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慧禅师在冥冥中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双手合十,庄严的宣了一声:“阿弥陀佛,那便想着。”
“世间生灵各有来处,各归去处,檀越只要不行恶,做什么皆是可以的。”止慧禅师道。
“既然无一物,行不行恶便也不重要了。”乌玛禄故意道。
止慧禅师微微笑道:“虽无一物,又怎无一物。”
“多谢禅师。”乌玛禄双手合十行礼道。
云空未必空,欲洁何曾洁。幻中妄浮屠,于是亦为真。
乌玛禄又向止慧禅师请教了一些自己观看书籍时的疑惑,止慧禅师一一解答,颇为耐心。
末了,止慧禅师带了些许惋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乌玛禄不解道。
止慧禅师闭口不语。
乌玛禄笑道:“我是真想知道,禅师尽管说,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以人为镜,照看自身灰尘。”
比起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自觉自己寻常,只做得神秀禅师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那止慧禅师许久才道:“檀越聪慧通透,必有宿慧,贫僧平生罕见。论悟性,纵然溟波禅师也差上一些。只可惜……”
只可惜她是后宫妃嫔,入不得释门修行。
乌玛禄对此倒不以为意,笑了起来:“山门修行是修行,红尘炼心亦是修行。我若能为苍生讨得一分宽容,也不往我来世上一遭。”
她是个自私的人,她想要自己求得解脱逍遥,也想求得苍生安。
止慧禅师闻此言,心中触动,起身行礼:“贫僧为天下百姓谢檀越。”
止慧禅师并不怀疑她的话,她虽只是后宫女子,却也是这世间最尊贵的那批人,她若愿意为天下百姓讨得一两分宽容,那也是能做到的。
要知道,她这样的地位,指缝里露出一丁点儿,于寻常人家都是泼天的富贵。
他来,原本只是走个过场。
他流转儒道释三家,看遍里间利益勾杂,见尽了形形色色的人。
来上香求愿的,欲望满满,面目贪婪。
来求佛问道的,无不是带着贡高我慢之心。
他虽出家,亦在红尘中。
他难免被这种过去的经历蒙蔽了心,以为招溟波禅师入宫的女子也是如此,求得无非是身体康健,喜乐平安,又或是夫君爱宠,亡魂超度。
这世间千般愿万般求,求的也不过是内心欲望。
却不料,她的确是个心净的。
他虽略微惋惜,却早已修行到不为念转的境界,又道:“恩师为贫僧取法名止慧,便是恐物极必反。”
他虽未明说,不过乌玛禄已经听出他的意思,平静道:“我曾听闻,凡夫心随境转,圣人境随心转。慧与不慧,早夭或老亡……”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一拜:“多谢禅师。”
止慧禅师避开:“檀越心念开阔,乃自身之福,非贫僧功劳,不敢冒认。”
乌玛禄诚心诚意的又对着他拜了拜:“若无禅师,我或许要很久才能明白过来。庄子中,齐物我,大小,生死。一切终究是没什么不同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一切本无丧失。”
止慧禅师笑道:“正是如此,便如佛家所说的梵,正是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生不灭。”
“是了。”
两人相视一笑,多了几分心心相惜之意。
虽一为老者,一为少艾;一为释子,一为后妃;一个是几百年前的老僧,一个是几百年后的女子。
这一刻,他们心相近,便为知己,知己不为多,不为一切外物绊,只在乎所思所想是否相同。
都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
两人同坐,一个说得是广博大易,一个说得是清醒通透,两人各有所得,各觉自己修行之处有些不足的问题被补足。
房内随侍的二人,宝珠早早的就听不懂了,只做个哑巴,安静待着。
做下人的规矩,只有老实本分,主子吩咐的事能做到即可,听不懂这些就听不懂吧。
她想得开。
袁青青低着头,余光飞快的瞥了一眼。
她想不开。
她自觉自个儿已经是爹娘不按俗理养出来的女子,甚至她往往环视天下人,觉天下女子蠢钝未化,满脑子的脂粉绸缎,言之无物。
就连男子,也不过是侥幸识得几个字罢了,大多是酒囊饭袋,算不得什么。再说了,纵然得了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也就她那位祖宗,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作为他的后辈,她自个儿定也是不流俗物的。
哪怕是来了这宫中,她也不觉自己比这宫中后妃差。
从她打听来的消息看,宜妃蠢钝,荣惠二妃平庸,佟佳皇贵妃小家子气。
至于这位德妃,虽是后宫中顶顶爱看书的,没那些浮躁奢华的爱好,想来却也是不求甚解,不值得当回事。
袁青青时常觉得,她只是差个合适的机会出现在皇上面前,皇上虽时常来永和宫,却都不是什么好时机,做不到让皇上难忘。
她要做的是皇上爱宠的女子。
她本以为可以靠着自己的见识让皇上的青睐,如今听着德妃和这位禅师的对话,方才知晓自己和这位德妃之间有些差距,她眨了眨眼,暂且歇下了那样的心思。
屋中两人正说着,说到畅快处,不由抚掌。
李巧儿进来,快步走到宝珠身边,附耳说话。
屋外,琉璃正在同魏珠说话。
魏珠道:“姐姐怎么不在屋里伺候?”
“主子在和禅师论法,我出来吩咐素斋。”
魏珠哦了一声,笑道:“还是你们这儿好,安静。”
“主子养身子,又得了皇上允许,自然清静了些。”
魏珠笑眯眯道:“师父说师兄跟了个好主子,如今出宫享福去了,倒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琉璃正要说话,止慧禅师已经跟着宝珠出来了,宝珠、琉璃行礼后,恭送止慧禅师和魏珠离去。
这会儿,宝珠才上前道:“姐姐,那素斋还准备吗?”
琉璃道:“我现在叫人去撤。”
宝珠内心不安,她本就是个本分人,看琉璃这样,她怎么都不得劲儿:“我去我去。”
琉璃拦住她:“还是我去吧,主子罚我,总得有个样子。”
琉璃见她待自己好,也愿交付一二真心,便多说了两句:“你这些时日跟在主子身边,要多学多看,以后用的着呢。”
宝珠忙点头:“我记下了。”
琉璃下去吩咐小厨房的膳食。
宝珠回屋照顾乌玛禄去了。
乌玛禄眸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巧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觉出这屋中气氛有几分凝重。
袁青青却上前低声询问道:“主子要将今日论法感悟记下吗。”
乌玛禄闻言心中一动,叫袁青青研墨。
宝珠进屋见袁青青在准备,也只看了一眼,还是同她禀报了一声:“主子今日膳食一如往常?”
乌玛禄想了想摇头:“素斋半月,为那孩子祈福。”
她早该素斋为那孩子祈福的,只是那时候的她被孩子夭折的事冲毁了心志,无法正确做出反应,下意识钝化这种痛苦。
时至今日,她终于敢面对,才做出了她早该做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我虽素斋,你等膳食一如往常,不必苛责了下面人。”
宝珠忙行礼道:“主子心善。”
她退出去找琉璃商量了,琉璃才从小厨房出来,听她这般说,脑子里已经有了决断。
琉璃带着宝珠去了小厨房,对里间的御厨道:“主子明日起要食半月素斋为小格格祈福。”
那小厨房里的膳房总管上前问道:“那宫里送来的肉类……”
“主子心善,允你等三成。”琉璃道,“余下的送去赵公公那。”
赵公公即赵严,是乌玛禄得封德嫔时送来的八品首领太监,只是乌玛禄与孟得义认识更久,更知孟得义的品性一些,掌管太监事宜便交给了孟得义。
如今孟得义出宫为乌玛禄办事,内务府虽另送来了一位名为李善的八品首领太监,但如同那时一般,赵严比李善在永和宫待得更久,更熟知永和宫事宜,乌玛禄便让赵严为主,李善为辅,共管永和宫的小太监。
小厨房的膳房总管跟赵严也多有联系,闻言忙道:“我记住了,劳姑姑走这一遭了。”
琉璃是乌玛禄身边的掌宫宫女,宝珠也常在乌玛禄身边行走,哪是他能得罪的。
琉璃扫视了一眼小厨房里的五六个人,呵笑道:“主子心善,你等莫要做那欺主的奴才。否则主子饶了你们,我等也不会饶。”
几人忙道我等不敢。
二人出得门去,有人在背后唾了一口。
琉璃这会儿复又回来,说了一句:“今日的菜,烤鸭送去赵公公那边儿,他们人多;肉丝留着;余下那碟你自己看着办。”
小厨房的膳房总管忙道:“是是是,姑姑好走。”
等确定她们走了,膳房总管才松了一口气。
一男子唾道:“狂个什么劲儿。”
膳房总管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主子身边的人是你能说的!”
他嗤道:“你们给爷们儿记住了,主子屋里出来的猫儿狗啊的都比咱们尊贵,管管你们的嘴,仔细你们那张皮。”
他骂道:“爷们儿还想活,想死别连累我。”
他又缓了下来:“那碟肉菜一会儿大家伙分了吧。”
他还要给赵严送东西去,琢磨着等一切弄完了再去。
择菜的赵氏露着黄牙笑道:“我要是主子身边的人,我比她们还狂。”
小厨房里恢复了热闹。
琉璃带着宝珠找到了赵严,把事给他一说。
赵严作为宫里的老人,当即道:“主子心善啊,我定然让那群小东西好好感念主子的恩德。”
他又笑道:“倒是劳你走这一遭了。”
琉璃忙道:“不妨事,皆是为了主子。”
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开。
至于小厨房的膳房总管和赵严的勾兑,那都是后话了。
这会儿一切结束了,宝珠和琉璃回去,宝珠忍不住问道:“姐姐就不怕恶了他们?”
琉璃停住,侧首看着她:“主子要好名声,你也要好名声,你算个什么东西?”
琉璃觉着自己说得尖锐了些,便缓和了语气道:“咱们是主子的奴才,一心维护主子,给主子挣得几分脸面,叫下面念着主子的好就是。你又想主子看重,又想得他们喜欢,那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
宝珠默默的听着,后又问道:“就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么?”
琉璃看着她,一双眼锐利得很:“你吃着主子的,用着主子的,养条狗也没有这样吃里扒外的。”
宝珠听得难受,笑容都带了几分勉强。
琉璃叹了一口气,与她说道:“我还没被爹娘卖掉前,村子里有人养了只狗,那狗只听主人的话,后来有人喂过那条狗几次,它便不咬那个人了。”
她慢慢说道:“后来有一天,它主人和那人打架,让狗咬那个人,那狗没听。当晚,那条狗就被它主人炖了。”
“养狗尚是如此,何况咱们这些奴才呢?”琉璃拍了拍她的肩,“宝珠,我知道你善良,可你如今是主子身边的人,你若不能一心一意为主子考虑,主子又能容你到几时。”
“你可别忘了,你是怎么到主子身边的。”
宝珠心中一紧,想起了当初。
她来到主子身边时,琉璃与莲心早就随侍主子,她和皖烟她们只能做个屋外人。
后来莲心想要去储秀宫格格那里,打那之后,莲心就得了冷落,她才替了莲心,得以贴身伺候主子。
她那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很多,她恭敬的诚心诚意的向琉璃行礼:“多谢姐姐。”
她差点儿就犯了错,如果没有琉璃的提醒,她一定会步上莲心的后尘。
琉璃闻言不咸不淡道:“谢主子吧,若没有主子,我也不会手把手的提携教导你这些。”
宝珠诚心诚意道:“日后,我定为主子打算。”
听到宝珠这样说,琉璃知晓自己方才带她走这一遭的用处已达,便不再说什么,让她先回屋照顾主子。
屋中,待袁青青研得了墨,乌玛禄添饱了笔,提笔写下了一阙词:
不爱宫墙柳,只为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凭尔去,忍淹留。嫁与东风春不管,梅花落尽。雨霖铃。
望断天涯路,王孙胡不归。大江东去浪淘尽,英雄事,千古人。卧谈日高睡不足,南柯一梦。黄粱轻。
虽比不得那些诗词大家所作,倒也真真说出了她内心所想。
她运气好,没受他们那么多重压迫,可她依旧变了。
这世上,总以为非得抽筋扒皮拆骨,要眼睁睁明晃晃的叫人看见,才算是血腥残忍。
可谁都没有错儿,连恨都找不到人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面目全非,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让袁青青将此静置,待墨干了再收好。
袁青青依言而行,也看了这阙词,心里有些触动,可她只是不动声色的压下了那点儿触动。
宝珠进来后不久,素斋便上了。
两人伺候着乌玛禄用膳。
李巧儿和琉璃先下去用膳了。
这会儿,止慧禅师已经到了乾清宫,正值膳时,康熙留他用了膳。
膳后,康熙又问了几句话,方才道:“她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心中悲痛,只请禅师多为孩子超度。”
止慧禅师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是贫僧应做的。”
康熙又问道:“她与禅师聊了什么?”
“不过是几句佛偈。”止慧禅师道,“德妃娘娘对于佛经内容多有感悟,因此多问了几句。”
康熙看了他一会儿,不再问,让他下去了。
梁九功跟着出去,让身边小太监捧上白银二百两,道:“这是皇上为云居寺重建的一点儿心意,还请禅师不要客气。”
止慧禅师接下了,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便离去了。
梁九功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才反身进去。
乾清宫中,两个小太监将乌玛禄与止慧禅师二人对话的内容,大差不差的说与康熙知,中间自是有遗漏的。
这些小太监虽识得几个字,却也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待二人说完了,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便让他们下去。
其中一个小太监,突然想起来了,又道:“德主子还和禅师提了什么桃花,什么记来着。”
“桃花源记?”
“是。”另一个小太监也想起来了,“说了什么出不出去的话,什么出得去,出不去该怎么办。”
康熙看着他们。
他们二人心中叫苦:“奴才不记得了。”
康熙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梁九功见他脸色不好看,忙为他更换了一盏茶。
康熙聪慧,听到“桃花源记”,还有“出不去”这样的话时,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以为乌玛禄定然是想着离开紫禁城的事。
他虽知道乌玛禄今生已为他的妃,有了名分,除非死亡才可能出宫,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喜。
他打算冷她几日,想了一圈儿,想到佟佳皇贵妃和宜妃有孕,他也不打算搅扰。
想来想去,想到了孝昭皇后,孝昭皇后生前最是得体解语不过的,她那嫡妹也是个温柔得体善解人意的性子。
他最后前往了永寿宫。
梁九功先行一步叫人准备。
乌玛禄在冷了琉璃一个月后,才让她进屋继续伺候,琉璃越发规矩了。
乌玛禄看在眼中,心里有些难过,却也知晓这是必然,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琉璃复位后,一切依照往常,没什么改变,依旧尽心尽力。
乌玛禄觉自己矫情,几次欲言又止后,也就算了。
好在万琉哈柳烟这会儿常常来她宫中和她闲聊,也算是个打发。
她们无聊起来,也会下下棋,乌玛禄闲来无事,教了万琉哈柳烟下五子棋。
因乌玛禄借口是某本书中看来的逗趣儿法子,万琉哈柳烟也知晓她爱看书,并不觉有什么。
万琉哈柳烟第一次和她下的时候,笑道:“这倒比下棋简单许多。要下棋也是这样,我这样蠢笨的人也能下明白了。”
乌玛禄闻言笑道:“你我可都是臭棋篓子。”
万琉哈柳烟笑了一会儿,道:“我阿玛教我下过象棋,玛禄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下一下。”
乌玛禄捋了捋发:“和围棋比起来谁难一些。”
万琉哈柳烟想了想道:“围棋要难些吧,至少我下不明白。”
乌玛禄本就顺嘴一问,听她说完,也就应道:“那你下回拿象棋来教我。”
万琉哈柳烟应下了。
两人聊着闲白,不知道怎的,扯到了才子佳人的事上。
听万琉哈柳烟说完她一个远亲的事后,乌玛禄叹了一口气。
万琉哈柳烟家的那远亲,也是家里薄有田地,本想把自家女儿许个富贵人家,不知怎的,那女儿看上了个穷酸秀才,说是什么一夫一妻,必然只她一个,真心爱她,非要嫁过去。
不过那都是她进宫前的事了,现如今怎么样了,她倒不知道。
乌玛禄感叹道:“千金小姐口里的庶民生活,是占着一夫一妻的富贵生活。若真是说什么男耕女织,也不过是读过几本书,自觉得自己受得住。可她们受不住的。”
“她们不晓得她们这双花了大心思保养得宜的手会变得粗裂。”她以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出,“她们被几本写着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冲昏了头脑,以为什么状元夫人,以为蜜里调油,恩爱情长。却忘了从小看到大的宅院龌鹾,只见过妇人手段。却不知,男子心狠起来,杀妻灭子也是有的。”
万琉哈柳烟欲言又止,不知自己该不该打断,若她们还是当初的自己,她固然可以打断。
可如今,一个不过是个常在,一个是妃嫔。
她迟疑了。
只听乌玛禄继续道:“《三国演义》里写了刘安杀妻。早些年,明末时,连饭都吃不上。你瞧瞧那些史书里,都是易子而食,拆骨为炊。”
这话又说回来了,乌玛禄难免带了两分厌倦:“她们想的,是这个男人家中略有家底。却不知,富农家,尚且有两个小妾。只娶得起一妻的,又有典妻之事。”
“倒也不是说什么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的话,只是,人沦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都不介意吃人了,谁还在意你那几两情爱。”乌玛禄慢悠悠道,“细想来,她们也不过是仗着娘家的补贴。什么都想要,倒也是自私。”
乌玛禄想想还不够,又补了一句:“男子居于高位,为何要全你那一夫一妻的愿。那是你的,不是他的。”
她闲闲落下棋。
“倒也不必觉得有什么,那位则天顺圣皇后做皇帝时,面首也是不少的。”乌玛禄道,“想来,若是女子居于高位,因着社情,又或者因着自个儿,恐怕也少有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什么情啊爱的皆是虚妄。”乌玛禄懒得说了,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
“我原以为我是最跳脱,顽劣张狂不堪的。”万琉哈柳烟看着乌玛禄,“就连月月,也比你多了几分锐气。你才是那个再规矩本分不过的……”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反过来劝道:“倒是我走了眼。只是……玛禄,以后……你且改了吧。”
她让她改性情,免锐气,只求她能在宫里活着。
万琉哈柳烟想,也许是这样的,最规矩本分的人,皮下往往最是大逆不道。
大叛逆者,反而不会表露出特立独行的姿态。
万琉哈柳烟看着眼前人,再一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今日乌玛禄的这份话,她并不知道乌玛禄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甚至,在她眼中,乌玛禄在她们几个中,是对这宫中适应最好的。
她却不知道,乌玛禄早就知道,只有遵守小规则,才能违反更大的规则。
乌玛禄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接受不了自己的想法,倒也不失望,只道:“我不过胡乱识得几个字,乱想了些东西,和你话赶话到这儿了,以后自不会再说起。”
万琉哈柳烟闻言放心许多。
乌玛禄笑了笑,又同万琉哈柳烟讲起了宜妃有孕的事。
万琉哈柳烟感叹道:“我听说过她,说是最烂漫不过的性子,对身边人极好。虽有些任性,她宫里的人都喜欢她。”
最后落了定语:“是个好人。”
乌玛禄隐秘的审视着她,心里哀怜她。
万琉哈柳烟原本和宜妃是同个性子。
万琉哈柳烟是不受宠的宜妃,宜妃是受宠的万琉哈柳烟。
万琉哈柳烟倒不知道她这些想法,又和她说了会儿闲话再走。
她走后不久,过得几天,康熙才来了一趟。
康熙刚从五台山回来不久,又处理完了政事后才来,免不了晚了几天。
康熙坐下后同她说道:“今年避暑,本该带你去的,倒是委屈你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乌玛禄反而含笑劝他。
康熙听她这么说,又想起了之前的事,他握着她的手,叹道:“掌管六宫之权没能给你,委屈你了。”
“不委屈。”乌玛禄轻声道,“奴才本就不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做不得佟佳姐姐那般面面俱到。爷要真许了奴才,奴才也做不好,还不如如今呢。”
康熙知晓她聪慧,哪有什么做不好的,这会儿给自己台阶下,不由越发心怜她,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之间,总是沉默多于说话的时候。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乌玛禄开口道:“爷今年避暑,不如把奴才宫里的万琉哈常在一同带去,等她回来了,叫她说给奴才听,也好叫奴才听些新鲜。”
“也好。”康熙应下了。
长久的沉默后,乌玛禄试探的问道:“爷去看看佟佳姐姐吗?”
“要去。”康熙像是想了起来,“老四我让人教他读书,等明年尚书房筹办完,再叫他入里读书了。现如今你和皇贵妃都不方便,叫他读书,你们也省点儿力。”
如今皇子和格格,大多是各备了一些人,在各自宫中教,随着孩子增多,康熙觉着有个统一的读书去处也好。
乌玛禄对读书这件事是不反对的:“爷说得是,多读点儿书也没什么错。”
康熙闻言,难免孟浪道:“那爱妃读出了个什么名堂?”
“奴才也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翻过几页书,不求甚解,比不得爷博闻强识。”乌玛禄淡笑道,“爷就不要取笑奴才了。”
“我以为,这天底下的道理皆在书中,多读些书,总能明白些道理的。”康熙也只是略微提一提,并不在意,随后又问道,“太子这些日子来看过你吗?”
“前些日子来过。”
“那就好。”
两人实在无话可说,康熙先行离去。
琉璃不言不语,宝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
第98章
乌玛禄想了想道:“老四这孩子入学了,你瞧我库房里有什么好的文房四宝,给他送一套去。”
“是。”琉璃让宝珠去做这事儿了。
乌玛禄看在眼中,却什么都没说。
送去后,胤禛尚未散学,佟佳皇贵妃便替胤禛接下了,待他回来后才给了他。
胤禛看着文房四宝,疑惑不解道:“妈妈,我有你送我的。”
佟佳皇贵妃耐心道:“这是你额娘的一份心意。”
胤禛没听明白,却还是乖乖收下了。
一旁的莺哥端上了安胎药,佟佳皇贵妃喝了下去。
胤禛疑惑道:“妈妈还要喝多久。”
佟佳皇贵妃见他关心自己,含笑道:“快了快了。”
她招来他,摸了摸他的颊:“妈妈给你添个妹妹好不好。”
“好。”
莺哥在一旁笑道:“主子也真是的,万一是个阿哥呢。”
佟佳皇贵妃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让人端上来乳酪,亲手喂给胤禛吃。
待到六月,所有仪仗准备完毕,只待出宫北上避暑,一同出宫之人,有太皇太后、皇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
随行的还有宫中妃嫔五个。
分别是储秀宫格格赫舍里素真,咸福宫格格博尔济吉特宝音,常在万琉哈柳烟,常在魏见月,常在戴佳澄月。
康熙本打算带钮祜禄云清一同避暑,哪知派太医请脉时,得出了其有孕的消息,也就作罢。
一路北上,一片平坦,辽阔无际的原野上,野兽成群,虽有侍卫驱赶,康熙也生了狂性。
中途遇见鹿群,康熙叫人取来弓箭,一箭射去,一鹿毙命,让侍卫扛过来后,断尾之后再用盐腌。沿途遇见榛树,他下马亲自挑选榛子果实。
随后让人快马加鞭把鹿肉和榛子果实送回紫禁城,进奉给太后。
出来一趟,他在紫禁城待着的憋闷气好了许多,免不了生出了豪迈之气。
他吟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太皇太后在轿銮里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含笑。
他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比他皇父那时开心很多。
这样就很好,随他吧。
太皇太后侧首看着外面的景色,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一样的辽阔无垠,少年少女们会在敖包相会,五彩绸、经幡、布条将敖包装饰的更美。
那达慕大会上,最骁勇的男儿会得到最多少女的青睐。
她也曾畅想过等自己长大了,会喜欢哪个英勇的少年郎。
她十三岁被家族嫁出去后,她就不想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