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们将肩舆停在厅中,身穿绯红官服,官帽戴得端正的大燕首辅静静坐在那里,飞火流光闪过,照见他平和安宁的面容,他闭着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无论是这些哭声还是雨声,都吵不醒他。
楼上郑鹜最后一个从值房中出来,他低眼往栏杆下一望,只见那衣袍绯红的少年从雨地里爬起来,踉跄地往厅里去,他神情一动,不由喃喃了声:“秋融……”
陆雨梧踉跄地跪倒在肩舆前,他湿透的衣袍在地面晕开水渍,他仰望着坐在肩舆上的人,好一会儿,轻声唤:“……祖父?”
他的祖父如一座高山静伏,风雨不动。
陆雨梧去握他的手,没有温度,一点也没有,陆雨梧连忙去碰他的肩,像是急切地想要唤醒一个睡着的人。
可是他才一碰陆证的肩,在他眼中屹立不倒十七年的这座老而弥坚的山,忽然就那么倒向他。
陆雨梧浑身紧绷,他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侧过脸,看着倒在他肩上的人,花白的发髻,皱纹满布的侧脸。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贸然出声,只有冯玉典难以抑制的哭声越发沉痛。
细柳远远地望着那一对祖孙,少年跪在肩舆前,像是被抽走了神魂,一动不动,他的祖父倾身倒在他肩头,隔着生死,一动不动。
那一座巍峨的山倾塌在他眼前,
山石飞尘,轰然向他,像是要将他倾吞,淹没。
细柳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了一下,步履比她的反应更快,她快步掠入厅中去,那少年湿润洁白的衣襟间,脖颈上青筋分缕鼓起,他仿佛在忍耐,用尽了全力去忍耐。
雨声盛大,雷声翻滚。
晦暗的天色里,细柳俯身,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紧紧地握着,
哪怕只有这一点微末的温度,她也想全都给他。
也许有点作用,少年没有看她,那双向来清润的眼此刻空洞又黑沉,却如一个濒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他紧紧地回握她。
指节寸寸泛白。
陆雨梧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走,”
细柳深深地望着他,雨声淋漓,她说:
“我们带祖父回家。”
第79章 立春(二)
天边飞火撕扯厚重雨幕,在干元殿朱红的雕花窗上闪烁几道冷冽的影,曹凤声浑身湿透,跪在龙床前,水珠顺着他的衣摆淌下去,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留下湿痕。
建弘皇帝双颊充盈着一种绯红的血气,但那却并非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他体内的蝉蜕子蛊已经逐渐成形,他能感觉得到那个东西像是觉得新奇一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疯狂蚕食他的气血。
建弘皇帝在好似无尽的剧痛中艰难地喘息,好一会儿才发出微弱的声音:“老师他……说什么了?”
曹凤声抿紧嘴唇,摇了摇头,片刻:“没有。”
建弘皇帝像是失神似的,望着头顶的幔帐,他浑身被冷汗都浸透了,一双眼布满了血丝:“没有……”
他喃喃似的。
殿外雨声淅沥,隐有雷声轰隆,建弘皇帝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仿佛被那幼虫尖锐的口器扎破似的,血色从他的每一寸皮肤透出来,枯瘦的皮囊掩盖不住他鼓动的嶙峋青筋,生不如死,便是他以蝉蜕子蛊续命的代价。
他像被拆解了四肢似的,躺在龙床上一动不动,久到曹凤声忍不住唤了声“陛下”,却不料下一瞬,建弘皇帝猛然侧过身来,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
曹凤声脸色煞白,他本能地想要召来宫人去请乌布舜,却不防建弘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建弘皇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可力道却没有多大,他的手都浮肿着,蜷握起来只会麻木刺痛。
“大伴。”
建弘皇帝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而后喘息着,半晌才有了点力气似的,沾血的嘴唇颤动:“朕,再也没有老师了。”
宫门夜开,百官伏哭,暴雨也遮掩不住这样天大的消息,吴老太傅正在家里拥着锦绣花被睡觉,听见外头雨声中夹杂管家急促的话音,他猛然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扯下保护胡须的须囊,不敢置信地望向门窗上映出的那道剪影:“你说什么?!”
“老爷,陆阁老没了!”
外头管家才重复了一句,房门骤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吴老太傅连一件外衣都没顾得上穿,他一把拉住管家:“怎么没的?”
管家忙道:“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陆阁老他在内阁值房里处理政务,本已疲乏至极,又,又忽听……”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吴老太傅,“忽听修内令误国的流言欲沸,一时急火攻心,竟就……去了。”
“听说是连日不眠不休,再加上一时情绪上的激动,所以才这么突然……就死了。”
管家说什么吴老太傅已经无心去听了,廊外风雨袭来,那只绿毛鹦鹉在架子上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扯着嗓子重复着管家末了那句:
“死了!死了!”
惊雷连劈几道,檐下几盏灯笼骤灭,仿佛被雷电撕扯开的一半天幕都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吴老太傅在花厅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位老客不约而至。
跟着自家老主子过来的家仆们没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各自在廊上擦拭主子的琥珀衫,花厅里上了热茶,热烟缭绕中,一人率先开了口:“人上了年纪便是如此,说不定哪日忽然就这么没了,年轻人会觉得突然,那是他们还不知道多少轻重,咱们都老了,生死之事,本该如茶饭一般寻常。”
他身着一身藏蓝团花银纹道袍,一副平和慈蔼的眉目,看似十分的仙风道骨。
“我看你是道经念得太多,嘴里总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另一个身材臃肿,青黑直裰,眉目锐利的老者冷哼,“你若真觉得生死之事如茶饭一般寻常,那么你今晚何必来这一遭,咱们这些老骨头眼看着就要散架了,若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小的将来还能有口好饭吃,谁又至于操劳这些?”
“若依照老太傅的意思,”
又一人开口,他先看了看坐在那儿半晌没动的吴老太傅,又沉吟,“咱们这还只是第一步,那些流民手里没武器,口里也没有对咱陛下有任何不敬,这便不算是造反,只不过是他陆证在朝政上任意施为,犯了民间众怒,咱们只等这民意之火烧得越旺,到时造起来更大的声势,陛下就不得不亲自来管,可谁又料到这才刚开始,那陆证怎么就……”
他们这些致了仕的人要聚在一块儿筹谋什么并不容易,人老了都是不大爱挪动的,若不是陆证清吏动了他们家族利益,而那些小辈们又都年纪轻轻,前怕狼后怕虎,没个能顶大事的,他们也不必要冒着暴雨聚在这儿。
吴老太傅因先太子姜显的缘故,他在朝中一直备受尊敬,而那一副道长样的魏老学士则在先帝在位时,曾栖身内阁,也有过位高权重的时候。
更不必说那胖乎乎的钱老学士,他也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
此间的老几位里,唯有冯老翰林要比这些人家世小些。
他们这些人,从前与陆证并无交恶,甚至于吴老太傅在太子姜显在时,曾与陆证也颇有些私交。
此时吴老太傅心中不可为不复杂,他接着冯老翰林的话,喃喃了声:“是啊……咱们这才仅仅只是第一步,陆证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心中无有分毫快慰,神儿却晃到了自个儿的那间书房里,早年间在太子那儿,他让陆证给他写了一幅字。
陆证书法极好,自成一家,纵然是吴老太傅这样研究书画的大家,他平心而论,陆证的字确有其独树一帜的风韵。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赵籍倒台前后退下来的,陆证初登首辅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辅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烧在已经退下来的前任首辅身上,因为赵籍从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而那些与章忠文共事过的人,只要与章忠文有过一丝一毫的关联,都会被赵籍毫不犹豫地针对,处置。
而他们这些人,则大都是与赵籍共事过的人。
但陆证成为首辅之后却并未故意去拿他们的任何错处,反而许他们平安体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间,一时竟无任何一个人因为首辅陆证的死而感到快慰,他们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着,直到外面雷声又轰隆作响,飞火闪烁在吴老太傅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上,他一双眼望着庭内潮湿雨幕,道:“咱们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若是保不住咱们自个儿的儿孙家族,就是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
他仿佛敏锐地窥见这暴雨之下的一角深渊,他们这些人已经站在深渊边上了,稍不注意便粉身碎骨。
吴老太傅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来气,他满掌冷汗,嘴唇抖了抖:“陆证的死,绝非偶然,若再留着那些流民,恐生事端,赶,已来不及,要杀。”
“杀干净。”
夜半宫门大开,百官冒雨送一副棺木出宫,禁军缀在末尾一路护送,宵禁提前解除,百姓不顾暴雨在道旁连绵聚集。
陆府挂起来白幡,偌大一个宅院里家仆少得可怜,吏部侍郎冯玉典忍着悲痛将自家的奴仆叫了过来,帮忙料理老师的后事。
整个陆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人声比雨声还要翻沸,细柳是第一次踏足这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冒雨奔忙,她却在照壁前发了一会儿呆。
“小公子,我已让人送信往桂平去了。”
兴伯一双眼通红,躬身在那少年旁边:“虽说从桂平到燕京少说也要个一两月,长圭老爷他们赶不过来,但……但……信寄去了,咱们老爷也不算孤零零地走。”
陆长圭是陆证同父异母的二弟陆宁的长子,早些年也在京做过几年巡抚,桂平陆家各房就数陆长圭这一支最为风光。
陆雨梧一身湿透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近乎冷静地规整好整个家中的乱局,布置灵堂,停棺,点灯,扬幡。
此时天还未亮,陆雨梧方才踏入这间花厅,兴伯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抬起眼,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高悬在上,灯烛映着漆金的字痕。
他看见那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桌冷透的饭菜,他走近几步,桌上还有半碗冷茶。
天河倾泻,暴雨声声,细柳撑着一柄伞,在庭内站定,她茫然地抬起头,檐下两盏灯笼要灭不灭,门内晦暗,那少年忽然摘下来官帽放在一旁,他几步走到那桌前坐下,拿起来一副筷子,夹菜,吃饭。
细柳与他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也许比她现有记忆里的还要多,无论是在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还是在五皇子姜变的小朱楼上,他都有他的教养,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清妙文气,使他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但此刻却不一样了。
他仿佛只是不断在重复一个动作,将那些冷掉的饭菜一口一口吃下去,他低着头,很沉默,不像是在进食,也没有任何味觉。
“小公子,您别吃了……”
兴伯哽咽,“都冷了,都冷了啊!”
陆雨梧却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礼节,他只是不断重复着将面前的饭菜吃下去,吞咽。
“公子……”
陆骧忍不住失声痛哭。
就连一向过分沉稳的陆青山也红了眼眶。
雨幕之中,细柳忽然一把丢了伞,她走上石阶,几步入了花厅中,雨珠顺着她的衣摆滴滴答答,兴伯与陆骧等人都不由抬起泪眼来看她。
细柳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她此刻看着那个少年苍白的侧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她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桌上还有一副没用过的碗筷,她沉默地拿起来筷子,学着他,夹菜,吃饭。
忽然间,
那少年乌浓湿润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抬起一双眼来,里面一点清润的笑意都没有,细柳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
他鬓边落下来几缕浅发,轻扫过他苍白的脸颊,投下几缕淡淡的影子,眼睑湿润透红,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透不进一点光。
伴随周遭压抑的哭声,外面雨势仍然盛大。
细柳看着他,夹了一片已经冷硬的鸭肉,轻轻放到他的碗中。
第80章 立春(三)
正在烽火营统领徐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口,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五城兵马司下令彻查,最终在离京数里的恕宁江中发现蛛丝马迹,湍急的江水悄无声息地冲刷,埋葬了数千尸体,被暗流底下的江鱼分食。
暴雨冲干净了打斗的痕迹,连岸上血迹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传入宫中之时,建弘皇帝强撑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躯体在金銮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建弘皇帝在位十几载鲜有上朝的时候,连大朝会都少得可怜,在处理朝政上,他只需等着内阁拿出票拟,偶尔召见首辅陆证,或会见其他阁臣,余下百官则几年都难见天颜一回。
首辅陆证在内阁值房中忽然离世,百官俱闻当日建弘皇帝在干元殿中恸而呕血,而早朝之上,建弘皇帝当着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泪下,细数首辅陆证多年为国忠君之作为,他绝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师为国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建弘皇帝令礼部尚书蒋牧为内阁次辅,彻查流言,并直言无论是谁,一旦牵涉其中,必为死罪,绝不姑息。
几日之间,因首辅陆证之死而引发当朝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动荡,哪怕吴老太傅有先见之明,及时处理了那批流民,自认并未留下任何话柄,但他很显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时无源,礼部尚书蒋牧亦奉皇命抽丝剥茧,将他们这些世家勋贵的老底该翻的翻,该查的查,他们这些老的是人精,但底下的小辈却到底不成器,先是冯老翰林家中儿孙被翻出贪赃枉法的证据,随后紧接着又是钱、魏两位老学士家里小辈被人拿住错处,他们几家交往颇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最终到了吴老太傅头上,他那在禁军中做统领的儿子私自屠戮流民,抛尸恕宁江一事才被彻底揭了出来。
建弘皇帝一声“立斩不饶”,是几个自太祖皇帝在时便一直钻在大燕朝廷里吸血抽髓的世家勋贵的轰然倒塌。
所抄家财无数,尽数归入国库,以充西北抗敌军费。
天河水好像流干了,倒灌在人间,哪怕暴雨已经停了好几日,因为日光不盛,整个燕京还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潮气。
满燕京城沉浸在一种风雨飘摇的血气里,陆雨梧在这几日做了许多事,为祖父守灵,谢宾客,请和尚道士,操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间或琐碎,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想很多的事。
陆证的门生几乎每日都来,吏部侍郎冯玉典每日来了都哭,他本想帮着陆雨梧操持这些事,却不料这个孩子一声不响,却可以将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加之冯玉典他们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总有公务要忙,并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待着,陆雨梧待他们有礼有节,一时更惹冯玉典等人心中杂陈。
才十七,还算个没长大的孩子,陆证一去,怙恃俱失,身还未入官场,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笃,姜变并不能每日都来,但他也常常见缝插针地过来盯着陆雨梧吃了饭才敢略略放心,然后转头去忙政务。
天色渐渐暗透,陆府当中已没有什么外客在,堂上摆着陆证的牌位,高香静燃,兴伯让人将灯都点上,回头看陆雨梧还在灵堂中跪坐,他叹了口气,上前:“小公子,该用晚饭了,您多少吃一些。”
陆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才反应过来兴伯说了什么,他抬起来眼帘:“摆过来吧,我在这里吃。”
兴伯一愣,今日细柳姑娘与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没料到他此时竟如此平和地应下,兴伯连忙去让家仆送上来饭菜,就摆在椅子边的小几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着几样小菜,陆雨梧临着烛火吃了几口,忽有家仆领着一人往庭内来,那人在阶下站定,唤了声:“秋融。”
陆雨梧一顿,他立即放下碗筷,转过脸,只见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纹木簪,十分儒雅风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师?”
来人正是郑鹜,他走上阶,灯烛之下,他发觉面前的这个少年比当日在内阁小楼中见过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后才不过几日的工夫。
郑鹜在灵位前敬了香,这才又退后几步,看着那灵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开口:“秋融,怨我吗?回京这么久,到今日我才来见你。”
陆雨梧轻轻摇头,他早知道郑鹜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师栖身何处,在宫里又总碰不到,他心里明白郑鹜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强求。
此时兴伯等人退去,陆骧与陆青山亦不在此随侍,整个灵堂只于陆雨梧与郑鹜二人,庭内风吹松动,轻微声响。
“最后见过你祖父的只有我一个人。”
郑鹜忽然说。
陆雨梧垂着眼帘:“他……有说什么吗?”
他的嗓音隐有一分艰涩。
“仅有一句,”郑鹜说着,回过头来看向他,“但那应该不算是留给你的,也不是留给任何人的。”
“什么?”
此时夜风入堂,白幡拂动,灵前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吹起来,连着火星子拂过人的衣摆,郑鹜开口,一字一顿:“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陆雨梧眼睫一颤。
他双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你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郑鹜望着他苍白的面庞,神色复杂,“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条道要走,你祖父走得从容,走得高兴,若说他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修内令,若说他有什么牵挂,那一定是你。”
“修内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郑鹜几步走近他:“修内令在,他就还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负。”
夜风声声,郑鹜看着他,说:
“秋融,往后,老师护你。”
首辅陆证的猝然离世牵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场动荡还不算结束,护龙寺中藏经塔的工事渐至尾声,户部开始着手让参与修建护龙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宁府匠人村,陆雨梧并未出面,他连着几日操持祖父后事,直接病倒了。
因为近日吴老太傅与魏老学士那帮勋贵落马牵连事多,细柳在东厂连日刑讯重犯,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出了诏狱,才发现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门,被陆府的家仆领去陆雨梧的院中,陆骧正在廊上小心敲门,冲里面喊:“公子,让我进去吧,您得吃药啊……”
里面没一点声音。
兴伯在旁,愁眉苦脸。
细柳几步走近:“他病了?”
“细柳姑娘!”陆骧一见她,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公子待在房中已经一整日了,饭不肯吃,药也不用,我们……”
细柳看他手中药碗冒着热气,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端了过来,他们这些下人不敢贸然进去,但她却没那个忌讳,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没有点灯,全靠廊上那点灯笼的光亮随着她的步履铺陈入室,她掀开帘子往里面去,月光顺着窗棂照来,浓烈的阴影中,床上似乎静伏着一道身廓。
细柳走近,发现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袍,一只手压在眼前,像是早听见了声响,但他的反应有点迟缓,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睁开一双眼。
他双眼浸着血丝,浅淡清冷的月辉里,他面容苍白,透着无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么?”
细柳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坐起身来。
她的手心有点冰,也许是因为他有点高热,所以皮肤透出的温度更衬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闪过一分茫然,随后双指略按了按眉心,说:“我想睡觉。”
他的声音有一分疲惫的喑哑。
细柳一脚勾来一张凳子坐在床前,汤匙碰着碗壁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浸透药汁热气的汤匙倏尔抵在他的唇。
陆雨梧一顿,轻抬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识地张口,苦涩的药汁盈满唇齿,他一手按住碗,说:“我自己来。”
细柳没有什么异议,任由他接过药碗去,她道:“你看起来不像睡过觉的样子。”
陆雨梧没用汤匙,仰头将汤药一口气饮尽,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她从中捏出一颗糖山楂递到他手里。
陆雨梧没吃,他看了会儿,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着眼帘:“我想祖父是否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说,若有,他为何不入我的梦?”
祖父走了这几日,他总是睡不着觉,即便有时靠着安神香睡着了,也什么都梦不到。
细柳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今日不必见客,他没有梳发髻,乌浓的长发披散着,那样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双眼睛却不再清润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惫的血丝。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会不会是他早就告诉过你了呢?”
细柳说。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拥有一副十分清冷脱尘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纤细的腰间佩着那双从不离身的短刀,也依旧坠着那一串银色的腰链。
她说:“陆雨梧,若此刻我让你想一想你祖父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陆雨梧想了想,那日细雨缠绵,他在祖父房中为他冰敷烫伤时的情形,他脱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细柳点头:“你看,他要说的,已经都告诉你了。”
陆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应该从来不是一个总会让他费心劳神的孙儿,所以何须多言呢?”细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嘱,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让他觉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复何言?”
她其实不太善于言辞,也从来不会安抚,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话说给他听。
陆雨梧沉默了许久,浅发轻拂他的颊边,他将空空的药碗搁在床沿,忽然说:“外面盛传他是因政务繁重,又被流言所伤,一时急火攻心,被生生气死,但其实不是。”
细柳眉心微动,并不惊诧。
“他是服毒自尽。”
陆雨梧眼底一丝光影也没有:“我找的仵作,我验的毒,可是细柳,哪怕我不这么做,我也该知道,今上怕他成为下一个赵籍,怕将来的朝廷结满陆家的根须。”
“吴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毁掉修内令,到头来,他们却因此而满门获罪,也许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这一切。”
吴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这个皇朝之初而逐渐滋生的腐肉,像他们这些毫无用处的蛀虫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们却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罢休。
建弘皇帝从不是个糊涂的皇帝,陆证的死,是他向世家勋贵发难的绝好借口,他砍了这些蛀虫的头,抄干净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慑四方,从而稳住修内令的地位,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让修内令真正成为大燕朝廷的铁令。
“变法,也许是一条拯救国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从一开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华朗照,陆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来,变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师郑鹜所说的那句话——“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临终遗言,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而只说给祖父自己。
陆雨梧揉捻着“悦”这个字,真是潇洒落拓:“但他是真的高兴,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这个借口,用自己的死,换世家勋贵陪葬,也换修内令的稳固长存。
这是他的道,虽死不悔。
哪怕此间月辉淡薄,细柳也看见他浓长的睫毛湿润晶莹,他忍不住收拢掌心,指节都紧紧屈起来,他读懂祖父的道,却摧心折肝。
泪意沾湿他的脸颊。
细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轻擦他的面庞。
忽然之间,四目相视。
细柳一愣,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脑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陆雨梧眸光微闪,定定看她。
细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药碗,想起方才陆骧说过的话,她没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从东厂出来还没用过饭,你要跟我一道吃吗?”
陆雨梧发觉她眼睑底下铺着浅青,看起来也十分疲惫。默了几秒,他抬眸望向帘外,道:“陆骧,让厨房备饭。”
细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陆骧听见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应了,陆雨梧却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陆雨梧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低哑:“让他们做一道糯米八宝鸭。”
细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听见陆骧在外面“哎”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满城寂然,护龙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工部其他的官员早就已经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须白透了的大人坐在书案后,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这里枯坐了许久。
不知何时,门外有了些许的响动,他慢慢地抬起来松弛的眼皮,看见看门窗上映出来一道影子。
“彭大人,这么晚不回去,是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声音有些尖锐,一听便是个没根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