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
晚间三人一同用了涮锅,这才各回各宫。
夜里,乌玛禄歇下,才想起事来,闭着眼对琉璃道:“你派人打听一下家里现今的情况。”
“是。”
乌玛禄快要睡着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道:“前些日子我与你说的事,你要记住。”
乌玛禄前些日子提及自己现如今没法侍寝,若是她歇下后,康熙又来了,叫琉璃想法子把康熙引到万琉哈柳烟的厢房去。
她答应了万琉哈柳烟的,自是要做到。
万琉哈柳烟跟着康熙去了一趟五台山,还是有几分印象,平时也会翻牌子翻到她。
如今这样,想来康熙应当不排斥。
琉璃闻言说了是,却又忍不住问道:“主子心里不苦么。”
她伺候过三任主子,康熙对乌玛禄的不同,她是看在眼中的。
前两任主子,都曾私下表露过,皇上虽是皇上,却也是她们的夫君。
正如世人所认知的那样,皇帝的妻子唯有皇后,那么皇后将皇帝视为夫君,再正常不过。
可是,或许是因为现在的主子只是德妃,而不是皇后,即便皇上待她的好已经算是明显。
可这位主子,似乎冷心冷肺,完全不在意。
她不解。
怎么能有人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冷静的去处理每一件事呢。
“把皇上完全当成皇上,是蠢的。把他完全当成自己夫君,也是蠢的。每个人都拥有多重身份,我们永远不可能只用一种身份对待别人。”乌玛禄平静道,“别人自也不会只用一种身份对待我们。”
“行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下去歇着吧。”
“是。”
琉璃没太听明白,但她不强求了。
她的主子太过聪明,不是她能懂的。
可她还是迟疑道:“奴才不懂主子,可是,奴才想,不论是皇上,还是夫君……主子这样置身事外,恐怕也只会招来皇上不喜。”
乌玛禄沉默片刻,她无意识的扣动着自己的手指,她说:“你说的是,我会考虑的。”
琉璃退下了,依言所做。
乌玛禄睡下。
万琉哈柳烟也得了几次除翻牌子外的临幸,只是肚子里迟迟没有动静。
万琉哈柳烟心中有些着急,却也知道急不来的,只能按下焦急,平日里还是会去找乌玛禄聊聊天。
她自个儿也会绣个荷包或是绣副画,送给乌玛禄。
末了,也会去找乌玛禄下象棋。
余下时间,她也学着写字画画。
她虽是常在,领不着什么好东西。
但乌玛禄贵为德妃,内务府短缺谁都不会短缺她。
乌玛禄知晓她有心学书画,便分了一些给她。
万琉哈柳烟心中自是感动的,只她知晓乌玛禄不是一个浮夸虚荣的人,于是只将这些感激放在心中,平日里越发对乌玛禄好了。
乌玛禄身体好些后,会去佟佳皇贵妃和皇太后宫里走一走,日子久了,也去太皇太后宫里走过几次。
太皇太后对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拉她说了几句家常,又送给了她个手镯,叫她好好养好身体,以后好给爱新觉罗家再添几个大孙子。
她自是应和着。
康熙最初知道她去太皇太后宫里了,还会赶来,落得个被太皇太后取笑。
太皇太后笑他:“瞧你这着急忙慌的,难不成,我还能把她吃了?”
康熙决计不能承认:“孙儿想皇祖母,来看皇祖母而已,皇祖母何故取笑孙儿。”
太皇太后笑着打量他,懒得理他。
留他们二人一同用膳,这才作罢。
知道太皇太后不会伤害她,康熙便不曾再做过这样的事了。
乌玛禄也不以为意,一切行动举止皆如往常。
前两年康熙去了塞外,也东巡了,接下来他便准备南巡。
康熙同佟佳皇贵妃叹道:“唉……你和德妃身体不好,不然这会儿应该把你们带上。”
佟佳皇贵妃淡淡笑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德妹妹向来也不大爱出门,恐怕也不乐跟着南巡,倒不如把宜妹妹带去。”
康熙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佟佳皇贵妃问他:“皇上出巡要带的妃嫔人数定了吗。”
康熙点头:“宜妃,还有永和宫的万琉哈常在,余下的劳你点几个吧。”
赫舍里素真现在要看孩子,钮祜禄贵妃刚诞下皇嗣不久,博尔济吉特宝音一向不被康熙所喜。
佟佳皇贵妃想了想道:“宜妃的姐姐郭络罗常在今年夭了个孩子,宜妃也要跟着出巡,不如就她吧。”
“既要雨露均沾,那便多带几个皇上喜爱的。”佟佳皇贵妃顿了顿道,“钟粹宫的章佳常在,延禧宫的纳喇贵人,储秀宫的王常在,咸福宫的张常在。”
再添上之前的翊坤宫郭络罗常在,永和宫的万琉哈常在。
六宫都点了个齐全。
真真是雨露均沾。
康熙点头:“还是你心细。”
佟佳皇贵妃笑了笑:“奴才的本分。”
佟佳皇贵妃又和他说了几句胤禛读书时候的事。
康熙无奈笑道:“那混小子,还吓老四,我一会儿说他几句。”
佟佳皇贵妃道:“太子也是少年心性,想来是想和老四亲近亲近,一时不察罢了。”
她叹道:“老四被奴才养的怯懦了些。”
“没有的事。”康熙随口安抚着。
对他来说,老四和太子都是家里人,他也就盼着兄弟和睦,互帮互助。
后来,太子被康熙拉去说了几句,大意便是叫太子要尊兄敬弟,如今虽做了太子,他这个做皇父的还是盼着他能和兄弟们好好相处。
太子只道记住了。
康熙便又拍着他的肩,道:“奴才就是奴才,只要不打出人命,随你怎样。就算打杀了,也没什么。只是污了仁君的名声。我希望你以后能在史书上有个好名声。”
他道:“但老四,老大,老三,以及之后的弟弟们,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你要好好待他们。以后等你登上皇位,也离不开他们帮你治理天下,知道吗。”
第105章
“那些大臣,各有心思,免不了阳奉阴违。”康熙近乎冷漠道,“天下无人不可杀,天下无人不可用。你的兄弟血亲们,比起那些大臣来,至少有一层血缘。”
“胤礽,我今天讲的这番话,你要记在心上。”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有才干的人。哪怕是条狗,让它在那个位置上,于整个大局也是无损的。”
胤礽看着自己的皇父,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皇父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父亲,而是一位皇帝。
皇父皇父,皇在前,父在后。
康熙漠然的看着他,直叫他打灵魂里颤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栗。
很多年后,他被幽禁,回想此时,他才发现,原来那是他的骨子里便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皇父这样的皇帝。
巨大的恐惧与绝望攥取他的心神。
年幼的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所以很多年后,历经九子夺嫡,有了足够阅历的他,才反应过来。
他的皇父,君临天下,山河大地的主宰,一念生,一念灭,一念之间,流血漂橹千里。
他说:“是。”
康熙点了点头,因他年纪小,也不愿说教他什么,只问了他几句学业上的事,才让他下去。
康熙在位二十多年,他一天一天的经历,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
他拥有雄才大志,他拥有巨大的野心,碰巧,他足够聪明与勤奋。
所以,他比一般皇帝更懂得怎么做皇帝。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太子——是他给了他们这个机会,来证明他们自己是能臣、忠臣、还是奸臣。但他们只会是支流,枢纽必须是自己人。
唯有他的孩子才是自己人。
因血脉而链接,团结一致。
他翻遍无数的书,看遍了历史,他十分清楚的知道。
皇族也不过是另一种世家大族。
只是,他父辈们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他凭什么拱手相让。
他拥有这天底下最大的野望,于是这世间一切仁义道德,又或是欲望,都无法困住他的脚步。
他终将以他的意志君临天下。
他不会像他的皇父一样,放弃皇位江山,出家当皇帝。
他爱这个世界,爱手中权利,爱由权利带来的一切。
或许,他是天生的帝王。
笑踏阴阳倚天地,手拿日月弄乾坤。
皇图霸业固我愿,山河大地我为主。
这天下,合该是他的。
九月,宜妃诊平安脉,诊出有孕在身。
康熙将宜妃从陪同南巡的单子中划去。
康熙去翊坤宫见她:“宁楚克,你好好养身子,无聊了去寻皇贵妃就是。”
宜妃点头:“奴才晓得的。”
康熙又道:“下回南巡再带你。”
“好。”宜妃笑着看着他,“奴才想请皇上南巡回来为奴才带样东西。”
康熙应下了。
“你说。”
她笑眯眯道:“奴才要皇上为奴才带回……皇上觉得最美的花。”
她说到这里,康熙已经明白她的小心思,点了点她的额头:“小滑头。”
康熙又说了几句劝她保重身体,不要担忧的话才离开。
等他走后,宜妃开口道:“画意,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要骗他。”
她喃喃自语:“皇上那么聪明,哪有人能骗过他呢?他如果被骗,一定是他自己甘愿的。”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皇上可以清楚的看穿她的小心思,她也知道皇上不会跟她计较这些。所以这些年来,她总是把握好这个度,痴缠撒娇。
她或许没有其他妃嫔那么聪明。但是,她一定比她们更讨得皇上喜欢。
她初次侍寝时,云雨毕,皇上看着她,捏着她的下巴,在恍惚间开口:“你该不顾一切的爱我,千万不要学她。”
她不知道皇上口中说的那个她说的到底是谁,一向蠢笨的她在那一回聪明了一次,她快速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那般厉害,还是她的男人,她不爱他还能爱谁呢?
她真的很爱他,像月亮爱着太阳一样的喜欢。
她总是不够聪明的,她没有学到额娘和姐姐的那么多心思。
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额娘曾对她讲: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做,那就按照你下意识的反应去做吧。
她这么做了,好运的得到了荣华富贵,像极了姐姐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她被他爱如珠宝,如珠如玉,捧在手心。
真是再好不过了。
皇上当年的口中虽有个她,但她感觉得到,皇上看着她时,满心满眼的都是她,才不是透过她在看谁。
她对皇上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她笑着,愉快而满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希望这胎是个小格格,她想养在自己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
十月,康熙开始南巡,带着后宫五位妃嫔,还有三位阿哥,老四因为年纪太小,并未带他。其余几位阿哥,因为同样的原因,也并没有带着。
十月十八日,康熙对河道总督靳辅说:黄河屡次冲决,久为民害,我要亲自去察视河工。
十九日,经宿迁到泗阳,住众兴集。
一路南巡而去,察看河道,越看,心中越有打算。
等到最后,康熙脑中已经定好计划。
随后便是归返。
除夕宴和春节可不能错过。
十一月,康熙在第一次南巡归途中,经过山东曲阜,亲诣孔庙参谒,并行三跪九叩大礼,特赐“万世师表”匾额,悬挂于大成殿,并决定重修孔庙。
此外,他还亲自撰写孔子、孟子、周公庙的碑文,以及孔子、颜回、曾子、子思、孟子的赞文。
最后,他当着百官的面道:“孔孟,圣贤之道也,天下人皆应尊孔儒之道,复其圣学。”
百官谒首:“圣上圣明。”
他又道:“以后,朕但凡离京出巡,都会给各地孔庙和学府写牌匾,以示尊孔崇儒之至虔至诚。”
百官再谒首:“圣上圣明。”
等康熙回燕京时,已经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了,虽有政务在身,康熙也不忘派人给翊坤宫送去花种。
传讯的魏珠道:“宜主子,皇上说了,最美的花他带不回来,但带回了花种。明年,翊坤宫中定然很美。”
画意让人接过花种,领人谢恩,又给了打赏的银钱。
魏珠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奴才还有事,先走一步,问宜主子安。”
画意笑道:“是,魏公公辛苦了。”
待魏珠走了后,画意笑道:“皇上心里有主子。”
宜妃摸了摸肚子:“是了,所以才叫皇上给我带花种,若是珠宝玉石,过了也就过了,哪能天天惦念。”
她带了点儿小女儿的娇憨:“我就要他日日惦着我。”
画意故意笑道:“原来要花种是假,想皇上惦着主子是真啊。”
“你这讨打的货。”宜妃笑骂一句,到底不说什么,下午还赏了画意一碗甜汤。
另一边,康熙紧赶慢赶,赶完了政务,又提前打好招呼,让重臣在春节期间好好思考罗刹国和黄河的事,才停了政务,打算等年后再说。
今年除夕宴,德妃和佟佳皇贵妃一同因为身体不适,只吃了半宴。
二妃在宫中,不大出门,佟佳皇贵妃也比往年更少组局。
琉璃接了信,递给了乌玛禄。
信中写到,乌雅额参如今是从三品的包衣护军参领,乌雅魏武是正六品的护军校,乌雅岳色是从六品的内务府六品兰翎长。
乌雅额参也写到,孟得义公公每季会按时送来银钱,解了家中大部分困苦。
乌雅额参后又提到,她那小妹玛颜珠明年便要入宫选秀,想要问问她的意见。
乌玛禄看完后,叫琉璃收起来。
看了也就看了,还能怎么样。
乌雅家现如今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的,不说是一流家族,却也好过从前。
她对他们也不算苛刻了。
其他事,到时候再说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必着急。
下午,万琉哈柳烟来见她,同她聊了几句,胤禛得了佟佳皇贵妃的允许,在莺哥的陪同下来见她。
两人又逗了会儿胤禛,万琉哈柳烟还叫自己的宫女去屋里拿了个布老虎给他。
胤禛一脸正经道:“我已经是一个读了书的大孩子了,不玩这些。”
一只手却抓得紧紧的。
乌玛禄对莺哥道:“你带回去,检查过后再给四阿哥玩儿,就当他万妈妈的心意。”
莺哥现如今也对她缓和了几分,至少没有最初的敌意,应道:“是。”
两人同胤禛说了几句,乌玛禄也提起几分精神,领着胤禛在永和宫走了走,才叫莺哥把胤禛带回承乾宫。
正月,康熙正式废除了“迁海令”,颁布了“展海令”,允许百姓出海经商。
这一政策致使赴长崎的唐船骤增三、四倍以上,互市之盛堪称空前。甚至清朝的部分商人还做起了转手生意,把从西方进口的布匹出口转销扶桑。
一时间,商业极为繁盛。
正月二十三日,为了彻底消除罗刹国的侵略,康熙命都统彭春赴爱珲,数日攻克雅克萨城,即行回师,留部分兵力驻守爱珲,另派兵在爱珲、墨尔根屯田,加强黑龙江一带防务。
二月十六日,纳喇贵人生了皇十女。
宫中共有三位纳喇贵人,康熙南巡带的是延禧宫的纳喇贵人,这位是翊坤宫的纳喇贵人。
按例送了赏赐,也抱走了孩子,送去给太妃养。
乌玛禄听闻后,没太在意,只是翻着书。
突然,她心口一痛,她捂着心口,有些茫然。
她脑子里转了转,叫来琉璃:“你让人去打听打听那三个孩子怎么样了。”
琉璃退下去,叫人去打听。
雅利奇已经到了永和宫,瞧见琉璃,快步上前,低声道:“六阿哥咳出血了。”
“什么!”琉璃睁圆了眼。
宝珠也听见了,问琉璃道:“那咱们还去吗?”
琉璃看着她:“去,六阿哥那里不去了,其他两处都去走一遭。”
宝珠忙点头退下。
路上,袁青青道:“宝珠姑姑,你同琉璃姑姑同为主子跟前行走,她怎么这般待你。”
宝珠道:“慎言。”
隔了一会儿,宝珠又道:“我为人蠢笨,若没有琉璃姐姐,还不知道是怎般天地。”
她警告她:“以后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袁青青应道:“是。”
琉璃这会儿也进去告诉了乌玛禄这件事。
乌玛禄深吸一口气坐下,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却还强撑着一口气道:“琉璃,你把偏殿收拾出来,于我做间佛堂。”
“是。”琉璃最后只是如是应道。
琉璃退出去,把事给赵严说了,赵严吩咐手下的小太监东奔西走,忙把偏殿收拾成佛堂。
琉璃这才进去,只是要三不五时出去看一眼,留着李巧儿贴身照顾乌玛禄。
雅利奇向乌玛禄说六阿哥的事。
雅利奇入宫一年多了,虽是个胆怯的人,却还是能说个清楚的。
雅利奇道:“六阿哥打除夕宴那日回来便不好了,太医来瞧过,说是可能误食了发物。”
“开了药,也吃了。看起来也好转许多,今儿个突然又咳了起来,还咳出了血。双儿姐让小春去告诉惠主子,让奴才来告诉主子。”
乌玛禄道:“琉璃,备轿。”
雅利奇忙跪下道:“不行,主子,小主子的病会传染人,您去不得。皇上来看过几回,不许咱们告诉您,这会儿也是因为小主子病重……求主子恩典。”
乌玛禄深吸一口气,问道:“是皇上说的?”
“是。”雅利奇怯怯的看了她一眼,“所以咱们一直也只敢告诉主子,小主子一切如常。”
乌玛禄强迫自己冷静:“你说老六这病会传染人?”
“是,已经换了好几个照顾的宫女。”
乌玛禄慢慢的吐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我知道了,你回吧。你回去看看惠妃怎么做的。若是请的太医不多,你就让尹双儿派人,以我的名义多请几个。”
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如果惠妃没有派人告诉皇上,你们就走一趟,告诉皇上。”
“是。”雅利奇道,“奴才记住了。”
雅利奇退下。
乌玛禄自个儿坐了许久。
等到宝珠和袁青青回来,禀报了其他两个孩子没有事,乌玛禄才松了一口气。
乌玛禄让她们退下了。
她对着琉璃叹气:“我还以为皇上是国事繁忙,没空来我这儿,也忘了曾许诺要把老六记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琉璃已经知道了。
琉璃能说什么呢,只能劝道:“皇上也是为主子好,主子身子弱,经不得这些。”
乌玛禄叹了口气,微微蜷缩手指,华美精致的护甲轻轻搭在手心里:“我倒希望他不这般为自己好。”
她原也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被养护这般久,她心底竟开始有一丝丝排斥回到自己的时代了。
这些时日,她每每想到要回去,她便下意识恐惧,总会有个念头:就算能回去,她还是当初的自己吗?
她当年敢拼敢闯,现如今,她为了保全自己的本性,退让了太多。而这退让的太多,反而让她失去了本性。
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
但事实就是这样,她现在只要一想到,回去后还要自己工作,处理种种事情,她便感到了一丝丝害怕恐惧。
她被他养护得太好了。
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被精心呵护太久,已经忘了该怎么飞了。
她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倒希望他不对我这般好。”
她眼中有一丝泪光。
她深刻的感到了恐惧与害怕。
琉璃忙劝她:“主子,可千万说不得这样的话,这样的荣宠,是多少人想不来的。”
乌玛禄收回目光,看着她,露出一点儿笑来:“琉璃,我叫你帮我留心的手镯,你找到了么。”
琉璃总觉得她的笑意里带着苦涩,口中却依旧一板一眼的回答,她摇头道:“不曾,奴才打听过了,宫中没有这样的首饰。”
她向她招手。
琉璃靠近。
乌玛禄微微俯身抱住了琉璃:“若是……遇见你就好了。”
琉璃模糊的听见几个字“那个”“时代”,她不明白乌玛禄在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凭她抱着。
乌玛禄擦干泪水,松开了她,上床歇着了。
夜里,琉璃给乌玛禄掖被子时,瞧见她不断落下的泪水,不由微微摇头叹息。
德主子面上最清醒通透不过,件件样样,处理得面面俱到。若是不知道德主子的人,定然以为德主子无情。
可很多夜里,她都会看见德主子在默默流泪。
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如此长时间的深夜流泪。
德主子流的眼泪,比前两个皇后多得多。
有时候,她会想,也许这位德主子心里面充满了无法对他人言说的痛苦。于是,只好一个人在这些痛苦里面挣扎。
因为这种痛苦太过于激烈,以至于只能用眼泪表达,于是,长时间的在夜里痛哭。即便睡着了,眼泪也会流出来。
她又在想,也许一开始,德主子就骗过了她自己,也骗过了其他所有人。于是,大家都以为德主子这样的人不会伤心。
她记得仁孝皇后说过这样的话,痛苦就是痛苦,即便你欺骗自己,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哭泣。但是身体就是会记住,然后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来。
她猜,德主子可能骗过了她自己,以为自己没有痛苦,不会痛苦。可是眼泪还是偷偷的溜了出来。
她见过了太多次痛苦的德主子,她又怎么忍心背离德主子呢。
说句可笑的话,她自觉自己不是救德主子的人。可是,也许她可以稍微给她提供一点点安慰呢。
她不想让这么好的人那么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能安慰到德主子就很好。
这是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德主子身上觉得自己是人,自己对某个人来说很重要。
她不再是一个会被轻易放弃掉的人。
她站在那里,胡思乱想了许久,才又回到屋外的榻上,准备歇下。
袁青青进来,附耳轻声道:“皇上来了,让姑姑出去。”
琉璃下榻,出门。
康熙果然在门外。
琉璃行礼后,道:“主子已经睡熟了。”
康熙微微点头,进门。
梁九功顺手把门关上。
琉璃打招呼:“公公辛苦了。”
梁九功看了一眼屋内,微微摇头,客气道:“姑娘也辛苦了。”
两人便默然不语,守在门外。
康熙进屋,将手中灯笼放在一旁,昏黄温和的光照亮了她的面容,她蜷缩成一团,手护住口鼻,双眼紧闭,眼泪却不断的流出。
他坐在床榻上。
“我又伤害了你。”他叹息一声。
他不想伤害她,但好像每次伤害她的都是他。
他想要给她阳光、鲜花、白云和这世上一切的美好。
可是,似乎总是阴差阳错,这些东西落到她身上,便成了乌云、荆棘、黑暗和这世间一切的痛苦。
天意弄人。
他长久的注视着她。
怎么这么多眼泪呢?
他很少在永和宫留宿,怕搅扰她的安宁。留宿的时候,也从未听到过她的哭泣。
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出现在他脑中:也许,他留宿的时候,她从未睡着过。
他心中有一丝梗住,羞愤气恼。
他几乎要弃她而走,脚步却不曾迈动一分。
他的手虚虚的搭在她脖颈上空。
在那一瞬间,他想掐死她,如果她死了,他就不用再考虑这些纠葛,和他人只做表面夫妻,交姌情浓,只求片刻欢愉与放纵。
但他舍不得。
他太知道自己真心想要什么东西,他想要一个能够真正触动他内心的妻子,而并非只有肉体上的姌和。
如今他已经而立之年,后宫这么多妃嫔中,也唯独一个她,能给他带来这样的体验。
宜妃毫无心机,全心全意爱他,让他感到了轻松自在,却始终无法交心,他无法将自己残酷无情的那一面给她看;佟佳皇贵妃是他表妹,面面俱到,为他打点好了后宫诸事,却隔了一层,始终无法交心,他们是表亲,是利益相关者,却不曾是夫妻。
或者说,这后宫中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交心,就连前朝,利用算计拿捏也大过了交心。
帝王的爱重恩宠,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算计。
她这里,宛如世外,叫他能够短暂逃脱琐事,得一丝松快。
他的手轻轻放下,搭在被子上。
乌玛禄从眠中惊醒,睁开眼,定定的看着他,默默流泪。
康熙微微叹息:“明日让你家里人来见见你。”
乌玛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康熙和她对视,最后取出手帕为她擦去眼泪。
“你啊,莫不是把平时的眼泪都积攒到这会儿了吧。”
乌玛禄呜咽着,在哭音中断续道:“许是我该还尽谁一生的泪吧。”
她未用敬语,已算逾矩,但康熙只做没听见。
他叹了口气:“你做那绛珠仙子,是要我做那神瑛侍者么?到后来,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结局不好,不好。算了吧。”
他为她拭干了眼泪,见她不再流泪,便打趣道:“我是那倾国倾城人,你是那多病多愁身。”
乌玛禄让开了床榻,留了大半予他,口中哼道:“爷不许奴才看那些书,结果自个儿呢……哼。”
康熙喜欢她爱娇的模样,自己褪去衣裳,丢到一旁床榻,上床歇着了,也不忘闭眼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