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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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声音微冰:“你想?试探什么?”
姜循啧啧:“我才懒得试探。我也不骗你,我知道乔世安在开封府天牢。太好了,我的目标也是他,我也要找乔世安。现在便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勾着眼?,语调更慢:“你是想?救他出牢,还是杀了他呢?”
江鹭猛一下抬起头。
他盯着面前的屏风,开始后悔自己多此一举竖了屏风。
他不想?与姜循当面多说话,可这屏风却让他看不到姜循的表情。这场合作,从一开始,便充满试探和利用,你来我往进?退两难……与陌生人的合作有?何区别?
但是无可否认,江鹭沉寂的死水一般的心,在姜循的言笑中一点点活了起来,疯狂跳跃了起来。
面对一个自己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恶女,这种自伤一样的刺激与痛意,让江鹭清醒十分。
江鹭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跳,与此同时,他平静地编着瞎话:“我要杀乔世安。他和我一个朋友有?些债务纠纷,我朋友托我来要债。”
姜循悠声:“看来是人命债了。”
江鹭搭在膝上的手指僵硬,他看着屏风上美人的影子。他如临大敌,心脏在试探中滚热,周身血液倒流。
直到姜循说:“太好了,看来我们目的一致——阿鹭,我也要杀乔世安。”
江鹭眼?皮一跳。
他虽松了口气,却心中生起疑惑。他想?到张寂说,姜循有?一个厉害的友人叶白?,在开封府中当官。
江鹭平声静气:“姜娘子既要杀一个犯人,找你那?位朋友便是,何必与我合作?”
姜循:“乔世安犯了死罪,今年秋便会问斩。我确实想?他死,但在他死之前,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些东西。而你说的我的朋友……”
姜循叹口气,垂下眼?,失落幽怨:“上面的人就是怕他假公徇私,都把?他调出东京外巡去了。若是他再贸然插手,恐怕都无法在东京待下去了。我需要一个不畏惧开封府、不怕权势的贵人,来助我得势啊。”
她暗示江鹭就是她在等的人。
但是她的话落到江鹭耳中……
江鹭:“叶白??”
姜循心一颤,微有?不自在,她轻轻“嗯”了一声。
江鹭陷入自己的深思,没听出姜循的心虚异常。他唇角浮起一丝笑,低语:“原来我是第二选择。”
姜循立即柔柔改口:“我那?友人与我萍水相逢,哪里比得上我和阿鹭之间的真挚情谊。行事万千,但凡能选阿鹭,我都不会选他人。”
江鹭不信她一个字。
她的好听话在他耳边过,他如今听得麻木,竟然一点波澜都生不起来。
他对她早已死心,知道她没有?心,便越是听她恭维自己,越是觉得烦闷……江鹭打断她的好听话,道:“你想?从乔世安那?里知道什么?”
姜循不再斜倚,坐了起来。
她也是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此时坐于屏风前,典雅之姿,如同古画上的仕女图。
她知道江鹭对自己提防太多,自己若是多多隐瞒,他抱着猜忌之心,这场合作恐怕不会愉快。
她必须给出一些实话,必须博得江鹭的好感。
而她实在太懂如何博江鹭好感了——
姜循说:“你知道乔世安为何入牢吗?告诉你说他在哪里的人,是不是说乔世安贪墨太多,才进?了牢?那?都是笑话——他只是一个吏员,贪墨再多,能高过那?些真正大官吗?何况,大魏律法,从未有?因?贪墨而处死的道理。他纵是贪墨,也应该被判流放,而不是被悄悄关在天牢中,不让任何人知道。”
江鹭:“我打听了一些消息。乔世安在贪墨过程中,似乎害了他人性命。他身上本就有?案底,死罪也是正常的。”
姜循垂下眼?:“为了家人而手刃仇敌,这算死罪?中途不小心多杀旁人,反正我也要弄死他了。”
江鹭被她的歪理滞住,他目光顿锐:“……你所?住府邸的原主人,因?欺凌乔世安家人而被乔世安状告,被判流放。你这么说,似乎是告诉我,那?家被流放的人在途中,就被乔世安杀了?”
姜循讶然:“原来你不知道啊?”
她茫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来查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和笨蛋联手?”
江鹭警告:“姜循,别太过分!”
姜循轻轻一声笑,隔着屏风,如一根纤软羽毛,在江鹭心头轻轻一撩,又快速收回。
她果?然在逗他,逗弄一句后,不管江鹭如何敛神?静气,姜循兀自说了下去:
“乔世安真正得罪的,是诸多高官。他身在户部,触及了不少?账簿,在收账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纠葛。那?些官员和豪强勾结,圈地、买地,收田盖房……乔世安确实有?些本事,户部多少?人待过那?个位置,都没发现的问题,被他发现了。但这个问题涉及的官员太多官位太高,他如果?不知变通,便必须死。”
江鹭突然道:“孔益。”
姜循挑了下眉。
她听到江鹭说:“去年秋冬,孔家所?犯之案,就是被当替罪羊,推出来的,对么?
“你杀了孔益,却无人过问,甚至没一个人找你问疑点……这便说明,孔家之罪,是被你口中那?些高官一起定罪的。孔家没了,所?有?人才安全。我原以?为你是为太子办事,原来背后有?这么些纠纷。”
“啪啪。”
清脆两声鼓掌,来自屏风后的姜循。
姜循起身,朝屏风走来,靠在屏风木栏上,一边拍掌,一边嘲弄般地夸奖江鹭:“恭喜阿鹭,朝东京的浊水走得更近一步,更容易把?自己淹死了。”
江鹭蹙眉。
他淡声:“你好好说话,坐回去。”
姜循偏不坐回去,她心中有?鬼,却也有?自己的目的。她倚着屏风,任由自己纤影投映,不信江鹭一点心不动。
姜循慢吞吞:“现在好了,有?阿鹭相助,我有?法子把?那?些高官拉下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推举杜一平做主考官吗?因?为杜一平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就是御史中丞。他有?弹劾百官之权,他本来就对豪强圈地深恶痛绝。
“如今他到了明面上,所?有?高官在春闱中,都会和杜一平打交道。阿鹭你本事这么厉害,如果?我为你开了开封府大门,你能否从乔世安嘴里撬出名字,撬出证据?这些证据给了杜一平,杜一平就会弹劾那?些官员。”
江鹭愕然半晌。
他这才明白?,姜循那?时推举杜一平的原因?。
而那?日回去后,江鹭也去查了杜一平到底是谁——原来他真的对这个名字耳熟。因?为杜一平,正是他爹要他相看的杜嫣容的兄长。
江鹭:“你认识杜一平?你拿杜一平当引子?杜一平得罪这些官,他怎么办?”
姜循似笑非笑:“怎么,心疼了?”
江鹭:“……?”
……谁?
他应该心疼谁?
姜循却没多纠缠这个,淡声:“这本就是杜一平身为御史中丞的职务。若能把?证据给他,他本就应弹劾。他何去何从,用得着你操心?你若是心软,何必淌这潭浑水?”
江鹭冷漠:“我并非心软。我只是担心,杜一平得罪你口中的百官,他还能主持得了春闱吗?”
姜循柔声:“人家是前宰相的儿子,杜大人会保人家儿子,一场春闱,还是主持得了的。而我做的事,杜一平说不定举手相迎,喜不自胜。你又犹豫什么?你不是想?让段枫入什么枢密院吗?你和我达成?了这桩交易,杜一平感激你我二人,说不定直接送出好处来。有?主考官推举,你那?门客想?去哪里不能去?”
房中紫烟袅袅,江鹭许久不言。
姜循靠着屏风,垂着眼?,看屏风上所?映的郎君轩昂之姿。
她鬼使神?差地伸指轻轻沿着那?人的轮廓勾勒。她提笔画了一下,突然一僵,觉得自己魔怔。她正要挪开手指,却见?江鹭好像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蓦地偏头,鼻梁在屏风上映出一道漂亮的影子。
真好看。
姜循抵在屏风上的手指跳了一下。
下一刻,她见?江鹭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站了起来,似乎想?走两步活动腿脚。但他这么一起身,修身翩然挪动,正好和姜循手指勾勒的影像岔开了。
姜循:“……”
她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她原本不想?画,此时还偏要画了。不管他在屏风那?一头怎么走,姜循都抵着屏风,用自己的手指,徐徐勾勒郎君的影子。
手指没有?点水,屏风上必然留不下痕迹。
烛火耀耀,屏风左右的男女各怀鬼胎。
江鹭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他暗道不好,知道自己耳畔必然又开始滚烫。他忙遏制自己的不受控,逼自己冷静。他侧过肩不看那?屏风,思索姜循的话。
江鹭轻声:“弹劾官员,对你有?什么好处?”
姜循柔柔道:“为什么我就非要好处?还天地清明,让不当位者?下地狱,我难道就不能是一腔正义吗?”
江鹭懒得搭理她。
江鹭低着头,半晌,他忽然回头,目光笔直地看向屏风。隔着一屏布,他目光灼灼似要刺伤她:
“姜娘子,你在对付太子。”
姜循心中起伏,为他的敏锐。
她不言不语,虚虚实实地在屏风上作画。
江鹭踱步,思路越来越清晰:“你要杜一平弹劾该弹劾的官员,是因?那?些官员原本弹劾不了。乔世安被关在天牢中,你动不了手,是因?为投鼠忌器,你无法在太子眼?皮下和乔世安联络,你需要多一个外人加入此局,帮你做你原本想?做的事。
“孔家满门抄斩,是因?孔家是太子推出去的替罪羊。太子和百官们达成?了协议,推一个孔家出去,推一个乔世安出去,封住所?有?人的口。但你不满意,你要乔世安张嘴说话。
“如我所?料无差,你在太子身边待了那?么久,你对太子身边的事必然心中有?些数。你既然敢邀我入局,便说明你几乎确定杜一平会弹劾的官员中,一定有?太子这一派的重臣。你要让太子势力大损。”
她的大半计划,被他道出。
姜循头抵着冰凉屏风,一言不发,目蕴风暴,摧枯拉朽。
她垂着的眼?看到江鹭走过来,看到他站到了屏风那?一头。只隔着一张布,二人面对面,身影交错相缠。
江鹭缓缓伸手,抵在屏风上。
江鹭眼?睛一点点扬起,眼?中有?了一些分外细微的情绪,灼灼地看着屏风上的美人纤影。
他心跳一点点加剧,扣在屏风上的手指都忍不住发抖。
江鹭喃喃自语:“你和太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江鹭开始对一切产生了怀疑,开始对自己笃定的姜循离开自己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她说是权势,可若不是权势,她有?其他的理由,那?她对他……她、她……若是事后太子发现是她使计,她怎么办?
屏风后的姜循低笑。
这场屏风捉影的游戏,她玩够了。
“哗——”一声巨响。
姜循刷地拉开屏风,从屏风后步出。水墨散开,画屏上的一道影子瞬间变成?活色生香的佳人,佳人步来,乌发委腰,眉眼?冷冽。江鹭一动不动,看着她朝自己逼近。
姜循掀起眼?皮,眼?眸既安静,又于安静中,透出煌煌魅火。野火燎原,火凤凰自其中苏醒,在姜循望向江鹭的一瞬,轰然燃烧向江鹭,吞没江鹭:
“我和太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你之间……”
他背脊生汗,心血沸腾,手指发麻。他在她的靠近之下,站得更为僵硬笔直。
而姜循终是站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宛如毒蛇:“有?夺爱之恨。”
姜循垂脸,乌发贴颊,几分癫狂:“阿鹭,他从你身边抢走我,你不想?报仇,不想?报复他吗?”
她在他僵硬时,大袖掠飞,一下子扑入他怀中。
在他反应过来前,美人偏脸睨他,红唇艳艳,香气焚他:“怎么,是我不配吗?还是你不敢呢?”
美人蛇。
食人花。
江鹭脑中警钟长鸣,短短一息,他将?所?有?带着毒的词想?一遍,全安在姜循身上。
他知道自己不甘。
她也猜他不甘。
她用他的不甘来试探他,想?要他为她所?用。
江鹭低头,盯着怀里“假嘤”的小娘子。乌发雪肤,慧黠灵动,张口便是谎言。郎君垂在身畔的手指颤颤,下巴绷得紧张,克制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这么美丽。
却又这么可恨。
……可难道他江鹭便是那?般好相与的?
没了屏风相阻,烛火照在窗上,窗上也映出一双璧人的剪影。
姜循扑入他怀中,感觉到几分魂魄飘荡的迷离感。她恍惚着猜这是自己旧日情愫在作怪,又是这种无用的情感在扰乱她。她心里哼一哼,把?多余情愫排除,正要再装一装,忽感觉到江鹭俯脸。
他气息清凉,没有?灼热感,却在那?一瞬间,让她一僵,指尖生出短暂的酥麻感。
但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语:“那?是夺爱之恨吗?那?不是你……喜新厌旧,薄情善诱吗?”
姜循一怔。
江鹭:“我便是那?么肤浅,你用引诱其他男子的方法对我,我便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相信你所?有?的谎话鬼话,被你牵着鼻子走,指哪打哪,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你也是用这招,对付太子,对付张寂,或是你那?个友人?
“你又以?为你是什么?世上的女子千千万,美人虽少?亦不是世间仅你一人,我凭什么要回头?”
姜循的脸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扣住她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被他那?样扣着抱离地面,脚尖离地时,姜循觉得耻辱,她愕然仰头,望进?他的眼?睛中。那?星子一样的光华让她迷恋,她看痴时,江鹭抓着她手臂,将?她推出他怀抱。
姜循偏眼?瞪他。
他耳际已经?一派通红,可他长立间,风姿明净,那?矜贵模样,真是可恨。江鹭不受她激,还警告她:“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你是知道的。
“姜娘子,下不为例。你若再靠近我,我必会动手,你且试试。”
姜循冷冷看着他,忽而笑,如同发誓:“你总有?一日会后悔。”
江鹭袖子垂地,如同对敌一样迎战她,袖中掌心血痂好像又在痛了。但他仍身姿挺拔,发乌睫浓,人如月下青松,岿然冷睨这发疯小娘子:“我不会。”
这一夜,不算没有?收获。
二人敲定大势,只余下一些小细节。
比如在那?番戏弄之后,江鹭离她一丈远,站到了窗边。姜循意兴阑珊,坐在贵妃榻旁,支颌盯他,思考着对付他的新法子,却也没凑过去。
江鹭说:“听闻你昔日助叶郎君登科及第,不是是否为真?我的门客也有?些需要,你能相助吗?”
姜循目光落到江鹭俊俏的脸上。
她斜坐榻边,闻言起兴:“你那?门客和你一样好看,我当然愿意的啊。让他夜里来找我吧,我为他留扇门。”
江鹭一瞬间想?到姜循又要将?对付自己的手段用在段枫身上。她好像很爱美色,又对男子游刃有?余。她用她自己的美貌当武器,说抱就抱……段三?哥身体弱,岂能受得了?
别白?白?被她吓出重病,卧床不起……耽误了春闱!
江鹭立刻说:“你想?他读什么,看什么,背什么,告诉我便是。我转告给他,你们却不必见?面。”
姜循意味深长地看他。
江鹭当做不知。
姜循趁机提要求:“那?我也要些好处……唔,你帮我查查阿娅是不是从你们南边卖来的。还有?,小世子既然要夜夜找我,不如教我武艺好不好?”
她目有?阴霾:“下次再有?人挑衅我,我直接出手。”
他一个要求,她就两个。江鹭看到她眼?中杀气,颇不认同:“……你要杀人?”
姜循噗嗤笑:“哎呀,我逗你的。学学武嘛,就像你以?前……”
江鹭飞快打断,不让她忆往昔:“我不会夜夜来。”
他站起身,人到窗前,已打算走了,回头乜她一眼?:“我还没决定与你合作。”
这下不解的人,换姜循了——她以?为他们谈好了。
她脸色不快:“江鹭,你敢玩我?”
江鹭目中浮起一丝笑。
他在此时,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不想?见?到她总在欺骗、说谎,在他面前语气低柔地做戏,她杀气腾腾地睥睨他,这才是真正的姜循。
江鹭淡声:“你告诉我的乔世安和大官们之间的苟且,我要自己查一番。你满嘴谎言,我不能信你。若是你没骗我,我自会来找你。”
他要走了。
他又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疑惑,手扶在窗棂上,回头看向那?披衣郁郁的姜循。
江鹭迟疑:“我记得,多年前,你身边不是有?个侍女吗?怎么这一次入东京,我没见?过你那?个好友?”
在江鹭的记忆中,姜循身边一直有?一个女子。那?女子陪她一起入南康王府当侍女,又在姜循假死离开王府后,那?女子也失踪了。
江鹭没有?过多关注过阿宁身边的侍女。但是那?女子确实消失了。
……连阿宁都“死而复生”了,那?侍女却没有?。
姜循眨眼?。她脸上浮起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回答得很轻:“她死了。”
江鹭一怔:“……抱歉。”
小世子的眼?睛干净清寒,又有?看透人心的本事,姜循偏过脸,躲过他的凝望。
在江鹭起疑前,姜循转了话题道:“你自去查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吧,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合作的。不过阿鹭,我当年那?样对你,最近几日我思前想?后,觉得我十分对不起你。越是每日见?你,我越是愧疚……
“阿鹭,不如你让我帮你做件大事,来还债吧。你我之间的旧账一笔清除,才合作得更安心,不是吗?”
她半真半假,既是真的想?还清债务,又是想?试探江鹭找乔世安的真正目的——骗鬼的帮朋友讨债,江鹭随口说的话,姜循可从来没信过。
而江鹭也不受她激。
他俯眼?深深看她一样,眉目清隽,平声静气:“不必总想?还债的事,我暂时不用你还。告辞。”
他跳出窗子,如白?鸟入夜。姜循快走几步追到窗前,探身朝外,只看到披着斗篷的小世子在墙头跳跃,快速离开。这一次,他身手俊俏的,连简简都没有?惊动。
姜循凝望着江鹭的背影,慢慢咬起了唇。
……江鹭学坏了。
她开始忐忑了。
他至今不让她还清债务,只能说明……他所?图甚大。
他到底想?要她用什么来还债呢?她怕他胃口太大,她还不起。
这一夜,江鹭想?着屏风上的人影,屏风后的拥抱,姜循话中透露的巨大信息,辗转难眠;姜循想?着江鹭想?和自己进?行的合作,江鹭要她还的债,一样辗转难眠。
但江鹭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等到了次日天亮,他洗漱时才想?起来,他忘了试探她找张寂私会的原因?了。不过她既然找他合作,应该不会转头找张寂……了吧?

内廷福宁殿中,青白釉狻猊熏炉置于屏风外,烟香缕缕盘空,白雾弥漫。
偶听外面檐角三两点雨声,伴着新发芽的春花,颇为清静安宁。
大?内宦梁禄回了殿外宫人的话,又向熏炉中重新添了香片。他年纪大了,两鬓早白,只这么点儿动作便腰酸腿胀,佝偻着腰返回内殿,看官家是否安眠。
内殿帐子低垂,到处昏昏一派,梁禄仍一眼?看到那睡在龙榻上的半老枯槁男人睁着眼?,不知在出?什么神。
梁禄忙奔过去,跪于榻下脚踏边。他去摸皇帝的脉搏,又试皇帝的体温,才笑道:“官家今日?精神足,醒得早,可见身体正一日?日?康复。官家要不要用过早膳,请太?医局的人来看看?”
皇帝在他的服侍下坐起来,披着发,发白大?半,多是干枯。皇帝双颊无肉,眼?窝深陷,可见疲惫苍老。
皇帝道:“朕的身体,朕明白,心?神衰竭嘛,油尽灯枯……不用太?医局那帮人来糊弄。多活一日?,是苍天体恤朕一日?。”
梁禄跟随他大?半辈子,闻言不禁酸楚,眼?眶已?红,微有哽咽:“官家为了大?魏江山,殚精竭虑……辛苦了。”
皇帝侧过脸,问他:“你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是长乐来了吗?”
早些年,皇帝膝下也有儿有女?,儿女?双全。但随着公主们嫁人,皇子们残的残,死的死,贬为庶人的当庶人,如今宫里还健全的,只有一个太?子暮逊,皇幼女?暮灵竹。
太?子此时应该在早朝,不可能来向皇帝请安。皇帝口中的“长乐”,指的自然是年仅十四的长乐公主,暮灵竹。
梁禄看到皇帝浑浊眼?神透出?期待的光,甚至忍不住探头朝殿外看,心?中更觉唏嘘:早年皇帝哪里在乎这些伦理亲情。只是年级大?了,身边空荡荡的,才能记起这么一个小公主。
小公主是被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她母亲原来在宫斗中得罪人,被贬去冷宫,后来死在了那里,只留下一个暮灵竹。
皇帝两年前中风,膝下孤寂,这才想起暮灵竹。好?在暮灵竹命硬,没在冷宫中被折磨死,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皇帝想起她的年龄。如今作为宫中仅存的未嫁公主,暮灵竹也算有了风光。
且小公主孝顺,每天都会来向皇帝请安,大?半时间陪着皇帝。皇帝年纪大?了,越发疼爱这幺女?,父子二人一时间和?乐融融。
只是今日?嘛——
梁禄笑:“昨夜下了雨,长乐公主玩雨玩了半宿,后半夜就病了。今日?她奶嬷嬷过来请安,说长乐公主想来,但怕给官家过了病气,硬被人看住了。且过几天公主病好?了,再?来陪官家。”
皇帝嗔笑:“我哪用得着她陪?让她好?好?养病就是。真是小孩子脾气啊,还玩雨……”
他失笑间,又朝梁禄瞥了一眼?。
梁禄明白他的意思,低声:“方才奴婢在外回话的人,是南康世?子江鹭。江世?子自来了东京,这已?经?是他来请安的第五次了……”
皇帝沉默。
梁禄观察他的脸色,喃喃自语道:“小世?子自然孝顺,只是不知他这是自己要来,还是听南康王的话来。”
皇帝阴晴不定道:“他这是试探朕病得严重不严重,还能不能守住江山。”
梁禄默然。
年轻时皇帝和?南康王结为义兄弟,一坐明堂,一守江山,也传为佳话。但随着皇帝年纪大?,过往那些情谊如刀,日?日?在心?间琢磨,难免会琢磨出?几分疑心?。
好?在南康王大?约明白皇帝的猜忌,与东京的往来越来越少,后来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请安,已?经?没了任何私下交际。皇帝又心?有余力不足,朝政大?事尚且要交给太?子和?大?臣共治,又哪里管得上一个南康王?
只是今年江世?子反常地入京,让皇帝寝食难安……
皇帝靠着榻柱,闭眼?沉思许久,问太?子最近在忙什么,大?臣们在忙什么,江鹭又做了什么。
他听梁禄说太?子积极拉拢江鹭,唇角泛起一丝凉笑。
皇帝道:“他太?着急了。他只是储君,世?子也仅是世?子,世?子还没当上王,还做不了东南诸州郡的主呢……现在拉拢,太?早了。”
梁禄斟酌:“那不如让世?子祝寿后,早日?离京回去……”
皇帝:“不。”
他睁开眼?,眼?中涣散的目光聚集,变得幽邃起来:“这正是对逊儿的一次磨砺。无论是朝臣还是异性王,只有压住他们,我儿才能登临大?统,不负祖宗。
“……改日?小世?子再?来请安,就让他进来吧。朕也好?多年没见过南康王了,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养得如何了……”
梁禄心?中有些同情太?子,低低应了,又随着皇帝的话,笑着描述自己见到的江世?子:
“小世?子啊,比南康王要女?相一些,应是随了他母亲。小世?子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江鹭风姿甚美,如玉如松。
他撑着一把伞,和?一个子矮小的男人,弯弯曲曲绕了很多路,走进了一个巷子。
和?他同行?的这个男人,是牙人。东京城西这边的大?半屋宅,都经?他的手,或租赁或买卖。牙人今日?的心?情不太?好?,因为天刚亮,这位俊逸得不像话的年轻郎君便找上他,说自己朋友去年在牙人这里买了房,至今却没见到房子。
江鹭说自己朋友出?城做生意去了,而自己进城赶考,人生地不熟,想到朋友买的房子,便来管牙人要房。
牙人脸都被气扭曲了:如此胡搅蛮缠,是欺负人?哪有连地契房契都没有,空口白牙就来要房的?谁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真是假。
但江鹭准确描述出?了曹生,或者应该叫“乔世?安”的男人的长相:“三?十出?头,相貌斯文?,左眼?比右眼?稍大?一点,右眉毛里有颗痣……”
牙人一径说不认识、没见过,但听到“一颗痣”时,牙人神色停顿一下,似回忆起了什么。
江鹭便垂着眼?,分外肯定:“你见过他。”
牙人自然否认。
但江鹭通身气质清致,又有一身好?武功,牙人苦不堪言:“你那朋友,我就算见过,但他肯定没买过房……他肯定就是过来问了问,人就走了。”
江鹭说:“有簿子记录吗?”
牙人被纠缠得烦,又不敢得罪人,闻言如同得到拯救,赶紧说:“有有有,我带你去积善寺,我这边买卖房子,都在积善寺典座那里做个见证。”
江鹭便跟着牙人,来这巷子找积善寺的典座。
江鹭自然没什么朋友,也不是要买房。他只是听了姜循的话,去查乔世?安没入狱前的踪迹。他发现乔世?安明明有房,却到处找牙人问房,便怀疑乔世?安追着这条线,查到了一些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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