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皇贵妃知她一向不是个过分人,听她满眼满语为自己和孩子打算,也有些触动,忍不住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要的?”
乌玛禄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她的确没什么想要的,却不能这样说,免得叫佟佳皇贵妃不安心。
她说:“我若说没什么想要的,姐姐定然不信。”
她笑了起来:“我只想请姐姐让佟家帮衬帮衬乌雅家,让我玛法和阿玛能得个清贵的闲职,再好不过。”
佟佳皇贵妃奇道:“你给了佟家一个阿哥,这会儿子想给家中求一个实职,佟家也可以想想办法。怎么偏要个清贵的闲职。”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乌玛禄同她说着自己的打算,也算给她交个底,留个把柄给她,好叫她全心全意的对待胤禛,“我家里也是军功起家的武夫,闹不清朝堂的事,能富且贵已经很好了。我本就是个没大指望的,在我心里,那些建功立业,名留青史,都不如他们平安重要。”
佟佳皇贵妃本不想提醒她,可又属实觉得她憨:“你这么个人,说不聪明吧,怪聪明的。说聪明吧,那人的诗你也敢用。”
乌玛禄闻言抿唇笑道:“还得是姐姐聪明。”
“好哇你。”佟佳皇贵妃被她这样一说,也反应过来了,轻轻拍了拍她。
两人都笑了起来。
佟佳皇贵妃也恢复了几分心力,让她扶着自己倚着床,这才道:“你放心,别的不敢许你,你家里人的事儿,我替你瞧着。”
乌玛禄轻快的笑着:“那就多谢姐姐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乌玛禄才叫琉璃、宝珠搀自己回去。
乌玛禄走后,佟佳皇贵妃第一回 觉着自己饿了,让莺哥儿给自己端来一碗米粥和几碟清味小菜。
莺哥伺候她用餐。
红韶在一旁笑道:“打德主子来了后,主子气色好了许多。”
佟佳皇贵妃笑道:“皇上惯常说那德妃有让人心静的本事儿,我以往还以为是什么样的本事,如今见着了倒也吃了一惊。”
佟佳皇贵妃自己也觉得纳闷:“我心里原本是悲苦的,和她说几句话之后,好过多了。这会儿虽然难受,却也觉得比之前有了几分力气。”
莺哥笑道:“奴才瞧呐,德主子不定是什么灵丹妙药。”
她们本是不喜欢那位德妃的,可那位德妃来了一遭,主子恢复了几分精神,她们真恨不得修个神龛,把德妃供起来。
佟佳皇贵妃笑着摇头,一副无奈,让她们给自己收拾,又道:“过几天邀后宫姐妹聚一聚,你们先备着。”
她想了想,又道:“老四那孩子,你们以后当成是我生的来对待。”
莺哥还想问点儿什么,被红韶扯了扯袖子,也就猛地点头。
佟佳皇贵妃看在眼中,笑了笑,没说什么。
莺哥手脚麻利的给她梳头,旁边小宫女为佟佳皇贵妃打开妆奁,供佟佳皇贵妃挑选。
红韶问道:“主子,给德主子递请帖吗?”
“递。”说到这里,佟佳皇贵妃想起来了,“等老四回来的时候,你们去宫门等着。”
红韶道:“是。”
莺哥晚了一步,也应了个是。
佟佳皇贵妃想到德妃、宜妃、钮祜禄贵妃有孕在身,未必能前来,便打算待今年除夕宴后,再办一次宴会。
她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后面的事。
至于宴会过后,太后听闻她养好了身子,送来了若干赏赐,那都是后事。
另一边儿,琉璃等人小心翼翼护送乌玛禄回宫。
如今乌玛禄腹中胎儿已大,她行走不便,是坐轿辇回去的。
回去后,袁青青正收着纸,那是乌玛禄前些日子做的诗词文章,如今已经干了,袁青青要收起来,等琉璃回来后,拿给琉璃放入库房的箱子里收好。
琉璃这段日子忙,将乌玛禄妥帖的送上床,这会儿才有空接过,她扫了几眼。
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着一篇文章:
渺渺太虚兮,携微风以遨游,无尽无时,观沧海之一粟,窥大道之无穷。
飘兮达兮,在城孓兮。
手握日月之同辉,抚风光之无穷。
余以佩香荷芙兰,艳艳灼灼,寻东君于扶桑。笑黄庭老子,观柯木丁丁。旦晓而不觉,星辰更替,恍白驹之过隙。又扶摇直上,见巍巍高阁,阆苑奇葩,仙兽禽鸟,嘤嘤嘬嘬。与旧友笑谈黄粱,一梦千年,到头空。
琉璃琢磨了一下,叫来宝珠,让她把这些纸放进库房里放在架子第二层的箱子里。
宝珠接过,应下了。
袁青青随她走了一趟。
宝珠正放的时候,忍不住将那几页纸看尽,只见最后一张纸写着:
今宵梦醒,心字难讲,可怜青鸟殷勤难探看。犹是春闺儿郎语,到底南柯黄粱醒。烂木柯柯,观棋百年。应知,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难凭。
肯知百年一梦中,色空犹是一念间。且速断,恩怨抛尽,几许回头?且难回头。默默默默,错错错错。错犹未错,落得雁儿南峰,生死存亡相隔。
宝珠将纸放进箱子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袁青青问道:“姑姑,怎么了。”
宝珠又叹了一声:“当时主子问我要不要与她学认字,我胆小,不敢答应,如今后悔了。”
袁青青听在耳中,另有心思,口中道:“好了,姑姑,咱们先回去伺候主子吧。”
宝珠随她一起离开。
这会儿,屋子里,琉璃让李巧儿在门口待着,她轻声问出自己的疑惑:“主子你……”
乌玛禄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了她,轻声道:“那孩子能过得好,就再好不过。”
琉璃心中为她酸楚,她的主子顾虑周全,谁都顾虑到了,唯独把自己放得更末。
琉璃心里难受:“奴才倒宁愿主子自私些,也好过如今……”
她抹了抹眼泪:“主子把谁都顾虑到了,唯独没顾虑自己。瞧着主子这幅模样,不定心里有多么痛苦哩。”
乌玛禄向她招手:“好姑娘,你过来。”
琉璃靠近。
乌玛禄为她擦去眼泪,轻声道:“不必为我担忧,琉璃。正因为我无欲,所以我说话,他们才会听。正因为我无欲,所以他们不曾伤害我。也正因为我无欲,所以我才能做到更多。”
她的话一点儿都不假,修行之人观体内那一点儿灵光,也即明心见性,因见自我真心性,而非见妄心,所以能够成为自己的主人。
释道两家,都在教如何做自己的主人。
杀山中贼易,除心中贼难。
强大的武器可以征服疆土,而思想可以征服人心。
你永远可以奴役他人的身体,可若这个人的心是自由的,那么他的心永远属于他自己。
因为她不争,所以她去争的时候会格外有用。
如果她时常争,梁九功不会两次助她复宠,康熙也不会给她这么高的位份,太皇太后和太后不会容她至今,佟佳皇贵妃今日也不会那么爽快的答应。
大家都知晓她是个好人,是个不爱惹事的人,恰恰她还算有所地位。所以,她的话,总能让那些人听。
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善加利用。
《尚书·大禹谟》曰:“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道德经》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无为而无不为,非是无所为,而是不乱作为,尽人事,听天命。
便如,你将这件事做到你能做的最好的程度,余下的成与不成交给天意。
不争不是什么都不管,而是顺应道的变化,不与事态争。
便如,你面对自然灾害时,只能躲开,而不能成为堂吉诃德,闯入地震、海啸中心一样。
因她明心见性,不矜不伐。
所以才有今日。
旁人观她轻易得恩宠,依包衣之身得居高位,只会羡慕她的好运道,却不知她步步惊心,时时提心,稍有错步,粉身碎骨。
太医已经不止一次提过她“忧思在心”,“郁结于心”了。
她虽在红尘中,也历红尘事,又有孩子作为她与这世间的联系,却又时时抽离出来,冷静客观的看着这一切,摒弃私人感情,做出每个当下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并非因为不爱,相反,她爱这个世界,爱万物一切生灵。
她的爱并不是小爱,而是一种大爱,如佛陀慈悲,如圣母哀悯,是打心底里觉得众生皆苦的。
所以,她能时时体谅他人难处,少与他人争论计较,给旁人留下一两分余地。
她的宽厚善良,看似和佟佳皇贵妃、宜妃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宜妃是天然的善良,佟佳皇贵妃是贵族高高在上对下人的哀悯,她是平等的看待所有人。
她时常觉得,她曾见过相对平等的年代,如果她忘了那时候的一切,从心底认同了现在的一切规则,也许她就真的回不去那个年代了。
她如果放弃了代表乌玛禄的一切,她顺从这个世道,变得面目全非,那她还是自己吗?她和这个年代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可她明明经历过另一个,女子也可以有自己人生的年代;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名姓,而不是某氏;女子也可以出门抛头露面做生意;女子也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而不是这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仿佛非得抹除了自我,为父母、丈夫、孩子殚精竭力才是对的年代。
可是,一开始,也不是她要来的啊。
她一点儿也不想改变,如果改变了,那是乌玛禄占了乌雅玛禄的身体,还是乌雅玛禄同化了乌玛禄的思想呢?
她不知道。
所以她拒绝接受。
屋中沉默了太久。
她收回思绪。
她温柔的对琉璃笑道:“好姑娘,别哭啦,等宝珠回来,你该挨她们取笑了。”
琉璃抽噎道:“奴才不怕,奴才就是心疼主子。”
她跪坐在床边:“奴才跟着主子一辈子好不好。”
“好。”乌玛禄好脾气的应道,“那就劳你多给我培养几个人出来,老四那边儿有皇贵妃操心。”
她絮絮的说这些事,宝珠回来了,轻步上前听着。
乌玛禄看了宝珠一眼,继续道:“老六和肚子里这个可还需要你们呢。”
琉璃也看到宝珠回来了,闻言道:“六阿哥这些年得亏尹双儿照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才打算日后多带带她。”
乌玛禄自是无可无不可的。
琉璃见她困乏,忙伺候着她歇下。
宜妃和钮祜禄贵妃得了消息,各有心思,只佟佳皇贵妃猜的不错,她们现在正是月份大了,生怕出事的时候,又怎么会愿意出来呢?也就拒了。
佟佳皇贵妃虽然知道,但乌玛禄刚走,她免不了对比,她也知道乌玛禄是有求于她,但至少那人摆出了样子来。
她心里清楚,自己这样的比较不大对,却忍不住这样想。
她暗自摇了摇头,心中好笑。
夜间,胤禛醒来后,得知佟佳皇贵妃的消息,哭着喊着要回去。
乌玛禄叫宝珠带着几个宫女太监,点着宫灯,小心翼翼把他送了回去。
至于承乾宫如何大阵仗的迎接,那也无甚好讲。
胤禛能见着佟佳皇贵妃,心中欢喜,围着佟佳皇贵妃打转,怎么也不肯离去,还是佟佳皇贵妃后来提到他明日还要上学,才肯睡觉。
永和宫内,琉璃小心的唤了一声,又给乌玛禄倒了杯水。
乌玛禄接过,抿了一口,才道:“宝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是。”琉璃退下在门口候着。
乌玛禄一个人靠在床上,望着虚空,静默不语。
等琉璃进来,告诉她宝珠回来了,又提了几嘴承乾宫的声势浩大。
乌玛禄喃喃:“那就好。”
她这才躺下来歇息。
时间一去五六日。
五台山上,醒迟和尚迟迟不愿意见康熙等人。
太皇太后虽每日有咸福宫格格和储秀宫格格陪着到处走一走,却也因始终心里有事,免不得问几句,得知不愿见他们,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还是有些难过。
康熙劝道:“皇祖母,你放心,孙儿会想办法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咱们出来多久了。”
“有两个来月了。”康熙算了算时间,“咱们还能在五台山再待上个把月。”
太皇太后点头,又劝道:“知你孝心,不要误了朝政就好。”
康熙忙道不会。
太皇太后又提到:“宫中还是雨露均沾的好,我见那素真儿和宝音都是好孩子,逗我这老太婆欢喜,你也上点儿心。”
康熙故作无奈道:“今年四人有孕,孙儿还不够雨露均沾吗?”
太皇太后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只他说的是实话,她也不想惹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太皇太后不说什么了,撵他出去处理政事。
虽有议政大臣暂替他处理国事,然而有些事件过于重大,依旧需要送到他眼面前来,让他过过眼。
此举虽然有些劳民伤财。
但康熙出行,虽有私心,却也是想要看看百姓生活,免得久居紫禁城,被下面臣子蒙蔽了去。
他本性并不是一个奢靡浪费的主。
前些年打仗的时候,他一直留在紫禁城中,没有什么动静。
也就这两年,三藩已定,台湾几乎手到擒来。不敢说那些反清复明的余孽,都清除干净,可好歹天下大定。
他这才屡次出巡。
康熙常常审视自己,他自觉自己处理诸事时,皆已经做到仁至义尽,纵然后世史官,也批判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他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安宁,长治久安,清朝统治安稳,余下的不足挂齿。
等他处理完毕,又交付侍卫发送回去,招来梁九功询问。
梁九功苦着脸道:“咸福宫格格和储秀宫格格之前与太皇太后出去游玩,回来之后便已经歇下了。至于那三位常在主子,还在藏书阁,并未回来。”
康熙也不恼,笑骂了一句:“她们倒比我清闲。”
梁九功知道他没生气,康熙向来不算个苛刻的主子,几位妃嫔能做出这些行为,也与他默许有关。
康熙是喜欢轻松些的气氛的。
梁九功知道这些事,但他毕竟是康熙身边的太监总管,他总得做出自己的样子来。
他道:“不如奴才去把双答应主子给皇上宣来。”
双答应乃是这次出巡时,康熙幸的一个宫女。
康熙摇了摇头:“不必。”
他又道:“点两个人,随朕去藏经阁看看吧。”
梁九功心知他不想声势浩大,果也就只点了两个人随康熙前往藏经阁。
康熙还未到,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和尚离开。
康熙迈上去,见三人正在翻经书,笑道:“你们倒是好心情。”
三人行礼。
康熙上前翻动了几页,道:“你们时常来这里,看出了个什么。”
戴佳澄月道:“荣妃姐姐爱抄经,奴才寻思给她带几本钟粹宫没见过的经书回去。”
万琉哈柳烟亦道:“德姐姐向来爱看书,佛经也是不挑的,这次她未能出来,我想给她带几本回去。”
康熙微微点头。
他看向魏见月:“你也是要给德妃带?”
魏见月上回跟他出来过,知道他喜欢有话直说的人,便直接道:“德姐姐有万琉哈姐姐带书回去,奴才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是皇上上回说,要奴才多看看书。奴才愚笨,看完就忘,边抄边记还能记下些。”
她向来是个不太敢惹人的性格,许是身边的都是认识的,倒也好了几分,又多说了几句话,她道:“都说佛经中自有大智慧,能开智,奴才便跟着两位姐姐来瞧瞧。”
康熙手上在翻佛经,没太认真听,可他天性聪慧,已经记下了她在说什么,应道:“多看多背多记也好,我打小不聪明,也就靠着用功才走到今日的。”
“是。”三人齐齐道。
康熙让她们散开:“去吧,各看各的就是。”
三人又散开,说着说着,又凑到了一堆,谈论着佛经里的典故,并不像她们口中所谓自己的不识几个字。
康熙随手拿了一本,正是《金刚经》,他翻动着。
皇宫藏书里,当然也有《金刚经》此本。
不过佛经中,以《金刚经》、《楞严经》为首,广博大义,是可以反复阅读的好书。
康熙虽久学儒家之法,却并不拘泥于一家,同时旁观道经、佛经,又研究西洋经典。
固步自封,只会死于画地为牢。
他翻阅着,突然想起自己来时看到离开的和尚,便随口问了一句。
魏见月道:“奴才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来的时候他就在了。左右有侍卫盯着,大家便没有让人驱赶。他只言自己只是一僧人,同咱们聊了几句,送了几串佛珠给咱们。余下的便不知道了。”
她们将手上戴的佛珠予他看。
康熙没有放在心上。
他挑选了一会儿,借阅了几本佛经回去,打算晚上观瞧。
三人早就选完了,在一旁等他。
几人一同回去。
大众每日在梵唱中醒来,底下众人早在山下约好了菜贩肉贩,按时送粮食菜肉上来,自己做饭吃。
几个做主子的倒是日日素斋,颇为虔诚。
时间长了,康熙和太皇太后逗趣道:“久在宫里,暂时做个食素的僧人倒也不错。”
太皇太后忍不住气到:“可不兴说这样的话。”
康熙知道自己犯了太皇太后的忌讳。
原先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今知道了自己的皇父在这白云寺中出家,他还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在戳皇祖母的心窝子吗?
他连忙道歉道:“孙儿以后再不说这样的浑话了。”
太皇太后才缓了口气,又免不了多说几句:“你要好好当这个皇帝,可不能像你皇父一样,偌大的江山说舍就舍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啊,后宫当中要雨露均沾,可不能再让宫里出个孝献皇后了。”
“孙儿知道的。”康熙忙劝道,“孙儿膝下,还算孩子多,皇祖母勿为我忧。”
太皇太后听他这么说,也放心了许多:“我一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只是你皇父就摆在前面,皇祖母也不能不担忧啊,你不要太在意。”
康熙忙应着是。
一连在五台山住了二十多天,日日询问,醒迟和尚都不愿见人。
康熙最后实在忍不了了,他站在院门口,问那照顾醒迟和尚的小沙弥:“你问问,他为一介女子出了这个家,就连自己的额娘都不管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
小沙弥一板一眼的:“回皇上,醒迟长老早知皇上会如此问他,他叫小僧告诉皇上,既是出家人,何管在家事。不论是江山还是父母,有皇上在,还有什么不好的?”
康熙闻得此言,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他从前虽然讨厌孝献皇后,也不过是因为皇祖母和皇额娘对他更为重要,他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生母为此郁郁寡欢,抑郁而终。
当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在他面前提及,皇父为了孝献皇后做出的事后,他难免不自觉的讨厌那位女子。
可如今这会儿,他的确有几分明白,为什么皇祖母和皇额娘提起孝献皇后的时候,会是那般的憎恨。
他此时心中生出了一个恶毒的想法,如果当时没有孝献皇后就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忍下自己心中的恶意,让那小沙弥进去传话:“你去问问他,他额娘七十岁的大寿,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他都不愿意见她一面吗?”
小沙弥进去了。
约莫站的有一炷香,那小沙弥出来,合十道:“醒迟长老请皇上与太皇太后入内一观。”
康熙心中激荡,他忙让侍卫去将太皇太后请来。
太皇太后乘轿辇而来,又在康熙的搀扶下急急入内,至于其他人连同那个小沙弥,一概的被关在了院门外。
那厢房中,装修十分简朴,同别的僧人的禅房并没有什么区别,进门就是一个大大的佛字,摆着一个桌子,桌上有香炉供果,下面摆着一个蒲团。那蒲团很旧了,有缝补的痕迹,似乎用了很久。
太皇太后心里酸楚:“我的儿。”
正盘腿坐在地上敲木鱼的和尚抬眼看向她,又收回目光:“此处无有你的儿,只有个醒迟和尚。”
太皇太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是听到自己孩子这样说,心里难受地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你如何就不是我的儿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又养你到那般大。”
醒迟和尚长久叹息:“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入帝王家。”
太皇太后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因为这种强硬固执,所以她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被摧毁打垮,她能够一次又一次的从深渊里面爬起来。
可是这副刚强坚硬在自己孩子面前,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时隔经年之后,她终于感到后悔。
她道:“早知今日,当时便允你和那董鄂氏在一起又何妨呢。”
他看着她,看着自己的额娘,却如同一个老人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平静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还请太皇太后与皇上为江山社稷保全自己身体。”
他平静道:“请回吧。”
他低着头,继续敲击着木鱼。
太皇太后愤怒难忍,上前一脚把木鱼踹远。
醒迟和尚闭上眼,转动着手上佛珠,口中蠕动,默念佛经。
太皇太后抢过他手中的佛珠砸在地上,线断了,珠子散了一地。
醒迟和尚已经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念动佛经。
太皇太后胸口快速起伏,自己转身走出门外,擦去了流出的眼泪。
他们好好的母子,怎么就落到这个结局呢。
康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这些,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但是此时,他也插不上什么嘴。
都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即便成为皇帝,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正确的反应来。
他脑海中飞速的划过一个念头,如果德妃在的话,她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吧。
这只是他的猜测,做不得真。
他最终选择上前搀扶住了自己的皇祖母。
太皇太后慢慢的往院外走,走出去了,屋里人也始终没有什么声音。
等一切人都离开。
小沙弥进来:“长老,他们都离开了。”
“去做今日的晚课吧。”
“是。”
醒迟和尚平静的颂完佛经,眼中无悲无喜。
他早已破却胎中之谜,得以观前世。
他心中清楚,他出家是命中注定之事,非人力能改。
便如同佛陀。
佛陀出家前,净饭王因为阿私陀仙人预言其必为觉悟者,而修新城,将鳏寡孤独病残老者皆送去新城。免得佛陀看见众生皆苦而心生痛苦,想要出家。后来又为他娶美人公主耶输陀罗为妻,生下孩子罗睺罗。
然而,这些依旧不曾留下佛陀。
佛陀离去于一个夜晚,去追寻解脱之道。
他与佛陀的经历又何其的像呢?
这世上,总有些人做有些事的时候,是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挡的。
世人不理解又何妨?
他日日夜夜念佛诵经,不仅为了自我超脱,也是为了赎罪。
他的祖辈与他,为了这江山,杀了太多的人了,造了太多的孽,以后他的儿子,他的子孙后代,依旧会造孽不休。
也为了超度董鄂氏和她的孩子。
愿天下因他与他祖辈、子孙辈而死者,得以往生极乐净土,无病无痛无灾,喜乐安康。
他的额娘以及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董鄂氏以及那个孩子早亡,心灰意冷之下出家。
可他后来无数次的想起佛陀,于是他清晰的认识到了,董鄂氏之于他,就如同耶输陀罗之于佛陀一样,是那根暂时将他们留在俗世的线。
可不论有没有她们,他们终究还是会出家的。
他自小到大,脑中千百次的感觉自己不该生活在皇宫那样的地方。
他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
他像个误入歧途的旅人,生活在错误的地方,那种孤寂与生疏感让他内心不安至极,日日夜夜啃咬他的内心,让他无法自处,所以他的脾气暴躁易怒。
这种暴躁易怒,在他翻阅佛经时,会消减很多。
他也在那样的平静中,不止一次的生出过出家的念头。
只是后来遇见了董鄂妃,姑且还算能说上几句话,他以为也许是之前的人不懂他的心,所以他才会有出家的念头。
他可以再等等的。
只是,也许他命中注定与佛有缘,他们的孩子与她都早早的死去。
于是,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线能够留下他——他的后妃与孩子并不需要他,他的额娘与他离心离德。
没了他,也许对他的额娘、后妃、孩子、臣子、江山这一切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
他在出家后,也曾生出过这样的念头,若不是她与孩子死的那般快,他或许会和佛陀当年一样,抛家弃子也一定要出家。
耶输陀罗和佛陀是累生累世的夫妻情分,又有孩子傍身。
可佛陀注定是要出家的,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他。
他想,他可能也是一样。
只是,她终究死得太早。他的猜测已无从知晓答案。
北平城中紫禁东,杨柳随风客已没。
瘦马枯藤红阳斜,辜负美人恩几重。
由来知晓大梦空,只恨醒来已太迟。
他起身,平静的将木鱼捡回来,放在惯常放的地方,又一颗一颗的捡起佛珠,用线串联,一百零八颗,依旧如常转动。
他并未用餐。
他持戒甚严,一日一餐,过午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