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衡之洗完手又换了身外衫,一个?字也没说?就去了书?房。
亦泠望着?他的背影,轻嗤一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身边的这些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薄情寡义。
第二?日清晨。
亦泠被?谢衡之起床的动静吵醒时,不知天色几何?,只知道外头万籁俱寂,可?见离天亮还早着?。
她这一晚睡得本就不好,如今又被?人吵醒,于是极不满地“啧”了声。
谢衡之动作一顿,也不知她怎么从东宫回来就对?他没个?好气儿?。
回头一瞥,却见她睡得迷迷糊糊,手却一直在挠脸。
谢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来,盯着?她的面颊看了会儿?,随即伸手抓住了亦泠的手腕。
困倦不已的亦泠被?吓了一跳,睁开眼,不明所以。
“你?干什么?”
谢衡之没说?话,反而朝亦泠靠过去。
见他的脸庞突然凑近,亦泠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往后仰。
“你?到底在干什么?!”
谢衡之眯着?眼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问道:“你?脸上长什么了?”
亦泠摸了摸脸,发?觉自己下颌上似乎长了个?什么疙瘩。
“起疹子了吧。”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随即就翻过身准备继续睡。
谢衡之却没松手,反而把她拽了起来。
“起来,让我看看。”
亦泠:“?”
不就是一颗疹子吗!
她从小到大没少长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等下……我……”
本就没睡足的亦泠毫无反抗之力,被?谢衡之轻而易举就拎下了床。
他端起一旁烛台,将烛火凑近亦泠的脸颊,于光下细看。
亦泠原本冒着?火气想骂人,看见谢衡之的眉头蹙了起来,她忽觉不对?劲,整个?人也紧张了起来。
“怎么了?”
谢衡之抿着?唇,片刻后才道:“近日蒙阳州有一县正闹着?疫病。”
疫病在今年?秋日便已有迹象,原以为只是时疫,待天气一冷就会自行消停。
谁知这疫病极其顽强,虽没有大肆蔓延开来,却始终无法根除。
不过在大梁王朝,本就十年?一大疫,三年?一小疫,谢衡之也并未过于惊慌,只是格外留意?着?查痘章京的呈报。
眼下亦泠却莫名?其妙起了疹子,谢衡之不得不自我怀疑,难道是他轻视蒙阳州的疫病了?
亦泠一听这话,自然也是面如土色。
“不、不会是虏疮吧?”
凝神?一想越发?惊恐。
“昨日我听曹嬷嬷说?后厨张大娘的父亲前几日也是腰上起了一圈疹子,没多久便去世?了!”
“那倒应该不是疫病,更像是缠腰龙的症状。”
谢衡之虽这么说?着?,眼底的凝重却没有消退半分?。
沉吟半晌,他说?:“天亮了请个?大夫来瞧瞧。”
“还等什么天亮呀!”
亦泠说?道,“现在就去请!”
不一会儿?,林枫院灯火通明。
锦葵被?派去请大夫,曹嬷嬷等人则侍立于屋子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越是安静,便越是让人焦灼不安。
眼下刚过寅时,大夫也不是那么好请的。
锦葵本着?先找熟人的心思,直奔黄大夫家,又不敢在病情确定之前告知实情。
于是人家黄大夫得知是谢夫人有请,连忙称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锦葵无法,只得去请章太医。
这来来去去耗费的时辰可?不短,眼看着?天都快亮了,还不见锦葵带着?大夫回来。
谢衡之已经换上了朝服,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利春已经在外头等了许久,眼睁睁看着?过了上朝的时刻,又进来提醒第三次。
“大人,再不进宫就真的来不及了。”
谢衡之依然稳坐于榻上。
“不急,等太医来了再说?。”
看见谢衡之这态度,亦泠手脚都冰冷了。
她不会真那么倒霉吧?
一屋子人就这么坐在寝居枯等了许久,章太医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甫一进门,他原本想先向谢衡之行礼,那头亦泠却拦住了他。
“章太医不必多礼,快过来帮我瞧瞧吧。”
章太医没敢动,还是抬眼去看谢衡之的意?思。
谢衡之虽一直守在这屋子里,太医来了,他倒是一言不发?,只是抬了抬下巴。
章太医这才走到亦泠面前,给她看诊。
“夫人哪里不舒服?”
亦泠指着?自己下颌。
“我这里突然长了颗红疹子。”
章太医只看了一眼,又问:“还有呢?”
亦泠:“?”
“没了呀。”
“没了?”
章太医不可?置信。
“没了呀!”
亦泠说?,“半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又疼又痒。”
章太医眨眨眼,随后坐下来,盯着?那颗红疹子左看又看。
随后又掏出脉枕给亦泠垫上手腕,闭上眼睛,凝神?号脉。
站在后头的锦葵和曹嬷嬷都不敢说?话,紧张地看着?章太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睁开了眼。
亦泠连忙问:“如何??是不是染病了?”
章太医:“那倒不像。”
听到这个?答案,亦泠回头和谢衡之对?视一眼。
章太医又问:“夫人最近吃了什么?”
难道是食物上出了问题?
亦泠答:“吃得跟往常一样,药也喝着?,就是这几日天儿?冷,多吃了些羊肉。”
章太医闻言收了号脉的手,点头道:“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亦泠倾身:“中毒了?”
章太医摇头:“上火了。”
亦泠:“…………”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股微妙的气氛中,姑且可?以称之为尴尬。
许久,亦泠扯了扯唇角。
没继续追问章太医,反而转头去看谢衡之。
他却什么都没说?,神?色只是略僵。
然后拎起自己的乌纱帽,起身就走。
“上朝要迟了。”
谢衡之倒是走得干脆,徒留亦泠一个人面对章太医。
天不亮就把人家太医从被窝里请了出?来,火急火燎赶过来,结果只是上了火。
这要是传出去,脸该往哪儿放?
想了想面?子问题,亦泠决定这?个脸应该让谢衡之去丢。
她问道:“当真?吗?”
“当真?只是上火,夫人不必忧心。”
章太?医笃定地?说,“夫人近日饮食清淡些,这?疹子自?己就会消下去了。”
亦泠立刻接话道:“我也是早就猜到只是上火了,奈何大人他非要?小题大做,生怕是染了什么病。”
随即又露出?明显的歉意,“我说天儿这?么冷,何苦让太?医您跑一趟,但是他执意要?您过来才肯放心,真?是辛苦您了。”
“不敢不敢。”
章太?医哪儿听亦泠抱怨谢衡之,连忙道,“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想必也是关心则乱,着实令人羡慕呐。”
“……”
这?么奉承就没?意思了。
亦泠顿时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趣,面?无表情地?吩咐锦葵备诊金,并送章太?医出?去。
屋子里骤然?空了下来。
亦泠大早上起来经历虚惊一场,身体是又困又累的。
于是她坐到了罗汉榻上,将软枕拍得又松又软,懒洋洋地?靠了下来。
“夫人,要?不再睡一会儿吧?”曹嬷嬷不知?道她怎么了,有点儿担忧,“眼下还早,左右也没?事。”
“不了,这?会儿睡个回笼觉,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侧了个身,亦泠闷闷说道,“真?是丢死人了,都?怪他大题小做。”
“这?哪儿是大题小做呢?”
曹嬷嬷连忙安抚道,“可见大人是把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才这?么紧张夫人,说出?去别人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谁敢笑话?”
“……”
又来了又来了,这?些人真?是无趣。
亦泠沉声?道:“他不过是关心他的政绩罢了。”
“政绩和夫人都?是一样的重要?。”
“行了。”
亦泠不想再听她说奉承话,挥挥手,“你去准备早膳吧。”
自?此之后,林枫院看似一切正常。
谢衡之还是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话也不多?,能用眼神表达的就绝不动嘴。
只有亦泠看得出?来,他的沉默寡言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亦泠自?认还是足够善解人意,谢衡之避而不谈,她当然?不会主动去戳人家心窝子。
毕竟眼前是一个胆大包天连皇子都?敢构陷的人,亦泠可不敢上赶着得罪他。
可有些时候……真?的很难忍。
例如某天傍晚他回得早,正赶上了亦泠用晚膳的时候。
他也不忙,简单换了身衣服便?坐了下来一同吃饭。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言不语,饭桌间只有汤匙轻轻碰撞碗壁的声?响。
本来那件事儿也算翻篇了,结果亦泠无意间瞥见他的筷箸夹起一片牛肉,动作凝滞了片刻,似有犹豫。
亦泠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衡之凉凉抬眼,亦泠立刻敛了神色正襟危坐。
目光警告了她半晌,没?什么动静了,谢衡之也没?了胃口。
他放下筷子,转而喝起了汤。
一口刚喝下去,亦泠面?无表情道:“吃吧,牛肉没?那么上火。”
谢衡之:“……”
日子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着,转眼便?入了腊月。
圣上对大皇子的处罚不容置喙,试图为其奔波求情的人也逐渐消停,认清了现实,只等着时间去冲淡圣上的怒意。
罗天大醮的阴霾渐渐消散,上京总算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大寒这?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晨起时整个上京已然?银装素裹,厚厚的雪铺满了大街小巷,上至侯门下至平头?百姓,家家户户忙着清扫门前雪。
一支来自?胡拔的车队低调地?进入了京城,车轱压出?的痕迹,也很快被大雪掩埋。
时至傍晚,林枫院摆上了一桌鲜香的锅子,肉丸子在里头?翻滚,混着菌菇的清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亦泠本来已经吃上了,正津津有味,一旁的曹嬷嬷看了看天色,忽然?道:“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自?从太?子从蜀地?回来后,谢衡之本就没?那么忙了。
加之大皇子出?事,太?子更是要?极力在圣上面?前争表现,这?段时间倒便?宜了谢衡之。
他已经连着好几日踏着暮色就回了谢府,偶尔还有闲心和燕王出?去游玩享乐。
“或许是宫里有事吧。”
说完,亦泠想也不想就径直吩咐道,“你派个人去瞧瞧,是不是雪太?大封了路。”
“哎!好!”
曹嬷嬷连忙去安排,留锦葵一人陪着亦泠用晚膳。
看见曹嬷嬷小跑着出?去,亦泠这?才有一瞬的愣神——
不是,干嘛要?关心他是不是被雪封了路?
这?种?时候,锦葵还特意宽慰道:“夫人别担心,大人或许只是太?忙了。”
“我没?有担心啊。”
亦泠为了证实自?己,忙不迭又夹了许多?菜,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撑得实在吃不下了,她终于放下碗筷。
曹嬷嬷派出?去的小厮也在这?个时候带回了消息。
“大人还在宫里没?出?来。”
小厮神色惶惶,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听说是今日朝廷收到急报,北犹的蛮夷潜入赤丘烧杀掠夺,杀了不少当地?百姓,圣上勃然?大怒。”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谢衡之迟迟未归。
亦泠惶惶点头?,让他继续去候着消息。
毕竟她不懂朝廷大事,更无法插手,只是心里莫名涌上一股不安。
曹嬷嬷见状,安慰道:“夫人别忧心了,北犹不过蛮夷之地?,朝廷定会摆平的,不会殃及咱们的。”
亦泠想想也是,北犹和大梁摩擦已久,时不时有侵犯挑衅之举,她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回,不论最后如何解决,都?从未殃及上京一砖一瓦。
她如今的身份还是谢衡之的妻子,更不必如此多?虑。
北犹侵犯赤丘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满朝上下都?为此愤懑不已。
可是能怎么办呢?
北犹虽是蛮夷之地?,奈何有一条回赫山脉为起天然?屏障,整个民族又威猛善战,兵强马壮。
在大梁最为强盛的时候都?未曾将其攻下,如今朝里廉颇老矣,新起将士又青黄不接,圣上也清楚当下国库的情况,拿什么来荡平北犹?
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犹纵然?野心勃勃也不敢贸然?出?兵攻打大梁,这?些年也就只敢在边境挑衅生事抢些过冬的物资。
以大梁如今的境况,圣上今日震怒之后无非就是斥责镇守赤丘的凌大将军,令其杀些个北犹人示威震慑罢了。
沈舒方得知?此事时,所想也是如此。
直到她听逢渝说,今日胡拔王的次子呼延祈入宫面?圣了。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奇怪。
北犹与大梁接壤,而胡拔则位于北犹的东北面?。
与蠢蠢欲动的北犹不同,胡拔与大梁虽无国境接界,却早已确立宗藩关系,逢新王即位便?会上表大梁,请求册封。
两国宴赏往来,向来邦交和睦。
怎么今日北犹侵犯大梁的消息传到了朝廷,前来上京的却是胡拔的王次子?
而且藩使入京,自?有押伴官护送其抵达,一路礼待。
怎么这?回一点儿风声?没?传出?来,胡拔王次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皇宫。
逢渝还说,今日午后胡拔王次子就进了干清宫,共同议事的还有太?子和谢衡之。
几个时辰过去,暮色四合,还不见有人出?来。
沈舒方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过了酉时,等太?子终于回了东宫,沈舒方也顾不得两人已经许久没?说过话,她披着狐毛大氅,主动去了太?子近日睡的暖阁。
见她过来,太?子惊诧不已。
“你怎么过来了?”
明明想着过来打听消息,一听到太?子说话,沈舒方还是忍不住呛了回去。
“侧妃还没?进来呢,这?东宫就有我去不得的地?方了?”
太?子闻言,果然?不再说话,沉默着坐了下来,端着茶杯,凝神深思。
沈舒方见状,也顾不得什么输赢,走近了问道:“今日胡拔王次子进宫了?”
太?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未回答。
沈舒方便?问:“他为何默不作声?地?就来了?偏偏还是北犹犯事之际。”
“你不是已经有猜想了吗?”
太?子说。
沈舒方张了张嘴,并未说话。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如今隔阂再深,太?子也能一眼看出?她的意思。
“呼延祈次这?回悄然?入京,便?是向父皇表明愿举国相助,与大梁一同前后夹击北犹。”
“那、那这?是好事呀。”
沈舒方说,“若有胡拔相助,大梁攻下北犹的胜算便?高了。不过……到时候若真?的攻下北犹,划分领土后谁知?又不是喂了第二个北犹出?来呢?”
太?子说:“呼延祈说,若攻下北犹,领土全归大梁,他们一介不取。”
“啊?”
沈舒方不可置信,“他、他竟这?般诚心归附……举国相助又不分领土,他图什么呀?”
想到沈舒方向来倾慕商亦泠,太?子思索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
盯着她的眼睛,太?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开口道:“他只要?一个商亦泠。”
“什、什么?”
沈舒方没?听明白?,“什么叫做只要?一个商亦泠?”
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足以掩藏了所有脚步声?。
林枫院静悄悄的,连锦葵不小心摔了一只茶盏,也只是发生一阵闷响。
整个谢府风平浪静,屋子里门窗紧闭香烟袅袅,亦泠掏了本话本子出?来看,却频频走神。
这?都?什么时辰了。
若是往常谢衡之回得晚,一定会让人回来说一声?。
今日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所有人都?不知?道宫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思及此,亦泠没?由来地?烦躁。
明知?这?种?朝廷大事与她无关,却始终无法安心。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亦泠抬头?就问:“大人回来了?”
外头?的婢女没?有回答,门被打开,寒风一拥而入,走进屋子里的是顶着一头?碎雪的逢渝。
她身后没?跟着人,向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落几根青丝,可见来得十分着急。
“逢渝姑姑?您怎么来了?”亦泠迎上去,上下打量她一眼,“可是娘娘出?了什么事?”
逢渝说沈舒方没?事,却又面?露忧色。
亦泠预感不妙,和逢渝对了个眼色,立即屏退了其他人,带着逢渝进了屋子。
门一关上,亦泠立刻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娘娘让奴婢来告诉夫人赶紧想想办法!”
她连礼都?没?行,便?急切说道,“您要?被送去胡拔联姻了!”
沉默良久,亦泠反倒笑了起来。
“姑姑怕不是听错了吧?我怎么会被送去胡拔联姻?”
“是真?的!”
逢渝见亦泠不相信,急得直想捏住她的手,“是太?子殿下亲口告诉娘娘的!”
四周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两人相对而立,久久无声?,唯有香炉里的烟气?飘得纤纤细长。
半晌,亦泠终于回了神,却依然?不相信。
“这?太?荒谬了,太?子殿下一定是弄错了。”
逢渝不知?要?怎么说亦泠才会相信,她深吸一口气?,沉沉看着亦泠,一字一句道:“胡拔王次子今日低调入宫求见圣上,提出?举国相助大梁攻打北犹,领土一介不取,只要?夫人您下嫁胡拔。”
在北犹急报之际,胡拔入宫提出?相助。
这?一切好像连起来了。
但亦泠还是想不通此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胡拔此举分明是想要?和亲,该求娶的是宗室公主,怎会找上她?
“我既无皇家血脉,又已经嫁作人妇,有什么联姻的价值?殿下和娘娘弄错了吧。”
“娘娘绝没?有弄错,是胡拔往次子亲口在圣上面?前说钦慕夫人才名已久,心向往之!”
“若非今日宫里风声?鹤唳,娘娘都?恨不得亲自?出?宫来告知?夫人了!此事千真?万确,绝没?有差错!”
说完这?些,逢渝看了看天色,又急切道,“奴婢须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
曹嬷嬷端着一碗山楂蜜饯过来时,正好撞见逢渝急切离开的模样。
“怎么刚来就走了?”曹嬷嬷大为不解,又看见屋子门没?关,立刻踏了进去,回身关上门。
“锦葵也真?是的,守在外头?都?不知?道关门,要?是把夫人冻着了怎么办。”
她碎碎念完,转过身,却见亦泠迷惘懵懂地?站在那里。
“夫人?怎么了?”曹嬷嬷好奇地?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亦泠呆呆站着不动,许久才有反应。
她抬眼看了看曹嬷嬷,没?开口。片刻后又看她两眼,终是说道:“逢渝姑姑告诉我,胡拔要?我去联姻?”
“砰”一声?,曹嬷嬷手里的蜜饯砸了一地?。
“你也觉得此事匪夷所思绝不可能对不对?”亦泠仿佛找到了同盟,切切说道,“其中一定有什么差错。”
曹嬷嬷却迟迟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亦泠说话。
她只是愣怔地?看着亦泠,仔细端详着她每一瞬的神色——
懵懂愕然?,神色凝滞,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是啊,不可能的。”
良久,曹嬷嬷骤然?回神,顾不得去收拾地?上的残迹,半推着亦泠去榻上,“一定是弄错了,夫人别担心,一定是弄错了。”
“嗯。”
亦泠附和着她的话,兀自?点点头?,“等他回来就知?道了。”
“对,夫人等大人回来吧。”
看着亦泠安然?坐下,曹嬷嬷说,“老奴去厨房看看,给夫人盛点儿汤来暖暖身子。”
说完也不等亦泠答应,她就急忙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她张望四周,看见和几个婢女打堆儿的锦葵,叫了她一声?,随即递了个眼神。
锦葵浑然?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一脸蒙地?追了上去。
可曹嬷嬷的脚步实在太?快,锦葵赶进她屋子时,看见她已经翻出?纸墨摆在了桌上。
“嬷嬷,怎么了?”
“你先把门关上。”
锦葵感觉到了事态不一般,连忙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她问,“出?什么事了?”
曹嬷嬷扫视窗外一眼,确认没?有人在外头?,才说道:“大事不好了,那个胡拔人回来找夫人了!”
“什、什么?”
锦葵目瞪口呆,“他怎么能回来找夫人?他不是……”
“别问了!”
曹嬷嬷把她往桌前推,“快给老爷写信去!”
谢衡之走出宫门时,抬头只见茫茫大雪将朱楼碧瓦全都覆盖成白皑皑一片,连至天际。
苍茫的?暮色与雪光纷杂交映,让走在雪地里的行人显得格外渺小。
就连各种?声响也被呼啸的寒风吹得缥缈虚无,繁华的?上京唯有在这种?时刻显出几分荒凉。
但胡拔人身上带着天然的野性,不懂什么叫做矜持,呼喊的?声音足以?穿透茫茫大雪。
“谢大人!”
谢衡之原本已经要?登上马车了,听见呼喊,驻足凝望前方片刻,才悠悠回?过身。
呼延祈正快步朝他走来?。
胡拔的?天气常年?苦寒,如今这点儿风雪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穿着左衽直襟短衣,外头仅套了兽皮制的?罩甲,腰系施钩革带。额上的?狼牙配饰束起一头鬈发?,难掩其俊朗容颜。
面对友邦来?使,谢衡之向来?以?礼相待。
即便是水火不容的?立场,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交道。
“呼延王子有何事??”
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呼延祈鹰目灼灼,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今日呼延祈进入干清宫提出那个条件时,谢衡之并不在场。他是先与大梁的?皇帝商议此事?,皇帝闻之动怒,义正词严道,商氏虽为女子,却才满大梁,受不少文人墨客的?推崇。且又是他亲口赐婚给谢衡之的?,岂可让她再嫁外族联姻?
有那么一瞬间,呼延祈以?为此事?成不了。
谁知?那皇帝转头又道,毕竟是谢衡之的?妻子,最终还是该由他来?定夺。
呼延祈便明白了,这皇帝老儿动心了。
只是他们中?原人向来?有话不会直说,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还要?道貌岸然地保全自己的?名声。
随即,大梁皇帝便单独召见了谢衡之,呼延祈则在别处静静等候。
他本已经胸有成竹,毕竟连皇帝都暗里做了抉择,谢衡之怎么可能不顺水推舟,一口应下?
等了一多个时辰后,呼延祈终于看见谢衡之踏出了干清宫。
远远看去,他仿佛只是与皇帝商议了寻常政事?,面上波澜不惊,步子从容不迫,让呼延祈一时间摸不透结果?究竟如何,这才追了出来?。
此时终于直面谢衡之,呼延祈凝神打?量他许久,终是看不出丝毫情绪。
中?原人向来?如此。
呼延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好开门见山问道:“谢大人,不知?今日我提议的?事?情,您考虑如何了?”
见谢衡之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对女子名誉极为看重,甚至还有什么烈女牌坊。不过在我们胡拔,女子二?嫁三嫁都是常事?,绝不会有人非议。”
谢衡之却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的?说辞,只是眯眼看着他。
“天下弱水三千,呼延王子为何一定要?她?”
雪粒飞舞在两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呼延祈想?,他果?然还是更爱江山。
但抬起眼时,呼延祈却感觉到谢衡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伪装,要?得到一个真正的?理由。
“我们胡拔一直向往大梁的?孔孟之道,又得知?谢夫人才冠天下,熟读四书五经。若她能做我们胡拔王妃,定能使得中?原儒学传遍胡拔。”
这套说辞,他在干清宫已经说过几遍了。
谢衡之沉沉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可惜胡拔苦寒,内子自小娇生惯养,恐怕吃不了那个苦。”
这好像又是拒绝的?意思?
“大人不必担忧。”
呼延祈说,“胡拔虽比不得大梁繁荣,但若能得娶商氏才女,必定倾国?养之,让她在胡拔的?生活不差上京半分。”
谢衡之只是看着呼延祈,笑得意味不明,却不说话。
许久,呼延祈只等到了一声轻笑,带着几分蔑视。仿佛是看不起他们胡拔,又好像单纯只是看不起他。
呼延祈还想?说什么,谢衡之却连一句告辞都欠奉,迳直转身上了马车。
车轱压下的?痕迹很快被大雪掩盖,呼延祈看着远去的?谢府马车,忽然明白了谢衡之为何迟迟不答应——
他应该是在待价而沽。
等着大梁皇帝给他足够的?利益,才肯背负骂名献出自己的?妻子。
既如此,呼延祈想?,他只需静静旁观这个权臣和皇帝的?博弈。
他了解这些中?原人,他们不会在这种?滔天的?利益面前无动于衷。
雪天路滑难行,马车驾驶得格外谨慎,平日里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回?谢府的?路途,如今才走了一半。
利春策马伴随在马车旁,马蹄踏在雪上没什么声响,车厢内安静得落针可辨。
谢衡之端坐于内,闭目小憩了一会儿,神色一如往常。
当他徐徐睁开眼时,漆黑的?眼眸里才流露出一丝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