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低头,将她拽入怀中时,便?知道这是?姜循。
他警惕地看着上方的张寂和简简,而怀里的美人似被吓得瑟瑟发抖,偏拿恐惧当掩饰,侧过头,红唇轻擦过江鹭的脖颈:“挟持我走?。”
江鹭一顿。
张寂的剑朝下旋来,江鹭毫不?犹豫地扣住姜循长颈。美人发出一声低呼,江鹭感觉到她的发抖。
江鹭哑声:“再过来我杀了她。”
玲珑的声音及时从马车中急促传出:“简简,救娘子?!”
简简为难非常——怎么救?
姜循真笨,为什么要跑出来?
而这迟疑片刻,那贼人便?扣压着姜循后退,飞上巷子?墙头,转身?逃走?。
小吏们疾呼:“快追!”
简简毫不?犹豫跟上,张寂则迟疑地看眼马车。
车门?不?开,车中姜循那个?侍女玲珑十分懂事:“张指挥使,你快救我们娘子?呀。我在这里没事的。”
汗珠悬在张寂眼睫上。
他虽觉得马车有异,虽觉得姜循半夜出门?奇怪,虽觉得马车到现?在都不?开门?很可以,虽听出马车中的呼气声不?太对……但是?姜循是?恶人所胁,不?可不?救。
张寂一走?,车中两个?娘子?才如瘫痪般,松了口气。
玲珑和姜芜大眼瞪小眼。
玲珑:“大娘子?要不?要出去……”
姜芜犹豫片刻,小声:“万一张寂又回来呢?再等等,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和循循的关系。”
她垂下眼,目有阴郁。
世人皆觉得她和姜循天生是?敌人,事实?上二女确实?天然对立。姜家,太子?,都觉得她们关系差劲……就让他们那么以为吧,他们不?明白姜芜和姜循的关系,才对二女的计划有利。
江鹭手臂箍着姜循,在寒夜中飞檐走?壁。
他既不?想?挟持他人,也不?想?和姜循扯上关系。所以身?后人稍微被落一段距离,江鹭便?想?丢下姜循。
然而他怀里的小娘子?太有主意了。
她好像察觉他的意动,偏过脸和他说话,鼻息再一次拂到他颈间,激得他周身?微僵、呼吸稍悸。
姜循低声:“郎君,往左边巷子?走?。我熟悉东京街巷方位。”
姜循又道:“郎君不?要伤害我,我帮郎君逃到安全地方。”
身?后脚步声又跟上,江鹭立刻抱着姜循再次上墙。
靠着姜循的指路,他们绕外城,穿汴河石桥,过夹道杨柳,在厢坊间反复穿梭,江鹭将身?后追兵越撇越远。
江鹭身?上伤严重,血越流越多,汗珠凝在睫毛上。但他呼吸丝毫不?乱,姜循被他抱在怀中,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被挟持……
她虽有片刻走?神,却仍准确地为江鹭指路:“上树。”
终于,后方彻底没有了脚步声,代表江鹭今夜安全了。但江鹭踩到地上的水洼,忽感觉到熟悉。他抬起头,发现?两边巷陌高墙后,有一家府邸粉墙鸳瓦,朱户兽环——
是?姜循的府邸。
是?他夜探过的、姜循从曹生仇人那里买来的府邸。
姜循……竟把他引到她府邸中来了?
莫非要瓮中捉鳖?
江鹭一瞬间呼吸急促,全身?肌肉紧绷。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姜循,姜循在这一刻拧身?,朝他怀抱的方向转来。她借着他失血过多的功夫,抬手便?朝他脸上的皂布抓去。
姜循少有地低柔温顺:“阿鹭。”
江鹭揽她腰肢的手臂骤紧。
他只偏了下脸,面?上的皂布便?被姜循摘了去,露出了一张秀白的脸。
姜循仰望着他。
江鹭淡漠警惕。
天上无月,府邸前?门?的灯笼叮咣相撞。
静谧下,被挟持的美人露出一丝释然的笑:“阿鹭,真的是?你。我好担心自?己帮错了人。”
江鹭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面?对姜循的迷魂汤,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理会。
但是?她猜出今夜他所为……江鹭低头思考间,手腕被她轻轻勾住。
他推开她手。
他不?看她,却听到她说:“别担心,简简是?笨蛋,不?会猜到我把你引回了家。张寂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了解你,更不?会猜到……至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我们甩开张寂那么久,不?是?因为张寂追不?上带着一个?人的挟持犯,而是?因为他必然去布兵,在大半个?东京外城中布线来捉拿你。以你如今的伤势,你躲不?掉。不?如跟我进府,让我帮你上药。”
江鹭沉默。
他不?信姜循的甜言蜜语,但他信她的猜测——因他也是?那般想?的。
他如今伤重,走?不?出去,只好跟姜循进她府邸。
江鹭没有在姜循这里见到一个?侍女仆从。
姜循虽坏,认真做事时却是?靠谱的——她轻声为江鹭指路,江鹭抱着她跳入她的寝舍中时,仆从皆眠,猫绕梁转。
到了寝舍,青帐静雅,炉香清幽。一丛杏花从窗口探入,青涩花瓣沾上照台前?摆着的胭脂盒。此地到处都是?未嫁娘子?存在的痕迹,江鹭僵站在一面?挂着山水翎毛的墙下,面?壁思过,动也不?动。
到了自?己的地盘,姜循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为今夜自?己的表现?洋洋得意,语气中带一丝笑:“坐呀,阿鹭。你又不?是?没有来过这里。”
江鹭猛地侧过脸看她。
他站姿挺拔,面?色苍白,眸子?色泽在烛火映照下,好像更浅了些。
他终于说了今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别叫我‘阿鹭’。”
姜循凝望着他。
她避过这个?矛盾,轻声:“我帮你上药。”
江鹭:“不?必。”
姜循见他随意在闺房外间的一张小榻上坐下,坐姿紧绷端正,目不?斜视,压根不?朝里间看一眼。他闭上目,似乎打?算这么坐下去,稍微恢复些体力?就离开。
姜循听到闭眼的小世子?轻声:“你不?必管我,天亮前?我会离去。算我欠你一次。”
姜循幽声:“那可不?行。你是?男我为女,你我同处一室,我怕你见我貌美,欲行不?轨,我却反抗不?了。”
江鹭一滞。
他闭着的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眼皮下眼珠微动。
他似想?说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恶劣,不?想?与她饶舌,便?当做没听到,继续闭目养神。
姜循站在原处看他,微微蹙起了眉。
这可不?行。
她带他回来,是?要施恩于他,可不?是?为了和他撇清界限的。
曾经是?她不?想?与他有所关联,如今,她偏偏要和小世子?藕断丝连。
姜循思索片刻,进了内舍。
江鹭虽闭着目,却耳听八方。
他并不?想?听,但若自?行封闭五感,只怕敌人到了府邸外,他也发现?不?了。犹豫之下,他只能听着内舍传来的窸窣衣料摩擦——
他绷着下巴。
乌黑凌乱的发丝遮掩下,耳际却一点点泛红。
倏地,江鹭听到那小娘子?的脚步声离开内舍,朝外间走?来。他心跳变快,重新僵住身?体严阵以待,打?定主意,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姜循捧着药箱从内间走?出。
短短两息功夫,她已经换了一身?轻软单薄的纱裙,拿着纱布与药膏出来了。
她站到榻前?,低头端详他片刻。
他不?理会,她自?行上榻,跪坐于他身?畔。
闭眼的小世子?呼吸声丝毫不?乱,甚至打?起了小呼噜,好像要她相信他已经睡熟一样。
姜循莞尔。
她觉得他实?在好玩……比东京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好玩啊。
姜循盯着江鹭被血染黑的劲衣,盯着他额上的冷汗。俊美的小世子?被伤成这样,她当日?骗他时也没有伤他皮相……她心中涌起一些恼意,无缘无故。
她将灯台放于一旁,在榻上跪着俯下身?。她一点点弯腰,观察他的神色。她贴着他耳,一缕发丝撩到他脸畔。
姜循轻声:“阿鹭,我帮你上药,脱衣吧。”
小世子?当然不?理会她,靠坐在榻角,垂着脸盘腿而坐,呼噜声都不?停。
姜循敬佩他的耐性——美人当怀,他也不?要。
但她同样不?缺耐性。
姜循俯眼看他:“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身?体。”
烛火晃在屏风上,江鹭刻意的小呼噜声停了。
在她的戏谑目光下,脸色苍白、耳际滚烫的江鹭,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
江鹭:“你说什么。”
他声音清凉微厉,像是?冰河下的暗流,隐有威胁:“再说一遍。”
江鹭撑在凭几上的手肘一磕,微痛。
他毫不?怀疑,在?自己?身在?建康府当着小世子的?那些年,在?姜循化名阿宁戏弄他的?那半年,他恪守礼法,应当绝无可能在?她面前褪衣挽袖,露出任何不?雅之状。
若真?有一次,那必然只有一次可能——
那一年,江南诸州连月大雨,泄洪决堤。江鹭作为南康府世子,协助当地父母官,援护百姓。他连日奔波于山间田垄,帮百姓搬家,督促军士重修堤坝。
那时候,阿宁跟在?他身边。是阿宁说见不?得百姓受苦,背了一段书,说她虽然体弱,但未必无用。阿宁的?善良打动了江鹭,江鹭便让她一同?随行。
有一日,江鹭跟着军士堵洪时,为救人受了点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人前一径平淡,但是阿宁看了出来。
那夜,二人在?山脚边的?猎人留下的?木屋借宿时,阿宁便让他褪衣,找了屋中?留着的?药箱,说帮他上药。
江鹭踟蹰。
彼时他与阿宁尚无太?多情意,二人不?过主仆关系,最多加上萍水相逢的?救人者与被救者的?关系。阿宁虽是侍女,却未有婚配,他怎好唐突?
阿宁颇为灵慧,看出他的?犹豫,她抿唇笑:“我眼睛蒙上布,绝不?会毁了二郎清白。”
江鹭自然不?是怕自己?清白被误。但再说下去,未免显得他迂腐,又伤阿宁的?心。
于是,一截汗巾雪白无比,被江鹭郑重系在?阿宁的?眼睛上。
无月无星,雨声如溪。二人独处一室,江鹭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他系好汗巾,盯着少女眼蒙白纱、跪于身前的?模样,蓦然一瞬,心间细细密密浮起些怪异情绪,只觉得这样做不?好。
阿宁在?黑暗中?柔声催促:“二郎,脱衣吧。”
江鹭更觉后悔。
可他仍沉默着,缓缓褪下外?衫,整齐地叠于一侧。他寻着后退的?念头?,阿宁静静跪着,却像是洞察他的?想法一样——她手摸索着朝前探,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胸膛。
他一言不?发,只是僵硬。
阿宁局促,脸颊染霞:“我弄伤你了吗?”
蒙着白纱的?少女乌发粉衫,唇瓣嫣红。此处何其幽黑,她身形羸弱楚楚如玉,仰着头?的?模样,如同?黑暗中?唯一泠泠的?月光。
屋外?雨水潺潺,空气中?残留着泥土混着花香的?清新又浑浊的?气息。屋内,阿宁仰着脸,在?他的?沉默中?,摸索着碰触到他的?手臂……
她轻轻握住之时,低着头?的?江鹭睫毛微微颤抖,心中?如同?被一根针突兀地刺一下。他不?痛,却生出茫茫然的?酥麻之意。
他第一次认真?看阿宁,发现阿宁皎洁稚嫩,生得十分清丽。她像雨夜一株滴着水的?山茶花,饱满垂坠,芬芳满室。
他脸上的?绯意,在?她窸窸窣窣的?动作下,从耳际烧到了大半张脸上。
那是江鹭唯一在?姜循面前褪衣的?时候,江鹭那时确保她看不?到,但是此刻姜循忽然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江鹭想起了那一夜。
或许阿宁是山茶花,但姜循必然是食人花。
江鹭扣住她手腕。
姜循本虚跪着,他一扯之下,她便被拽到了他身前。烛火和屏风上的?梅花重叠到一处,屏风上的?两个人影亦交叠。姜循侧过脸时看到,心头?一恍。
她鼻尖即将撞到他胸前时,皙白手腕被他的?力道相托,她稳稳地被迫停住了。
美人眉目如春,乌黑鬓发间的?簪子朝下坠着,快要晃下去。黑发托着雪白的?鹅蛋脸,到处莹莹一片。
一时间,江鹭的?目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落到哪里。他感觉多年前那夜宛如被针刺的?古怪情愫,又烧了起来。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微颤。
姜循将他的?异常,理解为小世子的?愤怒。
她盯他片刻,噗嗤笑出来,声音因笑而显得几分沙哑微倦:“我逗你的?。我能看清什?么?那汗巾,不?是你亲自系的?吗?我没武功,没内力,我能看清什?么?”
江鹭垂着的?睫毛向上轻轻挑一下。
他沉默着,要松开她手腕时,姜循反手,手指微屈,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她语气轻柔而无奈:“别闹别扭了,阿鹭。让我帮你上药吧——你难道想被他们抓到弱点吗?你想明日被张寂追上,却在?他手里走不?了两招便被捉到吗?我只是帮你上药,又不?是给你下毒——你难道怕我?”
她最后的?挑衅,激起了江鹭很少的?那点儿胜负欲。
他怕她?
他当然不?可能怕他——心虚的?做坏事的?是她,他有什?么在?意的?。
沉默中?,幽火下,江鹭静静地摘了腰带,取下玉佩,放平刀鞘。他要褪衣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隔三?年。
时光也许改变一些东西,也许她从未变过。
姜循见他停住,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轻晃着,她的?语气玩味非常:“怎么,又要蒙我眼睛?”
江鹭淡漠:“我没那么矫情。”
他刷地扯开了衣领,衣袍褪至臂弯间。他再一层层剥开雪白中?衣,缓缓的?,他胸膛被打出的?淤青、手臂被刀砍出来的?血迹,便如雪中?墨画般,铺展在?姜循面前。
姜循眸子微微晃一下。
郎君如此俊朗。
多年来,她见惯太?多男子,但只有江鹭的?容色,会让她生出惊艳感。而他褪下那些遮掩后,骨肉匀称的?身体宛如泠泠山间清雪……
姜循手指轻轻点过去。
他肌肉微缩。
姜循喃声:“张寂真?狠啊。”
江鹭瞥她一眼。
她眼睛看的?是他的?身体,口上说的?却是他臂上的?血……江鹭怀疑,她真?的?关心他流血了吗?
姜循见好就收,柔柔道:“我帮你上药,疼的?话就叫出来。”
江鹭:“……”
他古怪目光落到她身上,但他终究不?想和她牵扯太?多,便保持着沉默。
也许,让姜循帮忙上药,并?不?是个好主意。
江鹭武功太?好了,他不?去看不?去感受,依然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她手指每一次按到自己?身上时,他只根据力度,都能猜到她是怎么敷药的?。
闺房中?有娘子身上的?香气。
她跪于他身畔,那股香气便更浓郁了些。
一层层,一遍遍。
她的?气息见缝插针,诱捕他,洗刷他。江鹭后背一点点僵硬,战栗感如夜兽般在?他体内蛰伏、苏醒。他要花很大精力,去克制自己?不?感受、不?看她。
而他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曾经相似的?那一夜——
那时是她蒙着眼,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雨水滴答落窗,破败半扇窗晃悠悠。他知道应该克制,他也克制了,但是幽暗中?肆无忌惮的?凝视,确实带去了一些快意。
那时他多么年少。
她又眉目如画,娇憨可亲,体弱却心善……他在?黑暗中?看她为自己?上药,看她手摸错地方……他好是尴尬:“你弄错地方了。”
而今……姜循的?手指碰到他伤口,她心肠很快地撩了撩。
江鹭忍无可忍:“你看不?见伤在?哪里吗?”
姜循顿一顿。
她淡定自若,手中?的?纱布挪了位置。她毫不?心虚:“我见阿鹭你不?说话,疑心自己?在?拿着假人练习。我忍不?住试一试假人会不?会有感觉嘛……阿鹭,你不?会生气吧?”
她垂着眼,微微挑起眼尾。
那是怎样的?神情……钩子一般。
江鹭下巴微绷。
他生出了后悔。
他想让她上药,果然是错误选择。
正如当年——
少年江鹭在?雨声连连的?猎人屋舍中?,看蒙眼少女因弄错位置而面颊绯红,他也生出后悔。
他不?得不?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去碰自己?的?伤口。
少女指尖微微发抖。
她手有潮意。
那夜明明那样凉,她手中?的?汗,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江鹭恍神间,听到姜循幽静的?声音:“阿鹭,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你在?计什?么时?你为什?么总在?计时?”
江鹭猛地从记忆中?回神,他顺着姜循的?话去看——他右手搭在?膝头?,不?自觉地敲击,一下又一下,和心脏跳动同?样快慢……这落在?姜循眼中?,她自然以为他在?计时。
就好像前几日雨花台的?凉亭中?,他手指敲在?棋盘边,她也以为他在?计时。
江鹭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几年,自己?每次紧张时,就会这样……
他强迫自己?停下了手指。
姜循疑惑抬头?。
她眼睛乌黑漆然,却在?此夜烛火下,燃着一重清光,美丽非常。
江鹭道:“和你无关。”
姜循蹙眉,她笑一笑:“你再说一下?”
她手中?的?纱布,从他臂上伤口挪开,轻飘飘地拂向他胸膛,痒意连连。她状似无意地在?他胸前拨弄,她手指朝他前面的?绯红小珠抹去……
江鹭扣住了她手腕。
江鹭微厉:“姜娘子,这就是你说的?‘上药’?”
姜循被他扣着,丝毫不?慌。她并?没有笑,眼中?神色很张扬无谓:“我自然在?上药。但是我也不?想自己?的?好意,被人压根不?在?意。不?想我问什?么,在?有人眼中?,都像在?刺探什?么一样……”
她眼中?浮现一重雾色。
她没有一点失神的?模样。
她就顶着那张雪白冷艳的?面孔,平平静静,一点虚伪表情也懒得摆出:“你总提防我,我也很伤心。”
江鹭:“……”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认命。
罢了,他不?想多生事端。
江鹭松开了她的?手,他低下头?,淡声:“在?战场上救人留下来的?习惯。”
姜循停顿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姜循:“什?么战场会有这种习惯?”
江鹭平静道:“有朋友死了,尸体要烧掉。我想抢过来,对面人太?多了,我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得抢时间,得计时,得算好每一种可能……我只要算错一次时间,就会害得我的?朋友尸骨无存。”
姜循怔然。
她抬头?看他:“你爹让你上战场杀海寇吗?你爹没给你多派兵士?”
江鹭不?想多说:“算是吧。”
他垂下脸,压抑着自己?手指的?颤动,睫毛微微跳——
身体的?记忆难以控制,肌肉的?痛意刻骨铭心。
那一年,江鹭为了夺回凉城那些将士的?尸体,和朝廷周旋、和阿鲁国?周旋……他一具具尸体去搬,他一个个人去找。
他在?昏昏漠海中?翻遍尸骨,每一次看到死人,他都又怕又恨。血路漫长不?见归途,他走不?下去,他却必须走下去。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了。南康王一天十二道信要他回去,凉城的?罪在?朝廷邸报里一天比一天严重。江鹭徘徊在?凉城,宛如傀儡僵尸,不?知何去何从。
直到在?晨曦中?的?乱葬岗中?,他救下了段枫,段枫还有一口气。江鹭那时候的?欣喜若狂,绝望与欢喜,要如何诉说……
姜循不?冷不?热道:“你爹真?是狠心。”
江鹭回过神。
他低头?看她。
姜循一边用纱布为他束住伤口,一边凉声:“你爹对你一向狠。不?管你吃多少苦,他都觉得只要你能成为顶天立地好儿郎,都是应该的?。”
江鹭怔怔看她。
她语气像是为他抱不?平……
可姜循怎会为他抱不?平呢?以前那些关心……不?都是假的?,不?都是做戏吗?
姜循不?经意抬头?,见到他正低头?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上。
他眉目依然清润,带抹凌厉之色。他春水般的?眼眸中?,那股敌意却褪了。他看她的?眼神,隔着一重火一重雾,濛濛无比……像是春日的?晨曦,雨天的?嫩芽。
姜循心间一跳。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她蒙着眼为他上药,被他的?手指握住。那时的?紧张,与此时……
江鹭轻声:“要换胸膛了吧?”
姜循咬起唇,轻轻应了声。
他便扯起袍衫,拢住肩头?,好像怕多露出一点肌肤……
姜循不?甘自己?的?恍惚,心口生出一点带着遗憾的?叹息感。
她继续为他上药,药膏擦到掌心,她在?他心口轻轻推拿。药膏有些烫,她掌心却冰凉,推拿间,他心跳跳得厉害。但他本人一动不?动,低头?盘坐,宛如洁白圣子。
空气燥热。
气氛尴尬。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屏蔽多余情绪,专注于上药。
姜循余光看到小世子修长脖颈,颈上微滚的?喉结。
她手指生汗。
她忍不?住心里埋怨:江鹭真?是一个麻烦的?人。
如果江鹭可以用一个吻,一张床来解决,那便好了。
如果他沉迷于她的?美色,他对旧情忿忿难平,他对她念念不?忘……她都可以用那段旧情做文章,将他骗上榻,让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不?得不?为她办事。
可惜他不?是。
他是高山上的?明月,暗夜中?的?白鹭。
旧情难平,他却无意和她多纠缠,甚至想躲着她……
为什?么呢?
因为“高洁”吗?
高洁的?人,都这么的?……讨人厌吗?
姜循手下用力,按压伤口间,再次扯动他的?伤势。但他一言不?发,只心跳加速一分,姜循回过神,放轻动作时,心中?不?禁浮起一丝古怪的?不?平之意。
……今夜走神的?次数太?多了。
循循啊,这不?应该是你。
静下来的?姜循,贴着江鹭的?身,她垂首偏脸间,玉白簪子摇摇欲坠,江鹭盯着她那根快要掉下的?玉簪。
姜循轻声:“我在?东京有些朋友,有些势力。和我合作的?话,像今夜这种被人追逐的?戏码,应该会少很多。”
江鹭眉心一跳。
姜循手指清清凉凉,抵在?他心口。她缓缓抬脸,眼睛却垂下,留给他余地:“我想要的?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
他起身便要走。
姜循按住他手,朝前迎一步。她快要贴上他敞开衣襟的?胸膛,他看到她抬起眼,目有哀求:“阿鹭,别走。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章淞死了,主考官空下来,盯着的?人好多。与其让给别人,为什?么我们不?合作呢?
“你不?是想让段枫进枢密院吗?主考官不?是自己?人,你的?这位门客,怎么登上合适官位?如今陛下不?理事,朝中?大事都是太?子和大臣们一起决策……登科后的?才子们何去何从,若有人帮忙说话,那就简单很多了。”
江鹭半晌,冷眼看她:“你知道我今夜在?做什?么。在?马车出来时,你就想好了。你如何能知道?你对开封府很熟?”
……他好敏锐,好聪明。
姜循心里叹口气。她知道的?远比他多,却被他一点点试出来。
姜循唇角笑意加深,半真?半假:“我只有猜测——阿鹭,你不?与我合作的?话,我只有猜测。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只有你我开始合作,我们互相才能知道啊……”
江鹭低下眼,不?言不?语。
他判断着她的?话,猜测着她的?用意。
他今夜是去夜探开封府。姜循顶多知道这些,她能猜出他是为曹生而去的?吗?如果她猜到了,那这件事便有趣了——
她怎么知道曹生被关在?哪里?
要么她认识开封府的?高官,要么她一直在?留意曹生。
如果她留意曹生,那她留意的?,是写?下那篇名文的?曹生呢,还是在?户部贪墨的?乔世安……两种不?同?的?身份,代表不?同?的?讯号。
江鹭思量间,姜循终于为他包好纱布,为他上好了药。
她见他垂目静思,心中?不?禁有些爱他这般模样。
姜循低头?整理药箱,余光见他盘腿端坐、乌发拂面。她忽地凑过去,脸靠近他。
他似惊讶,身子柔韧极好,朝后仰一下,对上她鼻尖。
姜循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迎上他光华微晃的?眼瞳。她语调轻轻柔柔,却带抹戏谑:“阿鹭,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真?的?看到了。”
她说完便起身果断走。
她退得飞快,江鹭反应同?样快。
他欲拉她手腕,她早有提防地手朝后背。江鹭抬手扣住她腰,姜循一怔。
她腰肢纤纤,一手可握,可在?宽大纱衣下难以看出。江鹭一握之下,便拦住了她腰。
他同?样一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掩饰自己?心跳在?一瞬间的?悸动,面色平稳地将她扣紧,将她拖拽了回来。
姜循与他别着一口气。
她被拽回去时,本倚着他力道,会稳稳坐好。但她偏偏身子一晃,“哎呀”一声后,跌入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鼻尖蹭到他心口,肌肤莹润,一腔药香。
她感觉到他扣着自己?腰肢的?手微发烫。
但姜循没多思量,江鹭便不?计较这种姿势,他低下头?,发丝擦过她脸颊。乌睫下,他俯下的?呼吸温热,让人心头?发颤。
轻若羽毛,撩她心弦。
姜循绷直腰背,听他问:“看到什?么?”
姜循停了一下,才倚着他,偏脸朝向他,垂首含笑:“看到你不?想被看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