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泉忙笑着摇头,“我是说,三爷也太谨慎了,小宴厅里门房隔得那么老远,奶奶没事到门上来做什么?遇不见的,您只管放心。”
其实遇见了也没什么,不过池镜总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他们一碰见,玉漏又得三五日忘不掉,尽管她嘴上从来不说。她是擅长把感情埋在心里的人,埋得太深,反而像颗危险的种子,他总担心它有一天会发芽。
这次他没去和西坡说话,怕过分留意西坡会给西坡造成错觉,以为他真有本事做自己的对手。可越是自傲,越是耿耿于怀。
回房来玉漏不在房中,小丫头说吃过午饭就到老太太屋里去了,陪着几位太太奶奶们抹牌说话。池镜换过衣裳用了些午饭,自往外书房里去找田旺看预备好的东西。
田旺早将一堆形色不一的风筝摆在外书房里,各式各样铺了一地,有大雁,灯笼,鲤鱼,美人,仙鹤,凤凰及各类花卉。
“在小宴厅外头那块空地上放起来,放高点,保管众人在厅内就看得到。小的把闲着的小厮丫头们都找来了,就等着下晌开席。”
恰好这日风清日丽,天上碧青,这几十只风筝一齐放上去,一定好看。池镜笑着点头,“先收起来,分派到各人手上,告诉他们,放得好的有赏。”
看完又转去招待来的诸位堂兄弟。
玉漏在那边陪着抹了两回牌,一时歇住,和小芙奶奶她们坐在椅上说话。奶母抱了仙哥来给众人看了一回,倒提醒了小芙奶奶,正好要把那日听松二爷说起的新闻告诉玉漏。
“你说巧不巧,前几日张家领着戏子到我们家那管事的,正是送老太太百叶仙人那人。那日你们三爷还和他说了一阵子的话。”
老太太凑巧听见一耳朵,扭头来道:“还说呢,那日我要赏他,偏他走得急。不知是谁,你说个名字出来,回头我打发人送几两银子往张家去。”
小芙奶奶搁下茶走到身后,“人家张家只怕早赏过了。”
老太太故作大方,“人家赏是人家是事,咱们家赏是咱们家的份。”
“名字不知道,不过在张家管着戏子,上回我们请他家的戏子,就是他跟着送来的。今日老太太也请了他们家的戏子,想必也是他跟着来。老太太有意要赏他,一会打发人去门房上看看是不是他领着人过来的,若是,等席散了,一并将他叫进来,一起赏了就是了。”
玉漏倒没大放在心上,她还年轻,没老太太那样迷信,不信仙哥的出世和那盆百叶仙人有什么机缘,自然对那送花的人也不以为意,所以也没多问。
只是奇怪池镜竟然也信这些说法,那日在四府还肯和那小厮讲谈半日。她叫了小芙奶奶回来坐,笑问:“三爷和那张家小厮说了什么?”
“这谁知道?无非是谢他的话罢了。”
不像,池镜自傲惯了,就是谢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了不得打发人几个钱。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二爷说的。”小芙奶奶笑道:“说是那天他们要出去逛,你们三爷在门上撞见那小厮,也不出去逛了,领着人到我们那小厅上说了半晌话。可见三爷心里是十分疼爱仙哥的,不然不会待个下人如此客气。”
这更怪了,他就是客气也客气不到那份上,玉漏反而疑惑起来。赶上丫头们端了甜汤进门,也不及细想,忙起身去端给诸位拍桌上的长辈。
到开席的时候,兄弟们一并在小宴厅内,因都是自家人,也不设围屏,不分内外,三桌皆摆在一处。玉漏同奶奶们坐在一处,上罢酒菜,便离席去向老太太太太们敬酒,回来诸位奶奶又向她敬酒。
吃得微醺之时,乍听小圆奶奶惊叫一声,指着对面廊檐上,“谁在外头放风筝?”
话音甫落,又徐徐放上各色风筝,不过片刻,那天上飘满了形形色色的花鸟鱼雁,众人皆离席走到隔扇门前来看。五太太道:“想必是给咱们三奶奶祝寿的,不知是谁想的点子?”
都猜是池镜,池镜却不认,因为晓得老太太忌讳夫妻间过于要好,所以推说是屋里丫头们出的主意。
老太太看着也十分欢喜,笑道:“瞧,连他们屋里的丫头也这样伶俐,都是跟三奶奶学的,三奶奶回去可要赏她们。”
玉漏明知是池镜的主意,没好拆穿,心里有些隐秘的高兴和得意,睐着看他一眼。正好他也朝她看过来,见她脸上笑得恬静自然,暗暗挑动眉峰,十分自得。
那风筝一直在天上飘着,老太太命人将三张桌子朝隔扇门并列摆着,坐下来抬眼就能看见。又传了戏进来,在门前唱。张家几个戏子也机灵,听说是为池家三奶奶祝寿,特地拣新鲜戏来唱,摆弄着几个杯碟在跟前变戏法。
老太太不住点头称赞,“他们张家养的这些人比咱们家养的那几个多才多艺,到底是张老太太会享福,也不知哪里寻摸的这些艺人。”
桂太太难得搭句腔,“大约是管他们的人管得好。”
老太太瞥她一眼,没接她的腔。不过旋即想起张家那小厮来,打发个婆子到门上去,“你去问问看,张家跟来的人是不是上回送花来的那人。若是,将他请到这里来,我要当面赏他。”
池镜怔了一下,果然是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未几西坡跟着全妈妈往这头来,看见好些丫头小厮在门前空地上嬉笑,仰头望去,各式各样的风筝浮在天上,那阵仗从未见过。玉漏想必也是头回见,他想着她从前的日子,哪有这闲工夫放风筝玩?今朝是她的生日,再也不用听到她在这日共秋五太太争吵。
有一年她们吵得格外厉害,凑巧那一阵他们连家仿佛遇到点艰难,秋五太太本来留着碗白面预备给连秀才归家来吃,不想给玉漏私自做成了碗寿面。
秋五太太气得不行,亏得那面还在锅里。她忙捞出来,过了遍凉水,沥干了搁到碗柜里,回头就来揪着玉漏的耳朵骂:“就你会过!你吃了你爹回来吃什么?!精细的粮食都是留给当家的吃你晓不晓得,当家的才会赚钱,你可会赚钱?在家闲着一个子赚不来,还挑吃拣穿!”
恰巧西坡从铺子里归家,路过连家门前,看见玉漏将耳朵从秋五太太手上拔出来,捂着耳朵忿忿地瞪着她,一句话没说。那双眼睛红彤彤的,又圆又大,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始终没能流下来。
那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长在他旁边的树,他悄悄替她数着年轮,比谁都盼着她长大。
也是那天午晌,趁秋五太太歇中觉,西坡请他娘做了碗面,特地烧了两大块肥瘦各半的肉搁在里头,叫了玉漏过来吃。两个人在他们厨房外头的长条凳上坐着,玉漏捧着碗,忽然落下泪来,不知是吃面还是抽噎的声音,吸溜溜的,他觉得异常可爱,也异常心酸。
面吃到一半,王家妈从厨房里出来,笑道:“唷,姑娘也不说先许个念想,就把面吃了一半?”
玉漏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捧着碗有点发蒙,有颗泪珠儿将坠未坠地悬在眼眶里。
“我们老家有这规矩。”西坡在旁解释道,他们原是乡下来的,“也许你们不兴这个。”
王家妈道:“许一个也没什么,成不成的暂且不管它,好歹是个奔头。”
不过是个意头,哪能真如愿呢?玉漏是灰了心了,前几日他爹娘正商议着把她送去唐家,她本来不情愿,所以她娘午间才说那些话,嫌她在家里吃白饭。要将她许户寻常人家更是觉得不划算,前头养她那十六年简直亏大发了。
她是灰了心了,双手捧着碗望住西坡,有几分赌气的样子,眼睛里那颗泪滚出来,她狠狠抽了抽了鼻子,道:“我往后定要嫁个有钱人,很有钱很有钱的人!”
谁能想到,真叫她做到了。西坡望着这间富丽堂皇的前厅,比张家还要好,那些陈设顽器随许多都是他没见过没听过的,随便拿一件出来,恐怕也够寻常人家过几年的。她达成了她的心愿,他也替她感到欣慰。
全妈妈放他在这里等候,里头小宴厅内还在听戏,暂且不得空理他,不过也叫小丫头端了些茶果来。那小丫头放下东西道:“今日是我们家三奶奶的寿宴,也请你吃些点心,你稍坐,一会我们老太太还要赏你呢。”
他起身道谢,走到窗前来,透过薄薄的窗纱望到对过小宴厅内,几扇隔扇门后的三张桌子坐满了纷华靡丽的男女,周围花团锦簇,站满了锦绣罗衣的仆妇。那些钗光与太阳光交映,能晃花人的眼睛。
玉漏坐在最右首那桌上,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奶奶们,她的色容虽不是最出彩的,但他仍然一眼望见她。或许因为今日是她的好日子,她特地穿了件檀色的长衫,烟灰的熟罗裙露出半截,在人堆里笑着受左右的唱喏。
张家那几个戏子不知跟谁学的,耍了个激灵,改了几句唱词特地给玉漏祝寿。玉漏听得高兴,老太太也十分喜欢,指着他们道:“还真是比咱们家的那几个机灵,亏他们改得好!”
池镜直觉是西坡改了叫他们唱的,他一定知道今日是玉漏的生日,他比他知道得还要早。
他心里赌气,叫了金宝到跟前来吩咐,“到外头去叫他们把风筝再放高点。”
然而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阻止不了他们重逢,如同他没法掐断他们之间的过去。他偏着脸看见玉漏很高兴的样子,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西坡这个人会永远存在在她记忆里,尽管他不高兴,但也不能不承认,西坡也是她生命的印记。
“三奶奶,你喜不喜欢?”老太太问。
玉漏自然点头,“他们张家的人真是巧。”
老太太叫了全妈妈来问两句,又扭头向玉漏道:“还有巧的呢,上回送百叶仙人来的那个小厮来了,亏得他那花送得巧,你当时难产,花一送到,你就生产了,机缘之下,人家倒成了你和仙哥的救命恩人了。”
如此抬举,无非是要彰显池家从不拿腔作势摆,平易近人的态度。所以又道:“你去前面厅上,把赏钱给他,亲自谢人家一句,不要因为人家是下人就轻看了。”
适逢全妈妈端了个小案盘来,上头整齐摆着三锭银子。玉漏起身接了,并金宝翡儿绕廊而去。踅进前厅,两边一望,登时有些愣住,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西坡。
西坡倒还淡然,走来跟前,朝她深深作揖,“三奶奶千秋万福。”
翡儿捂嘴笑了下,“老太太说得不错,张家的人就是机灵,一眼就知道谁是寿星。”
玉漏马上回过神来,当着丫头在这里,什么也不便和他说。只把那盘银子递给翡儿,翡儿又交给西坡,“这是我们老太太赏的。”
西坡受了银子,转身向门口躬腰作揖。玉漏望着他这一套动作,嘴像给封住了,站着久久说不出话。原来他是到张家做了奴才。一时间有许多话想问,又不能问出口,五味杂陈都只得憋闷在心口。
随后他转过来和她道谢,玉漏方想起来意。她向着她捉裙福身下去,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多谢你的大恩。”
他只是笑了笑,“三奶奶太客气了,小的不敢当。”
玉漏怔着愣着,看着他微笑的眼睛,仿佛在对她说:“去吧,不用停留,也不必回头。”
她领着丫头跨出门去,想哭,拚命忍住了没哭。好在她背着他已走得习惯了。
戏唱到最后,差不多席散时,才有两个丫头打廊下绕进来上寿面,那面上头铺着满满的蟹黄,点缀着几只虾仁,玉漏吃在嘴里,只尝到满腹心酸。她想到她年少时的心愿,登时忽悲忽喜,百感交集。
众人一样起哄叫她许个愿,她想了又想,这么个自私自利的人,此刻也倏然忘我,只想到了西坡。
她唯愿他美满安康,前程似锦。
傍晚时席散,几个戏子也得了不少赏钱,随西坡走了。天色昏沉地压下来,在那黯然破落的黄色里,有一圈淡淡的月阴,只看得见个圆的边,像废弃黄土塑的墙上谁用石头划下一痕,淡淡的白的颜色,显得古旧,有种完了许久的感觉。
◎又是一轮月。◎
玉漏和池镜往房里走,不知怎的都走得很慢,各自沉默着。半道上忽然听见五太太在喊,原来他们也顺着这路往门上去,丫头媳妇跟了许多人。素琼挽着她母亲走,两眼有些期盼地望着池镜走上前来,怕别人察觉,也望着玉漏笑了笑。
玉漏客气道:“太太奶奶姑娘们不多坐会了?”
五太太道:“天也快黑了,方才看老太太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来坐吧。今日托你的福,业已吃饱喝足,也该回家睡觉了。”
玉漏忙福身,“还亏得大家肯赏脸来。”
既然碰见,不好不送大家出去,众人一齐往门上走。于家太太感慨道:“今日这一聚,往后我们上京去了,也不知几时再见。”
说起素琼心内的离情来,朝前望去,池镜正伴着他们兄弟几个走。大概是最后一面了,她总盼着他回头,他却只顾与兄弟们说说笑笑。
玉漏看见她在看,这会也不觉有什么,大概是因为她也才刚见过了西坡,心下十分豁达,随她看去,不去打扰。
送了这些人,差不多天黑了他们夫妻才走回屋里。满室点着一盏盏黄澄澄的灯火,这是规矩,给寿星点灯,要亮到子时才罢,讨个长命百岁的意头。
因而两个人也没急着睡,坐在榻上,丫头们进来磕头摆手,池镜照例将散钱堆在个盘里,叫她随意抓取。大家得了钱,嘻嘻哈哈地散出去。
这时回想这一日的光景,真是恍然如梦。池镜原本胸口里堵着许多酸话要说,可到底没能说出口,异常沉默。
玉漏知道他一定看见了西坡,两间厅相对着,他不可能看不见。她不想他问起来时撒谎,所以故意避开,吩咐金宝去叫石妈妈抱了仙哥来。
她不知道这举动在池镜眼里是种怀念,因为仙哥和西坡有些渊源,她此刻看着儿子,会不会有些别样的情绪?
仙哥在这屋里有张吊篮床,知道玉漏久抱不住仙哥,石妈妈便将那竹床拖来,仙哥放在里头。玉漏俯着上身,“咄咄”地弹着舌逗弄儿子。池镜也像被逗着,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她面上去,“你忽然爱起他来了。”
口气有点讽刺,因为玉漏从没耐心这样逗孩子,今日忽然慈爱起来,难道是西坡的缘故?他禁不住这样想,尽管方才席上已准备接受玉漏与西坡的过去了,也架不住越想心头越酸。
玉漏直起腰来道:“我生的儿子,我不疼谁疼?”
“先前又不见你这样疼。”
“他一点点长起来,自然我也就一点点爱起来。”
也说得过去,池镜一条腿踩在踏上,瞥她一眼,“没有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玉漏只管装傻。
他极轻地哼了声,又没说别的,不肯承认他儿子的命真和西坡有关。
玉漏睐着他一会,笑说:“神佛怪异的事,我是不大信,你信么?”
他没应声,本来也是不信,但总像是那些再不迷信的人,也仍信好的不灵坏的灵。
“老太太是年纪大了才那样说。”
池镜把犹豫间把话头兜回来,“老太太叫你去谢人家,你谢了么?”他斜着眼梢看她,审犯人似的神气。
玉漏就知道躲不过去,愈发端起腰来,“谢了啊。”
“除了谢,还说什么了?”
“丫头在跟前,还能说什么?”
倒也是,不过他想到他们一定是眉目传情,许多不能说的话都藏在彼此你来我往的眼波里,只有他们自己能看得懂。
这更刺激了他,吭吭笑道:“要是没人在跟前,想必是要互诉衷肠了。”
玉漏撇了下嘴,“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你说过什么?你说过么?!”他忽然拔高了点声音,目光有些凌厉。
她想起来,每回说到西坡,都是含混而过,她的确从未对他十分明确地说过什么。也许正因如此,才成了他心里的疙瘩。从前是故意要他悬着心,好放不下她,后来是不肯在西坡的事上撒谎,她不能昧着良心说对西坡从没有一点感情,太对不住西坡了。
但此刻她忽然说:“我和他是完了,总不能因为完了,就能抹干净从前的一切。”
池镜闷着没说话,两个人都感到无奈。
静了半晌,池镜倏地说:“那十两多银子,他早还了,是我没告诉你。”他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吞咽两下,歪正了看她,“我怕你放不下他,其实无论怎么样,那是你的过去,你不可能忘得了,我是多此一举。”
玉漏想了想,笑了,“我要真是个全然见利忘义的人,你又不会喜欢了。”
池镜想着也笑起来。
顷刻不知怎的,仙哥也咯咯笑起来,池镜走到这边挨着玉漏坐下,晃他的吊床,“臭小子,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可笑的?”
仙哥亮珵珵的眼睛一会看他,一会又看玉漏,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瞧新鲜似的转个不停,也笑个不停。池镜发现他渐渐长大,有些玉漏的样子,又说不清哪里像。
玉漏却说:“他长得像你。”
“哪里像?”
“那双眼睛,好像时时笑着,有情又似无情,招蜂引蝶的。”
池镜不可置信,“我几时是这样?”
玉漏朝着他轻轻呸了一下,笑着乜他。
正好此刻丁香进来回话,“田旺说园子里都预备好了。”
他点了点头,理着衣襟起身。玉漏因问:“预备好什么?”
池镜一手牵她起来,不以为意的口气,“预备了点烟火来放,哪有过生日不放点烟火的。”
这也是池家的旧例了,每年谁过生日都要放一些。玉漏跟着他到园子里去,不见老太太她们,说是看多了没意思,没来,在屋里看看也是一样的。池镜提着盏灯笼,在那簇夹竹桃前的空地上,命小厮们点火。
砰砰接二连三地蹦上去,顷刻把漆黑的天炸开。玉漏没想到会比别人过生日时放的要多,各色各样,把前头那片池塘也照得五光十色。
池镜抬着脑袋朝天上看,有种无力的苍凉之感,失落地笑说:“我知道,现如今这些东西你都见识过了,再也不会觉得有多稀罕。大概心里念来念去,倒还是从前王西坡家的那点油腥好吃。”
不知怎的,玉漏听了忽然想哭,一时不顾小厮们还在前头点烟火,就从旁边用两条胳膊抱住他的腰,“可我也知道,眼前的就是最好。”
池镜楞了楞,低下头看她,她十分依恋地将脑袋贴在他臂膀上。
那田旺正要上前,看见这阵仗,吓得没敢前来,忙招呼着两个小厮暂停了点火。天色须臾又黑下来,可以看见月下的愁云惨雾,一丛丛的树影花影假山影,仿佛走到荒山里来了。唯一的光是他手里的灯笼,两个人是相依为命。
他抽出胳膊来圈住她,笑道:“这是你对我说得最好听的话。”顿了顿,揉了揉她,“是不是在诓我?”
玉漏笑着仰起面孔,“我诓没诓你,你难道听不出来?你不过是在和我装傻。”她把脸埋在他心口里,口气像在撒娇,“起头就是。”
“你讲清楚,到底是谁和谁装傻?”
玉漏想到,千抵万防,到如今还是爱他了,如同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自由的鸟偏要往笼子里钻,还是她傻一点。可爱难道不是这样?本来就是犯傻。
池镜撇下烟火不看了,拉着玉漏回房,玉漏一路上听着他急躁的脚步声,就猜到他急着回去做什么,大晚上的,还会有什么正经事不成?她在后头好笑,也任他拉了回去。
偏巧屋里几个丫头都没睡,伸着脖子在廊下看烟花。金宝因问:“怎么就回来了?”一面跟进屋里倒茶。
仙哥已给石妈妈抱了回去,屋里灯还亮着,离子时还早呢,主子不睡,丫头们自然也跟着守。池镜听见她们在外头说话,要去赶人,给玉漏拉住,“你这会去赶她们,她们要笑话的。”
“夫妻间有什么好笑话的?”
玉漏脸皮忽然薄起来,见他发急也暗暗觉得有趣,死活不放他去,“你不怕人笑我还要脸呢,人家要说过个生日,闹了一日还不够,夜里还要闹。”
池镜因想着是她生日,只好顺着她,也肯耐着性子坐下来。烟火放完了,四下里蓦地一静,丫头们说话的声音显得更大。他只觉度日如年,迟迟听不见二更梆子响。
这头玉漏那起一只仙哥的鞋来做,眼睛暗暗瞟他,见他歪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翻著书,显然是在熬时辰。
她垂下手问:“要不然你先吃点夜宵,今日开席也开得早。”
池镜放下书,笑着睇她,“我现下吃什么都没胃口,只想吃你。”
玉漏脸上一红,嗔一眼,“早知道不问你了。”
他卷著书坐到这边来,贴得近近的,在她耳边吹着气说:“你追她们睡去,你是寿星,她们不会不依。”
玉漏故意长长地拉着针线,“我不去,去了还说是我急,连熄灯都等不了。再说灯是取长命之意,你难道咒我早点死?”
池镜看出她是故意的,咬牙道:“你等着熄灯看我如何收拾你!”
玉漏斜瞪他一眼,加装惊讶,“哎呀,我好怕。”
次日醒来,池镜已往衙门去了,玉漏心里咒骂他两句,吃力地爬起来,正要喊人,谁知金宝恰好将帐子挂起来,贼兮兮地望着她笑,“你可算是起了。”
玉漏一看日上三竿,很不好意思,年轻夫妻起得太晚,还能为什么?她想到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脸上更有些臊,心里编好了借口,就说昨夜守灯守得晚。
幸而老太太没多说什么,念在她昨日生日多吃了两杯酒。倒是翠华坐在椅上调侃了两句,“三奶奶也有来迟的时候,到底是两口子要好。老太太早饭都吃过了。”
老太太瞅她一眼,端着茶呷了口道:“叫你们来,是为于家上京的事,一来咱们也该预备些礼送一送;二来想托他们给四丫头捎带些东西去,王府里自然什么都不缺,可娘家多想着点不是坏事。你们去预备预备,装些四丫头素日爱吃喜爱玩的。”
两个人答应着出来,分头去预备两份礼。玉漏这里预备送于家的东西,无非是些南京的特产,装了一车,到于家启程前日,特地叫池镜送到四府那头。
池镜才换了衣裳,连口茶还未吃上,笑着抱怨,“这点小事你打发个小厮去就是了,何必叫我?”
玉漏还在床上装一个锦盒,盒子里是特意送素琼的几支南京时兴的珠花。装好了走来搁在炕桌上,睨着池镜道:“人家明日上京,咱们只打发个下人去送算什么意思?”
“那你去一趟就好了。”
“我去?”玉漏一个指头摁住那锦盒,慢慢转着,笑道:“人家又不盼着见我,我去也是讨没趣。”
知道她是在说素琼,这两日想是要走了,素琼往这府里跑得更勤了些,说是舍不得老太太。阖府上下心知肚明,不过不好说穿。
也有那闲不住的嘴笑说:“从前议亲的时候瞧她拿乔那样子,如今谁还等她?”
玉漏偶然听见几句,也叱责了几句,“这种话是好乱说的,人家是未出阁的小姐,好名声白白给你们议论坏了。再叫我听见一句,看我轻饶得了你们谁。”
可素琼自己也不留心,每逢来也要寻着话来对她说,就为来见一见池镜。池镜原想躲开些,又怕显得做贼心虚,因此回回都是随意。
今日说到这话,他也满是无奈,“我又拦不住人家心里所思所想。”
玉漏笑道:“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急着撇什么干系啊?”
他一看她逗弄的眼神,一把拽下她来咯吱。正闹着,丫头进来叫吃饭,坐到饭桌上玉漏又郑重说:“不说玩笑,你下晌没事就亲自跑一趟,人虽住在四府里,咱们好歹是叫着‘婶娘’的,不好不重人家。”
池镜短吁一声,只好答应下来。
及至四府,先往于家母女住的屋子里去请安,问及于老爷,于家太太说是出门吃送行酒去了,请池镜坐下,“老太太也太客气了,送这么些东西来,倒叫人不好意思。”
“婶娘只管收下,许多东西到了京城还不一定买得着,横竖是坐船,也不麻烦。”
素琼原在隔壁午睡,听见池镜的声音,一个激灵醒过来,因问丫头:“我像是听见了镜哥哥的声音?”
那丫头说是,“才刚来一会,在太太屋里说话呢。”
素琼立时起来梳妆,用心打扮一番,转到正屋里。又假装不知道池镜来,看见他便露出些许诧异的微笑,扇子掩在唇上,稍稍朝他见了个礼,“怎么镜哥哥这时候想着过来?”
“老太太打发他来给咱们送东西,怕咱们上京去不便宜,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于家太太一面斜一眼池镜,一面对她笑脸相迎着,“你不是在午睡?”
“天气热,睡不好,又给那蝉声吵醒了。”素琼挨着她坐下。
到底是给什么声音吵醒的于家太太还能不知道?知女莫若母,私底下劝她多少话她也不听,还自觉那情肠藏得很隐秘。她也不好狠说破了,免得姑娘面子上难堪,二十岁还未定下人家,说得好听是她挑剔,可外人不这么看,那些流言蜚语在她也有些伤自尊。
池镜见她坐下,便起身告辞。素琼暗里搡了于家太太两下,逼得于家太太无法,只得起身道:“素琼,你送一送你镜哥哥。”
这厢走出来,素琼也不说话,和从前一样,独处的时候便等着池镜主动开口。谁知他开口却是一句,“多谢琼妹妹,就送到这里吧。”
素琼一下笑得僵起来,看着他向她打拱,眼泪忽然滚下来。池镜吓一跳,简直怕给人看见说不清,忙四下里瞅一眼,不见路上有人,才放心问:“琼妹妹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