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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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笑?着?瘪下嘴,“你喜欢女人?倒多得很。”
他也没否认,“可我?都对得住她们。”
是指钱财方面,玉娇会心地微笑?,送他至门?外。待他去后,她回过身?来吩咐丫头,“去给我?雇辆马车,我?要出门?。”
按着?池镜说下的地址,寻到连家来,又不进门?,只叫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对过,挑着?帘子看连家那宅门?。那门?头远不算恢弘,却比从前蛇皮巷那房子好了许多,也是这街面上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她爹娘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总算在女儿身?上得以实?现了。
她有种物是人?非的心情,觉得他们好总比不好要好,但又不见?得很替他们高兴,仿佛是别?人?家的事,她看着?听着?,有些恍然。从前连秀才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莫名有些焦躁的样子,那焦躁却从不表现到脸上来,但她知?道他是焦躁厌烦,似乎对着?秋五太太很难坐得住。如今好了,换了大房子,想必他头一件高兴的事是可以不必和她困于同一间逼仄的屋子里。
听池镜说他讨了位姨太太,玉娇也没有意外,他是关在秋五太太这个笼子里的鸟,只要有机会,一定是要逃窜的。其实?按理说,看惯了这样的男女,不该对男欢女爱还存着?什么幻想,像玉漏那样子。
可她像是反着?长,越是看惯了不好的,偏是想往好的地方看。经过小?夏的打击,以为死了心,可兆林不来的时候里,偶尔也能想到兆林。
那门?前驶来辆马车,看见?秋五太太和玉漏从车上下来。这一向都是听池镜说起玉漏,想不到变化这样大,髻上斜插着?绿油油的翡翠簪,穿着?黑色比甲,襟上绣着?蓝色的缠枝纹,露着?湖绿的长袄敞袖,下头露着?截宝蓝的裙,既素净又庄重又华美,看着?陌生。秋五太太还是从前那样,人?靠衣装那句话在她身?上不应验,纵然穿戴比从前体面许多,也遮不住行动间如常的浮夸和粗鄙,也是陌生。
秋五太太斜着?腰把身?上扑了扑,臃肿的身?子迫不及待地挤进半掩的门?里去,急着?进屋吃茶。去探他们姑太太的病,在人?家家中吃的午饭,咸得很,这半晌茶水不断。
急急地吃了一盅,搁下来就向玉漏抱怨,“你们姑妈那德性,抠门?得要死,故意多放盐,白饭多吃点,菜自然就要吃得少点。你看桌上拢共三盘菜,五六个人?吃,我?都不好意思多搛点!”
是忘了她自己?从前的时候,玉漏乜她一眼,懒得听她絮叨。待要回房,见?王福领着?池家的一个小?厮跑进来。
那小?厮跪下就说:“奶奶,二爷午间发急症过去了,三爷特打发小?的来接您回去。”
玉漏怔了半晌,觉得突然,还有些不敢信,“怎么就过去了?”
“咱们二爷那病您也知?道,就怕急发,偏今日午间不知?怎的,忽然喘不过气来,药还没煎好呢,人?就——老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好张罗着?料理停灵之事。”
玉漏忙收拾细软跟着?回去,路上还觉恍惚,进府见?下人?们不是哭就是叹的,才敢相信。
先回房去换衣裳,金宝早将素服预备好了,一面替她更衣一面催着?,“现下阖家都在老太太那头商议治丧的事,您快换了衣裳过去,才刚老太太还打发人?来问了一遍,只怕去晚了老太太生气。”
“我?也是没想到,我?这才回去几?天呀就出了这事!听说是发了急症?怎么好端端的会发急症呢?”
金宝抻直了腰睇她一眼,神色欲言又止,“急症急症,不就是发得急才叫急症么?二爷本来就得的是这病,素日千防万防,谁知?还是没躲得过去。”
玉漏理了理衣裳,匆匆往那头去,“你和顾妈妈先去库里领些白来挂,这会该是在发放了。”
过去那边,阖家都在,桂太太还是一样没出来,儿子死了,也不许她到人?前来和大家商议,可见?老太太心里多恨她。络娴没来,想必是哭倒下了。众人?眼圈都是红红的,都有大哭过的痕迹,只兆林脸上淡淡的。
老太太不等玉漏坐下便道:“正好你也回来了,等灵堂搭设出来,调度调停下人?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的客多,都要招呼好,不要怠慢了哪个。”
车轿迎送与人?情客礼的事交给了翠华,燕太太只管陪着?老太太应酬女眷,外头写联子发讣告都交给池镜,兆林陪着?大老爷只管应酬来往男客。这厢商议定了便各自忙开,池镜自往外书?房内写讣告发帖子,玉漏则到芦花馆内召集众管事婆子媳妇分派事由。
及至三更才回房来歇,听见?外头仍是灯火通明?,乱哄哄的,请的道士和尚连夜住进府来了,偶有锣儿铃铛发出锵锵叮叮的声?音,在试家伙。玉漏坐在榻上,好容易得闲吃口茶,也不觉疲倦,听着?那些低低密密的声?音,仿佛夏天低空下的一群蜻蜓盘旋在头上,仍感到惘然。
稍刻池镜也回来了,不知?写了多少贴,进门?时一只手还举着?攥来松去的活动筋骨。他一头仰在榻上,望着?屋顶出神一会,方问:“你姑妈好些了么?”
“我?姑妈那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要好早就好了,我?看能未必熬到明?年春天。”
“我?原想着?明?日也过去瞧瞧的,没想到二哥的事情又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玉漏还是觉得奇怪,“都说二爷是发了急症,到底是什么诱发的?我?素日看他十分留心,一到春天百花开的时节,他连门?也少出,就出门?也常拿块绢子捂着?口鼻。怎么偏是这时候,好些花都开谢了,又给他碰上了——”
池镜仰着?面孔笑?了笑?,眼圈还红着?,笑?意却和平常一样散淡,“他那个病哪里说得准?什么粉啊尘啊的,撞上了就是看命。”
说着?心里有点得意,他自己?命大,在断肠草底下都能逃出生天,可见?贺台是天生命短,不然也不会得那个病。如此一想,就为自己?开脱过去了,心里一点负担也不再有。
烛火跳在他脸上,还是那样松懈的神色,玉漏看得吃惊。尽管知?道他们兄弟不合,可人?死了也没有半点伤心的倒真是少见?。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见?他还不是这样,虽然是在老太太跟前有些装模作样的成分,这时好像关上门?来,连装也懒得装了。
“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睐眼睇着?她笑?。
玉漏咽了一下,低头咕哝,“他到底是你二哥,怎么他死了,你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人?谁不死?”
“话是这样说——”
池镜忽然笑?了声?,一手握住炕桌角,望着?她往上坐直了些,“我?那天还和媛姑娘在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想到还真是。”
玉漏听出嘲讽之意,乜了他一眼,“不敢当?,我?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像你。”
“我?又怎么了?”
他连人?之常情也没有,玉漏想,却没说,为这个争执起来又不值当?。
不过总忍不住想,他连对自己?的手足兄弟都是这样,夫妻之间更不可靠了,将来她死他前头,他会不会也是这样淡淡的一句“人?谁不死”?然后转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池镜见?她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嘴唇,“可是金宝和你说什么了?”
“她有什么和我?说的?”
他笑?了笑?,“没什么。”
金宝不是个多话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自有杆秤。媛姐那头更不犯着?担忧,她比谁都怕给人?知?道。其实?玉漏就算知?道了也不怕,他们夫妻一体,她比谁都晓得厉害关系?只是怕她觉得他歹毒,她原本就是个心思重的人?,倒别?因此事疏远起来了。
他说累了,躺到床上有很难睡着?,便翻身?拥住玉漏,“我?今天真是想你。”
玉漏背向他怀里,十分惊诧,想到兴许是因为贺台的死,他到底有些别?样的情绪。她喜欢他这种人?情味,便抓着?他的手背,“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池镜抱得她更紧了些,脸埋在她肩后,觉得安全,反而生出孩子气似的埋怨,“回来也待我?淡淡的。”
这一日的确没多大工夫和他说话,她笑?起来,“二爷刚死,难道咱们当?着?人?就热辣辣的?也太不像样了。”
池镜也好笑?,“你方才还怨我?。”
越听越有些撒娇的意味,不过这点异样在今日都可体谅,谁叫他死了亲哥哥呢。她翻过身?来,将胳膊搭在他腰间,也像搂抱着?他的姿态。
次日天不亮玉漏就赶着?起来,仍在芦花馆内向各管事的仆妇分派差事,鱼肚发白的时候分派完,又到灵前烧纸。贺台没有子嗣,是族内两个亲戚家的子侄代为在灵前尽孝,陆续见?自家人?都来烧纸来了,烧完又各自去忙,唯独不见?络娴。
走入园中,因问翠华,翠华道:“你是没瞧见?,二奶奶昨日对着?二爷的尸首哭昏过去了,今日哪还有精神起来?这会正睡在床上瞧太医呢。也是他们夫妻,我?看将来我?死了,大爷只怕一滴眼泪也没有。”
玉漏道:“哪有平白无故咒自己?死的?”
“不咒难道就不用死了?”翠华长叹一口气,“你看二爷,还不是说没就没了。平日大家总见?他病恹恹的,知?道是难好,可谁也想不到事发得如此突然。”
玉漏给她说得有点莫名心虚,因为近来和络娴他们闹得僵,很怕人?把这事扯到她身?上,就是说贺台是给他们怄死的她也担不起。
因此也和大家说一样的话,“这个病谁能料得到呢?太医还时时说不准。”
“倒也是。”翠华睇她一眼,有意无意地微笑?着?,“你去瞧瞧二奶奶吧,也劝她两句,如今谁也劝不住她,只是哭,从昨日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可别?把眼睛哭坏了。”
“我?更劝不住了。”
翠华睐着?她又是一笑?,眼睛里闪过鬼鬼祟祟的光彩,望得玉漏更心虚了。知?道她是有意叫她去,这时候还要挑唆,不放过络娴,也不放过她。
但于情于理玉漏也应当?去看看,不
然一会亲戚们来,听见?她没去劝过,一定要说是因为前头出主意纳媛姐的时,所以亏心。贺台没死时不会这样说,都是说络娴好吃醋,如今络娴成了该受怜悯和同情的人?,自然这不是又绕到她身?上来。
这厢过去,院中分明?没见?有人?,也似乎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气,好像是丫头们各自偷偷在哭,映着?着?将明?未明?的天色,有丝可怖的气氛。外间只有佩瑶在,看见?她也是冷冷的,“三奶奶来了。”
“来了。”玉漏陪着?小?心点头,讪讪的,刚踅到卧房碧纱橱外,倏地见?一只碗飞出来砸在她脚下,溅了一裙的药汤。
旋即络娴拼着?股力气将声?音骂出来,“你滚,不要你来假惺惺,你给我?滚出去!”
门?帘子挂着?,见?她靠在床上,一身?素缟衬得那张小?脸血色全无,和从前总是明?艳的模样天差地别?了。床上挂的帐子也换了素白的,轻轻在两边一膨一膨地荡着?,也不知?哪里来的风。
玉漏一见?这情形有些吓住,没敢进去,又不敢走,走了正显得亏心。就在屏门?底下老远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二奶奶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老太太他们都挂心着?你呢。”
络娴恨不得跳起来打她,又没力气,只搡着?蓝田道:“你去、去赶她出去,我?不要见?到她!”
不等蓝田走到跟前来,玉漏便道:“二奶奶别?动气,我?这就走。”
络娴吊着?的那口气垂下来,人?更没了精神,身?子慢慢往下滑,直滑进被子里去缩起来。那些声?音又来了,比夜里还强盛,敲锣打鼓的,越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排场越是摆得大,里三层外三层的道士和尚绕着?令堂唱诵经文,此起彼伏的哭声?,唯恐人?不知?道他们怎样悲痛。不过都是做样子,她知?道。
陪着?哭的人?越多,反而越孤独,他们哭过这一向就过去了,日子照常过,可她将要独自一日一日地向那无涯的日子捱下去。所以他们劝她的话她一字也听不进去,痛不到自己?身?上,都是无所谓。
隔日凤家两位奶奶来了,也宽慰了她一番,从前觉得她们话多讨厌,此刻又觉得她们亲切起来,看俪仙也不像从前那样讨厌。
俪仙道:“写信知?会你大哥了,他在江阴也赶不上。”
络娴有些呆呆的,隔会才想起来问:“大哥新近有书?信来么?”
“上月来了一封,问家里的事。那时听说姑娘房里新封了个姨奶奶,我?想着?想必事情多,就没告诉姑娘。”俪仙转坐到椅上去,为贺台讨小?的事,她先前心里不免对络娴幸灾乐祸,眼下贺台死了,一点不好带出来,但还是忍不住说两句风凉话,“我?前头听说新封的姨奶奶是玉漏荐的,心里替姑娘委屈了好一阵。从前姑娘为她,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你看——我?早说她不是什么好人?,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上她的当?!”
风二奶奶赶忙拽她一下子,转过话头,“姑娘这两天好了点没有?”
络娴恹恹一笑?,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药,“二哥来没来?”
“来了,在外头灵前。”
“他这一向在忙什么?”
风二奶奶笑?叹道,“他还有什么可忙的?成日家只在外头玩。上月大哥写信来,说有个同窗在扬州衙门?里当?差,想替他在那里讨份差事,他嫌官职不入流,不肯去。我?劝他要不做个生意,他嫌丢了读书?人?家的体面,也不肯去,就守着?家里那些田产过日子。”
凤二爷那人?,游手好闲惯了的,身?上又没个功名,入流的官职谋不上,不入流的他又看不上,连凤翔也拿他没奈何。和池家原本就不大走动了,知?道他们池家看不起,也不求。贺台在的时候就没能替他谋得什么合宜的差事做,后来因为池镜,益发不肯来往了,不过场面上派下人?来敷衍。
这回是没办法,妹夫过世,不得不亲自来。坐在那厅上也浑身?不自在,和他们池家这头的亲朋也没多少话说,只和几?个认得的官宦子弟说了一会。看见?池镜进来,也不说了,就要辞去。
池镜倒特地走到廊下来款留了一下,“马上要开席了,不吃过午饭再走?”
凤二爷冷哼一声?,“你们家的饭,吃不起!”
池镜也没计较,笑?道:“还和我?过不去?从前的事早过去了。”
受欺负的不是他,他当?然能说过去就过去,先有玉漏的事,后又是凤太太过世,哪件事上吃亏的不是他们凤家?前些时又听见?说他们两口子没安好心,撺掇着?给贺台封姨奶奶,无端怄了络娴一场,凤二岂有不恼的?
因道:“少在我?面前得了便宜还卖乖,今日要不是看在妹夫的份上,我?一样打你。”
池镜原想问两句凤翔,谁知?他一点面子不给,言讫便走。他只得望着?他那背影笑?了笑?,仍转身?进去招呼旁人?。
里里外外许多客人?,亏得玉漏有条不紊调度着?下人?,方不至于慢怠了谁。好些人?是连轴转,夜间当?完值,不过歇个把时辰,又要起来忙活。如此熬了几?日,不免有些抱怨,玉漏怕这些人?恨极了她,尤其是想到络娴看她的那双眼睛。便又和老太太商量着?,向二府四?府里借调了些人?手过来帮衬。
这夜里忙完事由,依旧往灵前烧纸,出来在角门?上听见?几?个守灵的婆子在里头议论,“昨日三奶奶特地叫厨房里做了几?样小?菜,二奶奶一口没吃,全叫丢出去了。”
“二奶奶这样恨她?”
“是她撺掇着?娶媛姑娘嚜,二爷自己?也不情愿,难说不是因为怄这个把病怄起来了。”
“这病发得也怪。”
“今年出的怪事也不少,前头三爷被人?投毒也怪。”
“三爷才好了,谁知?二爷就——”
天上有一圈月阴,风吹得两扇绿漆大门?扇了扇,里头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玉漏莫名灵光一现,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打了个寒颤。池镜才好了,贺台这里又出了事,她不由得去想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旁人?不知?道,可她是清楚的,池镜从来不信投毒是青竹的主意,认定背后是贺台主使——
还要往底下想,她也害怕起来 ,不敢去想了。一路走回院中,看见?小?书?房窗户上渗出来一圈昏昏的烛光,这冬天黯冷空气逼得她无处可去,只能仍然投身?进去。看见?池镜坐在书?案上,总觉得异样。
池镜在案上写回帖,额头低在烛光中,显得那眉骨突高出来一些,格外冷硬。她在案前凝视他一会,直到他察觉,“你站在外头做什么?”
玉漏马上微笑?,“怕扰着?你写字。”
池镜匆匆两笔写完了一张,就丢下笔不管了,“算了,明?日再写,都是些不得前来的人?写的,也犯不着?急着?回他们。你是从哪头回来的?”他歪了两下脖子,从案后踅出来,要揽着?她的背进卧房。
“灵前。才去烧了回纸。”她先一步朝卧房里走了,一面随意地问:“你回来前去烧过纸了么?”
池镜在后面跟着?进去,“烧过了。”自榻上坐下,和她笑?了笑?,“碰见?大哥,又溜到往外头去了。”
好像有意和她暗示兆林比他更无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
“大爷就是那样,我?想他熬不过一个月,果不其然嚜,这才半个月他就在家熬不住了。虽然来了那么些客,又不听戏又没人?吹拉弹唱的,自然觉得没意思。”她走去倒茶,端了一盅给他,两弯越眉稍微挑动一下,“你这点比你大哥强得多,场面上总是过得去,老太太也挑不出你什么错子。”

第90章 两茫然(十三)
两?个人?皆穿素服,那白颜色把?人?脸上的神情衬得直接。池镜知道她意有所指,她向来聪明,心思细,只?要有一丝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摸到真相。
他没?大遮掩,接过茶低着眉目微笑 ,“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
这话是肯定了她对他的了解,那么可见她对他的揣测也是对的了?
总之他没?辩解,也?许问下去,他也会“从实招来”。
玉漏反而沉默下来,拂裙坐在那端榻上,低头嘬了口茶,没?敢再说下去。有的真相根本没有知道的必要,即便人?真是他害死的,她还能去告发他不成?何况知道得太多?,反而无意中成了“帮凶”。
杳杳的有点声音,是灵堂那边走?动的下人?与和尚道士,在黑暗中有种神秘吊诡的氛围。反正她为了钱财势力到了这个家来,就注定置身?于?魑魅魍魉中逃不掉了,何苦多?问些话来徒增烦恼?
她偷偷打量他一眼,见他还是那闲逸的态度,死个把?人?在他根本不算什么。不免还是有丝胆寒,从前也?想到了这样的侯门望族少不得有见不得光的事,但死人?的事还从没?想过。
对着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人?,她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茶有点凉了吧?那茶壶没?套棉布套子?,也?不知几时沏在那里的。”
因见她主动转了话头,池镜便松散了神情,“翡儿睡前沏的。我让他们打了洗漱的水搁在那里,就打发她们先睡了,这一阵大家都熬坏了。”
好像很体恤下情,不过玉漏知道了,他这些时总打发丫头们先去睡,就是为了防备她来盘问他,怕给外人?听见。
她俄延着没?去洗漱,忽然有点怕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一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说白天发生?的事,“老姑太太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说了句:'亏得我一时没?回扬州去。'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起来。”
老姑太太是嫁到了扬州,上回中秋为贺金铃之喜到南京来的,过后又到二府里去住了这些时。可巧贺台的事情出?来,她还没?回去,方便来治丧。不过这话说起来总不大好听,好像为这“赶巧”有些庆幸。
“老姑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话一向是这样,从不在意她这个嫂子?,何况是嫁出?去了的人?。”
“怪不得,上回中秋的时候就见老太太对她说话有些小心。”
“她夫家有钱,又不指望这里补贴,更不必看嫂子?脸色。”
想必从前在家做小姐的时候也?是跋扈惯了的,难得老太太到如今也?还有统治不到的人?。
说起亲戚,他不大有兴致的样子?,有些困倦了似的,仰在枕上,眼皮半睁不睁的,却还陪她在榻上坐着,无论她说什么,他也?肯陪着说下去。烛火熏了他一脸昏昏的光,使玉漏又感到种安详。她此?刻又觉得自己是多?心,凭他再怎么恶毒,又不会莫名来害她。
“听说大爷在外头又恋上个新人?物,叫秦莺。“她笑起来,因为是说别人?的是非,那笑声显出?种鬼祟的俏皮,“所以也?就头七那几日认真,这一向又偷么往外跑。还好没?给老太太和大老爷看见。”
“你听谁说的?”池镜一条小臂掩在眼睛上,只?看见一张嘴巴弯着笑,似乎是听见她的笑声,觉得可以放心了。
“大奶奶。大奶奶也?不怕人?笑她,习惯了,她这份肚量比二奶奶大。”
说到络娴,池镜不得不放下胳膊来叮嘱一句,“你往后可要多?照管媛姑娘。”
怎么忽然说到媛姐?他待媛姐是有些关心,先前玉漏还以为他是乐得给那头添堵才格外关照媛姐的。此?刻想来,恐怕还有别的缘故。都说贺台出?事那天,是在东屋里和媛姐吃午饭——
她又不敢往下想了,只?点头,“我晓得了,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管她的,毕竟是我出?主意把?她接到家来的。”
“等过两?年?二哥的孝期满了,你问问她,若是愿意改嫁出?去,你就和老太太说一说。”
“老太太不情愿吧?”
池镜笑道:“不会不情愿的,如今又不指望她替二哥传宗接代了,留着她也?是无用。不过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这是自然。”
池镜睇着她,“你外头劳累了一天,就不困么?还有说不完的话?”
玉漏像被他看穿了似的难为情,忙打哈欠,“你一问还真是困了。说着话还不觉得。”
片刻洗漱了,两?个人?睡到床上去,玉漏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只?怕看见他那张脸,又会想到贺台的死。死人?的事谁不怕?偏偏夜里还做了个噩梦,梦见贺台朝他们索命来,她想跑跑不掉,低头一看,原来脚上有条绳索绑着,另一端是栓在池镜脚上。她醒来只?想到一句老话——一根绳上的蚂蚱。
好容易熬到送完殡,亲朋们渐渐散去,各自脸上由?悲痛转为松懈,唯络娴还是那样成日睡在床上没?精神。请太医来瞧,说病也?不是病,无非是心情郁塞以至气血不调,不过常吃着些调补气血的药。
这日老太太松了气下来,得空叫来蓝田问:“你们二奶奶还是那样?”桌上一绺油亮亮的光反射到她脸上,皱着眉,又像是担忧,又像是不耐烦。
“不大哭了,只?是还是没?胃口,每日吃两?口就搁下了,人?瘦了一大圈。”
“这时候你们这些丫头都要留神,常劝着她些。”老太太还是皱眉,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人?脸上都恢复得如常了,只?络娴还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然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是那样,何况他们是对恩爱夫妻。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络娴做出?那副样子?来,是不是给她瞧的?叫人?以为是她做长辈的欺压了她?本来治丧其间就听见亲戚中有人?议论,说小两?口本来好好的,非要封姨奶奶,反把?人?冲死了。
倒成了她的不是了——络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好起来,是不是和她赌气?
她一面吩咐蓝田道:“你回去告诉她,只?管放心,贺儿虽没?了,老子?娘们都还在,不会不管她。”
话是这样说,一切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只?放下话去,贺台那份月例银子?照发,算是对络娴这新寡的特殊照顾。
蓝田去后,老太太又吩咐丁柔,“你去厨房传话,叫这几日给二奶奶添几样她素日爱吃的。”
扭头来,又和玉漏说:“二奶奶这样,哪得空照管底下的事?我这两?日仿佛听见她院里的人?又吵又打,简直不成个体统。”
那头摆好了午饭,玉漏忙自椅上起来搀着她过去,“我也?听见了,就为些小事,丫头媳妇们懒惰,仗着二奶奶没?精神,传话递东西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打了起来。因都是二奶奶院里的人?,又没?得老太太示下,我也?就没?好管。”
“该管的,这些下人?纵久了,来日不免压到主子?头上。何况二奶奶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打不起精神来,贺儿又没?了,再不管那些人?免不得就要翻天!”
玉漏心窍动了动,有话没?好说。
只?听老太太叹道:“我晓得也?是为难你,你手上还有事忙不完,何况金铃那些东西,我还要烦你,这会又要叫你管二奶奶院里的事——”
玉漏听着诧异,给金铃置办嫁妆,都是她亲自盯着。纵然有许多?东西要外头现买,也?该是翠华他们两?口子?去办,一来翠华看东西眼光高,也?是办熟了的。怎么轮得到她?
转头一想,多?半是怕翠华他们从中揩油水,可见素日翠华在人?情客礼上揩油水的事她心里十?分清楚,只?是该松时松。但金铃的事上松不得,毕竟是嫁到皇上家,就怕东西有什么差池,何况这项上花费太大。
不过玉漏没?急着问这一项,仍等老太太把?话说下去。
“所以我有个主意,你明日过去二奶奶那头训斥那些丫头婆子?几句,然后呢,再
教教媛姐,往后那院里的事就交给媛姐代管着。一来好歹有个人?震慑着他们,二则,二奶奶心气高,见媛姐替她管着,心里难免不服,兴许为争口气,就打起精神来了也?未可知。”
玉漏见她端着碗笑得有一丝古怪,便猜到她的用意,说是为络娴分忧,或是为激起络娴的精神,说到底还不是要藉故弹压络娴,好叫她知道,装可怜没?用,这家里到底是她老人?家的天下。络娴也?是一味不争气,真以为没?了丈夫就能得到怜悯?这家里的人?连死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怜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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