她若真想杀他,谁也拦不住,陆青山是绝对相信的。
按在腕上的巾子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陆雨梧抬眸,望着案上烛火半晌,转而再看向那道破损的屏风,潮湿的梅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他的心也一点都不宁静。
“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隔门外的夜雨掩盖。
外面天色不知不觉由暗转明,东方泛起鱼肚白,雨势也逐渐转小,变得绵密如丝,一大清早,坐落在烟柳河岸最僻静处的巡盐御史衙门便不同寻常地热闹。
寻常百姓平日里是不敢在这衙门面前打转的,今日这块地却挤满了车驾与仆从,车驾一个比一个华贵宽敞,仆从们几乎都穿着或棉或绸的衣裳,他们不敢在衙门面前笑闹,只能各自沉默,安静地在外头等着。
如今的庆元巡盐御史姓吕,叫吕世铎,上任不过三四年,此时在后衙里才换上官服,便听身边管家说道:“大人,六大纲总都已经过来了。”
纲总便是汀州六大盐商,他们几乎包揽了庆元的引岸。
吕世铎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问了声:“陆知州呢?”
管家本想摇头说还没到,此时外头却来了一名差役,就站在门槛那儿恭敬地作揖:“大人,盐运使谭大人与知州陆大人还有州同窦大人都到了,五位纲总也已经在前衙静候了。”
吕世铎招了招手,那差役恭敬退去了,他拿上官帽走出门,站在廊上瞧着外面细软的雨丝,吐出一口浊气:“都知道是鸿门宴,我不得不办,他们亦不得不来啊。”
前衙里六个纲总端着茶碗,坐在一排,他们对面,则是三位身着官服的大人,当中一位他们再熟悉不过,那是盐运使谭骏,运司衙门的一把手。
还有一位是州署衙门的州同大人窦暄,也是他们的老熟人。
可那位刚刚上任,年纪轻轻的知州大人,他们实在不熟,但谁都知道此人乃是陆公的孙儿,更是如今那位郑阁老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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