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面上隐有一分的不自然,但她很好地掩藏在那副过分清冷的眉目之下,几步走了过去,淡声:“这么早过来,有事吗?”
陆雨梧神色有些尴尬,他欲言又止,抿了一下唇,也是此时,细柳方才注意到他的嘴唇,因为没有太多血色,所以更衬得他下唇那一道细小的伤口殷红。
细柳一僵,她飞快地挪开视线。
“雪花,出去啊不是买包子吗?”
舒敖不明白雪花歪着脑袋在门外面看什么,雪花听见他的声音,连忙将他拉到门后一块儿躲着,她指了指外面,小声说:“阿叔,你看。”
舒敖看了一眼外面,细柳跟那位陆公子一个站在阶上,一个站在阶下,神情都多少有那么点别扭,他摸不着头脑,也小小声:“他们这是干啥呢?”
雪花也不知道,但她摸了摸下巴:“有点不对劲。”
阶下,陆雨梧斟酌片刻,终于开口:“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
细柳见过他的从容,他的和煦,他惯常有着一种清妙的文气,无论在锦绣燕京还是在荒山野岭他从来都保有着他绝好的教养,哪怕是逃命时的狼狈都不算狼狈,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有点茫然无措的狼狈,细柳忽然有点想笑。
“我知道。”
晨雾潮湿,天光淡薄,她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声音清清冷冷:“你替我喝的那杯酒有问题,我原本该谢你,不是吗?”
建弘皇帝今日仍在明园,曹凤声随侍在侧,建弘皇帝一夜也不过浅眠了一两个时辰,大清早的,他才与陆证说了几句话,便又张口宣了二皇子姜寰。
姜寰进了内室,恭谨跪在龙床边,他低垂着头,听见龙床上衣料摩擦,他的父皇闷咳了好几声,嗓音沙哑得厉害:“这趟你回来,就留下。”
姜寰猛地抬头,他一下发觉父皇那张蜡黄清臞的脸,今日不知为何竟然有了一片红润的光,看起来精神许多。
“不要做多余的事,收好你的手脚。”
紧随而来的,是帝王犹带威压的敲打。
“儿臣不敢……”
姜寰立即俯身叩首。
此时外头忽然骚乱,如今不是在宫中,园子里没有宫室那样不透风,有人在外面大声呼喊:“陛下!臣请见陛下!”
曹凤声反应过来,立即走到外面门口:“怎么回事?”
陡然,他目光一滞。
外面有个青袍官员跪倒在一群宦官面前,禁军的刀枪都指着他,他却不管不顾,双膝擦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臣袁仲,请见陛下!”
“小荣,还不去将袁大人扶起来?”
曹凤声瞪了一边的曹小荣一眼,见曹小荣连忙亲自去扶那袁仲,那袁仲却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根本扶不动,曹小荣下心里骂娘,只得撂开手。
曹凤声神情一冷:“袁大人这是做什么?明知陛下龙体欠安,又是先太子忌辰,您却在此时硬闯,您安的什么心哪?”
那袁仲却不理他,迎着禁军的刀枪,双膝一边往前挪动,一边高声道:“陛下!臣袁仲,建弘三年进士出身,不凭家世,不敢枉法,承蒙圣恩得此五品官身,在其位,只敢谋其政,数年如一日,不敢忘君父圣恩!然,今有首辅陆证,借修内令之名,行党争之实,仅凭臣出身白苹之乡,便污臣庸碌,更加罪吾父作祸乡里,臣父子何其冤枉!陛下!陆证仗着您的信任,用一个修内令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啊陛下!”
“袁大人疯了!”
曹凤声在阶上紧皱眉头,命令禁军:“快,将他拿住,拖出去!”
一时间,禁军数只手伸向袁仲,那袁仲却仍在哭喊:“陛下!您看看吧!如今的朝廷已经快成他陆家的了!陆证只手遮天,他要将我等出身白苹的这些忠臣挨个害死他才甘心哪!吾父昨日冤死,血还没流尽……修内令不是国之良策,而是他陆证铲除异己的手段!都是他的手段!他陆家的人欺上瞒下,做了多少肮脏事,清吏却没有清到他们头上去!因为他们有陆阁老这位守护神!”
袁仲像疯魔了似的,末了竟还骂起来脏话,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传入了内室里,姜寰神色怪异,看向一旁坐在圈椅上的陆证,他竟纹丝不动,那张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臣袁仲!拚死以谏之,惟愿君父不再受奸佞所蒙蔽!”
那袁仲嘶声力竭,抬手一撒,写满墨迹的纸页如雪片飘飞:“请陛下明鉴!陆家所为桩桩件件有违国法,陆证非但不管,更放之任之,陛下!他陆家已是参天之木了!”
“曹凤声!”
建弘皇帝一手撑住床沿,姜寰连忙去将他扶着坐起身,建弘皇帝一把拂开他的手,沉声道:“忠臣?他算什么忠臣?像条狗一样在门外乱吠就是我大燕的忠臣了?他要死是吗?朕成全他!”
曹凤声听见帝王这道满含怒意的声音,他立即转过身,外头竟飞起细雨来,在那被风拂动的白幡旁,他居高临下,看着阶下被长枪制住不能再进一步的袁仲,片刻,冷声道:“来啊,袁仲惊扰圣驾,辱骂首辅,剥去官服,拖出园子——乱棍打死。”
细密的雨丝很快声势变大,淅淅沥沥的声音拍打着窗棂,天边闷雷声响,外面浓云重雾,内室里烧着银丝炭火。
建弘皇帝倚靠着软枕,咳嗽了几声:“修内令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做什么用,没有人比朕更清楚,无论朕在,或不在,任何人都休想撼动它。”
他慢慢地抬起一双眼来看向陆证:“朕从来都知道,修内令是你为朕而倾尽毕生心血所铸的政令,你守着它,就像守着朕一样。”
“那是你的心血,也是朕的。”
雨声滴滴答答,建弘皇帝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精神过,他双颊凹陷,却有红光,那像是透出皮肤的气血,他喟叹着:
“走到今日这一步,委屈你了,老师。”
第77章 大寒(六)
不过一日,这场雨非但没停,还越下越大,天边飞火闷雷不断,暴雨声势浩大地冲刷着整座燕京城。
怕雨水斜吹进来湿了地面,陈平想要关上窗,却听靠坐在床上的陈宗贤缓缓道:“不要关,这雨气让人觉得舒坦。”
陈平只好收回了手,转身去给他倒了一碗药茶。
烛火照着陈宗贤的那张脸,这些天他脸上的烫伤反覆化脓,总是血淋淋湿漉漉的一片,大夫每日都要来给他清理创口,那种刮肉的疼,陈平都不忍看。
此时他脸上敷着清凉的药膏,几乎将血红的伤处遮了个完整,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听着外头如瀑的雨声,他忽然问:“她们娘儿两个下葬了没有?”
陈平端着药茶的手一抖,他努力稳住声线:“老爷,去江州的人还没回来。”
“啊。”
陈宗贤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接过来药茶往嘴边一抵,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褐色的药汁洒出来,顺着他的胡须滴滴答答地淌。
“老爷……”
陈平连忙拿来帕子擦拭陈宗贤的胡须,又去擦他沾湿的衣襟,猛然间,陈宗贤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手劲之大,几乎要捏碎陈平的手骨。
陈平不敢挣脱,抬起头撞见陈宗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他眼睑颤动,一瞬之间湿润起来,他张口唤了声:“陈平。”
他紧紧地咬着齿关,像在沉默中竭力消化灭顶的情绪,如此便让他的这张脸变得有些狰狞,他强忍许久,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恍惚地问:“你说,她们会恨我吧?此时,黄泉之下,她们会不会想要食我血肉,甚至将我……千刀万剐?”
陈平眼中隐有泪意,他喉咙动了动:“老爷,夫人和小姐她们都会明白的,您……您是逼不得已啊!”
“不。”
陈宗贤蓦地松开了他,脸上仿佛沉如死水,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是逼不得已,她们明白,我亦明白。”
江州一案尘埃落定,以牵连其中的地方乡绅的性命,他的妻弟孟桐全家人的性命,还有……他的妻子孟氏的性命做了一个了结。
孙成礼亦牵涉其中,孙家全家被判处斩,当中正有他的女儿——苓娘。
陈宗贤心胆剧痛,他越是用力握紧手中的茶碗,这双手就越是哆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快要掩盖他嘶哑的声音:“我欠她们,死后再还吧。”
陈平低首,暗自抹泪。
陈宗贤抬起来酸涩的眼,望向窗外晦暗雨幕,这雨下得就好像天河倒转,倾泻而下似的,天上地下,都要翻覆。
“袁仲这颗棋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扯了扯唇,牵动着一边脸颊肌肉,药膏在他伤口上干涸发黄,与血肉粘连在一起:“陆证如今也该尝尝这骑虎难下的滋味了。”
陈平收拾好情绪,忙道:“老爷,这袁仲是咱们开的头,就是不知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会不会如您所想,接下去将这火烧得更旺……”
“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世家勋贵,不过是仗着祖上在太祖皇帝面前有些功绩才有如今这副家底,几代人就这么泡在荣华富贵里,年轻一辈的没几个长进,老的却还算是些人精,他们本就对陆证的修内令颇有微词,如今新增的清吏之项更是摆明了针对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他们难道就擎等着陆证挖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陈宗贤低低一笑:“听说昨日明园中,陛下对吴老太傅也不像往常那样亲近了,如今最急的该是他们,他们若再不做些什么,就只能是陆证砧板上的鱼肉,等着看吧,我搭好这戏台子,接下来,就是吴老太傅他们这些人登台唱戏了。”
这雨下得太大,护龙寺中不得已停了工,工匠们都在工棚里避雨,陆雨梧特地嘱咐陆骧给他们送些驱寒的姜茶。
“幸好雨前就将那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放进藏经塔里了。”
工部的一个官员端着热茶,望着瀑布似的雨幕里,隐约可见的,那道藏经塔的轮廓,徐徐一叹:“咱们这些人的心血,都在这座塔上了。”
“是啊,这塔是护龙寺的根本,原本今日钦天监的人说要来看,这么大的雨,怕是不来了吧?”另一名官员说道。
“谁知道呢?”
那官员摇了摇头,回头见那位须子花白的老大人坐在书案前发呆,摆在旁边的蜡烛烧得断了,焰光闪烁,就要燎着他的须子,他忙提醒:“您老快醒醒神!小心烛火!”
那白胡子官这才一下回神,往后坐了坐,却是又将一双眼盯住那烛影,他动也不动,好似入定。
正是此时,外头有人来报:“几位大人,内官监小曹掌印和钦天监的几位大人们过来了。”
正下着暴雨呢,那小曹掌印和钦天监的人还是来了?
工部的几位大人们面面相觑,那位白胡子官闷声不响地站起来率先出去,他们也赶忙跟上去。
钦天监的监正监副都过来了,他们是来看藏经塔的,根据钦天监的测算,那是当今圣上的命脉所在,这几位工部的大人理应前去作陪。
陆雨梧从工棚回来,见那间大卷棚屋前站着一人,他步履顿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跟着钦天监的大人们过来的?”
细柳双手抱臂,靠在门边,抬眸看他:“曹小荣也过来了,我是奉命跟他来的。”
陆雨梧点了点头,看她衣摆湿透,便道:“进来烤火。”
细柳不言,跟在他身后进去,屋中铜盆里燃着炭火,陆骧飞快倒了两碗茶来,一碗给自家公子,一碗奉给细柳。
对上陆骧热忱的笑容,细柳顿了一下,无声接过茶碗。
铜盆里的炭火迸出些火星子来,陆雨梧一手及时拂开她的衣摆,细柳后知后觉,往后坐了一点,她抬眸,大约是因为抿过几口热茶的缘故,他唇上被热意添了些血色,那道细小的伤口成了一点深色的痂痕,有点显眼。
“他们在藏经塔,你不过去吗?”
细柳错开眼,淡声道。
陆雨梧摇头:“我并不负责工事,工部的几位大人过去就是。”
他原本就是因为要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才一直顶着个钦差的身份在护龙寺中,至于护龙寺的工事,一直由姜变与工部的几位大人们主理。
“你也听不惯钦天监那些人神神道道的东西?”
细柳抿了一口茶,热烟上浮,擦过她的眉眼。
来的这一路上,那位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可谓滔滔不绝,雨声都遮掩不住他的话音,她不想听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片刻,他笑了笑:“此前有一回进宫,我与修恒一道去见过他们,那位监正大人很是能说,天上星宿他如数家珍,只是我听得有些犯困。”
细柳靠着椅背:“你分明不信这些,却为那些流民求来一个护龙寺这样的差事。”
外面雨声深重,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门外,云层厚重得几乎让人快要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儿时也跟着老师观星,我并非不信星宿之说,只是不太愿意将上天的变化与人间的福祸相连,我以为,一个人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国家的命运,是上天也参不透的。”
“但这座护龙寺至少可以让一部分流民暂得温饱,往后归入崇宁府的匠人村中,也可免于流离。”
细柳不由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雨幕,不远处的藏经塔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钦天监盼望神佛护住皇帝的命脉,所以才会修建这座国寺,而这座国寺,间接使两千余流民撑过严冬,活了下来。
神佛虽永远只存在于人虚无缥缈的盼望之间,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算真的救苦救难了一下。
“我等一下回府,要和我一道走吗?”
忽然间,这道声音唤她回神。
原本在看外面雨幕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衣摆湿润,乌黑的发髻也是微湿的,耳边浅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那一道半寸长的伤疤若隐若现。
他眼底神情微暗,却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我还要回东厂。”
雨声如瀑,细柳端着茶碗道。
陆雨梧“嗯”了一声,一边用火钳添炭,一边道:“那几位大人聚在一起,只怕还有得说,你在这里烤干了衣裳,回去的路上好好撑伞,别再淋湿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陆雨梧抬眼,触及细柳的目光,盆中火星子飞浮起来,映于她的眼底,不过一瞬,两人几乎同时挪开视线。
细柳低垂眼睛,看见他放下火钳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径闪过她的脑海,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肤的触感,她大饮一口茶,一下转过脸,迎向门外扑来的湿润雨气,声音清淡:“我又不是个幼童,难道连撑伞也不会吗?”
但她看着门边,那里却没有一把伞在,她轻微地拧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伞丢在哪里。”
陆雨梧看着她,“忘了也不要紧,但一定要记得再找一把。”
他也许是在说伞,又好像不是在说伞,细柳敏锐地回过头,屋中昏暗,只有两盏烛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绯,在这片晦暗里仍然那么明亮。
他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淡色的双唇一开一合,将“遗忘”二字解构成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润物无声地抚过她心中因为这两字而生出的种种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伞,也会让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样东西放在哪里也会让她觉得烦躁,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懂遗忘的可怕。
但他说,不要紧。
湿润的雨气明明冷透细柳的耳垂,但她又隐隐觉得有点发烫,她找不到那把伞了,翻遍记忆也不知道扔在哪里,但她垂下眼帘,好似平静:“你的伞借我。”
炭盆里辟啪一响。
陆雨梧眼睛微弯,朝她轻轻颔首:“好。”
二人无声观雨,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很快传来,由远及近,是陆青山,他没有撑伞,身上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公子!”
“什么事?”
陆雨梧正了正神色。
陆青山一般不会如此情状。
“燕京城外来了大批流民,他们……”陆青山说着,又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
“这又是哪儿突然钻出来的流民?”
陆骧摸不着头脑。
细柳觉察出一分不对,再看陆雨梧,他站起身,盯住陆青山:“说。”
“他们在城外辱骂陆阁老,诋毁修内令……”
陆青山低首说道。
燕京城外忽然出现大批的流民,烽火营的统领徐虎此时正是一脑袋包,这样大的暴雨,天边还打着闷雷,那黑压压一片人就那么跪在泥水里,扯着嗓子乱嚎。
这么一帮子人,五城兵马司是不会容许他们贸然进入燕京城中的,那样只会扰乱都城安定。
“建弘元年,修内令出,大樊洪涝,溺死者不知凡几,建弘三年,修内令大罢乡吏,洪兴大旱,酷日烧云云散裂,日光迸射千道血,建弘七年,修内令整饬庆元盐政无果,反伤盐商气血,强颁盐引以迫使庆元盐商不得不为抢盐引而往西北输送粮草,而私盐泛滥无人整治,致使盐商损失惨重……”
细柳与陆雨梧赶至城门口,正逢大雨当中,这样一道声音嘶声力竭:“建弘八年,临台大旱,建弘九年,江州蝗灾,建弘十一年,胧江雪灾,建弘十二年临台复又大旱,数不完的天灾,道不尽的人祸!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自修内令出世以来,天下满目疮痍,此政令非是利国利民之策,分明是那奸臣陆证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要掏尽我等百姓的血肉才甘心哪!上苍震怒,降灾于世,这都是奸臣陆证所结的报果啊!”
徐虎眼尖,回头看见一身绯红官服的陆雨梧,他赶忙迎上去:“小陆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陆雨梧望了一眼城门甬道外面:“怎么回事?”
徐虎脸色十分不好:“卑职也正奇怪呢,不知怎么就突然蹿出来这么些人,进不了都城,就在此信口胡言……”
明园里昨日才处死了一位詈骂首辅,诋毁修内令的姓袁的大人,今日就有这么多流民在都城之外发了疯似的上赶着犯圣人的忌讳,徐虎是守城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统领,他摊上这档子事,莫说五城兵马司了,其他几营的统领也都避着不敢沾事,他心里实在委屈又焦躁:“干脆卑职全将他们押入大牢算了!皇城之下,怎容他们目无王法,惊扰圣上!”
“什么大牢,可以关押得下这么多人?”
陆雨梧拦下他,抬眸望向雨幕当中,那些衣衫褴褛,几乎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暴雨冲刷着他们脸上的脏污,他的目光定在那正扯着嗓子大声哭喊的男人身上,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身上一件脏旧的袍子还可蔽体,但他却不像那些人一样那么枯瘦。
陆雨梧的视线凝在他身上,对徐虎道:“他们这些人手中没有一件兵器,连棍棒都没有,不算造反,亦不曾对陛下出言不逊,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骂了我祖父几句,你就要定他们的罪,那我祖父成什么了?”
徐虎现下是进退两难:“可难道要由着他们如此吗?这里是燕京!是天子脚下!他们如此聚集,成何体统啊!宫中还没消息出来,要是陛下怪罪……”
“闭嘴。”
细柳打断他的絮絮叨叨。
无论各地受灾如何,底下一直有官府偷偷阻拦流民往燕京跑,之前能有两千人跑来燕京,已是那些流民跨过万险,千辛万苦而来。
他们是少数,在辽阔的大燕国土上,多少流民只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路边山野,能够踏足燕京的,已能算是一种幸运。
这几乎是官场上一种心照不宣的作为,也正因为如此,眼前这帮突然出现的流民才显得无比诡异。
很显然,他们的出现,是有心之人的刻意成全。
细柳这么想着,忽见身边之人朝城门外走去,大雨击打着他的伞沿,潮湿雨雾中,他很快站定在那些人的面前。
雨雾盛大,他垂眼看着那不知疲倦地细数着修内令种种恶果的男人,无数张嘴紧跟着他的话音辱骂着当朝的首辅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奸臣。
那粗袍男人忽然止住声音,看向面前这位穿着绯红官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大人,男人也许是嗓子疼,他还就着砸来脸上的雨水喝了几口。
“你口口声声说了很多,我亦一桩一件听你说完。”
雨水辟里啪啦敲打伞沿,陆雨梧居高临下,一双眸子神情清淡:“听你说话,我想你应该也算是个读过书的人,你难道不知天灾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却将它与法令国策扯上干系,我却要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陆证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着头顶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内令若是利国利民的国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倾家荡产,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这连年的天灾害死了多少人?他陆证堂堂首辅,何时在乎过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陆证大奸臣!”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陆证是大奸臣哪!”
一时间,诸般附和之声渐起,细柳朝前走了几步,她抬眸看向那么多的人,他们愤懑,他们哭泣,每一声辱骂都落在那少年的耳里,也落在很多人的耳里,细柳回头,城门内许多百姓不顾暴雨,被兵士们拦在城中,他们那一双又一双眼睛都在往外看。
细柳再看向陆雨梧,他沉默地听着这些人的辱骂,直到他们骂得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他才又开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时间,正如一个人他身上患了沉痾旧疾,此时有一位大夫说,他能治,只是这伤口经年,反覆溃烂,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这腐肉,就必须要经历阵痛,难道说,因此就要不治了吗?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让一个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将庆元盐政的败坏,各地的天灾都归于修内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给身患沉痾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这个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凭你三言两语,就要让人讳疾忌医?”
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也令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说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读过书的脑子将黑白搅弄在一块儿,使得这些流民顺着他的话术而相信一个所谓的事实,那么陆雨梧则是轻易将被他搅弄成脏的黑白两色重新分开,变得泾渭分明,更动摇了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灾惑人,今日在此诋毁国策,究竟是对陆阁老心存不满,还是对当今圣上心存不满?”
陆雨梧低睨着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脸色铁青,再回头见众人好似迟疑,他立即抬手指向陆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骗了!他便是陆证之孙!还这样小的年纪,却身着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位将来的小阁老!他们这些贵人只管在皇城里穿金戴银,可咱们呢?咱们却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了……”
“陆证只手遮天,蒙蔽圣听,已是参天之木了!”
他望着城门的方向,俯身重重磕头,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国无宁日!修内令不是国策,是杀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们的安定则只是脚下那一亩三分地,而流民,是连那一亩三分地都没有的人,他们颠沛,饥肠辘辘,时刻都在濒死的边缘。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个人掌握了这些流民的心理,没有人会认真去听什么道理,活到这样的程度,他们只能凭着一股冲动去恨。
恨一个人,是他们出于对生的绝望与无助。
雨幕当中,陆雨梧看着那一双双眼睛,从面前这个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这样潮湿的雨气里就要冲破他们的眼眶。
他们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样。
细柳看见那么多人忽然暴起,朝陆雨梧扑去,她迅速上前将陆雨梧拉到身后的同时,腰侧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开雨水,纤薄的刀锋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里,她挽刀抽出的刹那,一截舌头含混鲜血落在地上。
“啊啊啊!!”男人张着一张血淋淋的嘴,嘶声惨叫。
细柳俯身,沾血的刀锋抵在他暗黄的脸皮:“多好的口舌,却不是一个饿久了的人该有的,现在清静多了,你说是吗?”
男人满脸恐惧,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嘴里不住地淌出血来。
但流民却不曾因此而被吓退,他们被饥饿、贫穷、死亡催生出所谓的勇气,竟然一口气都涌了上来。
陆青山与陆骧等人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那徐虎也赶忙让兵士们来拦,周遭充斥着兵士的呵斥声,流民的辱骂声,他们不同于那个在当中故意拱火的男人,细柳拧眉收刀之际,却不防陆雨梧忽然拨开人墙,将她的刀夺了过去。
恰逢一人扑来,陆雨梧手中刀锋抵住他的胸膛。
这一瞬,那人低头,所有的恨,所有的愤怒,都因为这片刻对死的惧意而生出迟疑,他竟不敢再近一步。
陆雨梧攥紧刀柄,指节几乎泛白。
这时徐虎率领一众兵士很快将流民隔开,他们在兵士所铸成的一道道人墙的缝隙中,如恶鬼般朝陆雨梧伸手,怒骂,甚至哭泣。
雨水击打刀刃,陆雨梧看着手中刀锋上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地上那截断舌发白。
他几乎想要呕吐。
如瀑的雨幕中,他忽然回过头,城门甬道内,百姓们已经被驱赶离去,道旁不远处似乎有一驾马车停在那里。
重重雨幕之下,城内城外的人皆不能将一切看得真切,那马车中的人掀帘看了一会儿,只瞧见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没了兴致,松开手。
他正是吴老太傅。
不习惯这潮湿的雨气,老寒腿作祟,膝盖总是隐隐作痛,但他此刻那张松弛的脸皮上却带着点微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