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奶奶和琼姑娘。”
他不以为意地翻了个身,“这也算客?况且是女客,要我起来做什么?”
玉漏连晃他几下,“你当人家琼姑娘是来瞧我的?我跟她才几分交情?昨日来没见着你,今日又跟着来,还不是为瞧你?”
晃得池镜彻底清醒,翻身坐起来望着她笑,“那好,既然人家如此有心,我也少不得出去陪陪。”
催他起来应酬的是她,心下不高兴的也是她。她淡然往妆台前坐着梳理头发,镜中一看他下床在衣橱里翻衣裳,便对着镜子暗暗撇了下嘴。
池镜特地挑了两件袍子过来,“你看我穿哪件好?”
一件玉白纱袍的,一件黑莨纱的,玉漏眼梢一斜,道:“都像吊丧穿的。”
他自己也知道他穿黑的出色,睨着笑眼道:“还是黑的吧,黑的稳重些。”
玉漏没吭声,心一横,多抠了点胭脂在手心里匀,对着镜子抹在脸上唇上。那素琼也不知怎么长的,那副勾魂摄魄的相貌,别人不费点力,简直不能站在她旁边,连小芙奶奶今日也格外注重了装扮。
池镜先穿好了衣裳,随便拿篦子刮了两下睡乱的发鬓,风度翩翩地出去了。素琼老远看见他从那头走来,眼睛不由得一亮,兴许是成了婚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瞧他比从前那疏离散淡中又添了丝说不出的风度,让人一看便脸红心跳。
他还称她“琼妹妹”,来到跟前打了个拱,“昨日就听见琼妹妹和婶娘到家来了,偏我在外头有事,没赶上给婶娘和妹妹请安,请勿见怪。”说着旋去了侧面椅上坐,打了个哈欠,带着一脸懒倦的微笑。
素琼蓦地想起前愁,心下还怨他从前待她冷淡,因而只稍微点点头,算是见礼,手上的纨扇又慢慢摇起来,微笑着听小芙奶奶和他搭腔。
“三爷这是才睡起来?”
池镜笑着点头,“无事可做,只好在家睡觉,不像松二爷。”
“他不过是瞎忙,哪里比你,后日就要往衙门拜马去了,从此后公务缠身,比谁不忙?”
正说话,玉漏出来了,池镜见她嘴唇上抹得绯红油润,心里好笑,作势让到下首椅上去,她坐前头,好和她们说话。
玉漏看他一时坐一时立的,只觉他是有意点眼,暗暗乜了他一眼,笑着坐下,望到榻上去,“你们从老太太屋里来?”
素琼瞟了池镜一眼,有意冷着他,只和玉漏说话,“才刚到大嫂子屋里去坐了会,从那边过来的。”
“大奶奶在忙什么?”
“忙着预备晚上的饭呢,说是摆在月汀轩里。我记得月汀轩夏天很凉快,几面都是风窗。”
“琼姑娘的记性真好。”
“好歹在这府里住过一阵子。”说起前事,素琼的眼睛又溜到池镜身上,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看茶碗,从茶碗里拨出根茶叶梗来。
原本池镜是想坐在这里和素琼搭几句话,好叫玉漏吃醋。真坐下来又觉没意思,有些耐不住想走。可若真走了,玉漏又要得意了。这一向他哄她哄得太厉害,反而她生气的时候越来越多,动不动就不和他说话。
◎夙愿未了。◎
池镜心里不服气,偏要坐在这里,明知素琼的目光有意无意间总落在他身上,他也懒得避开。
隔了会,听见她们笑,他也抬起头来搭腔,“南京的新鲜事也多,琼妹妹多留几日,还有稀奇古怪的呢。”
素琼有些意外,以为他是真心在留她,觉得他比从前待她热络。没少听人家说,成了亲的男人是这样,家里有的再好也不满足,又惦记外头的。从前没得到的更不一样,提上心头来,另有一种魂牵梦萦。
也许他们从前的缘分不到时候,当下才到了时候。如此一想,别有滋味,愈是望着他,端丽地笑道:“就是想走也不行,我父亲还有事要在南京耽搁半月。”
小芙奶奶搭腔,“这半月住在我们家,我们家倒热闹了。横竖三奶奶成日闷在家里也没趣,趁天气好,还不怎样大热,明日也到我们家去坐坐。”
玉漏本不爱往四府里去,架不住连素琼也请她,“是啊,总在家做什么?我在南京也没有要好的人,从前住在这里,除了大嫂二嫂,还只同你说得上话。”
小芙奶奶又道:“三爷也去,我们二爷正说弄了几样新鲜玩意,要请你掌掌眼呢。”
一向池镜和他们堂兄弟间往来也是淡淡的,玉漏以为他会推,谁知他却单说了个“好”字,干干脆脆地应下了。
她睐他一眼,想必是为素琼在四府里住着的缘故。她在感情上一向不信任他,根本天下男人她都不信,眼下他还没有,只不过是没到时候。
或许这时候机会来了,前缘再续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何况连素琼眼睛里也流露着夙愿未了的波光。
再坐一会,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她二人,素琼这才同小芙奶奶过去,又邀玉漏同去,玉漏推让她们先去。送到廊下,看见素琼走到那边廊角还回首,朝窗户上望了一眼。
玉漏踅回屋内,池镜换到榻上歪着道:“琼妹妹还是那样,没变。”
“没变”两个字咂得有点回味无穷的意思,玉漏没接他的话,帮着金宝把茶碗搁到茶盘内。
金宝抿着嘴笑起来,“是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子,什么话不肯直说,一定要兜圈子。”
想来是先前他们在卧房里的时候,素琼和丫头们谈了些什么。玉漏因问:“兜什么圈子?”
“也没什么,连翡儿也听出来,她是想问你和三爷过得好不好。”
玉漏睫毛一垂,抿着茶道:“这也是人家好心记挂着,虑着从前和你们三爷议过亲,怕直问出来人家多心,所以才绕圈子,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金宝道:“谁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呢。”
“你就告诉她,过日子嚜,有什么好不好的,能凑合就凑合。”
池镜听着这话刺耳,笑着睇她,“这话怎么听着有些酸?”
“酸么?”玉漏和金宝笑起来,十分不以为意的口气,“这个人怪得很,一心要人吃醋。”
金宝笑着瞅池镜一眼,坐下来和玉漏说:“听说琼姑娘还没定下人家呢,都二十的年纪了,再不订下就要成老姑娘了,他们于家怎么也不急?”
那丁香走进来道:“怎么不急?于家太太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不过是嘴上逞强说不急。在苏州的时候不知道议了多少回,琼姑娘都瞧不上,为这事,母女两个还闹过一场。”
“你怎么知道?”
“听小芙奶奶的丫头说的。”
玉漏搭话说:“琼姑娘眼光高,寻常男人她瞧不上。”说话暗里把池镜瞟一眼,意指他不过个寻常男人。
池镜看见她的目光也作无所谓,知道她意图打压他的得意来平复她心里的酸意。他此刻偏要说一句:“眼光高也是应当的,琼妹妹貌若天仙,又知书识礼,多少男人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女人。”
金宝嗤了他一声,“这时候又把人说得那样好了!当初怎么不见你热络点?”
玉漏笑道:“这就叫得不到的永远最好。”也是很轻松愉快的口吻,仿佛没有一点芥蒂。
但池镜笃信她心里不高兴,愈是要试探,端坐起来,胳膊撑在炕桌上,盯着玉漏看,“你要是真不吃醋,明日我可真跟着到四府里去了。”
“去好了,人家方才请,你本来也没回绝呀。”
他笑道:“我是听见你没回绝,所以我才应的。”
“亲戚间本来也该多走动。”玉漏说着,全没拿这当回事的样子,反而叫丁香把搁在饭桌上的那只茶碗拿来给她看。
那茶碗外壁上不知几时磕掉了一丁点,因是白瓷的,很难留意到。她歪着指给丁香看,“你看这里,磕掉了一小片,方才小芙奶奶端着吃茶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这只不要了,再到库里讨一只来。”
丁香答应着放回去,转头又说素琼,“要我说,寻常的男人娶了她也有点遭罪,她挑剔,这里不好,那里不周全,从前在咱们家住着的时候就是那样,稍微哪句话不对她都要多想,和她过起日子来也怪累人的。”
池镜见缝插针道:“人家有挑剔的资格。”
丁香嗔他一眼,“男人就是这样,只看相貌。”
玉漏只是笑了笑,撇下他们,起身往卧房里去了。隔会池镜便追了进来,看见她在妆台前,把嘴上绯红的胭脂搽干净,依旧抹素日一点桃粉的胭脂。
他奇怪,“怎么又不要那颜色了?”
玉漏也不知道因何,忽然失去了一份攀比之心,变得格外平静,“一会吃饭,抹得太红掉得斑驳了反而不好看。”
池镜又有点拿不准她是不是吃醋,变着花样逗她,“别是因为琼妹妹抹的是大红的胭脂。”
“她抹她的,我抹我的,怎么扯到她?”玉漏搦腰转过来,微笑着看他。
他见她反而坦诚起来,有点尴尬,坐都床上去,“你到底吃不吃醋?”
“本来有点的,现下又没有了。”
“为什么?”
她抿着唇微笑,怎么和他说得清,也就才刚那一段小小的暗波,她已经预想过了他和素琼再续前缘的过程。其实从小到大,就在心里预想了无数遍丈夫背叛,即便果有其事,也早伤心得麻木了。何况眼下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她只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因为我本来就不信你。”这样说也觉不对,又凝起眉来,找到更确切的措辞,“应当说,我不论和谁做夫妻,都不会信他。”
池镜一刹那就理解了,一点泄气,一点无奈,又有点高兴。一时百感交集,笑着倒在铺上,慵懒的声音传出来,“你不是不信我,是根本不信什么夫妻之情。”
“也不是不信,我只是不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的。”
“所以我往后不论怎样出格,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你也不会很恨我。”
玉漏听出他的沮丧,从凳上起来,坐在了床沿上,主动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轻声道:“有的人天生爱就这么点,恨也就这么点。”
她信他会懂得,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不一样的是,他偏偏期待狂风骤雨似的激烈情感,也许人都是没什么就想什么。
“我生来就这点感情,也都给了你了。”
他又觉得应当知足,坐起来,揽着她道:“我明白。”他亲在她面颊上,点点的,很珍重的样子。
玉漏扭脸望着他,笑了,抬手蹭着,装作很嫌弃,“咦,都是唾沫星子。”
他学着她的口气,“咦,唾沫星子沾在你身上别的地方,又不见你这样嫌弃。”
玉漏对着他又搡又打,“大白天的,能不能不要讲这些没廉耻的话!”
次日往四府里来,池镜已再没有要逗弄玉漏的心思,所以没想着去和素琼搭讪,只在西边小书房里和他堂弟松二爷说话。并没有告诉玉漏他的心思,也不需要什么借口,本来她们女人家说话,男人就不好在跟前。
素琼在他们正屋里自与小芙奶奶玉漏两个谈天,一双眼睛却禁不住时不时地往窗外溜,凑巧西厢小书房的窗户也是开着的,可以看见池镜同松二爷在那里鉴赏几件古董。不由自主地 ,话就从嘴边漏出来,“原来镜哥哥还懂古玩字画。”
小芙奶奶跟着望去,笑道:“听我们二爷说,他很懂行的,看什么都看得准,要是不是生在侯门,去做个古玩商人也未必不能发达。不信问三奶奶。”
玉漏不大懂这些,不过想起金铃嫁妆里的古玩都是池镜置办的,兴许他是真懂得不少。倒知道他最喜字画,她道:“他那间外书房里的确挂着许多古今名家真迹,不过我也少到那里去,由他摆弄吧。”
小芙奶奶想起旧日的笑话来,“听说当初三爷还送过琼姑娘一柄古人真迹的扇子?”
提起那柄扇子素琼还有些生气,当着玉漏的面 ,不好表露,只淡淡笑了过去,“是有这回事。”
“听说就是为这事你和三爷闹得不痛快?那扇子上刻着别家小姐的名字。”
玉漏也想起来,为表示全不介意素琼和池镜从前的事,刻意提出来说一说,“是京城的鲍家小姐,他也是粗心,没留意到扇柄上刻著名字,说是那位鲍小姐的兄长送给他的。”
说到此节,陡地心窍乍开,池镜既然爱这些玩意,怎么会没留心到象牙骨上的刻字?难道当初就是知道素琼收了那份礼会生气才故意拿去送给她?
此刻素琼也想到这点,不可置信地朝那边窗户望,只见池镜拿着柄放大镜对着手上的一枚印章细看,分外仔细,仿佛听见他在和松二爷说上头哪里有一条细细的裂纹,“有这条裂纹,倒恰是真品了。”
松二爷接了放大镜,凑着细看,“裂纹在哪里?”
他指给他看,简直明察秋毫。
这一刻素琼骗不过自己,想起从前自己真是傻,还怨他对她不够上心。她忽然感到悲哀和难堪,微笑得勉强起来,那前缘重续的刺激的梦,又再轰然破灭。
她只好安慰自己,池镜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谁都是一样,不是单针对她。所以有意试探玉漏,“镜哥哥成亲后还是这样马虎?大概也没少惹你生气。”
玉漏细细回想,倒没有弄错礼这些事,池镜少有郑重送她什么东西。如今他们搬到后头去住,东面有两间厢房,一件较小的做了库房,库房钥匙是在她手上,要什么都是她自己做主。
不过为给素琼留面子,她笑道:“又不指望他多细致,凡事自有丫头们。”
“你这话要给三爷听见,他恐怕要伤心了。”小芙奶奶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月子里的时候,是谁盯着你的饮食?别看不在一个府里住,这些我们都晓得,三爷自打一回来,就将太医和产婆请去细问了你生产的事,生怕你落下什么病症。听说前几日他哪里弄了个药方,搓成丸药叫你吃?”
那方子也不知是哪位江湖郎中开的,请太医斟酌过,倒真是副好方,池镜又拿去给老太太看,求老太太叫库房里按方配了药丸来,每日早起要她吃一粒。那丸药又大,嚼着极苦,只好生咽,咽得她直打呕。
她皱起眉,摇撼着手,“快别提了,吃药吃得要吐,此刻想起来就恶心。”
素琼听得心里发酸,笑道:“镜哥哥倒是体贴——就是爱和丫头媳妇们说笑这点不好,现今还是这样么?”
玉漏仍是顾及她的自尊,横竖池镜早已名声在外,往他身上再泼点脏水也没什么,何必为两句话得罪旁人,便顺着她的话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姑娘几时见狗改得了吃屎的?”
“你不生气?”
“我要生这些闲气,岂不是要怄一辈子?”玉漏笑着摇手,“自己心放宽点还是为自己好。”
素琼道:“你当心点,可别成了第二个大嫂。”
是说翠华,玉漏也不便在外人跟前说她,“像大奶奶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看我们大奶奶,大爷再胡来她也不往心里去,如今大爷在成都府,她自己过得倒自在。”
素琼心里方才好受些,看着玉漏,自觉玉漏是俗世中蹉跎的女人,就和那些婚姻里的女人一样,全凭着不对丈夫有要求,日子才能过得顺心。
她知道她们这样的女人暗里笑话她,耽搁到二十的年纪还没有夫家。而她也同样瞧不起她们,她始终以为,在感情上吹毛求疵心高气傲是应当的,理想的婚姻绝不能是为“过日子”,是为爱。
她摇着扇,有丝鄙薄的口气,“我是做不到像大嫂那样,嫁个这样的丈夫,不如不嫁。”
小芙奶奶笑她,“可天下男人差不多都是如此,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
她又不说话了,这几年都在理想和现状中摇摆,寂寞的心远没有嘴上的话那样坚定。
一时五太太打发人来叫,小芙奶奶领着过去,走到西厢窗前,池镜将玉漏喊住,走到窗前来问:“日头这样毒,不好好在屋里坐着,还要往哪里逛去?”
原本问一句也没什么,可当着素琼,玉漏很觉尴尬,就怕给人家以为他们是故作情深,便垂下扇子,口气淡淡地道:“又不与你相干,你问什么。”
没承想弄巧成拙,素琼很听不惯她这口气,觉得是恃宠生娇,便十分温柔地代答,“太太午觉起来了,叫我们到那边屋里去说话。想必是要抹牌,镜哥哥也去么?”
池镜不爱抹牌,玩笑道:“我没钱,抹不起。”
素琼拿扇掩着嘴笑出声,“说这话,谁信?”
他两手先是一摊,又剪到背后去,下巴朝玉漏递了下,“我真没钱,钱都在我们三奶奶手上。”
素琼玩笑着推着玉漏向前,“你还不快拿些银子给他!”她在玉漏肩后,两只眼睛望着池镜微笑。
玉漏直觉素琼是在和他打情骂俏,这种手段都是她早耍过的,有什么看不出来?素琼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女人年纪渐长,在这方面就有了无师自通的本事。
她回头笑嗔,“你听他胡说!只有琼姑娘这样傻,还肯信他的鬼话。我们快过去吧,别叫太太等急了。”
素琼望着窗户里的池镜,有些流连不舍的情绪。总算有点明白了,其实爱和理想是两回事,有时候喜欢上的人,偏偏和理想中的人相差很远,但也不由自主地喜欢了。可惜明白得太晚,和池镜错过成遗憾。偏偏这情形之下,又是越遗憾,越挂心。
她在廊下暗暗回头,池镜早不在窗前了,听见他与松二爷说起明日他到衙门任职之事,很松快的口气,仿佛什么都不在话下。其实他比许多男人都要出色,只不过并不独钟情欲于她。
她以为玉漏走在前头没看见她回头看,哪里晓得玉漏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不过不去管她,玉漏理解她这一时因为遗憾而生出的心猿意马。
这一晌素琼抹牌抹得心不在焉,好在玩过三局,二府里的小圆奶奶和琪奶奶也来了,便让她们来替。
屋里一下热闹起来,又是自家三位姑娘,两位奶奶,又是二府里的两位奶奶,又是玉漏,又有于家太太在。五太太一看东拼西凑来了这么些人,索性就要张罗筵席吃酒,回头对玉漏说:“早知道把老太太也请来的。”
玉漏笑道:“请她也不一定来,昨日睡得晚,吹着夜风,早起说头疼。”
五太太笑了笑,因叫了个婆子来吩咐:“听说张家新近买了两个会变戏法的戏子,你打发人去向他们家里借来,咱们下晌也乐乐。”
◎生个儿子他也要来插一手!◎
那张家离四府不远,婆子不到半个时辰就领着他们家两个戏子并一位张家的小管事回来。甫进府门,在那门房上对张家那小管事的说:“你请在这门房内坐着,等吃过晚饭,人再请你领回去。”说着叫了个小厮来吩咐,“你们款待好,这是张家的人。”
那小厮答应着送了婆子两步,引着张家那人往屋里去,“你来得巧,今日这屋里正热闹,大家正在里头吃酒,你也来吃一杯。”
听见屋里闹哄哄的,欲要进去,倏闻得有人喊了声“王西坡 ”。西坡回头一瞧,恰看见池镜并几位公子从里头往门上走来。
他们堂兄弟嫌在家坐得无趣,离晚饭又还早,因而约着出府去逛逛。不想走到门上,池镜竟望见个十分眼熟的身影,试着一喊,果然是西坡。
他看见真是他,倏然有点不安,可恨这个人不知和自己是什么样的缘分,偌大个南京城,偏偏又在这里碰头。他犹豫须臾,不放心放西坡和玉漏在这里,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重重门墙。
他立刻回头和几个兄弟道:“你们先去,我这里有点事。”
松二爷拉他,“那是谁家的小厮,你认得?”
二府里的宁二爷走上来道:“那是张家的下人,我先前到张家见过他,十分伶俐个人,上月还在他们府上看角门,没几日就做了个小管事。镜三哥也认得他?”
池镜只说是个熟人,打发了他们自出府去,向门房前走来,“你怎么在这里?”
四府那小厮道:“怎么三爷认得他?他是张家的人,方才我们太太打发人去借他们府上两个小戏,是他跟着来的。”
池镜沉默着打量西坡两眼,转背道:“跟我来,到里头坐坐。”
西坡没说什么,向那小厮打了拱手,跟着池镜去了。自从西坡在张家当了这些时的差,也知道张家同池家是世交,心想难免有一日会和池镜碰到,只是没想这一日就是眼前。
他跟着池镜走到前头僻静的一间小花厅内,池镜倒未拿他当下人,竟肯请他在椅上坐,又吩咐小厮上了茶水,一面问他:“你在张家府上当差?”
西坡点头。池镜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细一想,走投无路卖身为奴的人大有人在。
尽管猜着了,也要问,好像就为叫西坡难堪,他脸上有点鄙夷的微笑,凝着眉,“怎么会去张家当差?”
西坡坦率道:“穷苦之人,哪里有饭吃自然就在哪里当差。”
“死契还是活契?”
“五年的活契。”
池镜笑着点头,一时的沉默中,听见外头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立刻提起心,向小厅后门望出去,原来是两个丫头说着话从里头门上走出来。他暗笑自己不免过于风声鹤唳,这间小花厅并不直通园子里头,他刻意领着西坡到这里来,无非是避免他和玉漏有一点点重逢的可能。
自然西坡也清楚他的用意,不见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何况他如今是个下人,何值一位侯门公子如此款待?他同样沉默着,没有去揭破,也从未想过还要再碰见玉漏。
“玉儿和我养了个儿子,才刚满月。”池镜有意透露。
“听说了,令公子满月那天,我们老太太还去吃了尊府的满月酒。”
西坡有玉漏的全部的消息,知道她生了个儿子,在池家很受宠,当着半个家,丈夫刚刚高中,在应天府内点了个前途无限的官。一切都是按着她期盼的方向在发展,和他已远到连听见“玉儿”这个称呼都觉得是另一个人。
他一直维持着平静的微笑,好像预备着随便池镜怎样发难他都是平静以待。
反而令池镜丧失了奚落他的趣味,收起点顽劣的笑,“你怎么样?现今安家在哪里?”
“还是先前租赁的房子,现下是妻儿他们住着,我在张家当差,自然是住在他们府里。”
“你那个继女——”池镜没好往下问,怕她死了,总觉得王家接二连三的倒霉,不免叫人唏嘘。
西坡却笑道:“已大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年幼吃的苦头太多,身子骨弱。我卖身张家,得了几两银子,抓了些大补的药,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就渐渐大安了,如今房下正预备着替她议亲。”
池镜简直不可思议,吭吭笑了两声,“你真是个大善人。”
“何以敢当?”
怎么不敢当?为了个毫不相干的继女卖身为奴,只有他王西坡做得出来,怪不得玉漏久久不忘,连池镜也不得不有些佩服。这也正好找到理由宽慰他自己,也许是因为西坡本来善良,所以对玉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但也知道这理由很拙劣,所以渐渐有点笑不出来。他将一条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歪着头审视他,“在张家当差一月多少月钱?”
刚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和他说话总是绕不开钱?好像他没有别的能压过他的地方,除了钱。
西坡其实如今穿得比先前体面得多,张家是官宦人家,在外头跑来跑去的下人就是门脸,不会放任他们穿得破烂。但给池镜那双眼睛一看,仍觉得自己像个花子,尽管心下窘慌,却仍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现下一月有三钱银子。”
“三钱——够开销么?”
“糊口是足够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怎样花钱。”
池镜点着头,“有难处尽管来找我。”话虽如此说,心里却希望西坡永远不要再出现,可又做不到要他的命。他别着脸 ,向厅外望去,太阳照着光秃秃的场院,规律地爬满地转的纹缝,有种干涩荒芜的感觉。
不知坐了多久,有个小厮寻到这里来,说里头开了席,叫池镜进去,几位堂兄弟也都从外头回来了。池镜便托他领西坡回门房上去,自往里头去了。
门房内因有他们大府和二府的小厮,也热闹得很,开了两桌,大家混在一起说各府里的新鲜事。西坡进去,永泉看见他十分惊诧,言语里听见他是张家的人,和众人皆不熟,便一力邀他在身边坐下,起身替他斟酒。
众人奇怪,“原来你和张家这位兄弟认得?”
永泉笑着敷衍,“张家的人常到我们府里去,怎么不认得?我和他是老熟人了!”
众人并未疑心,吆喝着吃酒划拳。永泉趁着热闹,压着声问了西坡家里的情形,凑着脑袋替他叹气 ,“你们家也真是不顺,要不是出了这些事,你现还开着猪肉铺子好好做你的掌柜,虽不至于发达,也不必低三下四看人脸色。”
西坡倒看得开,“在张家府上做下人,倒比卖肉杀猪赚得多点,我们府上的主子都肯赏钱。”
“你如今是管着他们府上哪一宗?”
“只管家里几个戏子排戏吃穿伺候之事,不是什么要紧差事。”
永泉凑到他耳根处道:“别小瞧了这宗差事,戏子们办行头吃喝,都有得赚。你这个人也不要太老实,在这样的府里当差,谁手上不赚点花头?只等着月钱和主子们放赏,赚不好。”说着递他个眼色,拍了拍他的肩。
西坡笑了笑,“多谢提点。”
“我是好心,你别不当回事。”
永泉其实本没做什么对不住他的事,可想到这样的老实人总是吃亏,心里过意不去。他又提起酒来替西坡斟满,笑着安慰,“不过你有句话说得不错,像咱们这等做奴才的,虽不如做买卖的体面,却胜过他们实惠,何况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我们府里老管家卢家,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多少当官的还要看他的脸色。跟着我们二老爷的老房,一回南京来,多少有头脸的人物等着请他。你也别小瞧了做下人这份差,跟紧了主子,办事得力,将来未必不能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