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你生病了?”
惊蛰走出去。
“不碍事,”
陆雨梧轻轻摇头,抬眸再看了一眼门边朝这边张望的来福,他问惊蛰道,“细柳她……怎么样了?”
“她还在卧床修养呢,”
惊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陆公子,她这几天实在不好见你。”
“大夫如何说?”
陆雨梧问他。
惊蛰心说哪有什么大夫,一般的大夫哪里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还是道,“说是只要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好些了。”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点点头,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来探望,她若醒了,还请你及时告知于我。”
“……好。”
惊蛰愣愣地应了声。
他看着陆雨梧转身上了马车,那一行侍者簇拥着马车慢慢离去,这才转身回到大门内,那来福合上门便跟上他道:“听说陆公子天天去护龙寺跟那些崇宁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调和他们跟那些流民的矛盾,这忙得都病了,还天天来探望细柳大人,风雪不避的,你怎么不让人进门呢?”
“你懂什么?”
惊蛰推开他,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什么,自个儿往细柳房里一钻,合上门,才一回头,却蓦地发现床帐里坐起来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几步过去掀开床帐:“细柳你终于醒啦?”
细柳听见他的声音,眼中神光微动,才算清醒些,她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动了动:“我睡了很久吗?”
她的声音透着喑哑。
“是啊,”
惊蛰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臂,“你睡了好几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陆公子这几天每天都来找你,不过我没让他进来。”
“你是不知道你这回有多严重,那印子都从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脸上了。”
细柳听了,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惊蛰却想着方才在大门外的情形,他看向细柳已经褪去了所有青紫脉络的脸:“但是细柳,你不觉得吗?”
“什么?”
细柳哑声。
惊蛰摸着下巴道:“哪怕我拦着陆公子,他也还是风雨不避的每天来看你,还向我打听你的病况,还让人送了一大堆的补品,要不是我拒绝,他还要给你请十个八个的大夫,就是那宫里的太医也能请得来……”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你在胡说什么?”
细柳蜷握了一下浮肿的右掌,五根手指的指腹几乎布满了针孔,僵硬得厉害,她如今这点力气连刀柄也握不住。
“他这么担心你,总归是有个什么缘故在,若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义了?”惊蛰双手抱臂,摇头晃脑。
那根银针似乎还在左肩当中,细柳伸手扶肩,目光触及枕边的一双短刀,刀鞘闪烁银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说话,惊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细柳一直按着右腕,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回山主赐的药也压不住你的怪症,她亲自过来了一趟,当时我避出房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你总算好了许多。”
细柳按压腕脉的动作一顿,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冷雨忽然而至,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发出脆声,才不过晡时,天色便尤为青灰暗淡,几个工部的官员在一间棚子里烤火,一白胡子官一边看建造图一边揉按自己的老寒腿,写起字来手都打颤,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稳得很。
“都听说了吗?谭大将军才回京几天啊,就因为得罪了陆阁老,被圣上罚在武安门外廷杖三十。”
一个稍年轻些的官员在炉边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来这个话头。
炉边烤着些落花生,另一个官员忍着烫手捻起来,一边剥一边接话:“这哪能没听说呢,那谭大将军虽说是一身的功绩,这几年在西北那也是独当一面的猛将,圣上封他为西北大将军,本是圣眷正浓的时候,生出来几分傲气也实在正常,但他万不该当着圣上的面顶撞陆阁老啊……”
“可说呢,”
又有人接话,“他纵是有天大功绩那也是陆阁老一手提拔的,可这谭将军死了弟弟就什么分寸也没了,之前都传这位谭将军一直念着陆阁老的恩,对陆阁老一力推行的修内令更是奉为圭臬,哪晓得这回陆阁老根本没帮他说过一句话,还跟圣上说要罚他呢……”
“真的啊?”
一个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官员一副茫然脸,“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谁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闷在自己位子上什么都慢人一步,”剥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员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将一把花生塞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谭将军心里哪怕真有点什么恩啊义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给打散了,陆阁老如今不待见他,哪里还是一路人呢?”
“听说是曹督公亲自监的刑,谭将军那屁股被打得哟,啧啧……那叫一个血淋淋的!”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间多少都有点幻痛,屁股肉多,坐久了都疼,更别说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没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几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他们一下不敢说话了,一个二个地抬起头,却见棚外那年轻公子领着几名侍者走来,月白的衣摆随着他步履而动,或是察觉到了几人的视线,他侧过脸来,朝他们轻轻颔首。
几人立即站起身,看着他与侍者几步走过,一时间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面面相觑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伞的找伞,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鸟兽散。
今日雨下得大,护龙寺只能暂时停工,姜变在马车上看到陆雨梧撑伞出来,便喊道:“秋融!”
潮湿雨幕中,陆雨梧撑伞走过去:“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还有事忙?”
“下起冷雨来便想偷个闲,”
姜变说道,“我忙你也忙,为了让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这段日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没个机会跟你喝上几壶热酒。”
陆雨梧张口欲言,却先咳嗽了几声,而后才道,“不管冷的还是热的,都暂时喝不成了。”
姜变看他脸色苍白,默了片刻,才道:“从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秋融,你遇上什么事了?”
雨声擦着伞沿,陆雨梧眼睑底下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么消息?”
姜变自然明白陆雨梧说的是周盈时,他摇了摇头:“那犯官我也查过,除了那一句口供,他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陆雨梧轻声道,“整个庆元省,乃至周边几省,整个大燕,我大海捞针了七年,仅有这么一个犯官的一句话,还有……”
还有,一个死讯。
婆娑雨幕当中,陆雨梧抬起来一双茫然的眼,潮湿的雨气扑面,他的声音很轻:“修恒,你说她真的还活着吗?”
姜变一愣:“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陆雨梧摇摇头,他太疲惫了:“你回去吧,酒我们改日再喝。”
从护龙寺到陆府这段路,陆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惫睡了一觉,他短暂梦到一座茏园蓊郁的花木,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点也不温柔地胡乱擦掉他的眼泪。
他叫她,圆圆。
马车忽而停下,陆骧在外唤了声“公子”,陆雨梧睁开双眼,他没有应答陆骧,只在晦暗的车中静坐。
他想起那个雪夜。
那个身形单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纪,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症,什么样的因果,才会让她不断地失去自己的记忆,成为如今以刀为名的自己?
外面陆骧又唤了一声,陆雨梧弯身出去,一伞遮住连绵雨水,他咳嗽着往府门里去,见兴伯迎上来,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爷正在书房中。”
兴伯说着,见他脸色不好,又总在咳嗽,便关切道,“这样冷的天,公子何必日日都去护龙寺呢?快些回去,我这就令人准备汤药。”
夜雨冲刷着一庭凋敝的花木,书房中一盆银条炭火烧得正旺,陆证靠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慢慢地拨开一只在炭盆边烘烤过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好好将养,你何苦来这一趟。”
“不过区区几板子。”
烛火映照着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张粗犷的脸,赫然便是前几日才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对陆证这位首辅出言不逊的西北大将军谭应鲲。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着一碗热茶:“这几年兵连祸结,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伤,这廷杖全当是挠痒痒了。”
“是吗?”
陆证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后的椅子,“那你怎么不坐?”
谭应鲲正喝茶呢,没防备呛了一下,他有点讪讪的,干咳了一声:“那曹山植真不是个东西,不打腰背,专打老子屁股……”
陆证淡声道,“你是大将军,西北战场上只有你稳得住战局,要是在宫里打坏了你的腰,你到了战场上,还能挺得直你那腰杆吗?”
“对付那帮达塔蛮子,我谭应鲲的腰杆子什么时候都挺得直,”谭应鲲来回几个踱步,伴随夜雨淅沥,他神情肃穆,“哪怕一辈子扎在西北边境上,老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连了两个“老子”,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清了清嗓子,尽量文雅道:“我也绝不会让那蛮族掠我国土一寸。”
“我知道,”
陆证看着他,“大燕有你这样的将军是大燕之幸,我从不怀疑你的用兵之道,你为圣上,为大燕尽忠职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里痛。”
陆证叹了口气,“你弟弟的死,明面上虽有一个侯之敬作为交代,但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谭应鹏,谭应鲲眼底暗下去许多,他手中握着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圣上留我时又提过此事。”
“今年开春那场败仗其实并不完全只是因为缺粮,当时依照我的部署应该还算周密,但奇怪的是达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进兵方向,提前有了应对之策,反倒使我们陷入被动,措手不及。”
谭应鲲的脸色有些沉重,“即便圣上宽恕了我,并未治我的罪,我思来想去那场仗,也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军中真有人做鬼,这将是一件极可怕的事,也是因为这道密折,圣上才会让阿鹏带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场上露脸的,身为圣上身边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员也多的是认识他的,他只能藏身盐商之中只求一个悄无声息,”谭应鲲苦笑一声,“哪知道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陆阁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经被囚建安高墙,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这回与您在干元殿上划清界限,往后,我再不能正大光明来您府上拜会了。”
“不仅如此,”
烤热的橘子被陆证握在手中这么一会儿已经渐冷,他看着谭应鲲,“哪怕是像今夜这样,你也不要再来了。”
谭应鲲一震,他转过脸来,只见陆证神情平静极了,虽生华发,而双目矍铄,一副身骨老而弥坚,他不由失声:“阁老……”
“今年开春你打了一场败仗,朝廷里参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圣上却一力压下,不是因为他偏信于你,而是咱们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体弱多病也绝不是个糊涂人,朝廷里什么开支都能削减,但军费——绝不能减。”
陆证徐徐说道,“蛮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认准了西北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一时的败仗让朝廷里不少人忘了你从前打了多少场胜仗,但他却记得。”
“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无论是用我,还是用你都是一个道理,你可以打一场两场的败仗,但你绝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讳。”
谭应鲲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还是个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听得明白陆证今日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经年逾四十,哪怕是个武将,哪怕远在西北,他也仍与满朝文官一样被拘在同一个官场里。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闯入诏狱痛打王进,更不会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的面冲撞陆证。
“史记有云廉颇蔺相如将相和,为后世称道,”
陆证将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圣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马的大将军,相权军权皆在他二人之手,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声声,敲打檐廊,陆证唤了声他的表字:“展云。”
“与我分道吧。”
一夜雨尽,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惊蛰与来福都还在睡梦当中,细柳孤身出了府门,街上已有不少不避严寒的摊贩在叫卖。
细柳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热粥。
蒸笼里跑出来的热气短暂地轻拂她的脸,那摊主看着她,这个姑娘太清瘦了,脸色也实在苍白,不见多少血色,他热络地道:“姑娘,要酱鸭吗?裹着饼皮子吃,好吃着呢!”
细柳扶着左肩,看他从笼屉中取出来一碟酱鸭肉,她点了点头。
摊主动作麻利地将鸭肉和薄薄的饼皮送来,当中一只没片过的鸭腿皮如赤红琥珀,酱腌得极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拥着一架马车缓缓而来,晨风吹开帘子,陆雨梧咳嗽了几声,抬眸不经意一撇,只见桥边早食摊上食客零落,一个紫衣女子背对着长道而坐,腰间银饰亮眼。
“停下。”
陆雨梧立即道。
车夫立即停车,陆骧才要掀帘问声怎么了,却见陆雨梧忽然弯身出来,他只得连忙下去,扶公子下车。
陆雨梧朝那道单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她弯眉如黛,半垂眼帘,面前一碗清粥没动,手中握了一双筷子,在酱鸭腿上漫不经心地戳着,挑开皮肉,分离鸭骨。
陆雨梧步履倏尔一顿。
他却没忍住胸口闷意,闷咳一声。
相隔数步,细柳耳力敏锐,她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去,寒风吹拂,那年轻公子有一张清隽和煦的面庞,春碧色的衣摆随风而动。
一时间,四目相视。
“一起吃?”
细柳手中筷子未放,以一双清霜似的眼看向他,早晨寒雾朦胧,她一道侧影在这样晦暗的天色里犹如水墨一笔。
陆雨梧几步走近,在她身边长凳上坐下来,那摊主很快便摆上一副筷子汤匙,笑眯眯地问:“公子要吃什么?咱这儿有醪糟甜汤圆,还有清粥。”
“清粥就好。”
陆雨梧简短道。
“好咧!”
摊主说着,回到食摊后头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粥来。
“麻烦你再多准备些热包子,我要拿走。”
细柳对他说道。
摊主连忙应了,去打开蒸笼从中飞快地捡了些包子用油纸包好送到细柳的桌边。
细柳沉默地喝粥,偶尔夹上几片薄薄的酱鸭肉,她半垂着眼帘,忽然听见身边人道:“你喜欢吃酱鸭肉?”
细柳闻声抬眸,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又垂眼移开:“算不上。”
“我看你很会挑鸭骨。”
细柳瞥了一眼瓷碟里被她摆放整齐的鸭骨:“我更会挑人骨。”
陆骧才走过来便听见这样一句,他那张圆脸皱成一团,大早上的在寒风里头狠狠打了个寒颤。
陆雨梧捏着瓷匙,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才说:“听惊蛰说你昏睡了许久,你身体可有好些?”
“嗯。”
提起此事,细柳默了几秒才应声。继而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来一片残页,推到他的面前。
陆雨梧垂眼看向那片残页,只见其上字痕密密麻麻,多少个人的名字,生平皆化为短短一句话,被记录在一页纸上。
他是视线忽然定在末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瓷匙脱手碰撞碗壁,陆雨梧骤然抬头,只听细柳低着声音说:“这一页上的所有人虽都已是死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将它给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看。”
她说罢,放下碗筷站起身,几粒碎银扔到摊主面前:“这顿我请。”
“细柳。”
陆雨梧见她转身走出几步,便起身唤。
细柳闻声停步,转过脸来,那年轻的公子在寒风中又咳嗽了好几声,缓了缓才说道:“记得在五皇子的别院,花小姐以家乡菜宴请你我,其中有一道糯米八宝鸭最好,下回我请你。”
隔着朦胧晨雾,那人相貌并不真切。
细柳似是有些意外,在原地愣怔了一会,才转身离去:“等你伤寒痊愈再说。”
左肩里银针尚在,细柳几乎动一下左臂就会牵扯到那根针刺痛她的骨与肉,但这种疼痛却让她无比清醒,她一路扶肩回到府里,正遇惊蛰与来福两个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
“大人您出去了?”
来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细柳,却见她扔过来一个油纸包,他连忙接住,不用打开,他只那么一嗅,便笃定道:“肉包子!”
眼见来福飞快地扒拉油纸包,抓出来一个包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几乎两口就能解决一个,惊蛰馋虫渐醒,他立即扑上去:“小胖子你别都吃了啊!给我留几个!”
惊蛰抢走了五六个,只给来福留下个油纸包,来福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抬头见细柳进屋要倒水喝,他连忙进去:“大人!冷茶喝不得!奴婢这便生风炉给您煎茶喝!”
来福虽然是个胖子,但手脚却灵活得很,很快便生起炉子将茶壶放在上面,一边煎茶一边道:“您才刚见好,还应该多将养才是,这一大早的寒气重得很,买早点这种事奴婢去做就是。”
“躺得头晕,出去一趟醒醒脑子。”
细柳说道。
“你当细柳是普通人?”惊蛰一边咬包子一边走进来,“她就是受再多伤,再生什么病都比你们这些人有精气神。”
“瞧这话说的,”
来福摇摇头,“再不一样,那也都是血肉做的身躯,该疼还是疼,该累也还是累啊,只不过大人是比咱们能忍些。”
惊蛰一听,不由将这个胖宦官上下一打量,作为耳目,来福实在不算优秀,他那满篇错字看得惊蛰眼睛都疼,也不知道他上头那位内官监的曹小荣曹掌印看了会不会得眼病,但他这一番话说得倒也有点意思,惊蛰不由笑:“是啊,谁像你似的,我揪你一把你都能嚎得嗷嗷叫。”
“……”
来福转过身摆弄着茶碗,余光小小瞟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也就是他最初收拾过的那样,这位细柳大人作为一个女儿家竟然什么都没再自己添置过,那张他特地弄来的梳妆台上更是空无一物。
来福看向细柳,道:“大人,奴婢看您这屋里差一面镜子,奴婢一会儿便去帮您置办吧。”
“不必。”
细柳淡声道。
“少□□那份闲心,”惊蛰吃完了包子,懒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她从来就不爱照镜子,你弄一面回来也就照照你自己。”
来福听了,心里头不由生怪,但转念一想,这位千户大人哪里是一般的女子,不爱女儿家的玩意也实属正常。
今日没多少阳光,天色发灰,护龙寺的油布棚换成了毡棚,工部的几个官员在当中研究图纸,一炉子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一名官员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头,那些个匠人村的百姓捡了好些边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烧了好大一堆火。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咱们在这儿受冻,他们倒好,竟捡官家的东西生起火来了。”
“别抱怨了。”
另一名官员往外瞅了一眼,说道,“是那位小陆大人准许的,五殿下也说由着他们取暖,咱们没火,自个儿让人再生起来就是。”
正说着话,几人见那位小陆大人身边的侍者陆骧端着一盆烧红的炭火进来,他笑了笑说:“我家公子怕几位大人这里炉火灭了也没个人烧,便让我来送些红炭点炉子用。”
“多谢陆公子了。”
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时抬起脸来,说道。
一时间,其他几位也连忙跟着道谢。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一会儿还有热姜茶送来给大人们暖身。”陆骧说着,便亲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炉子。
一时倒令几位官员颇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着他生完炉子离开才松了口气,也是这时,外头传来一片杂声,几人目光不约而同朝外头看,只见那火堆边两边人竟推搡了起来。
一官员叹气:“又闹起来了。”
哪怕陆雨梧这些天一直在从中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虽有缓和,却也始终没能根除,这两边人谁也不肯让着谁。
“我们生的火,你们要烤自己生去!”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总能寻到些缘故来生事,就如此刻他们将流民们挡得严严实实,愣是不准这些人跟他们烤同一堆火。
“凭什么?大家都是在护龙寺做工,这火你们烤得,我们就不行?”流民当中亦有年轻气盛的,寸言不让。
“要不是有一位小陆大人为你们撑腰,你们能抢了咱的饭碗?”匠人村中有人冷笑,“一些没根的乞丐,你们是要饭要惯了,什么都想分一杯羹吗?”
这话几乎激怒所有流民的内心,好些挑砖石的,弄泥瓦的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挽起袖子奔过来:“看老子不打烂你的鸟嘴!”
底下两方人撕扯起来,那自江州逃难过来的老叟正踩着木板往重修的藏经塔上送木椽子,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都忘了陆大人的交代了?不许打架!”
“张叔,哪里是我们惹事,是他们欺人太甚啊!”底下流民堆里有人委屈地喊。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做出这副可怜样!”
两边人车轱辘话来回说,火气被挑得更盛,连藏经塔上忙活的工匠都一个个下去拉偏架,那姓张的老者抬起头见第三层栏杆边立着个浑身木屑的中年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姓刘的!陆大人是如何与你说的?你又是如何答应的?你怎么还三天两头地挑拨!”
“我挑拨什么了?”
那中年人觑着他,冷冷道,“他们不满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你……”
老者踩着木板要往上走,却不料身后与他同扛一根椽子的年轻人被往下冲的几个工匠撞了一下肩膀,椽子脱了他的手,老者一时间没个准备,身体骤然随之往侧边一仰,摔了下去。
足有三层高的距离,老者重重地摔倒在地,椽子狠砸在他身上。
“张叔!”
那年轻人一声嘶喊。
陆雨梧与姜变正在后山看一片前朝古寺的旧址,听见底下人来报,他便立即赶了过来,空地上却没人在闹,他们竟然出奇的安静。
陆雨梧匆忙拨开人群,正见几个人将压在那老者身上的椽子挪开,他嘴里一股一股地呕血,枯瘦的面皮不住地抽动。
陆雨梧瞳孔微缩,几步上前去扶起老者,却见他又呕出血来,喉咙里都是含混的声音,陆雨梧匆忙去抹他嘴边的血液,大声道:“陆骧!快去请大夫!”
陆骧转身冲出人群。
在毡棚里忙活的几个官员都出来了。
“陆……”
老者猛咳了几声,“陆大人,又……给您添麻烦……”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陆雨梧的衣袖,陆雨梧摇头:“张老伯,您不要说话,留些力气,很快大夫就来了。”
天色阴阴沉沉,张老伯嘴角一咧,满口鲜红:“小老儿今年六十三了,家里都饿死了,拼着一口气来趟京城,遇上您这样的父母官,多活一阵儿就是撞了大运了……值了。”
“对不起陆大人,”
张老伯颤颤巍巍,“给您添麻烦。”
只这样一句,他撑不住闭起眼,一点儿生息都没了。
火堆烧得正旺,辟里啪啦的迸开火星子,陆雨梧抱着张老伯那一把干瘦的身骨,眼睑陡酸,他绷紧下颌。
陆雨梧抬起头,那一身木屑的中年人一手扶着栏杆,神情怔忡,显然没料到竟然会闹出人命来。
他慌神之际,对上底下陆雨梧的目光。
他几乎被那样一双眼盯得脊背生寒,
“刘三通。”
只听陆雨梧那道声音冷得砭人肌骨:
“下来。”
第53章 大雪(十)
陆家两名侍者施展轻功飞身上去提着那刘三通的衣领子很快将他带了下来,他脚下不稳,膝盖一屈跪倒在张老伯的尸体面前。
他只看一眼张老伯那张沾血的脸,心里突突直跳,一时间这片工地上静得几乎只有凛凛风声,许多双眼睛注视着那位小陆大人平放下张老伯的尸体,他似乎很平静,平静到一丝表情也没有,但他那双时常春风和煦的眼却犹泛寒意。
众人只见他站起来,几步走到刘三通的面前,长风迎面,鼓动他血迹斑驳的衣袖,他俯身盯住面前此人:“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刘三通浑身汗毛倒竖,他几乎不敢迎上这位小陆大人的目光,脸颊微微地抽动着,他张口,喉咙干涩得半天只吐出一个“我”字。
陆雨梧始终凝视着他:“我什么?”
刘三通捏得满掌心都是汗,后背也都是冷汗,无形的压迫感令他屏住呼吸,脸都憋红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你想说什么?”
陆雨梧看他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便站直身体,“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