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栖身崇宁府匠人村中,家中几代都是国寺工匠,这些年每逢修葺国寺之际便是你们找多的人手进来,那些人不算是匠人村中人,你们一惯会从他们的工钱中多抽几成。”
“只有找你们的门路,外头的人才能有个机会进来,哪怕要被你们抽成,以往朝廷不与你们计较,”说着,陆雨梧抬眸扫视四周,“但如今修建护龙寺本是为圣上祈福,而皇恩浩荡,准允这些流民参与修建国寺,而你们这些人却还口口声声说流民抢占了你们的饭碗……我倒要问一句,你们的饭碗是谁给的?为了这莫须有的饭碗,你们今日害死了一条人命。”
“陆大人,”
一个匠人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跪在陆雨梧面前冷汗直冒的刘三通,不由道,“什么叫我们害死了一条人命?这是修国寺,咱们匠人村往年哪回修葺国寺不出个什么意外的?多少都要填些人命进去,死一个都算少的……”
陆雨梧一刹回头,一双眸子越过众人冷冷盯住他:“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寒风斜吹着火堆的焰光,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陆骧更是暗暗一诧,公子一向温文和煦,很少有这般出锋凌厉的时候。
那中年男人脑袋一空,哪还顾得上替刘三通说话,他连忙低下头去,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儿里。
那个方才跟张老伯在一块儿抬一根椽子的年轻人在张老伯的尸体面前哭,流民里也有不少人暗自抹泪。
“朝廷不欠你们匠人村,这些流民也从不欠你们。”
忽然这样一道声音传来,原本站在阶上的几名工部官员立即跑过来作揖,侍卫李酉从人群中清出一条道来,五皇子姜变负手而出,站定在众人眼前,道:“吾看早该改一改这底下的风气,不然有些人真当朝廷的仁慈便是理所应当,上头不计较,底下便可以占尽好处,无法无天了!”
姜变看了一眼那张老伯的尸体,再瞥向那刘三通:“李酉。”
李酉立即一挥手,霎时间官兵涌入将那刘三通拿住,随即李酉朗声道:“今日停工,是谁最先挑起来事端的,尔等要照实说,否则与刘三通同罪!”
官兵们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场面立时乱起来,一时间各种杂声汇聚,有大声指认的,也有哭喊嚎叫的。
姜变将陆雨梧拉到清净处,道:“秋融,你这些日子已做得够多,但这匠人村的人还敢这样闹,定是有人在那刘三通的身后撑着,而今闹出了人命,这些人也该想想再闹下去该如何收场,他们定然再不敢生事。”
“是不敢生事,”
陆雨梧垂着眼帘,衣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鲜红,“可这条人命呢?”
姜变默了一瞬,看着陆雨梧眼睑底下一片淡青,脸色也很是苍白,不由轻拍了拍他的肩:“秋融,我知道你近来不好过,还一直忙着这些事,如今病成这样还不见好,我准你告假,回去休养几日吧,这里有我,你放心。”
银针封了细柳的经脉,她告着病假本没有去东厂的打算,却不料李百户却忽然找上了门。
“大人,护龙寺出了人命,督公让您去一趟。”
李百户满脑门儿都是汗,也顾不得擦,气喘吁吁道。
细柳闻言一怔,随即道:“知道了。”
院子里惊蛰正眯着一只眼,手中一枚飞刀对准在廊上慌张乱跑的来福,见细柳与李百户两个从房中出来,她腰间左右佩了两柄短刀,惊蛰立即收起来玩心,走上前去:“这是要去哪儿啊?”
“护龙寺,”
细柳简短一声,“你不是还要去你恩公府上?不必跟我一道了。”
“那咱们一道出门啊。”
惊蛰看她朝大门口去,便也连忙跟上。
那边来福看惊蛰终于收起飞刀跟在细柳身边一道出去,他总算大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廊上擦汗。
出了府门外,一帮东厂番役正等在外面,细柳翻身上马,众人立即骑马随行,一路疾驰到护龙寺门口,细柳将缰绳扔给身边人,一行人簇拥着她进去。
工匠们一见他们那身衣裳便赶紧避让,空地上一堆火已经烧尽了,细柳抬眸只见不远处几人心有戚戚地抬起一棺往他们这边来。
那几人抬棺过来,却又有些不敢靠近细柳等人,一时踌躇,细柳侧过脸对李百户道:“让开一条道。”
东厂番役们立即让到一侧去,让那些抬棺的过去。
毡棚中李酉正在姜变面前禀报清理出来的挑事者都有谁,却听外头侍卫说东厂千户细柳求见。
姜变挑眉:“让她进来。”
细柳掀帘入内,扑面一股炭火的热气,混合着茶水的香气,那位五皇子殿下正坐在一张书案后,身上披着一件镶兽毛的披风,金冠玉带,英姿勃发。
“卑职拜见殿下。”
细柳俯身抱拳。
“细柳姑娘怎么过来了?”姜变说着,抬起一手示意道,“坐下说。”
“多谢殿下,”
细柳却没动,只道,“护龙寺出了人命官司,卑职奉命前来捉拿案犯回东厂审问。”
姜变将手搁在案上,指腹轻点了点:“吾已让李酉清理出了一些人,你既来了,那么吾也不必再费神查办此事。”
说着,他抬起眼来注视着面前这个形容清瘦的女子:“但今日你既带了人走,该查的,可一定要给吾查个清楚。”
“卑职明白。”
细柳低首。
出了护国寺,一行人骑马飞驰,刘三通等人被绳子牵着在马屁股后头踉踉跄跄地跑,街上百姓无不驻足观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东厂这是又造什么孽了。
天上忽然落起雪来,细柳抬眸一睃,不远处浮金河桥下仍支着一个食摊,一道颀长的身影临道坐在清晨她坐过的那张桌前。
细柳一拽缰绳,马儿扬蹄长嘶一声,惊动了那人,他转过脸来,雪粒如盐纷纷而落,在他乌浓的发髻间消融无痕,衣袖之间血迹斑驳。
细柳与他相视,随即侧过脸对李百户道:“你们先走。”
“是。”
李百户瞧了一眼不远处那位陆公子,也不敢过多询问自己上官的事,当即应了一声,领着一众东厂番役呼啸而过。
细柳牵着马走过去,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等在一棵老树下的陆府马车与一干侍者,再看面前的人:“怎么弄的?”
陆雨梧看了一眼衣袖:“不是我的血。”
细柳立时想起方才在护龙寺中见过的那副棺木:“死的是谁?”
“之前匠人村的人在山道上围住我时,带着流民来护我的那位老伯。”
陆雨梧抬手招来一名侍者,令他将细柳的马牵去,见她还站着,陆雨梧抬眸对上她的目光:“不坐吗?”
细柳不发一言,坐了下去。
陆雨梧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曹凤声让你去拿刘三通?”
“嗯。”
细柳颔首。
“刘三通背后恐怕牵扯着官场上的人,一旦查了他,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陆雨梧看着她,“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不得罪人的差事他也不会交给我,应该交给他的干儿子曹小荣。”
细柳端起来茶碗,迎面是一片热雾:“对于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员而言,我身在东厂本就是对他们的一种得罪。”
“有理。”
陆雨梧垂眸,只见斜吹入棚来的雪粒触及热雾瞬间便融化在碗沿。
病态的疲倦沉沉地压在他的眉眼,街上行人来往,周边几桌杯盏碰撞轻响夹杂着他们谈笑的声音落来,细柳看着他:“生死有命,天道无常。”
她忽然的一句令陆雨梧纤长的眼睫微动,他抬起头来望见她清寒眉目,他咳嗽了几声,道:“无常的岂止是天道。”
正是这时,陆骧提着一个食盒从街尾飞快跑了回来,这样的雪天,他跑得一张圆脸通红,喘着气唤了声“公子”,便将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
细柳看他从中取出来一碟糯米八宝鸭便退到一旁去,只听陆雨梧道:“这食摊上没有这道菜,早上我才说要请你吃,此时正好。”
才出锅的糯米八宝鸭在这样的寒天里不住散发着它的热气,细柳只看了一眼,一双筷子忽然递来面前,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细柳沉默地接来筷子。
“你才刚好些,我便不请你喝酒了。”
陆雨梧轻抬下颌,示意她先用,“这是我唯一吃得惯的汀州菜,小时候在茏园吃过一回便觉得难忘,总想家里饭桌上日日都有这道菜。”
细柳握筷的手一顿:“茏园?”
“周世叔与我父亲一样,有个莳花弄草的爱好,更喜欢宋时园林造景,他家中曾有个园子,便是茏园。”
陆雨梧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向她的脸:“怎么了?”
细柳握紧筷子,摒弃了那一点微末的感觉,淡声:“没什么。”
陆雨梧没再说什么,只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挑开皮肉的动作。
鸭子里面的糯米又香又滑,裹满了热气。
眼见风雪盛大,细柳停杯止箸,回头望向棚外白茫茫的一片寒雾,她正要起身却不妨左肩当中银针一刺,她扶住桌面的手刹时失力,也是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及时扶住她。
沾着血迹的春碧衣袖后褪了几分,露出来那一截白皙的腕骨,皮肤底下透出青色血管脉络,那道弯月印记在皮肤上被寒意刺激得红如朱砂。
细柳看着那道红痕,有一瞬的恍惚。
“细柳?”
他如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定了定神,站稳了身体:“没事。”
陆雨梧松开她,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着,他回过身对陆骧道:“马车上有一件披风,你去取来。”
细柳立即道:“不必,我这就走了。”
说罢,她转身要往油布棚外去,却不防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细柳步履一顿,她垂眼盯住那只手,手背筋骨分缕而指骨修长。
“我看你伤势未愈,岁暮天寒,万自珍重。”
陆雨梧松开她。
他掌心很温热,仿佛那种淡淡的温度还在她冰冷的腕骨,细柳看着陆骧送来面前的披风,片刻,她接了过来:“多谢。”
一手抖开披风,细柳往身上一系,转身迎向一片风雪。
陆雨梧站在油布棚下,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寒雾里,方才对身边的陆骧道:“我们走。”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投落桌上,那道糯米八宝鸭几乎半冷,她的碗碟中鸭骨干净,摆放整齐。
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雪在房檐地面都积了薄薄的一层,天色暗得早,陆府内外点上了灯,怕夜里地上结冰,家仆在院子中扫雪,一声又一声,隐约透过窗棂传入室内。
陆骧在外间煮茶,整个内室里静悄悄的,他抬起脸来,透过素纱帘子,隐约看见公子在案前灯下端坐,几乎纹丝不动。
案上一片残页,陆雨梧一言不发,只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缝当中那与周盈时相关的短短一句。
屋子里燃着炭火,陆骧不敢将窗闭紧,外头风雪呼啸而来,吹得炭盆里荡起来大片的火星子袭向陆雨梧的衣摆,陆骧方才端茶水进去,只见这一幕,他立即奔过去:“公子,当心炭火。”
陆骧将茶碗胡乱往案上一搁,要去挪炭盆,却不防手碰到烛台,陆雨梧反应迅速,立即伸手去扶住倾倒的烛台。
冷风吹拂,烛火骤灭。
室内忽然昏暗许多,被焰光烤了许久的蜡油淌了陆雨梧满手,烫得他皮肤刺痛,风吹案上纸声喧嚣,满窗隐透银白月华。
陆骧赶紧重新点上灯,这才看清公子手背凝固半透明的蜡痕,底下一片皮肤泛红,他忙道:“对不住公子,我……”
陆雨梧摇头:“不碍事。”
他拂去蜡痕,让陆骧帮着收拾好被风吹乱的书卷,他忽然发现面前那片残页上竟也沾了一片蜡油,此时已经凝固。
非但如此,陆雨梧拿起来那片残页,只见被点滴蜡油覆盖的其它字痕并无异常,唯独“盈时”二字竟然亮黑如新。
陆雨梧神色陡变:“陆骧,拿竹片来!”
陆骧正整理书卷,忽听这话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忙去外间取来一枚薄薄的竹片交给陆雨梧。
他看着陆雨梧用竹片轻刮下那层薄薄的蜡痕,随即将纸页凑到鼻间嗅闻。
蜡油的味道几乎盖过了细微的墨香。
陆雨梧索性伸手将纸页放在炭盆上烘烤,一旁的陆骧正一头雾水,约莫过了片刻,他便看见那纸上陈旧的墨迹当中,有一行字开始有了变化。
它开始变得光亮,湿润,竟然像是才写上去的新墨一般。
“公子这……”
陆骧才开口,却见陆雨梧忽然起身,走到存放文房用具的那一面檀木架子前,翻找着一个又一个的盒子。
陆骧连忙上前去从底下一个箱笼中找出来一个红漆盒子,他将其打开来递到陆雨梧面前,道:“公子您看是不是这个?”
陆雨梧接过红漆盒,当中以柔软丝绸铺垫,几块长方的墨锭静躺其上,墨锭上印有“胧江墨”三个烫金字样。
“这还是那位侯总督从前送的呢,上好的胧江墨。”
陆骧说道。
胧江墨十分难得,哪怕是京城士大夫家里也没几个有的,都说它干如旧墨,湿则如新,鲜亮润泽,永不脱色。
“磨墨。”
陆雨梧转身回到案前。
陆骧连忙取出来一锭胧江墨,它这样好的墨不必以水去化,直接可在砚台当中研磨开来。
陆雨梧提笔蘸墨,面前铺开一张雪白宣纸,风吹纸动,他笔尖在纸上沙沙轻响,落笔三字,他转腕收势。
不过片刻,纸上墨字迅速干透,颜色几乎与旧墨无异。
陆骧帮着拿起来宣纸在烛焰上烘烤一个“周”字,它果然慢慢又透出来藏在其中的水分,开始变得光亮如新。
风雪拍窗,树影婆娑。
陆雨梧握笔的手几乎发颤。
“公子……不对啊,”陆骧再去看那枚残页上的字迹,他抬起头来,“再是胧江墨,过了六七年的时间哪还有没干的水气?早该干透了!”
墨锭的味道当中夹杂着药材的香气,有种沁人的冷,它像是可以冷透人的脏腑,陆雨梧的目光几乎钉在灯下。
紫鳞山,玉海棠。
他笔尖的浓墨滴落纸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正是此时,外间有人走进来,陆骧下意识地抬头一眼,隔着素纱帘他便辨清了那道身影,他连忙过去掀帘,俯身唤:“阁老。”
这一声“阁老”令陆雨梧骤然回神,他抬首正见陆证走进来,身上一件镶兽毛地披风覆着薄雪,一看便是才从宫中回来。
“祖父。”
陆雨梧放下笔,从书案后头出来。
陆证瞧了一眼檀木架子那儿一片乱翻过的狼藉,他将披风取下交给陆骧,随即坐到一张圈椅上:“怎么弄成这样?”
“在找一些用物。”
陆雨梧在他面前站定。
一名侍者进来将炭盆挪到陆证的面前,陆骧又赶忙送来一碗热茶,陆证双掌贴着茶碗缓和了一下手指的僵冷:“听闻今日护龙寺死了人?”
“是。”
陆雨梧垂首。
陆证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才道:“我知道那些匠人村中的人,这几代下来被朝廷给惯出了毛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在圣上龙体欠安的这个当口,谁都知道护龙寺是圣上看中的命脉之所,若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大做文章,秋融,你与五皇子在此事当中只怕都不好自处。”
“曹山植肯接下这烫手的山芋,让那个……”
陆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曹凤声那个义女的名字,“细柳,她接下这差事,只要能顶住各方压力撬开那个匠人村话事人的嘴,一切便好办得多。”
一道焰光铺陈在陆雨梧的书案,他恍惚道:“都说祖父与曹凤声不合,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陆证闻言,颔首:“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论传言如何,你也早看清了其中的真假不是吗?”
炭火烘烤得陆证的膝盖好受了些,他眉间的川字纹松懈许多,抬头一望,半开的窗外,雪意纷纷:“官场之上哪有那么泾渭分明,曹山植身为宦官,早有一个糟糕透了的名声,可名声这东西,有心之人想如何经营它便能如何经营它,不过虚浮表象而已。”
说起来官场,陆证正襟危坐,他看着面前这个仅有十七岁的孙儿,他沉默良久之后,忽而问道:“秋融,若能入朝为官,你想做些什么?”
陆雨梧蓦地抬眸,烛火映衬之下,他发现今夜的祖父那样肃穆的神情底下竟然隐含一分温和,就那样沉稳地注视着他。
陆雨梧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衣裳,但他仿佛还能在自己衣袖上看见今日那斑驳的血迹,隔了半晌,他道:“我想天下人何处生叶,何处归根。”
没有挨饿受冻,烂死异乡的骸骨。
陆证心中一动,那样肃正的眉目竟有一瞬被暖黄的焰光柔化:“不愧是我陆家的儿郎。”
陆雨梧怔了一瞬,有些意外地迎上陆证的目光。
但看着孙儿年轻的面庞,那种迎面而来的朝气令陆证忽然又沉默下来,他笑意逐渐收敛了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凡是初入官场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可时间一长,都烂成了腐木。”
再看向陆雨梧,他又问:“说说,你还想做什么?”
陆雨梧袖中仍攥着那枚残页,他指节紧了紧。
或许是今夜祖父别样的温情令他有些触动,又或许是今日所有剧烈的情绪都在此刻累积成了一种难以抑制地冲动,他像是试探,低沉道:“若可以,我想重翻周家旧案。”
紫鳞山主以胧江墨作假,只为哄骗细柳,还是说根本就是为了哄骗他?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陆证神色骤然一顿,他看着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越来越近,有人入了门来,飞快地掀开帘子唤了声“公子”。
来人缀夜披雪,一身风尘,正是许久不见的陆青山。
他没料到陆证竟然就在屋中,一样捏在手里的物件没递出去,他立即俯身行礼:“阁老。”
随即便要退出门去。
“站住。”
陆证淡淡一声,那陆青山立即顿住,回转过身来,只见陆证目光如炬,对他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陆青山看了一眼在旁的陆雨梧,见公子没有反应,他便只好将手中的东西恭谨地递上去。
那竟是一串翡翠菩提,灯火一照那翡翠做的菩提子,竟剔透如水,更似冰晶。
陆雨梧乍见此物只觉有些眼熟,电光火石,他猛然上前将那翡翠菩提拿过来,冰凉润泽的触感袭来。
“这是周世叔的用物……”
陆雨梧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有记错,这是周世叔的爱物,儿时周盈时曾将它拿来送给他戴,还被周世叔捉回去训斥了一番。
陆证先是看了一眼陆青山,随即目光落回陆雨梧身上,沉声道:“你让他去哪儿了?”
“江州。”
陆雨梧后知后觉抬起首,“之前在流民安置处我听那位张老伯提起过,他老家江州遭了蝗灾,官府招民灭蝗本有成效,但偏偏有几个乡绅大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家中田地,致使蝗虫泛滥,江州百姓颗粒无收,我心中有疑,故令青山前往江州探查。”
陆雨梧立时握住陆青山的手臂:“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屋中的炭火烤得陆青山一身雪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低首道:“陈次辅的夫人就在江州,这串菩提子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我去时恰逢她女儿出嫁,”
陆青山如实道,“我潜入陈家听见她女儿想要这菩提串子,她却说这东西不能见光,添妆更不吉利。”
“……陈次辅?”
陆雨梧立时想起此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位次辅陈宗贤的脸,他神光一凝:“周世叔的用物怎会出现在他夫人的手中?”
“还有,”
陆青山抿了一下唇,又道,“陈家在江州仅有几亩薄田,那是名副其实的薄田,我在江州探问到,他家中土地贫瘠,种什么都少有收成,但即便如此,陈家也仍旧守着那几亩田地,此次江州闹蝗灾,不许人捕蝗的便有他们陈家。”
守着几亩收成稀疏的贫瘠田地还不让人靠近实在是诡异得紧,他们陈家在江州也是大户,却因为陈宗贤这位次辅的清廉声名耳仅有那么几亩田地,哪怕不中用也让人紧紧护着,这是在让人很摸不着头脑。
夜雪声声,陆雨梧轻垂眼帘,神情深邃:“你可探查过他陈家的田地里到底有何玄机?”
“白天夜里都有人暗中在守,我不好靠近。”
陆青山垂首道。
“你拿了这样东西回来,便已是打草惊蛇。”
陆证端坐在圈椅里,他神情无波,目光触及陆雨梧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他神情显露一分复杂,“你回来了,陈家的消息也该送到京里了。”
“还不晚。”
陆雨梧倏尔道,“消息送回来,他总要再送消息回去。”
“青山,你可留了人在江州?”
陆雨梧看向陆青山。
“是,依照公子吩咐,若发现异处,便留人在那儿便宜行事,”陆青山说道,“我留了几人在江州暗中监视陈家。”
陆雨梧颔首:“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信先陈宗贤一步传至江州,令他们放出风声鼓动江州受灾百姓对准此次妨碍捕蝗的所有乡绅,请次辅陈阁老为他家乡父老做主,能造多大声势便造多大声势。”
陆青山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要将陈次辅架在火上烤,他立即道:“是。”
陆证在灯下坐,见陆青山抬眼看来,他仍不发一言,陆青山立即俯身作揖,随即退出室内去。
“祖父……”
陆雨梧看着他,作为祖父,陆证从来不苟言笑,那样一张苍老的面容上似乎任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装的什么,此刻他没有呵斥,脸色几乎平静,却又透着几分陆雨梧这个年纪尚且看不透的几分沉沉暮霭。
“陈宗贤深得他恩师赵籍的真传,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条滑手的泥鳅,”陆证徐徐说道,“秋融,若你一定要求一个真相,我劝诫再多亦是无用,七年了,在周家这件事上你从来倔强。”
他几乎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关切神情注视着自己唯一的这个孙儿,一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绪。
他忽然道:“罢了,既是心结,便解了它。”
陆雨梧几乎被这句话一震,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祖父。
陆证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陈家之事,你亦不必束手束脚,我虽垂垂老矣,这一副身骨却到底还钉在朝廷里头。”
随即他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还有个人要见。”
“谁?”
陆雨梧看着他走到帘子边,外头一片昏暗灯影映着白茫茫的飞雪。
陆证重新披上了披风,略略整理了衣袍,回过头来看向他:
“郑鹜。”
第54章 冬至(一)
东辑事厂在燕京城景化门的北边,夜里天寒地冻,外头值夜的番役们冻得耳朵鼻子红了个透,却也只得抖抖灌进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却好过很多,架子上的铁盆都被炭火给烧红了,李百户与其他几个兄弟正吃着花生,他一手的血没洗干净,也没个顾忌,捏碎外壳就往嘴里倒花生粒。
几人听见刑房里的惨叫,眉头都没皱一下,端起来热酒一阵儿敬来敬去的,一个年纪稍轻的还不太会喝这样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们审的那几个都招了,怎么你那个还嘴硬着呢?咋的你晚上没吃饭?”
“去你的。”李百户蹬了他一脚:“你们审的那几个是什么货色?脑瓜瓤子浅得很,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进项,被刘三通一挑唆便一心想着将那些流民都赶出护龙寺,这才三天两头地找事。”
说着,李百户抬眼往刑房里瞧了一眼,“那刘三通可不一样。”
李百户没能撬开那刘三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里审犯人的正是细柳,一百户不由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这位女千户行吗?”
那到底是个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讯这等事?
“咱到底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哪想到还有被个女子压一头的时候。”花生忽然就剥得没滋没味儿的,另一人复杂低语。
李百户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个儿身上穿的什么醒醒神。”
几人竟真的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确清醒了点。
哪怕没有那位女千户,他们这些人就不是被压在底下的了?他们这些全须全尾地大老爷们儿正全心全意的在为宦官做事呢。
此时,刑房里忽然就没声了,李百户他们才抬头往那道窄门望去,只见那紫衣女子从中出来。
烧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那颊边沾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户他们才注意到她满手都是血,连护腕都濡湿了。
“大人。”
几人立即起身,李百户更是慇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说:“大人擦擦吧,这巾子干净的。”
细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驳的红从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过来的巾子上,李百户也发现了,他尴尬地收回:“……这下不干净了。”
他连忙喊人去打一盆水来。
细柳将罪书扣到桌上,李百户他们几个脑袋才凑过来,她便转身往值房外面去,只余一道清越之声落来:“户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当子时,东厂中番役不避宵禁鱼贯而出,李百户等人今夜是没得睡了,细柳却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间雪重,无人清扫,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声。
长巷尽头黑洞洞的,细柳提着一站灯笼,那是此间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雾中,她步履忽然一顿,抬首之际,双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