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坐下道:“急倒是不急,不过先来告诉大奶奶一声,节后再请一样的。也?不是为我,是我想着替媛姐裁几身四?季衣裳,所以不费官中?的钱,我自己?拿钱出来,也?不费家里的人?,外头请人?做。”
翠华一听?是为媛姐做,又?见她拿了银子出来,乐得赚她一点,便叫瑞雪收下银子去请人?,“等明日中?秋过了再去请,正好?有?几个丫头也?要添做冬衣。”一面吩咐茶果,回过头来向?玉漏笑着咂舌,“三奶奶真是替老太太想得周到,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连老太太还没想到为媛姐置办这?些个。”
“老太太是忙得没想到,你看今年?这?中?秋,赶上四?妹妹的事有?准了,来了这?么些亲戚来道喜,她忙着应酬那些老太太太太们还应酬不完。媛姐如今是在我院里住着,我还能当看不见?”
翠华轻乜着笑,“回头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少不得又?要夸你了。”
玉漏听?出讽刺之?意,也?不分辨,只管微笑着。
恰好?此刻有?个婆子提着几盒点心,拧着两匹缎子进来。翠华还隔得远远的一看就看出不是什?么好?料子,准是哪家穷亲戚节下打点的,和那婆子好?笑起来,“这?点东西还拿来我过目?你们照着单子入库就是了。”
那婆子走进碧纱橱来,看了眼玉漏,笑回,“晓得奶奶今日忙,原不该拿来给奶奶过目的,可这?是连亲家府上送来的。来的人?说,亲家太太特地交代了,一定要给奶奶亲自过目。”
玉漏脸上难堪,她娘实在小家子气,就送这?点子东西还唯恐人?不记得她的人?情似的,一定要拿到人?前现眼。
那翠华暗瞅她一眼,偏当着她的面叫那婆子把两匹缎子抱进来,拿手捻着一角,笑道:“这?样的缎子咱们家还真是少见。”
是差得少见,玉漏听?出来,只得道:“留着赏底下人?裁衣裳吧。”
翠华收回手一笑,“赏下人?,就怕三奶奶多心。”
“有?什?么可多心的?不过物尽其用罢了。”
翠华便向?婆子吩咐,“三奶奶既这?么说了,那就抱去入库,等年?下拿出来给丫头们做衣裳。那些点心也?赏给丫头们吃吧,老太太从不吃外头的东西。”
玉漏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不过又?怨不上她娘,难道大节下不许她送礼来?这?府里的人?更要议论她娘家连个礼数也?不懂了。也?怪不上翠华。稍坐片刻再坐不下去了,便告辞走了。
只待玉漏一走,翠华便一面打发瑞雪将给媛姐裁衣裳的事散布给络娴那头听?,一面回到卧房里叫兆林起床。
今日因是中?秋,合家团聚,不许他出去,所以兆林就赖着不起。早上人?进人?出的吵闹得他本不耐烦,又?见她叫,益发没好?气,“叫我起来做什?么?不是有?你操持?我起来也?不过是闲坐着等下晌的酒吃。”
翠华索性走去揭了被子,“我操持里头,外头你就不去忙去?相公们都来了,还有?几位大人?来访,老爷才刚打发人?来喊你倒外头去陪,已经来人?摧过你两回了。”
一听?是大老爷叫,兆林未敢捱延,忙起来洗漱更衣。翠华斜着眼在榻上看他,也?不知哪世的冤家,夫妻一场,倒常日见不到他人?!从前有?个林萼儿,现今听?说烦了,又?缠上来个秦莺,裹着他一天到晚不归家。
纵然她再大度也?不免生怨,料他未必会这?样老实,今日外头兰街灯市好?不热闹,他岂有?不偷着出去的道理??因而冷笑着嘱咐,“你今日可老实点,席上是一定要在的,倘或老太太看不见你,你看她问不问。”
“晓得了晓得了。”兆林换好?衣裳,从镜前向?榻上行来,“我还能往哪里去?先给我盅热茶吃,吃过好?往大老爷那头去。”
翠华又?是冷哼,“又?是萼儿又?是莺儿的,你还怕没去处?”
兆林歪在榻上好?笑,“你又?知道莺儿?”
“哼,你想瞒我?也?要看你瞒不瞒得住!”翠华早使人?打听?清楚了,说是镇江府新搬来的,比先前那个林萼儿还会花钱。不过他这?一向?倒不朝家里伸手要钱了,反悄么往家抬银子。
她半喜半忧,免不得要嘱咐他两句,“我劝你醒着神,你在衙门里那些事,给老爷知道了,看他打不打你。”
兆林却不大所谓,呷着茶道:“打我做什?么?你当他老人?家在衙门里就干净?自古来有?几个做官的手上是干净的?连朝廷还睁只眼闭只眼呢,你也?犯不着来管我,横竖你只管把银子收好?了就成?。”
翠华啐了一口,转头也?笑,“能赚钱是好?事,只是你不要傻,外头那些女人?你以为真是为你?还不是为你那几个钱。”
又?来了,兆林一脸懒得听?的神气。翠华便叹,“我说多你两句嚜,你又?要说我吃醋。”
兆林忙笑着摇手,一副讨饶的样子,表示不想和她因此事纷争。吃过茶到外头应酬了一会相公们,趁大老爷没注意,仍拣个空子溜出来往秦家院去。
甫进院门,就听?见屋里玉娇在抱怨,“今日中?秋,阖
家团圆的日子,他怎好?撇下家人?往咱们这?里来呢?妈不要想了。”
那秦家妈接嘴道:“也?是,他们那等人?家,这?时候自然是忙。可咱们娘俩也?实在冷清,不防预备几个酒菜,请隔壁张家妈和她两个女儿来吃。”
玉娇懒懒地笑着,“人?家倒有?客,您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在吃酒?她们姐俩的客虽不算大富大贵,可都是有?人?情味的,这?节下,还要抽个半日空子出来陪他们这?里乐。不像咱们那位大爷,这?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还想得起我么?”
说着款款走出正屋,在小院中?撞见兆林,把脚步陡然一顿,先是一笑,而后又?翻着眼皮别开连,“你不在你们府里头好?吃好?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兆林反剪着双手笑,“我不来,还不知你背地里要如何埋怨我呢。”
实则玉娇猜到了他要来,才刚就听?见他马车的声音,是故意埋怨给他听?的。她却把嘴一噘,不理?他,仍旧钻进灶间。未几端着碟月团饼踅回正屋,见秦家妈手朝楼上一指,便端着上楼。
兆林立在窗前看河上许多游船画舫,才子佳人?,好?不热闹,回头对她说:“不如我们也?到船上去?”
玉娇自在榻上坐下,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不去,没意思。”
兆林又?道:“那我领你到庙里去拜拜?”
她还是那懒懒的样子,“一去来回,少不得要耽搁到傍晚了,你难道不回去吃家宴?仔细你们老太太瞅你不在家,又?要生气打你一顿。”说着便凄凄地叹了口气,“你又?何苦来呢?来坐几个时辰,又?要家去。”
那神情不像是抱怨他,倒像是在自怨自艾。兆林有?时候觉得她藏着许多心事,问她她往往笑一下就过去了,又?故意要露个苗头给他看。也?许就是这?份神秘,使他到那股新鲜劲迟迟过不去,喜欢她的时刻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长久。
他走过来挨着坐下,揽住她的腰,脑袋也?低下来看她,“我不是怕节下你觉得孤单嚜。”
玉娇往炕桌上歪过去,仰着面睇他,“一会你走了,我看着门前花好?月圆,只会更觉孤单。不如不来的好?。”
“一会我回去席上坐一会,等入夜我再溜出来陪你。”
玉娇抬手拨弄了他睫毛一下,他觉得痒,笑着仰开脸,她刚要收回手,又?给他揿住了腕子,凑下来缠绵地亲她一阵。
一时两张嘴分开,玉娇又?掐他的脸,“你难道今夜不和你们大奶奶团聚?今日不比往常,撇下她不大能说得过去吧?她若问,你怎么说呢?”
兆林笑道:“她早习惯了我不常在家,若问我我也?是照实说。”
“照实说?你就不怕她生气?”
“夫妻间,扯谎来扯谎去的倒没意思,她不问就罢了,只要问,我都不瞒她。至于她生不生气——难道我骗她她就不生气了?”
他倒老实,不过老实得怄人?。和她也?是这?样,说起他家里的奶奶,也?说他们夫妻间蛮和气,说起从前和萼儿的事,也?是知无不言,常赞萼儿很好?。玉娇有?时问:“既然很好?,怎么你又?不到她家去了呢?”
他也?是老实说:“不喜欢了。”
玉娇想起来就好?笑,天下男人?都薄情,像他一样薄情得坦然的却少见。她扭头拿了个月团饼塞进他嘴里,“你倒情愿你对我扯谎,往后你要是喜欢了别人?,我问你你也?不要告诉我。”
他胡乱咬了那饼一口,拿下来道:“这?又?怪了,既不要知道,又?何必问?”
“女人?嚜,问是禁不住要问,可那真实的答案不见得喜欢听?。”
兆林笑了一声,觉得女人?生来复杂,年?纪越大越复杂,像他们老太太,那肠子简直弯得没道理?。但玉娇还好?,他知道她常对他说谎,却不怕他知道似的,说谎说得很敷衍。
譬如他在她箱笼里翻到过一件带血的男人?穿的衣裳,问她是谁的,她笑着说是个负心汉的,又?拿刀比在他脖子上,“倘或你负心,我也?杀了你。”一下又?把刀子丢开,“我和你说笑的,你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得了谁?”
总之?半句真半句假,反弄得他晕头转向?,仿佛更着迷了些。他知道她喜欢耍钱,挥霍起来毫不手软,然而对那些女人?一贯爱的衣裳首饰也?未见得有?多在意,好?像花钱完全是出于一种报复态度。其实他不爱赌,赌钱的人?都是因为想赢更多的钱,他是犯不着,他原本就有?。但那是她喜欢的花钱的方式,他也?乐得满足她。
“你不愿意出门,我们两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如去将隔壁张家姊妹和她们那几户客人?请来,摆个牌局。”
玉娇笑盈盈地望着他,“你输不怕啊?”
“怕什?么?不见得我今日也?是输。”
哪晓得玉娇是和人?家联手作局,专门套他的银子。起初不过几两银子的输赢,后来见他不在意,便将局越做越大,如今已到上百两的输赢。
这?头牌局摆起来,府里宴席也?刚刚张罗开。络娴本来就为玉漏出主意娶媛姐的事情生气,又?听?见她如此慇勤要替媛姐裁衣裳做嫁妆,气上添气,便拣了这?个空子,走到玉漏房里来和她算账。
赶巧池镜往外头款待男客去了,玉漏正在屋里换吃席的衣裳呢,冷不防镜子里瞅见她进来,一脸幽愤,便猜到她是来寻麻烦的。心下冷静如常,一面将丫头打发出去,一面请络娴往那边暖阁去坐。
络娴一步不动,就站在帘子底下冷眼射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走了个青竹,你又?弄来个媛姐,一定要离间了我们夫妻才罢?我明白告诉你听?,凭你和这?媛姐什?么交情,等她过去,我可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玉漏干脆就请她在卧房榻上坐,“你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你又?不是容不得人?的人?。何况我看媛姐品行不错,又?是老太太那头的人?。”
络娴也?不坐,仍旧和她面对面气势汹汹地站着,“她不是你挑唆来的我或许还能容下她,偏是你挑唆来的,你看我如不如你的意!”
玉漏笑道:“怎么说是我挑唆的呢?本来老太太要叫我外头买个人?给你们,我是想着外头买的不知底细,怕带着什?么病进来。我是为你们打算。”
她那一笑,蓦地把络娴素日积攒的仇怨点成?股火,上前便掴了她一巴掌,还当是从前,玉漏不敢和她还手。
谁知玉漏早翻了身,连心肠也?颠了个个,又?兼早上在翠华那里遇见她娘送礼的事,原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正愁没个撒气的地方,可巧她撞了来,岂有?一味忍让她的?便也?掴还了一巴掌。
络娴未受过打的人?,哪里忍得,当即便气得和她扭在一处,两个人?不管不顾,又?是扯头发又?是拽衣裳,使尽力气又?是踢又?是打。
一时廊下丫头听?见,忙涌进来分开二人?,劝了好?一阵,才将络娴劝回院去。只见玉漏脸也?花了,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扯坏了。正坐在妆台前给金宝她们拾掇着,又?在镜中?瞧见媛姐进来。
那媛姐方才在屋里就听?见几句,好?像是为给她置办东西的事,两个人?打起来。她只当是自己?招的,一脸愧色地贴墙站着。
玉漏忙回过头去冲她笑笑,“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多心。”一面又?不顾自己?,起身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一会吃席,你穿那身不好?看,在我这?里拣一套衣裳换上。”
媛姐低着头道:“奶奶还说不是为我呢,我都听?见了。都是我惹出的事,害奶奶平白挨了这?顿打骂。”
玉漏益发怜惜地摸着她的手,“嗨,二奶奶和我素来积怨,迟早是要闹这?一场的,不过拿你做个由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倒叫我心里不好?过了。快来,拣身衣裳换了去,一会到席上,你娘看见也?高兴。”
碰巧池镜回来,听?见丫头说媛姐在里头换衣裳,便没进去,故意坐在小书房内和翡儿高声吩咐,“给媛姑娘的头面我已叫人?去找人?打了,你替我记着些,回头催着小厮去取来。”
那媛姐在屋里听?见,想这?夫妻俩,又?为她裁衣裳,又?为她添首饰,还为她受了那头的气,心内大为感?激,只当这?府里只他们夫妻是可亲可靠的人?,打算着日后改多听?他们的话才是。
第87章 两茫然(O十)
稍候媛姐换了衣裳千恩万谢地出来,池镜踅入卧房,看见玉漏背着身坐在妆台梳头,便翛翛然坐在榻上,向窗台仰着脑袋和?她打趣,“
我看这媛姐如今是拿你当她亲姐姐一般了。”
适逢金宝拿着搽外伤的药进来,“可不嚜,平白为她打了一架,还不知感激,成什么人?了?”
池镜一听“打架”,忙坐直了,“谁和?谁打架?”
“还不是二奶奶嚜,才刚为媛姐的事过来和奶奶理?论,三言两语说得?不对付,就动起?手来了。你瞧打得?这样,留着那样长的指甲,脸都?划破了!”
池镜慌着走来看,镜子里嫌瞧不清,又将玉漏的下?巴抬过来。
玉漏反倒没事人?一般轻笑,“她也给我打得?不轻,我想着一会席上怕给老?太太瞧见,专打在她身上。她却?傻,偏往我脸上打。”
池镜一时不知该喜该怒,难得?她打架的时候还留着心眼。见有条细细的红痕月牙似的弯在她左边面颊上,又想起?从前?络娴打她那耳光之事,他一时眼睛里闪过凛凛的寒意,“等着旧账新账我和?他们一齐算。”
玉漏撇开脸,指甲挖点药膏子抹在伤痕上,“你预备怎么和?他们算?”
当着金宝在这里,池镜没好说什么,只?撩开不谈,弯下?腰盯着她脸上细瞅,“还打着哪里没有?”
玉漏本来觉得?脸上那细口子有些火辣辣的,此刻在他关切的目光下?,又蓦地不觉得?了,不知是不是药膏子的缘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你别?这么近近地盯着我。”
“我看看怎么了。”他不依,依旧从她脸上看到脖子上,又要去扒开她的襟口看。
玉漏忙将襟口捂住立起?身,“身上没打着,她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能在她手底下?吃亏么?”
池镜赶了金宝出去,有些怅惘地口气,“你还是和?我客气——”
他先前?睡在床上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倒不觉得?,可以随意说随意哭。和?他面对面望着,又还是有些怕,仿佛天生着自保的本能。不过听他失落的语气,禁不住有点软化,“真的没打着。”
他还是不高兴的样子,玉漏只?好爬上床放下?帐子给他看。
听见外头分外喧嚣的声音,是里头燕太太她们在赶着往大宴厅那头去。唯独他们两个像是掉进个缝隙里,身边的人?匆匆走过,看不见他们。只?有点阳光滗进蟹壳青的帐子里,仿佛将近暴雨的天色,有点阴沉和?孤独,反而有种更相亲的感觉。
池镜一寸一寸看得?细致,一双全然不带霪色的眼睛照过她白皙的皮肤,忽然觉得?她是个脆弱的婴孩需要保护。他将她的衣裳拉拢上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沉默得?玉漏尴尬,在他肩膀上笑了笑,“我说没事情吧,你偏小题大做的。”
“总归谨慎点好。”他抚在她后背上,好像她是只?受了惊的猫,抚慰她是他的责任。
如果不是丁香来催,玉漏怀疑他们要相拥到天荒地老?去。“天荒地老?”,多么恬静祥和?的一个词,她嚼着这词往大宴厅上来,面上始终带着点轻微的笑意。
“唷,你那脸上怎么弄的?”才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老?太太一眼看见她脸上的伤便问。
当着阖家的面,玉漏没说络娴的不是,“方才梳妆,给细簪子挑的。”
“你要当心点。”
一旁老?姑太太说:“年轻人?就是马虎,我们少奶奶也是这样的。”
老?太太又不认同?,指着玉漏同?她道:“她倒仔细哩,行事又沉稳,自从她进门,叫她做什么都?做得?很有条理?,不慌不躁的,又压得?住下?人?,如今家里头许多事我都?叫她帮着了。”特地表示这些年并不是她要独霸大权,实在是从前?没有能干的人?。
老?姑太太另眼打量玉漏,笑着点头,“嗯,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又嘱咐玉漏,“你那脸上可留神,别?留下?疤了。镜儿来了没有?”
“在旁边和?男客们吃酒呢。”
大宴厅上隔着几道屏风,那一头是坐的男客们。老?太太朝那围屏上瞄一眼,道:“你也入席去吧,少吃酒,那伤口要发痒。”
玉漏又走去和?燕太太行了礼,方才入席。那丁柔便凑到老?太太耳朵旁嘁嘁哝哝说了几句,老?太太脸色一变,直望到那席上络娴身上去,嘴巴上没好说什么,只?当着大家的面叫了媛姐到跟前?来,“在三奶奶院里住这几天,还住得?惯吧?”
媛姐赶忙福身,“三奶奶十分周到,没有哪里不惯。”
老?太太点点头,眼上上下?下?地照着她,带着微笑,“你这身衣裳倒很好看嚜,谁给你的?”
“也是三奶奶给的。”
老?太太笑道:“家里来了这许多人?,我是忙昏了头,顾不上,还是三奶奶肯替我想着。”
众人?暗咂这话,真是给足了三奶奶脸面,从前?她老?人?家也爱当着人?夸人?,可翻来覆去地夸却?少见,可见如今的确是器重三奶奶了。络娴又比旁人?想得?深些,觉得?这些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因此更恨了,眼睛刀子似的瞄着玉漏。
玉漏反给她斟酒,斟过又给翠华并席上亲戚家的奶奶她们都?斟了一遍。那小圆奶奶端着酒直看她的脸,“什么簪子挑得?这样?”仿佛觉得?是另有隐情,想必也听见些言语。
“一支软细的莲蓬簪子。”玉漏微笑道。
“我就不喜欢软簪子,插进头发里不留神就要戳疼皮肉,又小家子气,都?是拿来剔指甲。”有位奶奶道。
玉漏尴尬一下?,笑道:“所?以我也把它折了,往后不戴了。”
翠华衔着酒盅瞟着络娴直笑。
锵锵地戏台子上敲锣打鼓上了人?,大家的眼睛都?放到上头去,然而眼梢的余光还是将桌上管着。后来又有奶奶问:“媛姐几时过门啊?定下?日子没有?”
络娴有些慌张,到底是给她们都?知道了,往后只?怕要等着瞧她的笑话,因为从前?她把夫妻恩爱的戏唱得?太足,那时候大家都?不免有些酸。她挺着腰杆笑,“再?过几日,我还在叫丫头们收拾新房。”
“二奶奶真是贤德。”
“贤德不敢当,还不是为了子嗣考虑。”
“二爷怎么说?”
“他嚜就是随便,也不过问这事,全靠我张罗。”众人?都?笑了,知道她的强撑。她只?得?拉翠华做挡箭牌,“他不像大爷。”
翠华是惯了的,满大无所?谓的神色,“谁好跟大爷比?”说完不由得?把眼放到围屏上去,好在上头还有兆林的身影。
这时候才开席,兆林哪里好溜?硬撑到二更天,戏酒过半,大老?爷并几位亲戚老?爷和?相公?们到外头另开席去了,避开女眷们,好叫些唱的来陪。弄得?这里的男客也心痒痒的,好些也都?间歇溜到外头去并席,连贺台病中不便久坐,也告辞回房了。
兆林便也趁机溜出去,只?剩池镜陪几个堂表兄弟坐了一阵后,给老?太太叫去说:“你身上还没好全,先回房去吧,叫你奶奶你回去,她脸上还有伤。”
两个人?辞了众亲戚出来,没赶上丫头来接,只?一人?挑着只?灯笼慢慢往回走。一路竹烟波月,管弦悠扬,倒弄得?二人?不好开口讲话似的,虽有两分尴尬,反而都?会心地微笑着。
走着走着看见金铃,像是刚从房里出来,换了身衣裳,又要回大宴厅去。玉漏因问:“四?妹妹怎么连个丫头也没跟着?也不点灯笼,摔着了怎好?”
金铃笑着望一眼天上,“这样大的月亮,摔不着的。三哥三嫂回去?”
“你三哥身上还没好全,老?太太打发我们先回去。
厅上还有好些人?呢,四?妹妹好福气,今日这么些亲戚,都?是来给你道喜的,你快去吧。”
金铃腼腆地半低着脸福身,依旧往厅上去了。她一向不怎么爱说话,仿佛在这家里隐了形。玉漏一面看她弱条条的背影一面嘀咕,“这样子将来嫁上京去,不知会不会受人?欺负。”
池镜笑道:“谁欺负她?”
“晟王府的那些姬妾啊,你看她,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格,又不爱说话,不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专给人?捏的么?”
池镜吭吭笑起?来,“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四?妹妹虽然沉静,却?不傻,否则从前?怎么在大伯母跟前?如此勤谨?她自幼就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否则早叫芦笙欺负死了。”
玉漏思来也是,从前?总见她在桂太太身边跟进跟出的,桂太太不论媳妇儿子谁都?不偏护,倒时常偏护着她。
“不过她也难得?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池镜又道:“她哪里是回房换什么衣裳,不过是借口去给大伯母送些酒菜去。今日中秋,也只?她还想得?到大伯母。”
“真的?她敢?”
“自然不敢让老?太太知道,所?以才没带丫头。”
玉漏不由得?回头去望,金铃已走远了。她又调回头撇嘴,“越是这样的人?,只?怕越要受人?欺负。你想想,将来嫁了晟王,又是府中姬妾,又是宫里的娘娘们,她周旋起?来才难呢。”
“这就不该你操心了,京城自有父亲在。你以为皇上单凭一副画像就看中了四?妹妹做儿媳妇?那是看中了父亲,这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父亲在朝廷里,谁敢狠欺了她?连晟王也要敬她三分。”
池镜说着便朝她别?有意思地凑过来,“何况天上哪有白掉的好事?你个小丫头做了我们池家的三奶奶,难道光想着锦衣玉食?瞧,今日不是也挨了打么?”
玉漏心道: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不免心虚,“我也没吃你们家的闲饭呐,自从嫁给你,我不是服侍得?你周周到到的?也没叫你吃亏。”
池镜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在你身上吃两分亏也不要紧。”
玉漏有时候疑心他这张嘴是什么做的,说好话的时候格外动听,说恶语的时候又格外刻薄,两个极端,句句轻描淡写,又句句戳人?心肺。
她不由得?脸红,又给他搂过去贴着走,“小心崴脚,这路上石子多。”
不过是借口,可抬头看他那张脸,又端得?一本正经。她脸上更红了。她想起?来这还是嫁到池家来的头一个中秋,情形竟比她预料中要好。当然家人?间还是一样面和?心不和?,和?他也还像隔着层什么,但她自己知道,连自己也防备心如此强,难道不许他也疑心重?
不过他这人?想事情想得?比她还坏,譬如中毒的事,他笃信是贺台支使的,连她也疑神疑鬼起?来,所?以媛姐一过那头去,隔三岔五地便和?她打听贺台的动作。
一问媛姐便潸然掉泪,“自我过去了这四?五日,二爷夜里从未到我房里歇过,不过在我屋里吃了两顿晚饭,说过几句话,等天一黑,丫头们都?歇下?了,还是照旧回正屋里去。”
这些话不好告诉老?太太,怕她老?人?家看她无用,只?好对玉漏说一说。玉漏也颇为体贴地伸到炕桌上去握她的手,“是二奶奶管着不许他去你屋里?”
“他们夫妻背地里说些什么,我也不得?知道。二爷不理?我就罢了,二奶奶那头也要和?我为难,说是说派了个丫头伺候我,实则是为暗里给我使绊子。这样热的天,我叫她将床上的厚被子换了夏被来,她也不动,说没有多余的夏被了。那被子盖着又热,不盖又凉,昨日没盖,今日就有些咳嗽。”
说话果然咳嗽了两声,玉漏没什么说的,自然叫翡儿去屋里抱一床夏被来,又劝,“你再?等几日,兴许是二爷觉得?这两天身上不大好。”
媛姐趁丫头出去,把泪蘸了,担忧起?来,“就怕他一直不好,我身上又没动静,将来果然他没了,我又没有儿女,没为池家立下?什么功,是个无用之人?,岂不是任二奶奶随意打发?”
“你能想到这一层,倒是好事,总比看不到以后强。不过也先别?慌张,且忍耐着看看二爷能不能好,倘或他好了,兴许就想到你了。”
媛姐却?没这份信心,想到这几日他们夫妻还是一样恩爱,就怕纵使将来贺台好了,她也是个多余的人?。
一时翡儿抱了崭新的薄被来,玉漏叫媛姐带去,“若是二奶奶问,你也犯不着瞒她,就说是我这里给的,看她敢如何。往后缺什么也只?管来对我说,不要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