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聪知道轻重,赶紧下去了。
“陈平,稳重些。”
陈宗贤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陈平,平静道:“若紫鳞山真属于皇家,那么她就不敢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来。”
陈平低声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没有昏迷,却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陈宗贤盯住他:“谁准你去刺杀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鳞山学的,哪怕她受了重伤,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分明教过你要沉得住气,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还可以蛰伏紫鳞山,你与那细柳之间有些情分,不是吗?”
听见“细柳”这个名字,少年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伤害细柳。”
陈宗贤脸颊抽动一下,那烫伤有一瞬更为狰狞,他眼底怒意横生,目光却陡然触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顿,又看见少年眼睑里无声浸出泪来。
陈宗贤沉默了半晌,他转过脸叹了口气:“陈平,快让人给他治伤,他年纪还轻,不能落下病根。”
干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干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
自那以后,干元殿中的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在值夜的时候有一刻分神。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剪着烛芯,而龙榻上的姜寰却忽然呼吸声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也不知道何时飘来一片雾,时浓时淡。
忽然间,那雾气开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躯体,那个人有一副与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须,金冠玉带,一身衮龙袍服。
他用一双温和的眼凝视着姜寰:“寰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坐上这龙椅,你习惯吗?”
姜寰猛然睁开双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刘吉!刘吉!”
殿中宫人一时肝胆俱寒,齐齐伏跪下去,那刘吉本在偏殿的值房当中,闻讯便赶紧过来,进了内殿却发现姜寰坐在龙床上,正一手摸着自己的脸发呆。
“……陛下?”
刘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姜寰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脸上扭曲,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愤怒:“朕不要住在干元殿了……”
迁寝殿并非是三两日就能迁的,自夜半噩梦过后,姜寰再没睡下,天才濛濛亮的时候,刘吉将一个人领进殿里来。
此人赫然正是陈宗贤,因为怕冲撞了圣上,故而他以长巾遮了脸,他俯身跪下去:“陈宗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起来吧。”
姜寰淡淡道。
陈宗贤恭谨地站起身来,抬起头来,只见姜寰眼下青黑,脸色十分不好,他便立即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姜寰隔了片刻,才道:“朕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陈宗贤身形一顿,眼底波澜微动,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早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后他又忽然道:“陛下可还记得沈芝璞?”
姜寰的脸色明显有了些变化,他盯住陈宗贤:“怎么?”
“陛下莫忧,”
陈宗贤这才说道,“当年之事本就万无一失,只是您也许不知,那沈芝璞还有一个孩子,因为那孩子年纪很小,臣当时将他送到了一个隐秘山门中,那山门叫做紫鳞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姜寰听到“紫鳞山”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陈宗贤身上。
“说紫鳞山并非江湖门派,故而在江湖不显,它实则是先帝爷手中的一样东西,”陈宗贤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帝王的打量,他沉声道,“臣虽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却实在担心紫鳞山若真是先帝爷的东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里?”
殿中一片寂静,姜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缓和了一点,他嘴唇微勾:“陈卿原来是怕人蒙蔽朕啊。”
陈宗贤垂首。
“沈芝璞的儿子到底也算有点用,朕便不怪你留着他的性命了,”姜寰一手搁在龙椅扶手上,抬起下颌,“你既知道了紫鳞山,那么朕就告诉你,这东西先帝早交给了朕,只是……”
姜寰神情沉了沉:“只是它竟然还有点扎手。”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陈宗贤抬首。
姜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潮湿的龙像洞,他皱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只是紫鳞山这份家业世代积累,也算极大。”
他抬起头来,看向底下的陈宗贤,眼底明明多少温度,声音却有一分意味深长的温和:“若是可以,朕倒宁愿给紫鳞山换一个掌权人。”
一瞬之间,陈宗贤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翻沸跳动的声音,下过雨的皇城有些湿润的冷,却驱不散他心中时隔数月才聚起来的那点热意。
他出了宫,坐马车回到府中。
在卧房里,他换了身衣服,又揭下来脸上的长巾,直到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张脸,他心头的那点热陡然被无尽的霜寒碾灭。
因为镜子里那张可怖的,狰狞的脸。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证。
想起这个名字,镜子里陈宗贤的脸颊绷紧,那片烫伤却依旧褶皱丑陋,他伸手触摸冰冷的镜面。
去不了光明之处,那他就往无尽的阴暗里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阵开门声响。
陈宗贤在镜子里看见陈平的身影。
陈平站在不远处,低首道:“老爷,费聪已经带人往罗州的方向去了。”
陈宗贤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蓦地冷笑一声。
五月中旬,还不到小满,越靠近西北,昼夜温差就越大,罗州如今不算冷,却也谈不上有多温暖。
夜里下起来一场雨,天气就更冷了许多。
好在山中还有一间土地庙可以栖身,徐太皓令众人在檐下躲雨,没有一个兵士贸然进屋里去,陆雨梧一个人在里面,临着一盏灯烛静坐。
徐太皓进去,将底下人讨来的纸笔放到他面前。
陆雨梧抬起眼帘,笑了一下:“多谢。”
徐太皓看他勉强抬起来手,但镣铐压得他手腕早就磨出来或新或旧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说道:“我不能给你打开镣铐,你又何必写这些东西?”
“你不是说,”
陆雨梧泼了点水在砚台里,缓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吗?”
徐太皓顿了一下:“我是说过。”
陆雨梧没说话,只是握稳了笔,在砚台中轻轻一蘸,但目光落在纸上,他却又忽然顿住了。
要写什么,她才可以原谅他的欺骗?
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声声,陆雨梧笔尖沾在纸页上,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沉重的镣铐让他无法长时间提笔,他写不了几个字,便要将手腕抵在桌面上歇一会儿,渐渐的,鬓边有了些汗意,他没在意腕上再度磨破的血痕,皱着眉将一张纸给揉了,又换一张新的来写。
徐太皓就在旁边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他揉了一团又一团的纸,有点憋不住:“什么信这么难写?要不要我帮你写算了?”
“她认得我的字,”
陆雨梧眉目沉静,“我诚心道歉,自不可假手于人。”
“……啊。”
徐太皓挠了挠头,不是很懂。
正是此时,外面有士兵冒雨冲进来:“徐统领,外面情况有些不对!”
徐太皓一听此言,他立即警觉起来,起身出去,外面漆黑,杂乱的雨声淹没了许多声息,但徐太皓凭着过人的耳力依旧听出了点叫喊声,他脸色一变:“定是山匪反贼之流!”
罗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
这一路上徐太皓杀过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来,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决断:“留一部分人截住他们,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声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庙里带走陆雨梧。
却不防一柄长枪袭来,他反应极快地闪开,抬起头来,只见树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那帮人靠近了,士兵们立即上前与他们打作一团。
乱局陡生,这些人将庙宇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庙门,随即判断出那树上之人应是主谋,他立即踩踏几人肩背,飞身过去与他对打起来
“阁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与官府作对?”
徐太皓声如洪钟。
而那人蒙着脸,哈哈大笑:“你问问底下哪个人不是存心与你官府作对?你们这些兵爷,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长枪沾满雨露,携带杀气袭向徐太皓。
底下庙门被士兵们从外面合上了,陆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透过门窗缝隙,隐约看见外面混乱的情形。
这时,数名杀手趁着夜色包裹而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反民堆里,相比于那些没有学过多少拳脚功夫的反民,他们有招有式,训练有素,而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军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精锐,他们很快被这些杀手很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砰”的一声。
庙门碎裂。
天边闷雷连声作响。
冷白的光闪烁在陆雨梧的脸上,他看见数人踩踏着门板上士兵的尸体,快步走了进来,他们蒙着面,几乎以同样一种阴鸷的目光打量着他。
外面厮杀声不断,陆雨梧抓起来桌上的砚台砸向来人,随即往一道破损的窗边去,可脚上的镣铐实在拖累,他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后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抬眼,对上一双凶狠的眼。
这个人脸上似乎有一道疤,从他的一边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面罩底下,陆雨梧想要挣脱,其他两人却上前来按住他。
那脸上有疤的男人出声了:“陆公子,我们不是要你的命,不过一两刀的事而已。”
他的声音裹满阴戾。
陆雨梧神色一变,果然他们是冲他来的,而外面的反民只不过是障眼法,他挣脱不开,立即道:“谁派你们来的?”
“你会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着,忽然站直身体,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外面浓雨潮湿,而天边飞火闪烁,那两名杀手看了他一眼,举起来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断了他镣铐间的铁链。
随即按住他的两只手,镣铐重重摩擦过陆雨梧的手腕,擦出血来,两人硬生生将他两只手腕内侧露出来。
雷声炸响,冷白的光线交织在陆雨梧身上。
他奋力挣扎,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颈间青筋分缕鼓起,那男人却低眼看着他,随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锋扎入他手腕皮肤,锐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陆雨梧骤然大睁起眼,那刀刃精准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剧烈,痛得失语。
刀光沾血,映着那男人眼边的长疤,他手腕一转,再度刺向陆雨梧左手,刃入血肉的刹那,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头,却还没看清来人,剑影最先袭来,他迅速撤出刀锋闪身到一边,却依旧挡不住来人的攻势,他只得提刀迎上,其他两人亦被冲入庙中的数人包围在内,不得不缠斗起来。
陆雨梧身体紧绷如一张弓,他痛到几乎耳鸣,一双手不停地发颤,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像是才看清他一双手腕血肉狰狞:“秋融!你怎么样了秋融……李酉,给我杀干净他们!”
桌上的烛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触碰到满地的纸团,那些纸团燃烧起来,烧起一阵明亮的火光,桌上纸页轻飘飘地落下去,连带未干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鲜血顺着陆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紫鳞山的石室中,
潮湿的水气一滴,又一滴,
落在细柳的脸颊。
她睁开双眼。
第85章 雨水(二)
六月初七,芒种刚过,天气渐热,皇太后才将将移居寿康宫不久,此时正靠在一张软榻上,勉强抿了几口药茶,这才又低眼看向跪在面前给她捶腿的这个女子:“吾搬过来,就是将长定宫腾给你,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花若丹脊背僵了一瞬,但很快,她不着痕迹地敛眸:“照顾太后久了,一时之间若丹还有些放不下心,怕您不肯用药,又怕您夜里又睡不好,也不知道他们点的香合不合您的心意,还有……”
像是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她顿了一下:“若丹想侍候您。”
她低垂眼眉,看似柔顺的这副表象之下,是无数蚂蚁爬过她心头的焦躁,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一道圣旨下来,皇后刘氏被尊为当今的皇太后,而长定宫是皇后寝宫,刘太后从中搬出,便是承认她是未来皇后。
先帝新丧,依照礼法,新帝要第二年才能迎娶皇后,但近几月来,姜寰出入长定宫中,总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
那眼神十分有侵略性,令她避无可避。
有时,姜寰上一刻才给刘太后请过安,下一瞬一道屏风之隔,他便会伸手碰一碰她的鬓发,或是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地凝视她。
花若丹不敢挣开,因为那是天子。
“好孩子,你对吾的用心,吾都看在眼里,”刘太后并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听了她这番话觉得心中颇为熨帖,宫中还是太孤寂了,哪怕皇帝是她的儿子,他也并不是日日都能来看她,因此,刘太后此刻看着花若丹的神情更为温和,“但怎么说,你也是快要做皇后的人,并不是吾身边的一个宫娥,难道将来你与皇帝成了婚,也要成日在这里照顾我一个老婆子么?”
花若丹垂着眼帘,喉咙有些发干:“您不老,一点也不。”
事实上,刘太后如今也不过四十余岁,根本算不得老,但即便宫中万宝养着这位太后的容貌不改,她一双眼却已添上了一种超出年纪许多的沉沉暮气:“你这个孩子,嘴甜得很。”
刘太后笑了一声,随即握住花若丹的一只手:“吾看皇帝对你是有心的,来年你们大婚之后,必定十分和睦,他做皇子的时候吾没忙着给他找正妃,想不到拖一拖,就等来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花若丹扯了一下唇角,勉强露出些笑意。
“若丹,”
刘太后忽然唤她,见她抬起头来,方才问道,“告诉吾,你想做皇后吗?”
花若丹望着面前这位母仪天下数载,浑身雍容气度的刘太后,她想起新帝登基那日,太后戴着一顶六龙三凤冠,身在玉阶之上俯瞰众生,她神光微闪,脱口而出:“想。”
刘太后眼底露了点笑意,她拍了拍花若丹的手背:“既然想做,那么就要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生交给这座皇城,交给皇帝,他是皇帝,你就是国母,即便皇帝他近来纳了那么多的妃子,这世上可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女人,只有你。”
花若丹闻言,勉强扯了扯唇,心中生出更多的迷惘。
从尧县官衙那夜,她在扶疏花木间见那位五皇子殿下停步转身问她第一句话之时,她步下石阶,朝他走去,便已是一种隐秘的回应。
怎知风云变幻,她在这局棋的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娘娘,若丹想求您一个恩典。”
花若丹忽然伏跪下去。
“你起来说便是。”刘太后说道。
花若丹忍着双腿的麻意站起身,仍旧低眉垂首,说道:“过几日若丹想出宫去济恩寺拜佛,一则,是为娘娘您祈福,盼您身体康健,二则……”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二则若丹想借神佛告知我父泉下之灵,若丹无恙,请他安心。”
“你有这样的孝心,吾又怎会不准呢?”
刘太后点点头,她看着花若丹那样年轻鲜妍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添了一分复杂:“吾也年轻过,趁着还没有册封,你出去吾不会不准,但往后做了皇后,便要以皇家礼法为先,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是。”
花若丹福身。
天刚擦黑,刘太后因精神不济而睡下了,花若丹方才回到偏殿中,便有一个宦官从万极殿过来了,万极殿正是姜寰如今的新寝殿。
那宦官进了偏殿,见花若丹坐在桌前饮茶,他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跪下:“小姐,刘督公让奴婢来传话。”
花若丹垂着眼帘:“什么话?”
宦官双手撑在地砖上,道:“刘督公说,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在这月十三,请您搬去长定宫,十三夜里,陛下也会去长定宫看您。”
花若丹手中的茶碗一时不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不过顷刻之间,花若丹脸上的血色尽褪,那宦官见此大气也不敢出,连头也不敢抬。
不知多久,宦官方才听见她淡淡一声:“知道了。”
宦官走后,贴身宫娥萍花一边让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一边替坐在镜前的花若丹卸去妆饰:“小姐,陛下是真心待您好的,过几日咱们去了济恩寺,便让底下人将您的用物搬回长定宫吧,这样的话……”
忽然对上镜中花若丹那双冰冷的眼睛,萍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映出萍花那张忽然忐忑不安的脸,她冷笑了一声,姜寰对她,不过只有恶心的色欲。
刘吉让人传的那句话,便是一个信号。
哪怕还未行册封大礼,十三当夜她也必须要在长定宫中,等着皇帝的临幸。
无名先有实,于她这样的世家女而言该是何等的侮辱。
姜寰暴虐多疑,至今仍对明园中姜变护过她的事耿耿于怀,这些日子以来他任何轻佻的举动,都是对她的故意侮辱。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她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嵌进掌心里,越疼,她亦越清醒。
她逃不脱的。
何况,为何要逃呢?她要的,不就是成为皇后吗?
花若丹屏退了所有宫人,自己临烛而坐,从怀中取出来一个荷包,里面有一个银镂空香囊球,她打开它,里面没有放香料,而是薄韧的纸片,一共十三片,每一片上面都是一簇栩栩如生的花枝,除十二花神外,第十三片纸上是一株鲜红的杜鹃。
她久久地看。
看了半夜,花若丹将它们收入荷包里,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杜鹃花瓣,最终,她抬手将其凑到烛焰之间,火光很快燃烧起来。
她双指一松,荷包落入面前的一只铜盆中。
守着那只荷包连带着里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枯坐整夜。
五日后,天有小雨,花若丹还没有正式册封,亦无身份,还用不上什么皇后仪仗,她也不愿有太大的排场,由随行禁军冒雨送至济恩国寺。
姜寰这边刚听见寿康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将花若丹的用物搬回了长定宫中,他正看内阁的票拟,将冯玉典拟定的罗州平叛主将的人选给驳回,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刘吉便是带这么个消息近来给姜寰败火的,果然姜寰听了之后想起来花若丹那张脸,又想起今夜长定宫之约,他心里舒坦了点。
不料这时外头有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去:“陛下!花小姐在济恩寺后山中被人劫走了!”
姜寰刚转晴的脸色又一下转阴了:“什么?!”
按理来说随行有禁军,还有知鉴司的人,再加上济恩寺又是国寺,本不该有这样的纰漏,但听说那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后山中,恰逢花小姐想要在后山林荫亭中独处,身边只有一个宫娥萍花,不准其他人靠近,这便给那些胆大包天的江湖匪徒钻了空子。
萍花就死在亭中,知鉴司与禁军立即搜捕后山暂时无果,姜寰盛怒之下,又让刘吉向紫鳞山下了一道手令。
济恩寺的后山其实没那么好藏人,兵力增多便避无可避,但这些劫持花若丹的人每一个都将自己剃成了光头,他们几月前就在济恩寺正儿八经地出了家,却只为谋划这么一件事,故而还算周密。
花若丹被他们带出城,她方才悠悠醒来,见自己在马背上,她立即挣扎起来,身后那人立即按住她肩,道:“花小姐,我等是五皇子殿下派来接您的!”
花若丹一僵,她回过头看见此人沾着雨露的光头,警惕道:“休要胡言!五皇子为何要接我?”
“请您相信我们。”
那人只是说道。
花若丹却动手去抢他手中缰绳:“放我回去!你们这些人藏匿国寺,怎知我一定会来?你们到底有何图谋?若当今陛下知道……”
那人连忙说道:“小姐!殿下说了,您一旦有了大决断,就会去寺中拜佛!”
花若丹浑身一震,她那双杏眼大睁了些,一时竟忘了挣扎。
姜变知道……?
知道她也许会顺水推舟,做另外一个选择?
“您身边那个宫娥是姜寰的人,所以卑职只能先杀了她。”
身后那个人又说道。
花若丹有些难以回神,半晌才低声:“我知道。”
从在明园中,萍花故意领她往抱厦里去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
那人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她:“殿下还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您的用心,就像您也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用心一样,但今日一切,是在那些东西之外,他想问您,他若来接您,您还愿不愿意走?”
花若丹看清他手中的荷包,她眼睫一颤,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一副心情,她接过来,打开。
里面仍是一页薄韧的纸片,映着一株鲜红的杜鹃。
父亲曾对她说,十二花神之外,红杜鹃应为第十三,他喜爱红杜鹃,所以她叫做若丹。
花若丹指节一瞬用力,捏皱了荷包连带着那株红杜鹃也变了形。
她已经烧掉了的东西,却在她面前死灰复燃。
“……他在哪里?”
许久许久,花若丹发现马停了下来,她背后那个人,乃至所有骑在马背上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在等她给出回答。
“罗州。”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花若丹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告诉她,又或者说,她没有想到姜变竟然会容许这个人告诉他的藏身之地。
竹林之中雨声沙沙,但他们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不寻常的动静,一时间,数人飞身下马抽刀,挡在花若丹身前。
竹枝晃动,簌簌作响。
一个光头抬起脸,却见什么东西从高处一跃而下,落了地,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毛发湿润,圆润发胖的狸花猫。
花若丹也看见了那只猫。
太眼熟了。
她一下抬起脸,幽深竹林中似乎隐约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之声,不多时,竹林摇动,一道紫衣身影乘风踏枝而来,旋身落地的刹那,她腰间腰链上坠挂的银叶甩出轻微雨露,一双短刀在她腰间两侧,收在布满银色纹饰的刀鞘之中。
花若丹看清了她的脸,却骤然一怔,那副眉眼依旧冷,但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清寒之意,很明显,她的眉眼从骨相上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神秘的艳丽。
正是此时,一道青衣婀娜的身影施展轻功而来,她落在那紫衣女子身边,喘着气:“小山主,你跑得真快啊……”
花若丹心中有些怪异,却还是唤了声:“……先生?”
她下了马背,几步走到细柳面前去。
细柳一双眸子平静而冷漠,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认识啊?”
那青衣女子见此,便对花若丹道,“哎我们家小山主脑子坏掉了,从前的事没一件记得了,如今脑子里空着呢。”
“怎么会这样?”
花若丹脸色一变,她伸手一把握住细柳的手,“难怪,难怪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从不来宫中看我……”
细柳垂眸,盯住花若丹的手,她瞥见一旁那只狸花猫跑过来,擦着花若丹的裙边,像是方才确定花若丹对她的这份亲近。
“到底是知鉴司中有你们的人,”
细柳忽而开口,却不是对面前这女子说的,而是她身后那些穿着僧袍的光头,“还是禁军当中有你们的人?否则济恩寺这样的地方,哪怕你们狠狠心当几个月秃驴做铺垫,也绝对逃不出来。”
那些人没有一个应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凝视她。
细柳挣脱花若丹的手,摸向腰侧刀柄,花若丹却连忙将她按住:“先生……”
细柳一顿,抬起眼帘,她凝视着面前这个柔弱可怜的年轻女子,像是在判断她的这个举动是为什么似的,花若丹几乎要被她那种审视的目光给逼出冷汗,但她始终握着细柳的手,没有放。
“先生,我跟你回去,你……可不可以放他们走?”花若丹抿了一下嘴唇,她不确定在失去记忆的这个细柳面前,她还可不可以保有那样一个朋友的身份。
“为什么?”
细柳看着她,嗓音冷淡。
花若丹望着她:“哪怕你不记得我了,我也还是相信你,我求你,先生。”
细柳一双眸子中情绪依旧很淡,片刻,却问:“你想回去吗?”
花若丹一怔:“……什么?”
“你到底是想跟我回去,”细柳说着,抬起眼帘扫了一眼那些被雨水冲刷得珵光瓦亮的光头们,“还是想跟他们走?”
“我问的话,你最好想清楚了答。”
细柳说道。
“我不能走。”
花若丹像是在对她说,又是在对自己说。
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才是她与姜变之间的所谓真相。
她从来要的都不是姜变,而是要为了花家坐上后宫中最高的那个位置,姜变要的也不是她,而是身后拥有花家全部势力的花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