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 by伊人睽睽
伊人睽睽  发于:2024年0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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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指出:“你蒙着眼。”
姜循眨眼:“雨飘进窗子,弄湿汗巾了。你太?紧张,又不?肯多看,总是低头?走神……阿鹭,你告诉我,你当夜,在?走神想什?么?”
江鹭盯着她的?笑靥,渐渐意识到:姜循最会哄人。
无论?真?假,无论?当年或现在?,她循循善诱,真?假参半,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而他听到她又在?骗他,竟然毫不?意外?,这真?让他心情复杂。
江鹭眼中?似有什?么在?流动:“你又骗了我?”
姜循仰头?轻笑:“怎么,小世子高贵,不?能被骗?”
他没说什?么,只目光潋滟。郎君眼如一波清湖,湖水清清泠泠,似要照入她心头?,映照她的?神魂,收拢她的?一切。
姜循心一跳,微有慌乱。
姜循只浅浅逗弄一下,便见好就收。她笑吟吟:“好啦,我不?玩了——送你一个消息吧,这几日碰到张寂,躲着他一些。要是应付不?了,就往我身边走吧。他在?我面前不?好多事的?。”
她说完便又要起身走。
但是江鹭没有松开扣她腰肢的?手。
江鹭贴着她脸,垂着的?浓长睫毛向上轻轻掀,明而澈的?眼睛凝视她:“躲着张寂?你觉得,是我杀了章淞,对么?
“他为何在?你面前不?好多事?你们除了‘青梅竹马’,难道还有别的?关系?”
姜循浅笑。
她朝他眨眼,狡黠柔声:“阿鹭,你猜呀。
“你告诉我你当年那夜,在?走神什?么,我就告诉你,张寂为何见到我便心虚。”
她明艳秀丽,勾着眼看她。
江鹭冷漠:“放肆。你还与我谈条件?”
他骤然松开搂她腰肢的?手,姜循冷哼一声,起身便走。没想到她的?簪子勾到了他的?衣领,姜循没注意,江鹭却一下子发现。
他完全不?想和她牵扯,便暗自运内力,指间一弹,轻轻打向她簪子。他本意是扯断簪子和衣领的?勾扯,不?想她的?簪子本就摇摇欲坠,他一番动作下,那簪子自美人乌云般的?发间脱落,朝他怀中?跌来。
她的?乌发另有发带相束,并?未散下。
簪子“叮咣”落入江鹭怀中?。
这一瞬,烛火照身,衣容半敞。江鹭分明什?么也没做,却盯着那根簪子,背脊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汗。
“江鹭!”
他听到女子的?娇斥声。
江鹭抬起脸。
屋中?烛火昏暗,姜循没有看到他膝上衣袍间的?那枚女式玉簪。她只恼火盯着他:“我去睡了。”
江鹭定定看着她,目若幽火。
他淡而轻:“嗯。”
姜循在?他的?眼神下,生出不?自在?。她踟蹰半晌,寻思自己?是否要加把火时,忽看到他脸颊有些泛红。但她才要细看,他便别过了脸。
姜循心中?也有一腔傲意:他以为她想看他?
姜循转身便走。
江鹭低头?,看着膝头?的?簪子。
窗口一隙光流入室,木兰花样式的?玉簪上,缠着几根女子头?发。浓黑,幽秘,发丝如密密蛛网,铺天盖地地缠向他……
鬼使神差,他没有叫住她,把簪子还回去。
姜循心头?浮起一些微妙的?失落——失落很少,她可以自控;明日有别的?戏要登场,她得养精蓄锐,没功夫和小世子再玩了。
今夜已经功德圆满。
从那日雨花台,到今夜上药,她一遍遍和江鹭说话,一点点卸下江鹭对自己?的?防备与厌恶。她不?停地诱拐他——
只要再添一把火,江鹭便应当会做出选择。与她合作,才是最好的?。
姜循撩拨完江鹭后,睡去内间。
她毫无压力,丝毫不?觉得与他共室很危险。她甚至巴不?得他为美色所惑,但他果真?没有做出一点出格举动。
姜循怅然入睡。
她睡前想着明日该如何哄骗江鹭。
外?间的?江鹭,听到里间姜娘子平稳下去的?呼吸,才放松精神。
他坐在?外?间榻上,靠墙独坐。一片幽黑中?,他看着窗棂,长久不?语——
屋外?下过雨,空气凉湿。
风拂玄衣,和雨湿汗巾没什?么区别。十九岁的?江鹭此时静坐,与十六岁的?他,静坐着看少女入眠,没什?么区别。
快天亮时,江鹭翻墙,离开了姜循府邸。
他没有趁她睡着去搜这家府邸前主人的?线索,他清晨走在?杏花簌簌地街巷间,袖中?藏着的?簪子贴着手臂,像一根针,时时刻刻地扎他一下。
不?痛,却存在?感强烈。
就好像当年那夜,他心口隐秘藏着的?那根针。
姜循问他当年失神什?么。
他今夜为谁而失眠,当年便为谁而失神——
当年他想,心猿意马便心猿意马吧。以后和阿宁成亲,娶了阿宁,雨夜蒙眼上药的?唐突便不?算唐突了。
今夜他想,他不?想和她走得近,他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危险。可如果她的?条件真?的?诱人,他难道要放弃吗?
……他得想想。

天?亮,城门甫开,市廛间行人虽不多,却秩序井然。
辰时,开封府的吏员、张寂,各自前来姜循府邸,探查姜娘子是否回?来,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姜循。
此时江鹭早已不知何时离去。
姜循故作迷茫地编谎言,说贼人打晕了她,她醒来,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姜循不安地询问小?吏,问开封府能不能派卫士来保护她。
开封府的吏员为难地答应下来,又?嘀咕“好奇怪的劫狱贼人”。
张寂则是目光幽幽地看姜循。他不信她一个字,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张寂离开姜循府邸,先?去参加朝会。朝会结束后,他前去开封府,配合开封府满城通缉贼人。
外城望春门前,街衢闹市间行人渐渐熙攘,开封府多了很?多吏员在街头贴通告。官吏们将昨夜的情况描绘得?何其凶险,又?一家家、一户户地搜查恶人。
吏员们高声?:“车马都停下来!配合我们检查,任何车轿不能离开厢坊!”
张寂不是开封府的官员,他见他们已有安排,便转身离开。但张寂要离开拥挤人群时,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在一家药铺前,衣裙秋白的妙龄娘子被挤出人流。那娘子提着一包药,被人推搡,随波逐流间,发?间牙梳在日光下闪着莹白的光,光华流转,衬她娇怯眉目。
她差点要被人推倒时,一只?手从后递来,在她肩上轻轻搭一下,帮她稳住身形。
小?娘子回?头,正是姜芜。
姜芜看到张寂,恍了片刻。他上过朝后,此时换了一身皂罗衫,仪姿甚美。张寂朝她走来,眉目分明,鬓如点墨,与?昨夜的凛冽杀神形象决然不同。
自然,他不知她昨日看到了。
姜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仰起脸看他。佳人额发?被风吹扬,见到他分明欢喜,却仅是抿唇,神色恰到好处:“师兄。”
张寂应一声?后,抬目四顾。
他余光看到乱糟糟的巷口停着的马车——开封府封了所?有厢坊,姜家马车不能挪动,玲珑在那辆马车中待了一晚。
为何姜芜会出现在这?里?
张寂:“你怎么在这?里?”
姜芜低头,无措地用手绕了一下罗带:“我为娘出门拿药,程大夫的药最对娘的病症……但是官府搜查马车,不让马车走动,我怕娘等得?急,只?好弃车,想自己走回?去。”
张寂扬眉:“数里地,你要走回?去?走到天?黑?”
姜芜羞窘,面颊微白。她笨拙地转移话题:“师兄怎么在这?里?是办差吗?”
张寂盯着她乌灵轻眨的眼睛。
他压下心中那抹怀疑,道?:“我送你回?去。”
姜芜轻轻应了一声?。
她跟着张寂出人群,车水马龙间,张寂发?现身后人跟得?远了。他回?过头,见姜芜又?被困在人流间。她正看开封府的吏员们凶巴巴地呵斥一家百姓,借着查贼人的罪名,把那户人家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闹事惹得?百姓围观。
姜芜就站在那里看。
张寂皱眉,他见不得?百姓被欺。他在小?吏不耐动手前,上前制止,呵斥他们办差没有章法,质问他们长官何在。
一场闹剧下来,在百姓的质疑和感激中,张寂终于出了人潮,后背微微汗湿。他抬头寻人,看到姜芜一直站在那里,幽幽静静地看着这?里。
日光下,她的眼眸过黑,几分怜悯自伤之下,不见一点光华。
张寂怔住——这?不应是软弱无比的姜芜会有的眼神。
但他也许看错了。
他走过去时,姜芜又?是那副敬佩的、仰望他的模样,羞赧浅笑。
张寂:“你方才为何停下来看他们?”
姜芜轻声?细语:“我在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呀。”
她在他眸子微缩下,抬头望着他,有些害羞地笑:“这?是我偷看师兄给?我爹的卷宗上写的……我给?我爹奉茶时看到的,师兄的文章写得?真好。我爹让我学习……我就偷看了。”
她怯怯问:“你不生气吧?”
当今大魏,重文轻武。然文难救世,武可止灾。
少年时的张寂弃文从武,向?姜太傅行跪礼后,转身去参加武考。
他走得?决然坚定,任太傅如何斥他目光浅短,他也不悔。他厌倦了文人斟酌利弊,想习武保护天?下人。然而张寂从了武,才知道?自己少时的愿望多么天?真。
他护不住所?有人,守不了所?有愿。他甚至不能在一家宅院中,让姜氏二女和平共处。
这?世间人情复杂的因果和恩怨,岂是文武就可分辨的?
他自觉在做正确的事,可若是伤到本不应伤到的人,他当真是对的吗?
一年年,一月月。张寂被时岁和朝廷倾轧一日日碾磨,他可曾记得?自己的当年?
当年——
少年张寂只?给?姜太傅写了一封他为何要那般做的信。
那信,被太傅收在书房。也许姜芜,当真看过。
巷边角落,张寂低着头,怔怔看着姜芜。
不远处,玲珑隔着车帘,看姜芜与?张寂渐行渐远。
玲珑看得?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见到的姜大娘子:那时,刚进姜家的大娘子开心于新的身份,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做凤凰。她虽柔弱,却也有喜怒哀乐,会仇视抢走自己身份的姜循,会怨恼爹娘多年来对自己的不问不管,会痛恨自己的不通文墨。
那时大娘子闻风落泪,观花低怅;每日忧郁,每夜幽怨……
谁能想得?到,三年后,姜芜会变化这?样大呢?
……人在时光中的变化,总是有些他人不知的缘故的。
玲珑放下帘子,心生怅然。她想到姜循曾问她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那么,怎样的人生,算好呢?
玲珑不再想下去了。
对了,张寂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娘子的嫌疑应该解除了。玲珑得?找到简简、赶紧回?府,看姜循是否回?府,是否安全;昨夜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娘子。
张寂一直记得?姜芜那句“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的话。
那日她的话让他触动,他怔愣当场,好像第一天?认识姜芜,见到姜芜柔弱皮色下不同寻常的一面。
张寂这?样思量时,忽被一个老臣激动的声?音惊醒——
“此人绝不能当主考官!他胸无点墨,在翰林院才待了不足五年!这?样的人当主考官,只?会误人子弟,让天?下学子笑话!”
张寂抬起眼,看到两边坐着的唾沫横飞的老臣,还有坐在左右两边首位上的太子暮逊、宰相赵铭和,以及,坐在最末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与?太子党相对的那一派,在大皇子死后,便以宰相赵铭和为首。今日,这?位老臣面色严肃地坐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华发?生鬓,满脸沟壑,盯着太子一方臣子的一言一行。
张寂意兴阑珊,听?着他们吵。
他对主考官由谁出任没兴趣,他是作为章淞案子的审讯官坐在此间的。这?些大臣从朝会吵到下朝,又?被拉来东宫继续吵……张寂左耳进,右耳出。
比起他们,他更在意的人,是江鹭。
江鹭无官职,本不应在这?里。但太子将人拉过来,对面大臣出于某些考虑,并未发?难于江鹭的多事,而更关注于与?太子一方的争吵。
张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怎么,小?世子也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和江鹭有何关系?或是……章淞的死,让小?世子很?关心?
江鹭垂着脸,似与?张寂一般游离在外,却到底坐在此处,没有中途退席。
双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脖子粗红。
在气氛僵凝,两边暴躁大臣几乎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道?女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殿下、诸公?,请喝茶消消气,再忙碌公?务吧。”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发?现垂着眼的小?世子,在此时,睫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似乎想要抬头。
但江鹭没有抬头。
张寂心里叹气——姜循,又?是姜循。
自然只?能是姜循。
寻常女子没有资格来此,更没资格在此时插话。只?有姜循敢在此时出现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许可。
太子撑额偏头,看着姜循带侍女们从屏风后步出。
今日的姜循着黛蓝春衫,素白披帛。她没有私下的肆意时,垂眸敛目间,这?身妆容让她显得?端庄秀致,一派贤淑,当真是未来太子妃的典范。
炉上紫烟不紧不慢地飘,姜循望着太子和诸公?:“今年开春,新茶刚来,我正好烧了些新瓷盏,请诸公?试茶。”
时下世人附庸风雅,人人爱茶。
众大臣正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体贴,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赵铭和目光锋锐,不苟言笑。侍女为他奉茶,他也没有多给?一眼。
江鹭同样没抬头,但他关注着此间所?有动向?。他发?现前来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从一开始,就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看。那个方向?,是张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涌动间的微妙不必多说,茶盏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一声?,打破了这?短暂静谧。姜循随声?望去,见是那老臣赵铭和。
赵铭和向?来不喜她:“朝臣议事,岂容你一介女流多舌?还不下去。”
老鳏夫。
姜循心里将他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议事,本当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却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没有说得?太尖锐。
同一时间,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尽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张寂。侍女要擦过江鹭身边时,忽然被什么一绊,手中所?端杯盏快要摔出。
侍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旁边突兀伸来一只?骨节漂亮的手,稳住了盘中的杯盏,将那杯洒出一些的茶水接了过去。
侍女迷瞪看去,见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争执间,小?世子面容清润昳丽,朝闯祸的侍女轻轻“嘘”一声?,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寻麻烦。
侍女被江鹭的容色惊艳,踟蹰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说把这?盏茶给?张指挥使?,应当是因这?是第一杯新茶,而张指挥使?是她师兄的缘故。但此时这?盏茶洒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过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冲世子抱歉一笑,去为下一位端茶。
而江鹭收了那副温润模样,垂着眼打开茶盖,检查这?杯茶的异样。茶沫自然,水雾蒸腾,清液湛湛。奇怪,问题在哪里?
同时,他侧耳倾听?姜循和人的论战。
姜循正立在一众男子中间,站姿娴静放松,眼角上挑的弧度却如薄刃般,刺向?在场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过嘛,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纵是大人们废寝忘食,殿下下午却还有其他事务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们多事且无能,平白耽误时间。
有大臣色变:“你!”
又?一大臣说:“姜娘子牙尖嘴利,原来姜太傅就是这?样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来不讲事实,只?看纲常?”
她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不和大臣们讲什么道?理,只?用些俗话逼得?人不好开口,面红耳赤。赵铭和碍着身份冷哼一声?,却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显然认同姜循。
她纤长单薄,典雅雍容,立于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鹭只?瞥一眼,便继续专心地检查手中茶。
这?时,一道?威压中年男声?开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闭嘴。
周围窃窃声?起伏,江鹭听?到“太傅”二字,意识到开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于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几分儒雅。
原来这?就是姜循的父亲,一国太傅,姜明潮。
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观望。
江鹭盯着姜循,忽然了然此时她在做什么: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来得?罪人的。她说够了,姜明潮才开口制止。
败了怪她,赢了无她。
江鹭放下茶盏,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轻轻磕击几下——
姜循,你抛弃我,到底选了怎样的人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
暮逊这?时候,才缓缓开口:“朝政大事,在东宫,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赵铭和不赞同:“后宫涉政,乃是误国。”
姜太傅在此时笑一笑:“赵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却到底娶妻生女,和乐融融啊。”
暮逊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盏已经分给?了诸位大臣,大臣们低头默想。
茶盏轻叩声?断断续续,而暮逊在这?时,似不经意地开口:“循循,你听?我们吵了许多天?。你跟着你爹读书那么多年,平日也在我这?里听?过不少朝事,对大多公?臣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主考官,你可有推举啊?”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姜循分外随意:“我一介小?女子,其实也不认识几位大臣。倒确实有几位,我算是了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曾是上一届科考的廷魁(状元)。除了年龄不大,没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倒是没旁的不好。堂上诸公?应该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来的吗?他如今正任职于开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断,笑容些许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岂可儿戏。”
众臣同样神色各异,有的甚至……古怪。
旁观的江鹭睫毛轻顿,将此记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逊的暗示,无所?谓地收了话头后,她又?推举了一位——“御史台御史中丞,杜一平。”
众人齐怔。
江鹭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来东京前,爹写信托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过而立,在御史台办公?,为人低调,少问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过十年,又?在中书省当过天?子近臣,只?因为人刚正不阿,被贬去御史台,少人问津。
姜循不知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宝贝找了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铭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刚直,非太子党。若此人去礼部当这?主考官,他不向?着太子,旧皇派不是非要争个高下。
暮逊踟蹰:此人不是太子党,却也不是旧皇派。双方迟迟定不下人,而春闱在即,不好过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这?个人,万一不听?话呢……
暮逊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逊心里一激灵,捕捉到姜循的讯号:是了,此人已是双方争执不休之下的平衡点。姜循推举此人,必然有几分说法,只?不方便当众言明。
暮逊心中意动,口上却仍道?:“我等再想想……”
姜循和暮逊,总有些他人难以意会的默契。
江鹭心中生烦。他始终没看出这?杯茶水有何问题,便干脆以身试毒。但他端茶将饮时,忽然目光顿住。
他指尖僵凝,看到茶盏下的白玉瓷盘——
原来如此。
姜循新烧制的这?套瓷器,每个瓷盘的花式图案皆不同。而由姜循吩咐侍女想送给?张寂的这?盏茶下,磁盘上所?刻的花,乃是夜合花。
“夜合花开满香庭。”
此花可喻:幽会。
同样的伎俩,她不停用。
姜循一边公?然与?人谈论朝政,一边在私下里,想和张寂暗通款曲。
她邀张寂今夜私会。
江鹭捏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苍白,他蓦地抬头,看向?张寂。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见这?位俊秀郎君独自坐在角落里,兀自端茶许久而不饮,又?突然看向?他,目中冰寒。
张寂蹙眉,见江鹭移开目光。江鹭慢悠悠将茶饮下,茶杯被他拨在手中玩弄,清致间透着几分阴霾狠意。
太子和赵铭和针锋相对,姜太傅时而插几句话。
姜循悠悠劝说。
日光渐斜,唇枪舌剑。暗潮涌动,不可言说。
这?日的争吵最后,大臣们都默许杜一平,但还有些细节要商榷。
中午太子留众人用膳,姜循错后几步,慢慢落到最后面。
前面大臣们围着太子,姜循则嘱咐侍女们收拾杯盏。同时,她故作不经意地走到张寂先?前所?坐的位置,想检查一下张寂是否接受到她的暗示。
一道?修长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郎君身上的兰香清雅飘过鼻端,让姜循心口一跳。
日光斜入,众目睽睽。连她都被弄得?几许紧张。
姜循低头看杯盏时,郎君伸手递来一瓷盘,淡声?:“张指挥使?的。”
姜循不解其意,人却淡然,便只?是不吭气。她眼睛飞快抬起,一边看前方人迹,一边用余光看到江鹭伸手,将杯盏放到桌面上。
江鹭从她身边擦过,似乎只?是闲聊一句:“姜娘子可真忙。”
姜循敷衍回?答:“能者多劳。”
他好似一滞,低头,浅色瞳眸竟有几分暗影流光,颇见阴霾沉冷。
江鹭低笑一声?,负手而走。
姜循:“……”
好奇怪。
她谨慎地当做无事发?生,低头看江鹭放在桌上的、据说是张寂的杯盏——
瓷盘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夜合花开香满庭。”
“海棠花未眠。”
……未眠岂不是同意相约的意思?张寂同意私会了,真好。
午后用过膳,有臣子告退,也有几位大臣坐在堂下喝茶闲聊。
满园花鸟正生,草木复苏,遍是春意。张寂走下石阶,看到江鹭行在园中的花草间,背影修颀,似要出宫了。
张寂跟上: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目的,就是为了江鹭。岂容江鹭退走?
“江世子。”清淡男声?唤来。
张寂本好声?好气想试探江鹭,谁知道?江鹭蓦地反身,迎面便是一掌。张寂愕然,衣袍翻飞,整个人先?被击得?后退两步,然后才还手。
张寂抬头,看着江鹭温润眉眼间,蕴着方才吃茶时相似的冰冷。但张寂再细看,江鹭已收了那敌意。
江鹭漫不经心:“想与?我切磋,是吗?”
张寂一顿:……诚然是世子先?动的手。但世子恰恰说中了他的心思。
堂下诸位大臣笑谈着,朝这?边望来,微微咂舌:“武人粗鄙。”
刚路过的姜太傅在旁面色不太好,他们收口,想起张寂曾在太傅膝下读书。而姜循从竹帘下走过,看到院中张寂对江鹭出手。
隔着距离,姜循步履微缓。唔,她既想和江鹭打好关系,又?想约张寂,从张寂那里试探张寂对最近几桩事的态度……
江鹭将姜循的左右踟蹰看在眼中。
江鹭低着眼笑。
他很?少流露出南康世子该有的架子,他平日低调内敛宁静,待人和善。此时他微抬眸,淬了霜一般的眼睛看向?张寂。那样的江鹭,负手身后,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清贵傲慢,俯眼睥睨他人:
“与?我切磋,你还不配。”
张寂怔住。
张寂停顿半晌后,不动声?色:“如何配?”
江鹭轻飘飘:“送我一个消息。”
院中打斗并不剧烈,张寂的掌法几次碰到江鹭的手臂、胸膛,似在试探什么。
张寂沉思。
他观察了江鹭一上午。
小?世子的姿势、背影、侧脸、眼神,都和那夜的贼人十分相似。方才几招,他看出江鹭的身法十分飘逸灵动,和前夜闯开封府的贼人那威猛的武功出处不同。但小?世子的武功路数可能另有奇遇,这?并不能说明张寂认错人。
……还要再试!
张寂一言不发?,攻向?江鹭。
江鹭雪衣飞扬,朝后掠地一两丈。后方小?径上步来的十来个侍女懵然,却见世子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距离处,后仰的腰肢朝前一晃,稳稳收步……宫女们心脏怦怦:好腰力?啊。
江鹭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渗血,胸前的淤青隐隐发?痛,甚至灼灼掌心也在对掌后有裂开的征兆。但他浑不在意,面上也不见痛色,只?脸色更白了些。
小?世子睫眸尽乌,几绺散发?贴颊,几分凌乱。他挑起眼眸,等着对面郎君的答案。
张寂:“你想要什么消息?”
此时,已经走到廊下的姜循整理一下仪容,正想寻个借口上前,却见江鹭无意中抬眼,朝自己瞥了一眼。
他眼中的冰雪寒意,让姜循停住脚步,心生迷惘。
而那边,张寂答应后,江鹭立刻运掌袭上张寂,主动接受了张寂这?场试炼。
张寂总觉得?小?世子对自己的敌意若有若无,十分飘忽。江鹭的灵动身法与?张寂的刚猛有些距离,他步步后退,却似不甘。几次强攻不得?下,江鹭刷地一下,抽出了腰下长剑——
他是南康世子,他得?太子允诺,可在东宫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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