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着肚子的人,只要有个人可以恨,那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怎么也得咬碎了,吃下去。”
“陆证,你且尝尝这些愚民匹夫的怒火,好知道知道,什么是铺天盖地的民意。”
吴老太傅兀自嘟囔着,抓了把白花花的胡须,对外头的车夫道:“回府去吧。”
陆府当中,陆证坐在花厅里,面前摆着一桌饭菜,他手里捧着茶碗,听见一阵急促的步履声,抬头见是兴伯,便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老爷,燕京城外来了好大一批流民,他们……”兴伯喘着气,忙不迭又接着道,“他们跪在外头骂修内令,骂您呢!”
陆证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茶:“秋融呢?不是早叫他回来吗?菜都要凉了。”
“小公子……”
兴伯复杂道,“小公子他去了城门那儿。”
陆证一顿,抬起头来:“胡闹,他去做什么?”
随即茶碗往桌上一搁,他站起身来:“快找一件披风来,我过去瞧瞧。”
但话音才落,外头却有家仆冒雨前来,他在门廊上停下,俯身道:“老爷,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请您立即入宫!”
陆证神情一动,一手撑在案上,好一会儿,他才看了一眼桌上还没动过的饭菜,叹了口气。
暴雨如倾,冲刷着整个紫禁城。
陆证坐轿入宫,在干元殿中却并未见到建弘皇帝,曹凤声一人在偌大的寝殿中,伴随外头的风雨,他回过头来朝陆证俯身作揖:“陆阁老,陛下等着您呢。”
“陛下在哪里?”
陆证左右一望,却并没有看到建弘皇帝的身影。
“请随奴婢来。”
曹凤声低首,领着他往龙床后面去,那里是朱红的墙壁,陆证看着曹凤声在龙床底下某一处摸了几下,随即一阵声响,那道墙竟然缓缓挪动开,露出来一个幽深的甬道,里面似乎点着灯火,透出些昏暗的光影来。
陆证虽有些惊讶,却并未多说什么,他跟着曹凤声走入甬道中,那道墙兀自在身后合上。
走着走着,陆证瞥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曹凤声,他声音平静:“曹山植,你哭什么?”
曹凤声一滞,抬起来那双隐有些发红的眼,他勉强扯了扯唇:“陆阁老,奴婢想起陛下刚登基的那会了,那时赵籍还在,他欺负咱陛下体弱多病,又是刚登基,自个儿大权独握,您和奴婢好不容易将他给按死了,奴婢却带累了您的声誉,这些年,奴婢知道,白苹那些人,一直拿这个污您的清白。”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陆证老神在在,“清白不在人言,而在己心,你这个老东西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被人多说几句怎么了?”
曹凤声低笑了一声:“是,奴婢本就不干净,一个阉人而已,奴婢不在乎别的,只在乎头顶这片天,天要下雨,奴婢就布云,天要想晴,奴婢就拨云。”
“陆阁老,奴婢却知道,您心里装着的岂止是这片天呢?还有天底下的人。”
两人之间再没有多少话可说,通过长长的甬道,几乎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之久,方才见一片豁达。
洞中潮湿,因为暴雨而时不时地滴水。
这是陆证第一回 来这个地方,他仰头望了一眼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发现石壁上有蜿蜒而上的楼阁,点缀疏灯。
水声滴滴答答,那石阶之上有一张长榻。
建弘皇帝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在榻上坐着,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臣陆证……”
陆证正要俯身跪拜,却听建弘皇帝道:“老师,你别跪。”
陆证一怔,他只好重新站直身体,此时曹凤声抬来一张椅子在他身后,建弘皇帝又说:“坐吧,老师。”
曹凤声很快出去了。
这洞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对师生,一低一高,隔着数步阶梯,相对而坐。
“老师不知道这里吧?”
建弘皇帝坐正了些,他脸上的红光几乎充斥着整张脸,那是一种很不正常的血气:“这是紫鳞山,是皇兄临终前亲手交到朕手里的第三把利刃,它不能见光,却很好用。”
陆证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四海之境,乃至达塔人那边,都有紫鳞山的帆子在,所以朕不怕西北的内鬼,朕也相信有修内令在,假以时日,这个大燕根子上所有要命的烂疮,都可以被剜除。”
建弘皇帝说着,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流民只在意吃不吃得饱饭,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习惯了靠着天家给的荣耀趴在朝廷里抽骨吸髓的勋贵也是如此,他们反对修内令,弹劾你,都是为了他们的那点利益,这些朕心里都明白,今日是你,来日,若再不遂他们的意,他们便要说,是朕这个君父的错,朕不仁,以致天不仁,故而继位以来才天灾接连不断。”
建弘皇帝定定地望着他:“老师,他们是在逼朕。”
“陛下,天灾乃是上天不仁,与您何干?”陆证双手扣在膝上:“您登基之时,臣就说过,您做天子,就是在收拾一副烂摊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该由您来背负骂名,如有骂名加身,臣愿一力来担。”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陛下,这些都是臣甘愿的。”
建弘皇帝瞳孔微缩,他心中几乎一恸,猛然间还曾年轻的那些岁月如帧闪过,他望着底下坐着那位老师,有一瞬,他想起登基之时因为这副病骨,因为那首辅赵籍的跋扈,他有多惶然,他的老师就有多沉稳。
“陛下,不要怕。”
那时,他的老师还没有这样的老,老得胡须白透了,头发也都白透了,老师用这样一句话安抚他的不安,又和他的大伴一起铲除了赵籍,帮他坐稳了皇位,从此他就在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几载,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早就忘了当初的那份惶然无措。
“老师是朕的老师,也是皇兄的老师,你教导朕兄弟二人,为人,为君,这么多年,”建弘皇帝喉咙微动,“你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你知道朕不愿烂在锦绣堆里,你也明白朕哪怕是个病骨头,也想认真地收拾好祖宗丢给朕的这副烂摊子,可是大燕的烂疮太多了,朕这副身子,支撑不了朕的那颗心,朕只能尽己所能的谋划好每一步,生怕自己辜负皇兄,辜负祖宗,老师,有时候朕真的很怕。”
他望着端坐在那张椅子上,虽然老,一副脊骨却仍旧端正的老师,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朕坐在这位子上的每一日,这颗心都高悬着,不敢落定。”
“高处不胜寒,臣明白。”
陆证看着阶上的皇帝,那样一副病骨,泡在药里就这么泡了十几年,一直坚持到如今,已经只有一副枯槁了:“陛下是臣的学生,最好的学生,臣明白您的害怕,曾经您的皇兄坐在那个位子上,也如您一般害怕,所以赵籍必须死。”
建弘皇帝凹陷的脸颊肌肉颤动:“老师……”
“朕,”
建弘皇帝忍了又忍,“不愿任何人诋毁修内令,也不愿任何人诋毁您,但他们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陆家,已是参天之木了。”
“参天之木。”
陆证揉捻着这四字,他想了想偌大一个陆府,到底只有他与孙儿两人而已,其他的根须兀自茂盛,竟也可称参天了。
“乌布舜说,朕左右也不过只有七天了,也许七天都不够。”
建弘皇帝闭了闭湿润的眼,再抬首,他看向阶下那片长幔遮掩的晦暗处,那里停着一副金丝楠木的棺椁:
“老师,跟朕一起走吧。”
第78章 立春(一)
暴雨如荼,天边流火闪动,雷声隐约,整片天都是阴沉灰暗的,让人有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时辰,雨水辟啪敲打伞沿,陆证在一片浓密的雨雾里前行,心里却在想家中那桌饭菜。
也不知孙儿回去了没有。
曹凤声在旁亲自给陆证撑伞,一路上也不知是吹入伞下的雨气扑的,他眼睑湿润得厉害,忽然间,他听见陆证在这般骤雨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曹凤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陆证忽的又笑了。
那是一种破开万象的豁达,是一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
雨气湿润了陆证花白的胡须,他双手背在身后,一条脊骨仿佛从没有被年岁压垮过,他那双肩担过很多,小到一个陆氏家族,大到整个大燕朝廷,他作为大燕首辅的这十几载,他那双手将建弘皇帝扶到龙椅上,从此以后,他以“修内令”这剂苦口良药亲手剜除附着在大燕这片锦绣河山之下一处又一处的暗疮。
曹凤声将陆证送至内阁小楼前,此时并无阁臣在当中办公,似乎有人有意屏退那些堂候官,如今小楼里竟什么人声都没有。
曹凤声看着陆证走上石阶,那厅中供奉着一尊孔圣像,天边雷鸣飞火,锐利的薄光在孔圣像上闪烁几道。
“陆阁老!”
曹凤声忽然唤了一声。
陆证闻言一顿,回过头去,曹凤声在石阶之下,一手扔开了伞,如瀑的雨水很快浸湿他的衣袍,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阁老,奴婢送您。”
陆证看着他,早春的雨气带着寒意丝丝缕缕扑在人的脸上,他叹了口气:“曹山植,我曾想过,若你不是个宦官,也能是个入仕为官的好苗子,说起来,不论你信或不信,当年与你两个扶着咱们的陛下坐上皇位,一块儿跟赵籍斗,也不是没有过十分凶险的境地,但我却从未觉得与你联手是一件所谓的丑事,白苹的人爱提,是因为他们只能用这个来证明我不够清流而已。”
曹凤声眼睑一下泛酸,泪意却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淹没:“奴婢知道,奴婢一直都知道,哪怕奴婢是个阉人,您也从未因此而看轻过奴婢,奴婢还知道,在您的心里,从未有过什么清流阉党之分,您心中……是大燕山川千万里。”
陆证闻言,笑了一下:“曹山植,你也算得我的一个知己了。”
曹凤声浑身一震,他俯身额头重抵入满地雨水里,哽咽:“奴婢阉人一个,不敢做您的知己,奴婢……奴婢今日送您,来日,奴婢便去见您。”
“你老了,想必也有老寒腿吧?别跪在雨里,走吧。”
陆证的声音伴随雨水落来曹凤声耳边,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清陆证掠入厅中的一片衣角。
内阁楼上是几位阁臣的值房,有时政务太忙,阁臣便歇在此处,陆证做首辅的这十几年来,楼上那间属于他的值房几乎快成了他半个家了,他常常歇在此处,夙兴夜寐。
此时值房里燃着灯火,一道人影映于窗上,还未待陆证走近,那道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房中那人就站在门口,一身青棉布袍,没有什么纹饰,年约五十来岁,头发是乌黑中掺杂着白霜的痕迹,一根卷浪纹的木簪束发。
“陆阁老。”
他先唤了一声,随即撩起来衣摆,跪了下去行大礼:“学生郑鹜,拜见阁老。”
陆证看了他片刻,虚扶他一把:“凫渊,你起来。”
此时内阁小楼中没有任何宫人,也没有堂候官,房中郑鹜亲自烧好了一盆炭火,还煮好了茶。
他端来一碗热茶奉给陆证,随即立在一旁。
陆证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面前冒着热烟的茶碗,抬起眼皮:“你坐。”
郑鹜不敢不坐,当即拉来一把椅子,隔着一张书案与陆证对坐,陆证一开始并不说话,他仿佛在等着那碗茶不再那么烫,好一会儿,才端起来抿了一口,润过嗓子,他这才开口道:“凫渊,若这个人不是你,我还真不敢放心。”
郑鹜放在膝上的手动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像多年前在牢狱中,隔着牢门,他看着外面的当朝首辅。
“大燕立朝两百年,太祖皇帝好不容易从外族手中夺回汉人的天下,立下不世之功,后来的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开创了一个盛世,再往后历经几代,这基业传到先帝手里已不再是最初那副模样,大好的锦绣河山逐渐生出无数暗疮,到了先帝在位之时,疮已烂到了面上,已经到了无可粉饰的地步,今上从他皇兄手中接过这担子来,形势更比原先还要严峻,这从上到下,官府贪墨之风横行,一条根须要么半烂不烂,要么就烂到死。”
“前面几代皇帝将国库当成自己的内帑,开支无度,到了今上登基之时,国库已然亏空严重,可西北达塔人滋扰不断,朝中前首辅赵籍又忙于党争,仗着他扶持先帝数年在朝中埋下的根须并不将今上这位病弱皇帝放在眼里,自今上登基至今,他与我都在忙于一件事——那就是填补国库的亏空,支撑西北边境军队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陆证一边饮茶,一边道:“前面几代皇帝已将从前盛世所积累的一切消受光了,咱们这位陛下登基至今也没享过什么福,一日日泡在药罐子里,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身躯,许多事看似是我在做,但事实上,若无他的默许,我是做不成的。”
建弘皇帝虽是一副病骨,在位十几载也没上过几回朝,这大燕江山看似被他放心地交到他的老师手里,但其实,他的那双眼睛从未从朝政上挪开过一毫一寸。
“咱们的陛下有一颗雄心,只是囿于病骨,不能亲自施为,”陆证徐徐说道,“他也习惯了不亲自施为,修内令是我为稳住朝局,尽可能地剜除烂疮所推行的政令,他很明白如今的这副烂摊子非下一剂猛药不可,修内令便是这剂猛药。”
“朝廷烂疮密布,推行修内令所遇阻力不小,因而您在首辅的位子上十几载,也不过得其寸进,”郑鹜开了口,“纵观前史,大燕王朝两百年,您至少还能拉得住它。”
日薄西山这样的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但前史为鉴,又有几代皇帝耽于享乐的纵情空耗,一个王朝的根脉便悄无声息地慢慢腐烂至今。
“不拉住它,要怎么办呢?”
陆证笑了一下,却叹息,“达塔蛮族虎视眈眈,难道要等着他们打来燕京,又将我汉人的天下拱手让于蛮族么?”
陆证神情深沉:“古往今来,我中原上国素有容人之雅量,不以异邦鄙之,但那些蛮族呢?单论前朝,他们强占我汉人土地,一朝入主中原,便分四等人,他异族愈贵,则我汉人愈贱。‘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他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却极端抵制我中原文明,正是怕这照临四方的光明落在他们身上,改变他们,同化他们,所以他们要轻贱我们的百姓,践踏我们的尊严,好像如此便能证明他们整个蛮族的高贵非常。”
“达塔人贼心不死,太祖皇帝从他们手上抢回来这万里江山是刻在他们心底的烙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如今这连年的灾年,咱们不好过,他们草原上只会更不好过,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攻占我大燕国土,万霞关就是个例子,它在先帝的手上就丢了,到如今也没收回来,可咱们——不能再丢了,哪怕一寸。”
郑鹜脸颊的肌肉隐隐抽动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著书案后的大燕首辅,陆证已经七十来岁了,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仍旧锐利明亮。
若没有建弘皇帝的信任,陆证不可能将修内令贯之如今这个地步,若没有修内令,西北或许支撑不到现在,哪怕如今整个大燕都被天灾搞得流民四起,更有反声渐起,但在人力所能及的任何事上,陆证作为首辅,已尽了他毕生的努力。
大燕已是一艘漏水的破船,陆证一直在试图修补它,为此,他十几年如一日,用自己人可以成就绝佳的效率,他便用自己人,以修内令自上而下的贯彻,耐心地去剜掉一处又一处的烂疮,但也因此,他成了白苹党眼中仗着天子宠信而只手遮天的权臣,在内阁当中造就自己独一无二的一言堂。
参天之木,从来不是指陆家本身,不是指除了陆证与陆证祖孙两个之外的其他陆家人,而是陆证这么多年任用过、提拔过的那些“自己人”,他们自称为陆证的门生,如同根须一般各自在朝廷里蔓延生长。
正如当年前首辅赵籍那样。
那无数根须才是建弘皇帝心中真正的隐忧,他不愿让新帝像当年的他一样,惶然地坐在一张龙椅上,被像赵籍那样高傲跋扈的臣子挑战帝王的权威,把持朝政。
“您与赵籍……并不一样。”
郑鹜嗓音有点干涩。
“你知道我不一样,陛下他也知道,”陆证手掌贴着茶碗,外头雨声深重,“否则他不会放任我这么多年来为了一个修内令弄出来那么多的‘自己人’,但是凫渊,他不仅仅只是我的学生,作为皇帝,他始终有他的考量。”
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坐上那张龙椅的人,很难不会在那个位子上生出更多的猜忌,帝王,绝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人。
尤其是建弘皇帝这样的人,祖宗基业在他手里,囿于病骨的雄心壮志一直都在,他绝不会轻易地作任何赌注。
从见到郑鹜出现在宫中的那一刻起,陆证就已经有所预料,终究是要有这么一日的。
“白苹和莲湖洞的党争愈演愈烈,您却在这个时候打压自己人,任用白苹的人,”郑鹜看着他,“朝廷里很多人都觉得您疯了,但其实不是,您从增补修内令开始,就已经料想到今日了……是吗?”
陆证笑了笑:“凫渊,我之所以说若在我之后的人不是你,我便不敢放心,是因为我知道,你受过党争的苦,你厌□□争。”
“为官者若陷于党争,那么心眼就会变得很小,这样的人心里是没有多少余地能真正分给君父,分给百姓,甚至江山社稷的。”
陆证正襟危坐,神情肃正了些:“若朝廷里都成了这样的人,那么我大燕便离亡国不远了,我这回提拔起来的白苹的那些人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在地方上的政绩不错,我也令人几番查证过,都是有些操守的,只是出身白苹洲而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里有了这样的风气,一个人出身在哪儿,做了官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什么派系,我偏要打破这种风气,我希望你往后也不要囿于党派之见,只要他们能做好官,且不至于心眼小得只剩党派之间的那些争来斗去,便都是可用之才。”
郑鹜一时间喉咙微动,他再也坐不下去,一下子站起身,外面雨声真似天河倾泻,倒灌人间,他又忽然跪了下去,俯身叩头:“阁老……学生当年初入官场,很看不惯一些作为,自以为清是清,浊是浊,却牵连党争而被陷害入狱,承蒙您亲自施救,学生才免于刑罚,您看学生因此而受了打击,不愿再为官,便请我做秋融的老师,这么多年,凫渊一刻不敢忘恩,您的教诲,凫渊一定谨记。”
陆证看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凫渊,你不必这样,既然提起秋融,想必你也应该明白我的用心。”
郑鹜一瞬抬起头来。
“你应该想得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包庇陆家那些个不成器的东西,是我亲手递给陛下的把柄,”陆证将茶碗搁在书案上,语气平淡而隐含凛冽,“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本心,他们这些年仗着我这个首辅,的确做了不少错事,是这锦绣荣华将他们一个个都泡烂了,陆家留着这些烂根也是无用,就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吧,如此也算给那些还没有踏错的陆家子孙一个警醒。”
他近乎冷漠地割舍掉自己族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弟,仿佛那些烂掉的东西从来不值得他半分怜悯,郑鹜愣愣地望着他。
谁能做到陆证这样呢?
所谓白苹与莲湖洞的争斗,不就是先从地域来的么?有权有势的官员笼络人心时总会多偏爱同乡一些,仿佛出身同一个地方,便可以在官场上做到同心同德,同气连枝,莲湖洞因有一间天下第一书院而在朝堂中自然而然地凝聚起属于莲湖洞的力量,白苹洲倚靠世家大族也拼凑出飞入朝廷中的一片沙鸥。
“大燕朝廷千百官,千来飞出莲湖洞,百来应泊白苹洲”便是由此而来,靠同乡凝聚起来的两股力量在大燕朝廷里争来斗去,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排除异己,又费尽心思维护自己人,从头到尾都在争着那口气。
他们尚且如此维护同党,更不要说族中子弟,哪个又不会照拂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中人?哪怕是烂掉的根须,他们也绝不舍得切除。
可陆证却可以做到对那些烂根始终如一的残忍。
对陆证而言,这个朝廷也从来不需要什么同乡,而只有同僚。
“往事不可追。”
陆证忽然又开口,顷刻唤回郑鹜的神思,“凫渊,从前的事到了如今我也不想与你再多提,你有你的抱负,既然如今决定要再做官,我只盼你做一个不辜负明主,亦不辜负百姓的好官,我知你心有一个除海禁,兴贸易的夙愿,希望来日风烟俱净,山河清丽,你所愿可成。”
郑鹜眼眶竟有些酸涩,好一会儿,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记得这些?”
“我便是因此而看中你的自由之心,”
陆证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低眼看他,“我本盼望秋融可以如你一般,做一个自由的人,我在这官场浮沉半生,却希望他可以不要入仕,我也曾憧憬,若有朝一日修内令拔除忧患,重开海禁,到时亦不必将那些倭寇海贼放在眼里,你可以带着秋融走,去你曾经乘船出海去过的西洋,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郑鹜眼睑忽然浸泪,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凫渊,陆家那些烂根可以死,我不在乎。”
陆证微微俯身,盯住他:“可你记住,从今日起,秋融他就是你的孩子了。”
郑鹜浑身一震,他猛地抬眼。
“我准许你见他,凫渊,往后,好好保护他。”
天边闷雷声滚,轰隆不断,飞火撕扯着晦暗的天幕,暴雨分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燕京城门快要关闭,烽火营统领徐虎忙着处置流民,细柳与陆雨梧回到城中,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声响。
陆雨梧一抬首,发觉兴伯就站在不远处,没有撑伞,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那双浑浊的眼通红,下颌颤动。
陆雨梧没由来的心中不安,他几步上前去:“兴伯?”
兴伯张了张嘴,却是眼睑里的泪混合着雨水先淌下来,他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老骨头,他颤颤巍巍:“小公子……咱们,咱们得去宫里接老爷啊。”
细柳敏锐地觉察出些什么,她一下看向陆雨梧。
天边的雷电轰然闪烁,仿佛顷刻在他那副湿润的眉眼之间划出一道口子,猛然间,他朝前跑去。
晦暗的长街,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像是丢了魂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顾奋力往前跑。
“公子!”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上去。
细柳见此,立即走去道旁,一手抽出刀来将马车牵连着马匹的绳子割开,随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陆雨梧!”
她很快追上他,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走。”
她的声音也许是唯一能破开这雷雨落来他耳边的声音,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一下握住,顷刻被她拽上马背。
细柳骑马直闯御街,快到紫禁城宫门处,她抬眸在一片冷雨里隐约见宫门口的禁军长枪向前作出防御状,她立即勒马停下来。
陆雨梧不待她说话,翻身下马,朝宫门奔去。
他身上穿着官服,但此时宫门已经闭合,禁军虽不敢无礼,却还是将他拦下,一名禁军低首道:“大人,若无传召,不得入宫。”
自见到兴伯的那一刻起,陆雨梧心中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他始终沉默,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木然,而此刻,宫门咫尺,他直挺的脊背有一瞬不堪重负般,好像胸口被撕开一道口子,铺天盖地的雷霆暴雨都往里灌。
陆雨梧往前一步,禁军立即出手拦他,一人肃声:“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我奉东厂曹督公的命令,请小陆大人入宫,谁敢拦他?”
细柳穿过风雨而来,以手中牙牌示意守门禁军。
她的牙牌是可以在宫中行走的,禁军认出来,一众人立即退了回去,几乎是在宫门打开的刹那,陆雨梧便疾奔而去。
紫禁城中是不许疾步来回的,但陆雨梧已然顾不了什么礼法,他循着一个方向穿过宫巷,不知绕过多少个宫门。
内阁小楼在风雨中巍巍多年,静默矗立。
陆雨梧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喉咙下去,四肢百骸都冷极了,他一手撑在门上,心肺因为跑得太急而被撕扯得生疼。
内阁里几乎挤满了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那些宫人们冒着雨跪在院里,曹凤声浑身都是雨水,那才回宫就赶了过来的曹小荣在檐廊里愣愣的:“陆阁老,陆阁老怎么会这么突然就……”
几个回来的堂候官在楼上哭,那吏部侍郎冯玉典的声音几乎要穿透檐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阁老……”
雨珠砸在陆雨梧的眼皮,他勉力抬起眼帘,楼上那冯玉典被几个宦官扶住从门内出来,他声泪俱下:“不……陆阁老,老师……秉仪还没跟您认错,秉仪还没好好跟您说几句话啊……”
礼部尚书蒋牧接着从那间值房里出来了,他一手撑住栏杆,像是站不住。
紧接着,几个宦官用一副肩舆抬出来一个人,陆雨梧看不清他是谁,只见他衣袖绯红,但也仅仅只是那一抹红,便刺痛他的眼睛。
他陡然脱力,摔倒在雨地里。
细柳在门外骤然停住,她静静地看着雨地里的少年,他端正的脊背紧绷着,如同满弓之弦,蓄势无箭,几乎要绷断。
伴随着那些哭声,宦官从楼上恭恭敬敬地抬下来那个人。
陆雨梧看见那个人的半张脸。
顷刻间,他眼睑抽动,神情几乎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