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酒楼上,陆骧看着送上来的木牌子,菜名花里胡哨,什么鱼鲜海货的在这里虽不稀奇,可本地没有的东西,这牌子上也多的是。
坐在他身边的是早来江州一步的陆青山,他留在这里的人大抵也摸清楚了一些事,便道:“这岁寒居明面上的掌柜是江州知州的小舅子,但实则,这酒楼原本是那知州想要送给后头巷子里那烟红楼中的柏妈妈的。”
“……真行,送相好的酒楼,让自个儿小舅子管着。”
陆骧“啧”了一声,便几步顺着陆青山方才指过的方向往窗边去一望,满街的灯笼底下照不见几个人,但他的目光忽然在一道紫衣背影上一定:“咦?”
他连忙转过头来:“公子,那好像是细柳姑娘!”
陆雨梧闻声眼睫一动,他立时起身走到窗前去,果然看见底下那道清瘦身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却一眼笃定是她。
他立即转身出了雅室,下楼。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了下去。
陆雨梧跑出酒楼大门,折身往后面那条披红挂绿的巷子中去,天上小雪纷纷,灯影被彩绸切割成缤纷的颜色。
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他们看见陆雨梧身上的衣料在灯影下润泽发亮,便赶紧围上去,扑通一跪,开始要饭。
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的,除了一张皮就是骨头,但陆雨梧摸了摸衣襟,却只从中掏出来一包糖山楂。
几个糖山楂怎么能填得饱这些孩子的肚子,抢到了的暂时狼吞虎咽,没抢到的便继续叩头:“求求公子!再赏些饭吃吧!求求您了!”
他们的声音不小,尤其在这条没什么人的巷子里,细柳步履一顿,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灯影底下飞雪如盐,那年轻的公子一身淡青圆领袍,身上一件毛领披风被他解下来,往几个瘦小的孩子身上一拢。
这一刻,他忽然抬眸。
纷纷雪意中,四目相视。
“左护法大人?”
身边的帆子忽然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再过来。”细柳只对他叮嘱一句,再朝巷子口看去,陆骧与陆青山二人已走到他身边去,也不知陆雨梧吩咐了句什么,陆骧转身又钻进酒楼里去。
细柳走过去,陆骧很快便抱着一些馒头烧鸡出来,孩子们着急忙慌地去抢,险些让陆骧在雪地里滑一脚。
“没事吧?”
陆雨梧问他。
陆骧摇了摇头,看着那几个抢了吃的便很快跑走的小孩:“这天灾人祸的,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细柳看了一眼那几个孩子的背影,再看向面前这个人,雪花擦过他乌浓的发髻,那样一副秀整的骨相,颀长的身形。
陆雨梧看了一眼她脚下,朝她笑了笑:“糖山楂本来是给你带的。”
细柳不由看向自己脚边空空的一个油纸袋,她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再抬起脸来,细雪已落了他满头满肩,他有一副春风和煦的眉眼,于无声处动人。
雪声沙沙的,细柳忽然间移开眼:
“你来江州做什么?”
陆雨梧看着她那一身无论何时都依旧单薄的衣着,他温和道,“一起吃点。”
细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烟红楼,那帆子已没了踪影,她轻轻颔首,随即与陆雨梧并肩往岁寒居中去。
此处一向是江州本地乡绅与富商的销金窟,哪怕如今城中死气弥漫,却没有一丝儿飘到这里头来,楼下虽没什么人,但楼上的雅室中却仍有不少人聚在一块儿吃喝。
“看看如今的江州城,哪里还算得什么风软水柔的白苹之洲!”
细柳与陆雨梧才上楼,便忽然听见楼梯口那间雅室里有人连拍了几下桌子,抱怨道:“这都是那些乡下人害的,摊上这蝗灾,哪个又好过呢?他们不死在自己家里,非跑到城里来死,一通疫病下来快把这儿变成一座死城了,带累得咱们生意也一落千丈……”
“是啊,如今疫病虽是止住了,可这见天的死人,实在让人心里慌,我家里人都已经被我送出去了,但几代的家业都在这儿,我也只能自个儿咬牙守着了。”
都知道这岁寒居的来头,没人在这儿谈论一点官府中事,细柳没再听,跟着陆雨梧去了他们之前待过的那间雅室。
在这样饿殍遍地的地方实在让人吃不下什么大鱼大肉,陆骧出去只要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护龙寺中死的那位姓张的老伯是江州人,”
陆雨梧将一碗热茶放到细柳的面前,“我此前听他说起过,江州闹蝗灾,官府并非没有招募民勇捕蝗,此法是行之有效的,只要官民一心,江州百姓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但因为一些乡绅家中供着蝗神,不许百姓到他们地里去,以至于捕蝗不尽,粒米无存。”
“蝗神?”
细柳初到江州,还不知这些缘故,她拧了一下眉:“害人的东西也有人将它当神一样供着?”
陆雨梧手中捧着一只茶碗:“就好像有些地方认为洪涝、大旱是龙王发怒,天火是祝融作祟,一切天灾皆因人祸,是人先有过才会招致神灵怪罪,但其实这都是一种无奈。”
陆雨梧说着看向她:“是人面对天灾时的无助,江州这块地界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有人供奉蝗神祈求神灵宽恕也不算稀奇。”
“他们相信如果神灵真的宽恕了他们,蝗虫自然而然地就不会再来了,”陆青山在旁说道,“但若强行捕蝗,蝗灾是不会断绝的。”
他在这里多待了些时候,将这些事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荒唐。”
细柳放下茶碗,心中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百姓都指着天地吃饭,一遇天灾便很容易吃不上饭,为了活下去,琢磨来琢磨去也不过只有个贱卖田地的出路,他们供奉神灵是出于对自身的绝望,可那些乡绅呢?
百姓肯贱卖田地,对乡绅而言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这意味着他们不用花更多的银子却可以轻松得到更多的田地……
若非身煎疾苦,庙前何人敬奉虔诚。论信徒,论虔诚,那些乡绅远不及百姓,他们又有多大的必要去供奉什么蝗神?
“陈家也在其中。”
不待细柳深想,陆雨梧的声音落来,她一瞬抬头,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你来江州只为此事?”
陆雨梧默了一瞬,随即摇头:“不全是。”
细柳看着他从怀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串翡翠菩提,室中灯火一照,菩提子剔透如冰。
细柳目光一凝,一种莫名的情绪一闪即逝。
“之前我让青山来江州调查此事,与其他乡绅家中一样,陈家也不许捕蝗的人靠近家中田地,但不同的是,其他乡绅家中良田数亩,而陈阁老素有清名,家中仅有一些贫瘠田地,几年下来都是草盛苗稀,难有收成,但青山暗地去看过,陈家庄子里田虽少,也贫瘠,却有不少家仆在暗中轮番值守。”
“我虽并不确定陈家的田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陆雨梧对她说道,“但你来看看这玉菩提。”
他说着,视线停留在细柳的脸上,她仍旧是那样一副清霜似的眉眼,没有更多的情绪表露,他道:“陈家女儿出嫁之时想要这东西做嫁妆,那陈夫人却不肯,青山将它从陈家带了出来,我不会错认,它是我世叔周昀生前的用物。”
细柳看着那串玉菩提,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好像陌生的名字,她眉心一动:“周盈时的父亲?”
那位前庆元巡盐御史。
陆雨梧看着她:“是。”
此刻细柳立即想到自己来江州之前陈宗贤什么也不肯交代一句,而今日去了陈府,那位夫人孟氏却也只说是让她护送一批货物。
可到底是什么货物,能够让陈宗贤如此紧张,一定要动用紫鳞山的关系来护送?再者,江州不是没有紫鳞山的分堂,为何一定要她从燕京赶来做这件事?
“我才收到这串玉菩提,便听你说要去江州,”陆雨梧再度开口道,“我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虽不知你那里的缘故,但……”
他稍稍的停顿令细柳抬起脸来,雅室当中有炭盆在燃,暖烘烘的,几乎烤干了他衣袖间的雪水,只听他又道:“陈宗贤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不论你因为什么来这一趟,我都怕你牵涉其中,不好脱身。”
细柳一怔,字面之下,她仿佛顷刻感知到了他的用心,他也许本不用来这一趟的,他分明有可用的人,护龙寺中的事也还不能放手,但他来了。
雅室中几乎一静,陆骧端着一碗面,他抓着一双筷子却有点不敢吃,他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细柳,实在怕自己吸溜面条声太大,打扰了他们。
再看身边的陆青山,一个冰雕似的,站那儿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来江州,是为了送陈家的一批货物到陈夫人的娘家和县。”
细柳忽然开口,嗓音清越。
“你帮陈家?”
陆雨梧想过也许是东厂,又或许是紫鳞山,毕竟曹风声一向与陈宗贤不合,也许这回东厂知道了点什么,但细柳的这个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先是东厂,再是陈宗贤,紫鳞山似乎周旋在朝中诸般势力之间,实在令人看不真切这个隐世山门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你看我。”
细柳忽然这样一句,令陆雨梧不由地抬眼真的看向她,她那样一张脸在灯烛之下依旧清冷不沾尘,却听她道:“身在东厂,又在陈宗贤身边,不问吗?我到底像谁的人?”
陆雨梧睫毛微动,惊觉自己会错了她上半句的意,他移开视线,道:“我何必问。”
他看着面前茶碗中,茶叶沉在清澈的水底,他说:
“我知道,你是你。”
细柳握着茶碗的手一顿,随即视线落在那玉菩提上:“你想做什么?查清楚陈家要我护送的货物是什么?到时那位陈夫人也会随行,陈家人必寸步不离,要想看清楚那些货物,只有对他们动手了。”
“如此岂非害你?”
陆雨梧摇头:“这些货物不能上路,否则就都是你的责任了。”
细柳却忽然间想起今日那位陈夫人的做派,她眼底神光稍动,立时道:“陈府虽看着清苦,但我今日见过那位陈夫人,她衣着虽不显,但头上的簪子,手上的赤金镯子却都价值不菲,还有,我在她那儿闻到了你家的茶叶香。”
“闻?”
陆骧挠了挠头,“怎么只是闻呢?陈夫人没给你喝啊?”
细柳扯唇:“给我的是一碗绿茶。”
“……?”
陆骧明白过来,“合着她当你面儿喝一两茶几两金的川山云雾,却给你喝……绿茶?”
细柳颔首:“不止如此,她的那只茶碗我看也是上好的瓷窑里烧出来的。”
“那给你用的什么?”陆骧问。
细柳没说话,手指敲了敲茶碗,陆骧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啧啧两声:“斗彩小碗,实惠耐用,这位陈夫人的待客之道实在是……清奇。”
清奇的自然不是陈夫人用什么斗彩小碗待客,而是她分明端着清苦的样子,却在人前用那样金贵的茶碗茶汤,陆骧不由道,“她这么别扭做什么?是真当旁人不识货?”
细柳却淡淡道:“若母如此,其女又如何?”
陆雨梧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桌上那串玉菩提:“你想将东西还回去?还给她女儿?”
“若那陈夫人发现此事不过是虚惊一场,东西并没有丢,她也许便会放松许多,”陆雨梧继续说道,“哪怕她仍然想要你将那些货物送去和县,也应该没有那么急了,如此一来,我们便能有机会查清一切。”
“她女儿不是想要这东西做嫁妆吗?”
细柳站起身:“你我便将这东西给她,当是添妆了。”
小雪纷纷的夜,江州城被笼罩在漆黑夜色之下更为死寂,细柳带着陆雨梧踏瓦飞檐,几人很快停在一处宅院的檐上,细柳回头:“是这儿?”
陆青山点了点头:“是,陈家女儿名苓娘,正是嫁在这孙家。”
陆青山虽知道孙府的所在,却没事先来摸过,并不知道陈苓娘的院子在哪里。
他与陆骧分开去寻,好一会儿也不见回来,细柳在檐上抱臂良久,索性一把拉住陆雨梧的手臂,带着他飞身落了下去。
为了不惊动任何人,他们只能自己找方向,陆雨梧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被动地跟着细柳寻了一个与陆骧与陆青山二人相反的方向去。
陆骧与陆青山两个没摸对地方,原路返回却见檐上空无一人,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孙家是很有些家底的,是个实打实的大户人家,家里也是有亭台水榭的,细柳拉着陆雨梧走错了几处,又悄无声息地到了一个院子中。
院中灯盏零星,窗上却映出一片匀净的暖光,细柳与陆雨梧走入檐廊底下,里面传来一道裹着怒火的女声:“都什么时辰了,他还在外头吃酒!我才嫁进来几天,他孙家就敢如此怠慢我?”
“小姐您别生气,他们已经去找姑爷了。”
另一道女声带着点怯懦。
纱窗中忽然响起水声,陆雨梧方才只看见里面一道屏风上的衣物,他一下转过身去,里面那女子仍在絮絮叨叨地骂,也不知是不是檐下的红灯笼照的,才对上细柳的双眼,他原本白皙的面容上好似忽然透了点薄红。
他低声说:“我不去。”
第59章 冬至(六)
纱窗隐约映出那婢女的身影,细柳看她到屏风后去服侍那苓娘出浴,水声稀里哗啦的,她悄无声息地将房门挑开一道缝,一把拉住陆雨梧,他却稳若磐石,十分坚决地朝她摇头。
细柳干脆松了他,不过瞬息,陆雨梧手中被她塞入了一串冰凉的东西,随即便见她轻身掠入门内,透过纱窗,他隐约看见她的影子出现在屏风旁。
他垂眼,发觉掌中竟是她随身的银叶腰链。
来孙府前她就摘下这东西了,也许是不想它在她怀中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所以才临时塞到他手里来。
细柳脚下无声,那婢女正在帮苓娘穿衣,另外两个则半倾身子帮她擦发,苓娘仍在抱怨新婚丈夫,婢女们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若没有我爹的帮衬,孙家能有今日?”苓娘越想越气,声音也越发尖刻起来,“明日!明日我便要回娘家去,好教我娘知道我嫁过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婢女们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苓娘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屋子里也一点不冷清,细柳绕到屏风后,背对着她的苓娘正专心骂夫,几个婢女又都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一心扑在苓娘身上,细柳从怀中取出来那串玉菩提,手掌触摸到一颗颗冰凉匀净的菩提子,她忽然一顿。
她看了一眼掌中的东西,屋子里昏黄的灯火照得它颗颗晶莹,她眉头轻拧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只见不远处正给苓娘擦发的婢女要起身,她立即将菩提串子丢入浴桶当中。
轻微的水声传来,苓娘一瞬回过头去,不防一缕头发还在婢女手中,她吃痛了一声,抬手给了那婢女一巴掌,另外两个婢女见状立即都跪了下去,一声声唤着“小姐息怒”。
苓娘摸了一下鬓发,抬起头来,浴桶中花瓣浮动,烛影落在水面,她睃巡一眼室内,绣着吉祥花鸟的屏风后好似风动长帘,她看见房门没合紧,外头风声渐紧,吹得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
陆雨梧立在一片檐下灯火照不清的阴影里,听见里面那位陈小姐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他立即转过身,却顷刻撞上那迎面而来的人。
她不声不响,一双亮若寒星的眸子如此相近地看着他,低声道:“走吧。”
陆雨梧手中一紧,片片银叶的锋利棱角抵住他的掌心,转瞬之间,细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藉着廊柱一跃,飞身掠去檐瓦之上。
底下有婢女出门,跑出去院子很快便领回来几个家仆,几人抬着浴桶出去,临着月光去往园子里不起眼的青石板路旁的沟渠里倒水。
听见点莫名的响动,一人藉着月光往沟渠里瞧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月亮照得发光,他不太确定,一脚踩到沟里去。
“你做什么呢?”
其他几人将浴桶扶起来,就见他一脚踩在水里。
那家仆俯身故作姿态地摸了把脚踝,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悄悄从水中摸出一样东西:“脚滑了,崴了一下。”
几人不疑有他,催促他赶紧一道走。
细柳居高临下,看着底下那家仆故作一瘸一拐的姿态,一个人缩在后面偷偷将手里的东西瞧了几眼,然后一把塞到怀里。
月明风凛,孙府这小小一隅间一时静无人声,细柳看着伸来面前的那只手中的银叶腰链,她接了过来,往腰间一系。
“你这银饰很别致,像苗地的东西。”
陆雨梧忽然说。
“有时头疼,听见这声音便会缓解一二。”这便是细柳身上一直戴着银饰的缘故,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陆雨梧闻言不由看向她腰间,银饰凛凛生光,随着她转身而动,清音簌簌,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
陆雨梧回头,薄薄一层月华间,陆骧与陆青山踏檐而来。
江州城已经没有什么宵禁,只因遍地都是无家可归的乡民,他们跑到这江州城中来,带来了一场瘟疫,压死了一城纸醉金迷的繁华,蜷缩在没有片瓦遮头的街巷,静静地残喘。
没有宵禁,又是这样的非常时期,鸡鸣狗盗之事便是家常便饭,细柳与陆雨梧才走到巷子口,一个被打破了头的少年横在路中间,流了一大滩的血,已经死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跟他一样僵硬的馒头。
一个破布烂山的老汉手打颤,愣是没将馒头从他手里抠出来,忽然见到地上映出来几道影子,他松弛耷拉的眼皮一抽,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一眼看到那紫衣女子腰间一双短刀,再看随侍在那位年轻公子身侧的两人手中亦握剑,他一下软了腿,扑通跪下去。
“老伯,快起来。”
陆骧伸手去扶他,这老人一副身骨像是寒冰做的,没有一点热气,他颤颤巍巍的,吓得根本起不来。
陆雨梧立即解下自己的披风,拢住他,再看向那死透了的少年,一双眼睛还睁着,几乎被雪覆盖。
他开口:“这孩子……”
老人连忙说:“他偷东西,被人打死了……不是我,不是我……”
老人挣脱开他的手,披风也不要,也许是情急之下生出了多余的力气,他这回竟一把就抓出来少年手里的馒头,忙不迭地跑走。
一滩血迹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陆雨梧蹲在原地,抬眸看着那老人蹒跚的背影。
细柳也在看那老者,视线落回陆雨梧身上,只见他将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盖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
“真不知道这江州知州在做些什么!朝廷的赈灾粮呢?官府的粥棚呢?”陆骧不由愤声道。
满城冻死骨,实在太过骇人。
陆雨梧没说话,缓缓起身,忽听身边那道清越的女声道:“夜深了,不如你们跟我走?”
陆雨梧看向她,随即点了点头。
细柳带着他们一行人回到白沙河畔,却没往对岸去,在一片混黑夜色中敲响了造船堂的大门。
里面出来个人,只见细柳腰间双刀,便恭谨地将他们迎进门去。
江州城成了如今这个鬼样子,造船堂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大堂中空旷冷清得很,一个硕大的铜造船形灯挂在头顶中央,一盏盏油灯点在那船上每一扇大开的窗中,一簇一簇的,照得那船舷清晰,甲板上铜雕的一个个船工栩栩如生,共同执掌着一根绳索,扬起一张大帆。
如此精美的船灯夺顷刻夺去几人的目光,这时几个人出来,朝细柳俯身作揖,随即便无声地将他们一行人迎上楼去。
这不是个普通的造船堂,陆青山与陆骧都觉察到了这几人身上是有内劲,会功夫的。
楼上有好几间房,打开门,里面都很干净整洁,造船堂中的几人点上房内的灯,又送来汤圆做夜宵,从头到尾不声不响。
陆青山与陆骧想在门外守,陆雨梧朝他们摇头:“你们随我奔波,都是会累的,今晚不要守,都去睡。”
“可这个地方……”陆骧觉得这里实在诡异。
“这是她的地方,不必不安。”
陆雨梧安抚道。
是细柳的地方怎么了?细柳看着也挺让人不安的,但陆骧没敢说,他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这么信任细柳,但也许总有他的道理。
身边的陆青山已经转身往房间去了,陆骧连忙跟上:“哎,你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想偷吃我那份汤圆?”
陆青山根本不搭理他。
夜更深,陆雨梧一人在房中坐,芝麻馅的汤圆他吃了一颗,一碗都冷掉了,一盏灯烛之下,他捏着羹匙不知不觉地出神。
忽然间,一道敲门声响。
陆雨梧抬眸,隐约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清瘦的影子:“细柳?”
回答他的是推门声,那紫衣女子就在门外,她双手抱臂,一双眼睛看向他:“跟我出去吗?”
陆雨梧一怔:“去哪儿?”
“去看看那位江州知州到底在做些什么,”细柳淡淡一声,轻抬下颌,“去吗?”
小雪纷纷,细柳施展轻功拉着陆雨梧悄无声息地掠过檐瓦,寒风缕缕擦着人的脸颊,两人落在月光之下那屋顶长长的脊线之上。
陆雨梧抬眼看清底下交织的各色灯笼,他立即反应过来:“细柳……”
这是岁寒居背后的烟花巷。
而他们脚下,是这烟花巷中最有名的烟红楼。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看出陆雨梧的犹疑,细柳立在脊线之上,寒风吹得她衣摆猎猎,“但今日你与我潜入孙家的事都做了,此时只是站一站烟红楼的屋顶又算得什么?再者……”
她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少见地挑眉揶揄,“这难道不是你们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随着她的逼近,令陆雨梧更加看清她那双眼睛,他不由后退一步,却一个不稳,身体向一侧倾去。
细柳立即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来。
陆雨梧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之际却觉轻轻的呼吸轻拂面颊,他睫毛眨动一下,面前女子的这张脸被月华衬得更加苍白而脱尘。
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直到她站直身体。
陆雨梧错开眼,耳后几分绯红:“你之前说江州知州,他此刻在这里?”
细柳不言,却轻抬下颌。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烟红楼狭窄的后巷里停了一架马车,墙根底下一名家仆也不知在外头守了多久,冷得直跺脚。
此时那道小门一开,两个仆人扶着一个穿着花青色银葫芦纹袍子的中年男人出来了,他双脚被跨过门槛,若不是被人扶着便要摔个狗啃泥,他却不肯走,撒酒疯似的朝门里喊:“小怜,小怜呢?”
“哎哟我的方大人,不是要走?又喊什么呢?”
小门里出来一个美妇人,窄巷里的灯笼照见她那一身春红柳绿的衣着,乌黑的发髻簪花饰玉的,满头晶亮,实在扎眼。
那姓方的大人打了个酒嗝,拉住她那一双白皙的手便不肯松:“小怜啊,你说几年了,我让你干脆跟了我,你怎么始终不肯呢?”
他还委屈起来了。
那美妇腾出一只手来,绣帕掩唇一笑:“大人真是吃醉了,我若进了您家门,您的官声还要不要?”
她只一句话便将醉了酒的方大人这颗迟钝的脑子给烧干了,江州城里死多少百姓也没什么所谓,都可以说是瘟疫所致,但若真迎一个烟花女子进门,那可就真是妨碍官声了。
檐上陆雨梧才将目光从那中年男人身上收回,却见身边的细柳手中已捏了一片银叶子,她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
他立即道:“你要做什么?”
细柳双指捏着银叶,目光仍在那位正与美妇人缠缠绵绵不肯离去的方大人身上,她云淡风轻地说:“我是告了病假偷偷来此,惊蛰此时只怕还在燕京的府中替我遮掩,你呢?”
“我亦因病告假。”
陆雨梧说道。
“如此便好,”细柳侧过脸来看他,“官场上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圣贤之道走上来的,可学圣贤的未必做官,做官的,更未必是真圣贤。你看这位方大人,像是能与他说得通道理的吗?”
陆雨梧并不反驳,看了一眼那位方大人:“确实不像。”
满城骸骨在雪下未收尽,不知多少人又要冻死在街巷当中,而那位方大人却在此时暗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细柳徐徐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先打他一顿,也算出口气。”
只这一刹,陆雨梧听见一声尖锐棱角刺破寒风的清音,那位正拉着美妇人小手,想把嘴巴往人家脸上贴的方大人忽然“嗷”的一声大叫。
数名家仆都被吓了一跳,灯笼光下,众人定睛往大人身上一瞧,一枚凛冽生光的银叶正稳稳地扎在他屁股上。
“有刺客!”一名家仆大喊起来,他一撩粗布外袍,里面竟藏着一把佩刀,他们哪里是什么家仆,分明是衙门里的人。
众人一个激灵,刀还没抽出来,头也没抬起来,几枚银叶袭来,精准地扎中他们后颈的穴位,不过瞬息,他们齐刷刷地倒了一地。
“你们……”
方大人左右看了一圈,竟然没一个清醒的了,他霎时冷汗冒了一身,还没来得及抬头,脚下一绊,脸先着地了。
正是此时,那门边的妇人抬首一望,只见月华之间,那一双男女踏檐而来,那紫衣女子十分年轻,松开身边人的手,还没等那晕晕乎乎的方大人抬起头,她迅速上前一脚踢在那方大人的后脑勺,与此同时,她腰间一柄短刀抽出,那妇人见刀锋朝她直掼而来,心头一凛,立即旋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