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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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玉漏面上更红了些,忙到席上坐下。眼睛又寻奶母,见奶母抱着仙哥在那老太太她们那桌打转,这个瞧了那个瞧,都瞧过了,老太太才说 :“抱他回房去睡吧,一会开戏,敲锣打鼓的,吵得他不得安生。”看见仆妇们在传菜了,又问:“两个奶母的饭预备好了没有?”
翠华忙在跟前应答,“单预备了一席,送去房里她们吃。”
老太太点头称是,“正是了,她们也跟着辛苦一场,仙哥满月,也不能亏待了她们。奶妈妈们带孩子,有时候带得比亲娘还亲。”又扭头向众位老太太太太们道:“我们三奶奶什么都能为,就是不会带孩子,抱也不大会抱,还是现跟着奶妈妈学的。”
秋五太太也在那桌上,听见说她女儿的不是,不敢搭腔,忙把脑袋低下去朝玉漏这席上暗瞟,恨她这样聪明个人,偏在这事上不精通,人家不免怪她做娘的没教好。
玉漏懒得理她,见她像个鹌鹑一般坐在那席上,比那两个穷亲戚家的老太太们还不如,忽然消弭了素日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过也难怪,秋五太太还是头回在池家吃席,蓦地见到这么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女人们,不由得惶恐。
用罢午饭,看过两出戏,大家又往老太太屋里抹牌,照例几个年轻奶奶跟着去伺候。秋五太太新近也跟着连家的妯娌学会了抹牌,抹不好,怕输,推辞着不肯上桌。
老太太怕人家说她冷落穷亲家,愈是要请她,“抹不好也不要紧,不过是玩,又是赌场里白眉赤眼地指着赚钱,一局才半吊钱的输赢。”
秋五太太听见,心下愈发惧怕,忙摇手,“我实在是打不好,还是请五太太来打。”
五太太打趣道:“我是从来不抹牌的,亲家太太不必让我。难道亲家太太是怕赢了她们的钱不好意思?这有什么,这点钱她们还输得起。”
言下之意笑她输不起,玉漏在旁恨她不争气,悄么拉着说:“你只管坐下来打,输了算我的。”
秋五太太方放心坐下来,牌紧攥在手里,如临大敌,眉头夹得死紧。人家又笑,“亲家太太这样子,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是把一副家私都压到了这张桌上呢。”
老太太也笑,劝她,“让亲家太太慢慢看,我们不要催她,抹牌嚜,本来就是为消遣。”
玉漏懒得看她娘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趁屋里有丫头们伺候,便到廊下躲懒去了。
一时得空,二府四府几个年轻奶奶也到廊下来坐,只络娴独坐那头。老太太凡有事也不叫络娴,也不同她说话,全当她是个摆设在那里,大家自然也不好和络娴说话。她听见她们在那头廊下杳杳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在金色的阳光里,像几只蜜蜂在偌大的场院中盘旋,是一节十分荒凉的春天。
但有声音总比没声音好,好歹是融在人堆里,感到些人气。这些日子她总想到从前和贺台相依的日子,在屋里把他的旧衣裳披在身上,在床上一歪便是半日,或是哪里一站,又是半日。她知道她们是在议论她,尽管一句也听不清,也能感到她们的眼睛朝她身上扫,连翠华这样的也比她得意。
其实各有各的苦,翠华也多半是强颜欢笑,仙哥满月,众人少不得要替她惋惜,这么些年没孩子。连小芙奶奶也满是遗憾的为她着想的口气,“你当时就应当跟着大爷去。”
也不是没想过,可连她也走,一去去五年,老太太可还会记得他们?兴许这五年间老太太死,满副家业不都轻而易举落到三房头上?她心里一掂量,钱财和兆林比起来,还是钱财要紧点。也不是兆林不要紧,只是他令她灰了心。这世上还是银子从不叫人灰心,打起头它就是冷冰冰银晃晃的,永远摸上去冰凉。
她靠在对面墙上,不以为意地笑着,“跟着去做什么?我们又不像你们两口子,难分难舍的,我们早是老夫老妻了。”
小芙奶奶道:“我们哪有你们要好?”
这话谦虚得太假,谁不知道兆林在南京的时候也常日不归家?翠华眼一乜,笑道:“你净是说这些瞎话,谁不晓得你们小两口,自从娶了你,松二爷就不大爱出门了,在家做什么?还不是守着你。”
小芙奶奶羞得脸通红,“要说要好,还是你们三奶奶和三爷要好。”
玉漏正值做贼心虚,想起才刚在屋里的情形,心头一热 ,忙端直了腰,“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翠华哼了声,“你这也是哄鬼,三弟和你还不好?回京科考,那么些朋友在那里,也不说多玩些时日,连放榜也等不及,忙不赢地跑回南京来,深更半夜到的家。”
玉漏分辨说:“他那是为赶上仙哥的满月酒。”
“归家来离仙哥满月也还有好几天,谁知他是到底急着见儿子还是急着见你?”
玉漏仍坚持道:“我们才没那么好,动不动就吵架。”
小芙奶奶道:“吵架也没什么,两口子哪有不拌嘴的,越吵越亲。”
“只怕你们是越吵越亲,才来说我们。我们不是那样。”
她抵死不认,大家都有点不高兴起来,小圆奶奶嘴快心直,嗤了声,“好就是好,有什么不敢认的,孩子也养下了,难道还怕臊不成?”
玉漏尴尬着,没好说什么,恰逢看见秋五太太走出来,蛇头鼠眼地在人堆里找她。她藉故抽身过去,拉着她娘避到西边廊角说话。
“一定是输了,问我们三奶奶要钱。”翠华倚在墙上望着那头笑。
小芙奶奶道:“她怎么自己一个钱不带?”
翠华笑哼,“他们连家只有进的,哪有出的?当我不知道?送的那份满月礼还是我们三爷出钱办的,怕三奶奶面上不好看。”
“镜三爷替三奶奶想得周到,就这样三奶奶还说他们不好。”
“谁能有我们三奶奶会装样子?”
翠华老远望着玉漏冷笑,想起池镜来,心下有些不服,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亏他肯当个宝似的娶回家来。老太太也如此偏心,这会又有了个仙哥,愈发得意了。如此思想,不免又恨兆林不争气。
她这一眼望过去,也看到络娴的窘境,心里暗暗冒出个念头,暂且不题,仍扭回头和小芙奶奶她们说话,“我们三奶奶是不好意思。”
众人胸中松了口气,不然前头说玉漏“装样子”的话,简直叫人不知该如何搭腔。
小圆奶奶撇了下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新娘子,这样久的夫妻了。”
翠华笑了笑,复朝那边望去,这回眼梢的余光却长久停顿在络娴身上。
下晌用过晚饭,亲戚们渐都家去了,男客们应要吃酒划拳,散得慢些,玉漏领着秋五太太回房来。池镜仍在小宴厅那头陪客,母女两个便进到卧房里,叫丫头端了茶来。
今日跟秋五太太来的丫头不是珍娘,玉漏多嘴问了声,她娘脸色就很不好看,看样子立刻要破口大骂,玉漏忙“嘘”了声,瞥一眼帘子道:“你当这是自己家里呢,又要嚷嚷。”
秋五太太虽咽了骂,脸上仍满是生气神情,“我正要告诉你呢,你爹昨日请你梅姨和我说,想把珍娘抬做姨太太。那个丫头,也不知你爹的眼睛几时望到她身上去的,昨日和我说,差点没把我气死过去!”
以为玉漏听了会吃惊,想不到玉漏非但不惊讶 ,反而笑起来,“珍娘年轻,相貌又过得去,望到她身上也不奇怪,咱们家里本来也没两个像样的丫头。你应没应呢?”
她避而不答,“珍娘算起来还是我的外甥孙女,哪有老姨公讨外甥女做姨太太的道理?”
玉漏抿着茶笑道:“要认真算起来,那都是八百里开外的亲戚了 ,不过按着辈分叫你一声姨婆。你到底应没应?”
秋五太太对着她略带讥讽的微笑,眼神开始闪躲,一扭头说起别的,“你快把东西拿给我,我好家去了,我和你爹都出来了,家里没人不放心。”
说好是回来拿些仙哥使不上的东西,早都包好了,玉漏叫丁香取了来,亲自递到她手上,“往后这些事,你一句也不要和我抱怨,反正都是你老人家自找的。”
秋五太太原还想还问她要点别的东西,一听这话,罢了,也别讨气怄了,只裹紧了包袱皮,廊下叫着丫头并玉漏一道往门上去。
连家只一辆马车侯在那里,秋五太太担心她乘了去,一时连秀才也要走,又没车,便欲自己走路回去,将马车留给连秀才。
玉漏十分瞧不惯,两眼直朝天上翻,“我们这里又不是没车送他!”
秋五太太这才笨拙地登舆,玉漏在下瞧着她那臃肿的身子,又想起下晌和几位年轻奶奶在老太太那边廊下打趣的话。
她们说她和池镜好,可再要好的夫妻,也难逃老的这一天,人老心老情老,剩一层皱巴巴的皮蒙做表象,其实无论怎么看都难看。但谁有办法避免?有始就有终,她知道不管什么都是一样。不过此刻再想着这些,已不觉怎样灰心,仿佛是坦然接受了这不可更改的宿命,反而想着该把当下的日子过得尽情点。
料想池镜今日一定没少吃酒,回到房里,便命小丫头去预备醒酒汤。金宝在小书房里听见,有些吃惊,放下活计过来,在罩屏底下望着她好笑。
玉漏斜她一眼道:“你在那里笑什么?”
金宝笑着撇两下嘴,一句没说,转背要走,玉漏在后头恨道:“早该打发你出门了!”
金宝回首笑道:“那敢情好,我爹妈正想求老太太呢,爷奶奶行行好,帮着说句话,回头我成了亲,还回来这屋里做个执事的媳妇。”
玉漏磨了磨牙,直坐到天色净黑,仍听见外头隐隐有管弦说笑之声。玉漏耐不住,特地背着金宝去叫了个小丫头进来吩咐,“你去外头看散了没有,要是没散,嘱咐永泉他们别都只顾着吃酒,一会把你爷送回进来,估摸着他吃了不少酒,绊倒在那里就不好了。”
旋即听见金宝走进来一笑,“你就放心吧,永泉他们几时有那份胆子,放着主子不管自己高乐去?你这个人呐,不关心的时候什么事也不问,关心的时候也唠叨起来,这还用嘱咐么?”
“谁关心了?”
“噢,不关心的时候又是熬醒酒汤又是打发人去哨探,那要是关心起来,又是怎样呢?”
恨得玉漏将她揿在榻上咯吱,屋里灯点得大亮,敞着门窗,月光撇进来好几片,廊下还有几个丫头在坐着说话,也听得见些吟蛩声。金宝笑着大喊,翡儿她们也进来,反将玉漏揿在榻上咯吱。
池镜甫进院门就听见一片笑声,从哪橙黄色的窗户门里荡出来,春夜的风拂着面,忽然拂去了这一日应酬的疲倦。走进门来,看见那边暖阁里大家在闹,玉漏给人咯吱得衣裳也乱了,头发也散了,笑得没了力气,两手不是急着按这里就是捂那里。
她倒在榻上,忙隔着镂空罩屏呼他,“你快、快来救我,她们要造我的反了——”
池镜抱在胳膊欹在罩屏旁边,笑道:“你求求我,说两句好听的。”
玉漏不情愿,仍在榻上笑着挣扎,“我要扣你们月钱了!”
两个小丫头有些犹豫,金宝指挥道:“摁着她,怕什么,你们才几个钱,她扣了,叫三爷补,三爷补不补?”
池镜道:“若是逼得你们奶奶说几句软话求我,我就给你们补。”
后来玉漏笑得眼泪流出来,只好和池镜讨饶,“你要听什么一会说给你听,当着这些人你也不怕臊,快赶她们出去!”
池镜方走过来赶她们 ,“好了,看在我的面上,就饶了她吧,明日来拿赏钱。”
众人这才出去,玉漏忙爬起来,趴到窗户上去朝她们嚷,“明日我才要和你们算账!”
谁也不理她,她忿忿地扭过头来,和池镜说:“金宝就是头一个,我说早点打发她出阁算了,偏你舍不得。”
池镜一脸发蒙,“我几时说我舍不得?你又几时说过这话?”
不过是迁怒,玉漏一时无言以对,咬着嘴坐下来,一面理头发,一面怨气森森地瞅他一眼,怪他迟迟不肯解救,下榻来便往卧房里走。进去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池镜跟到后头来才放心。他在她背后弯下腰,她又只盯着自己的脸,左照照右照照的,假装没在看他。
她抬手蹭了蹭脸上,“胭脂都花了。”又在胭脂罐子里抠了一点匀在面上,嘴巴上。
池镜把一盏银釭搁在案上,两条胳膊将她圈住撑在案沿上,歪着脸很认真的睇她,“天黑了,花了也看不出来。再说客都散了,还抹它做什么?”
他懂什么?本来也不是匀给那些客人看的,她在心里嘀咕,不瞒地斜他一眼,“外头那些人也散了?”
“有几个还在和大老爷吃酒听曲。”
“我爹呢?”
“岳父还在席上,我交代了小厮一会散的时候套车送他。”
她料到她爹不舍得走,好容易有机会和大老爷坐下来说话。她无心去理他,只哼了声,“那你还出去么?”
“我说吃醉了回来睡觉,还去做什么?再说这都一更天了。”
玉漏想从凳上起身,他把着手不放,还撑在背后,趁她扭头瞪他的工夫,他朝她嘴巴亲下去,几下便吃干净了她嘴上新抹的胭脂,脸上有些陶醉的神情,低声说:“我看天一黑,就在那头坐不住,急着要回来。”
玉漏明知故问:“急着回来干什么,屋里又没什么事。”
他微微笑着望进她眼睛里,一时拿手捏住她的下巴颏,“怎么没事,你午间倒高兴了,我可什么也没得着呢。我赶着回来收这笔账。”

◎琼姑娘来了。◎
进四月,芳林长盛,翠阴正浓,又来了个喜讯,池镜高中了榜眼。原该点进翰林院当差,圣上怜他祖母年迈,稚子尚在襁褓,命他且先在应天府任通判历练。
接到圣旨碧鸳就说:“皇上这是看二哥的面子,一向刚进士及第的人,哪有实权的?都是封个半大不小没实权的官先磨磨性子。”
老太太十分欣慰,点头道:“我就说镜儿比他两个哥哥有出息,要不然他小时候,我也不肯放他两头跑,就为让他在天子脚下跟着他父亲多长长见识,说话办事也好跟着他父亲学。果然如今算是学出来了,往后还有大前途。”
“有二哥在朝里,镜儿还怕什么?在南京这头做官,也还有大哥提点着。”
为这喜事,又大排筵席两日,玉漏跟着在亲戚间出尽了风头,池镜这个官不比别人是荫封,他是自己考出来的,皇上一封就封在应天府,都说他将来必定和二老爷一样,少不得能混到封阁拜相。
玉漏听着众人夸赞,不好显得过于张扬,又怕谦虚起来显得太假,便一味假装懵懂,“我不大知道这些官啊道的,你们说他好,兴许就是好吧。”
众人因想到她出身寒酸,心里稍稍平衡了些。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出身寒酸的姑娘嫁进了这么户人家,更遭人嫉恨。
玉漏听见人家议论,心道:哪是他们嘴上说得那样轻而易举 ,全凭命好?当初换她们来和池镜磨试试看。
她噘着嘴,暗暗将池镜的前非旧恶都点算了一遍,不是一般人,未必和他磨得下来呢!他那个秉性,要不是她当初机灵,早给他吃干抹净拔腿就跑,能捞着点银钱还算是他大方!
因此心里有股怨意,这两日看池镜横不顺眼竖不顺眼的。筵席之后,这日一早应天府打发人送了补服来,接过一看,心里不禁有点苦尽甘来的意思,摸上去竟然有点鼻酸。
池镜晃到跟前来,歪下脸盯着她笑,“不过是个六品通判,就值得你哭鼻子么?你几时也目光短浅起来了?”
玉漏忙把鼻子一吸,剜他一眼。
他两手握住她的肩,有两分讨好的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将来我还能青云直上,替你讨个诰命做做,也拿点朝廷的俸禄。”
因为昨晚上急躁粗鲁了点,弄哭了她,一早起来就在赔罪。还亏衙门里送了衣裳来,否则这一日恐怕也不和他讲话。她这人也有意思,同他怄气也没什么脾气,既不骂人也不嘲讽,就是不说话,若不能冰释前嫌,大概能忍住一年不和他开口,有必须说话的地方,一间屋子坐着,也叫金宝传话。
玉漏转身将袍子乌纱交给金宝,淡淡吩咐了一句,“去试试吧,不合适的地方这两日好改。”
说话往那边暖阁里去了,池镜在后头喊:“你不给我试?”
玉漏又扭头望着金宝,“我又不是他的丫头。”
金宝捧着衣裳,又看池镜,再好的性子也不由得发烦,“一间屋里,你们好不好自己说话,非要我传来传去的,麻不麻烦?我不过是个丫头!”
玉漏道:“晓得你是丫头,可你行行好,多劳累点,我这里给你添置一份嫁妆。”
金宝只得拽着池镜往卧房里去,一会穿戴整齐出来,池镜特地走到那边暖阁里给玉漏看。玉漏也像没看见,只顾着吃她的茶。
金宝一看这架势,心想少不得又要她在中间传话,便跟着进来。谁知池镜竟怒瞪她一眼,她也没好性,向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稀得管你们这些闲事么!”
跺着脚出去了,到廊下故意扯着嗓子和翡儿丁香两个抱怨,“没见两口子吵架,拉个丫头在中间做挡箭牌的!”
翡儿只是笑,怕玉漏听见,拉着他到前头屋里瞧仙哥。
如今他们搬了屋子,后面的屋子比前头大,内书房设在了东厢,这屋里两边都是暖阁和卧房,这头的卧房是给值夜的两个丫头睡。屋子太大反而不好,池镜总觉有些疏疏落落的,或许是从前的印象,所以愈发不能忍受玉漏不和他讲话。她不开口,他就焦躁,忽然变成了个没耐性的人。
他故意在她跟前晃,穿着补服很神气,“你替我看看哪里不合身。”
玉漏不理他,脸别向窗外,看见对面廊角丁香她们抱了仙哥从洞门底下进来,就随便在廊下坐下了,几个丫头围着逗他。他近来长胖了些,圆乎乎憨头憨脑的,胳膊腿像藕节,十分喜相,整个就是年画上抱鱼的娃娃,所以众人都喜欢他。
只玉漏看着还是那样,有点淡淡的,其实心里也喜欢,不过一视同仁,连对儿子也有点吝啬表达喜欢。
池镜故意拽了根矮的四足马蹄凳凑到跟前,这样方便窥她的面色,“还和我生气?昨晚上是我不好,我都赔罪好几回了,你这气性也太大了。”
阿弥陀佛,玉漏总算开了口,尽管还是冷冷的,“我气我的,与你什么相干,又没有给你罪受。”
“你这还不叫给我罪受啊?”
“我几时给你罪受了?是打你骂你,还是少你吃少你喝了?”
“你不同我讲话。”他口气有些委屈。
“那你就不要同我讲话好了嚜,又不是一定要讲话,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忙?”
他外头还有好些应酬,不过因为她不和他讲话,心里惴惴的,也无心出门去应酬,一定要逼得她和往常一样,心里的石头才落得定。其实算起来,素日她的话也并不多,好像讲不讲也没分别,但总是气氛不一样。
就佩服她这一点,不论他们两个是什么气氛,一旦有事忙起来,她一样如常,好像心无旁骛。他做不到,因此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
“你不好好同我说话,我就是忙别的事也忙得不踏实。”池镜握住她的手,她要挣,他攥得更紧,“还是疼?”
问得玉漏脸红起来,破坏了怄气的气氛,“我就晓得你忍不了几时,又要横中直撞起来。”
他笑,“我要连这事都能忍住,你不觉得可怕么?”
“你本来就可怕。”是说他心狠手辣。
他没反驳,低着头笑,“我也改了些了,上回二嫂弄伤你,我可没和她计较。”
“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可我见不得你受一点伤。”
他还是这么会说,玉漏心里骂他一句,不由自主心软了。想当初未必也没有受他花言巧语的迷惑,否则是怎么一点点沦陷下来的?他们的感情追溯起来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明朗的转折点,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今天。
她总算笑了,抽出手搡他,“快去把衣裳换了出门去吧,不是有人等着请你?”
今日请客的是连秀才,池镜没说,知道她不喜欢他和她娘家走得太近,可岳父宴请,做女婿的哪好回绝?
池镜才刚出门,老太太那头就打发人来请,说是有客,要她抱着仙哥过去。
仙哥给丫头们逗累了,抱到园子里便睡了过去,那小嘴还是一咂咂的,石妈妈一力抱着给玉漏看,“看咱们仙哥,长得多俊。”
石妈妈不知怎的,一力要仙哥讨玉漏喜欢,空闲下来就在玉漏跟前赞仙哥,乞求做亲娘的能多爱他一点。时日一长,倒弄得玉漏不好意思,好像不得不给石妈妈面子,一路瞅着仙哥。
“他这两日吃得如何?”
“胃口好得很,一日要吃六回奶呢。您看,吃得胖了好些。”
“他爹早上在前头屋里和他做什么呢?”
“看他睡觉看了一阵,也抱了他几回。”
听见池镜抱了几回,玉漏这才少了些扭捏的矜持,肯接过襁褓。在爱孩子的事上也像比赛,她唯恐比池镜多爱了仙哥一些。不知道池镜是怎么样,反正她觉得女人给孩子拴住了也像是给丈夫拴住,一样怕是软肋。
及至老太太那边,还在廊下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散漫中带着一股自傲,“封了个应天府通判,不必在翰林院苦熬了,往后调去哪里我不管他,只盼着他眼下还在南京的时候,多生养几个孩儿,往后凭他走去哪里,我也不寂寞,就陪着曾孙曾孙女玩乐。”
有人笑着接话,“还是您老人家大福,孙子出息,曾孙辈的也少不得有出息。我在苏州就听说了,仙哥来得很有些好意头,您老人家将来还要倚靠他呢。”
玉漏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在廊下站了会。
“谁晓得我还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老太太笑道。
“您老人家高寿,看着和前两年一样硬朗。”
一时进去,原来是于家母女坐在屋里。玉漏一眼看见素琼,还和当年一样打扮得清雅娴静,上面挽着发髻,下头扎着绺头发,拨在胸前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的装扮。
素琼也一眼看见她进来,眼神中透露着吃惊。
玉漏忙向她笑笑,走去于家太太跟前福身问安,“我在外头就听见婶娘的声音,还在疑心是不是呢,没承想真是婶娘和琼姑娘。”
说话间又望着素琼微笑。素琼早前在家就听说了,池镜最终娶了玉漏为妻,那时好不震惊,坐在家细思了半月光景,总觉得是哪里给人摆了一道。但是再不服也于事无补,反正这辈子不会再与这些人相见。
没想到她父亲调上京去当差,舍不得夫人女人,一并带着去。路过南京,他父亲有些旧友要应酬,便要在南京歇一阵,现下是借住在四府那边。池镜和玉漏成亲的细则,也是在那边府里听小芙奶奶说起的。素琼怎么听都觉得像听故事,想不明白池镜那样冷淡的人,怎么偏看中了个丫头。她有点觉得自己上了当,自尊也受到些伤害。
老太太在上头说了些什么没听见,总归是些客套话。于家太太也客套,把仙哥从奶母怀里接来抱了回,“咄咄咄”地弹着舌逗弄。
一时还回去,大家坐下来,老太太便故意打听素琼的婚事,“可定下了没有?”
于家太太脸上浮起丝尴尬,当初他们做父母的放任素琼左挑右捡,捡到如今,二十的年纪了,仍没捡到个合意的,反而闹了笑话。
不过这时候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坚持道:“她爹一点不急,说上京去,自有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二十也还年轻。”
素琼最怕听到这话,无论是安慰还是取笑,听着都不大舒服。不过要她随便嫁人她也不情愿,这几年过去也还是那样维持着千金小姐的矜持和尊贵,坚持做着那少女式的十全十美的梦,不肯将就半点。
也看过不少人,不是家底不够好就是人才不够出众,挑来挑去,竟还是池镜最好。可惜她在他身上感到最缺憾的一点,是他不能全心热爱她。不知道他对玉漏怎么样?
她在对过打量玉漏,也没能发现玉漏到底有哪里特别的地方,若是非要拣出一点,那她的经历和家世确是特别糟糕。难道愈是不完美的,反倒愈是吸引人?她不认同,心下隐隐怀疑她和池镜背地里是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迫不得已才谈婚论嫁。她急于论证这一点,捱延着没摧她母亲走。
然而吃过午饭也不见池镜归家,老太太笑道:“过两天要上任了,外头应酬多,原本他朋友就多,成日不着家。”
素琼听见最尾一句,心里稍稍得到安慰,成日不着家的丈夫她不稀罕。但心里还是隐隐想看见池镜。
隔日同四府的几位太太奶奶再来,总算是见着了。长辈们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小芙奶奶拉着素琼往各房里去打招呼,从翠华那边出来后,再往池镜他们屋里去,凑巧那时池镜在家。
不过进屋没看见人,只听见玉漏在暖阁里和顾妈妈商议,“我可不管他是哪位妈妈的儿子,既在这府里当差,就要依这府里的规矩。你就说是我的话,革去他两个月的银子,若有人求情,就革他三个月的。”
顾妈妈答应着出来,扭头看见小芙奶奶和素琼,忙慇勤往里请。一时丫头们进来,玉漏吩咐上茶果,自己拂了拂发鬓,有点不好意思,“我才刚午睡起来,你们先坐,我去理理头发。”一面叫金宝她们款待。
说着踅进那边卧房里,一看池镜还在铺上睡着,忙去挂起帐子摇他,“快醒了,来客了!”
池镜迷迷瞪瞪睁开眼,“什么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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