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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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听见连秀才呵斥下?来,“这话也是好胡说的?!”
秋五太太忙敛了笑回去坐着。连秀才因见池镜没?来,在家?里坐着也没?意思,正?好外头有两台酒,仍换了衣裳出门应酬。
如今终于秋五太太也肯在连秀才不在家?的?时候点起?炭盆来,或许也是连秀才刚出去的?缘故,来不及灭。那门虽未阖上,去新掩着厚厚的?门帘子,半点风不曾放进?来,关着一屋子半暖的?空气。玉漏忙了这一月,此刻骨头倏地松了松,又觉得娘家?到底还是有些?好处。起?码对着娘家?人不必装样子,谁不知道谁?何况自从金铃的?事出来,她爹娘待她的?态度益发?陪着些?小心,不敢违逆她的?话。
“你们四小姐的?事既已定下?了,就?该替五小姐相看?人家?了吧?”秋五太太瞅她一眼,有些?试探的?意思。
玉漏一看?她这鬼鬼祟祟的?神色就?知道,一定是哪户人家?托她来说什么。便翻了个白眼,“你不要去兜揽这些?事,芦笙的?事情我一句话说不上,你要是收了人家?的?礼又帮不上,要你还的?时候你可别找我,我一个钱不赔在这上头。”
秋五太太垮下?脸来嘀咕,“做妹妹的?亲事,当嫂子的?说不上一句?”
“别问了,我们太太正?为这事恨我呢。”
秋五太太见她脸色不好,没?敢问下?去,又笑起?来,“我也没?收人家?的?礼,只是府衙里有位大人问你爹,我想着白问一句的?事,又不是要你一定去说。”
玉漏哼笑了一声,“府衙里的?人我们太太才看?不上。”
“那倒是,京里头二老爷认得的?大官多,自然是往那头瞧。”
说起?来也怪,芦笙的?亲事二老爷倒是一句没?问,全丢给燕太太自己做主。想必嫁给京城的?达官显贵没?大可能,多半还是在南京拣一户人家?。
反正?玉漏是不管的?,她端起?茶事不关己地呷一口,正?好看?见帘子一动,梅红走了进?来。那纤细的?腰往前挺着,胸前的?肉又丰腴了些?,脸上白里透红的?,望着玉漏便笑,“我在屋里睡觉,听见姑娘回来了,忙就?爬起?来瞧瞧姑娘。”
玉漏也起?身来迎,“您这个时辰睡觉?想必昨夜熬得晚了。”
没?想到秋五太太倒比她迎得还快些?,几步便冲到梅红身畔,一改往日态度,十分小心地将她搀着,向玉漏挤眉弄眼地一笑,“你梅姨有了,怀孕的?人身子懒,睡得多些?。”
把?玉漏惊在一旁,回头去看?,只见秋五太太一径将人搀到椅上坐下?才丢开手,又几步走去门前挑开帘子向外嚷,“珍娘,把?早上现熬的?酸梅汤热了端来!”
那慇勤态度,仿佛梅红怀的?不是连秀才的?孩子,倒似她的?种一般。

第92章 两茫然(十五)
梅红还不显怀,那一搦细腰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腹上微微隆起?一块,不细看也看不出,倒是胸上的肉又?增了二两?似的,走?起?路来益发当啷当啷地晃着,和秋五太太腰上的肉一样?,一浪是一浪的。
秋五太太为她这一胎煞费苦心,比她自己怀孕时还仔细,终于舍得好吃好喝给梅红吃,又?将珍娘拨去梅红屋里伺候,自己跟前反而没了人。按她自己的话说,横竖她什么粗活累活都是做惯了的,如今外头又?有粗使的人,就是跟前没丫头也不打?紧。
“你不要人服侍,那爹呢?”玉漏问。
“我服侍他啊。”秋五太太大手?一挥,全?不在话下,“你爹是个省事的人,不过是要茶要水,我又?不是不能端。从前那样苦都过来了,如今还怕啊?”
看来她娘注定是做不成“太太”样?了,炕桌上的映着她脸上的油浊,那油浊底下,透着一片昏庸的笑容,烛光照在她的牙上,同样?是一片油黄的反光。玉漏望着她,思绪一刹那飞得老远,玉湘将来老了会不会就是她这样?子?玉湘是最像她娘的,眼光虽比她长些?,到底也长不出二里地去。玉娇也许倒不会,尽管玉娇在她看来也是傻气,但正因为那傻气,使她另有种特别的生动。
她想到自己身上来,却有些?没信心,老了的女人也有年轻的时候,而年轻女人终归是要老的。将来她或许是老太太那样??也难说,府里的老妈妈们背地里都说她性子和老太太有些?像,一样?待人刻薄。
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梅姨这一向身子还好?”
“好在她人虽然瘦,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常做农活,底子还好。不过近来这一月吐得厉害。”
秋五太太坐在这屋里左右不定,还是嫌玉漏床前点的那两?只?蜡烛是浪费,本能地想起?身去吹。却又?怕得罪了她,死死将自己定身在榻上,屁股又?动来动去的安定不住。
“吐得厉害那怎么办呢?”
“只?好吐了又?吃,前日我自己煨了条鱼,她吃着倒说好,也没吐,这两?日我就给她煨鱼吃。”
“你亲自做?”玉漏看她一眼,没见哪个正头太太给姨太太烧饭吃的,她娘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服侍汉子还不算,还要服侍汉子的小妾,“你教给厨房里的人,让厨娘做不就得了?”
秋五太太居然还有些?骄傲的神色,“她还就吃得惯我做的哩。”
见她一脸甘之如饴的笑意,玉漏简直不知该替她笑还是哭。她终于从她爹的老妈子,成了一对“夫妻”的老妈子,将来梅红果然生下个儿子,不得了,想必她还要做他们“一家三口”的老妈子。
不过玉漏没打?算多劝她,反正劝来劝去都是无?用功,她娘生是她爹的人,死是她爹的鬼,就是做了鬼也会一心保佑他升官发财。
倏地听?见王福在外头嚷了声,“老爷回来了!”
这时候她爹才回来?一更天?了吧,天?都大黑了。他们廊下从不点灯,从窗户上可以看见连秀才打?着盏灯笼走?在
对过廊下,一径走?到东屋门口,珍娘从里头替他开了门。这里也忙开了门,玉漏跟着站在秋五太太身后说了声,“爹回来了。”看见珍娘兴兴的目光一闪而过。
秋五太太问?他:“你在那屋里歇?”
连秀才在对过点头,“你只?管和三丫头说话吧。”
秋五太太望着他进门,才将这门阖上了,仍旧和玉漏退回榻上坐。玉漏还扭着头在窗户上看,隔着两?扇窗,那屋和这屋是一样?的格局,内外两?间,隔着罩屏。对面?窗户也是外间的窗户,上头嵌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是珍娘在替连秀才端茶,微微别着身,有些?矫揉做作的姿态。
这蹩脚的姿势玉漏是看熟了的,从前珍娘跟着她在府里的时候,逮着个空子,也是这样?往池镜跟前端茶递水。
“珍娘到梅姨屋里多少日子了?”
“上月初才诊出有喜来我就打?发她去了,大夫说头三个月最要紧。”
玉漏扭回头道:“头三个月最要紧,那爹还见天?睡在她屋里?”
“有男人陪着嚜总要安心点,怀了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玉漏想着笑了笑,“那爹看在眼里,吃不到嘴里,就情愿?”
秋五太太欠身过来打?她一下,嗔笑道:“这样?说你爹!”
男人嚜,都是这样?。连秀才肯勤在那屋里,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怕人家那屋里三个人心里都是心照不宣,就只?她这愚钝的老娘还蒙在鼓里。
“别看珍娘是个乡下丫头,主?意还大呢。从前跟着我在府里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
秋五太太还当她真是说从前的事,有点心虚,“其实珍娘这丫头不错,野是野了点,也还算听?话的,到底是自家的亲戚。”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难道还要和她秋后算账?没意思,她忙转过话头 ,“王西坡他老娘死了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去?”说西坡说得太突然,玉漏仿佛给人拧了一下,精神一下抖擞起?来。但面?上越是要淡淡的,表示不在意。
其实不提他也很少想得到他,尤其是这半年,家里太忙了,出了那么些?事。既然想到了,自然也会想到上回见他,还是为他借钱的事,记得是十?两?二钱银子,仿佛抵消掉了她对他的大半怀念。
“是十?月里的事,我就说他老娘那个病治不了,偏要抓药请大夫拖着,该死还不是要死,反拖得家穷业穷的。”秋五太太打?算别人的钱也是一样?的。忽然她将话锋又?一转,“他那十?两?二钱银子还你没有?”
玉漏皱了下眉,“你老记着那钱做什么?又?不是借的你的。”
自己却也没能忘。原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轮到她和西坡身上,总觉得别扭。
秋五太太瘪了瘪嘴,又?道:“你往后不要再借给他钱,他家里简直是个填不完的无?底洞。他老娘才死,何寡妇带去的那闺女跟着就病了,他们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的病。你要是再借钱给他,简直没完没了!”
玉漏诧异,“那丫头也病了?”
“说是瘦,早年嫌是个丫头,受了何寡妇那婆婆不少打?骂,身子骨一直就弱,有个风吹草动的就要病,是个小姐身子。请大夫来看,说是要吃药调养。他们王家这两?年净和大夫打?交道了,家里只?怕都要给药汤浸透了。现今吃饭都是问?题,还有钱买那些?补药给她调养啊?上月来找你爹借二两?银子,你爹没借他,说了他一通赶他出去了。”
“说他什么?”
“你爹也是好心,和他说:‘那又?不是你亲生的,你给她口闲饭吃也算对得住她们娘俩了,何苦往自己身上揽那些?责任?她有命就活,没有那命,也怪不到你头上。’他听?了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哩!你爹哪句说得不对?”
玉漏半晌无?言,心里发闷,替西坡不值,好好一个人,净给些?病人拖垮了。
说曹操曹操到,次日起?来,府里来接的车马刚到,连秀才上衙去了,玉漏刚和秋五太太用罢早饭,正预备要回去,就听?见王福说西坡来访,在前院等着。
秋五太太看了看玉漏的脸色,没好轻易赶他出去,先凑来和玉漏嘀咕,“肯定是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晓得你回来了,来问?你借钱的。”
“借钱就借钱,让他进来好了。”
话虽如此,可玉漏却有些?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真怕给她娘说中了,岂不是拿她当个冤桶?果然西坡进来,看见她也没有惊讶,只?把头微垂着,很像个下人。他身上穿着件蟹壳青的衣裳,胳膊肘那里用块湛蓝的布打?了个补丁,果然是精穷了。
这样?穷的人,找来不为借钱还为什么?总不会光为来看她一眼,从前她回来,他也没有特地来看过。难道他们之间说来说去,也就值那几个钱?
她不禁防备起?来,端起?茶,背挺得直直的,也不看他,揭了茶碗盖子沿着茶碗吹茶,那样?子像是在摇头,“你有事?”
问?得格外简短,原还想问?家里可好,没敢问?,怕说到他家里,他趁势诉苦,再趁势开口借钱。
西坡略显尴尬,“上回问?你借的那些?银子——”
果然是奔着钱来的,玉漏搁下茶碗,笑着截断他的话,“实在还不上,就再缓些?日子,反正又?不算你利息。虽然我此刻手?里也紧,可紧不在这十?两?二钱上,你此刻还不还的也帮不上我什么。”
秋五太太听?这口气,也不知真假,不过母女间的默契,伸过头来问?:“你近日缺钱?什么用道?”
玉漏扭脸为难地笑笑,“还不是为我们四姑娘出阁的事,我们这些?做兄嫂的,也少不得要拿出钱来添办几样?东西给她。我又?不比大奶奶二奶奶,人家娘家什么根基,我又?是什么根基?我自己又?没什么体己,我们三爷更是,他比谁不会花钱?素日也没个积攒,真到要用钱的时候了,又?拿不出来,眼下正为还少一二百两?银子烦呢。”
“可见谁家没点烦难事?你们那样?的人家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可不是?外头只?管看着我们多风光,谁晓得里头的事,都有个钱紧的时候。”
她们像看不到他,西坡听?着她们母女谈话,从未觉得“钱”这个字像今天?这样?刺耳。她们只?管说下去,使他越来越感到没了立足之地。
“唷,瞧我们只?管说话,忘了你。”玉漏端正身子又?望到他身上来,笑得没有温度,“你到底有什么事?”
西坡只?觉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像从前,和她说的每句废话似乎都有别样?的意义。他知道,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那虚无?的意义了。反而抬起?头来,迎面?向她微笑,“没事,”慢慢摇了两?回头,“没事。”
有头没尾地,他走?了,失魂落魄地归到家中来。
那何寡妇闻声出来问?他,“你可跟他们三奶奶说清楚了?”
原来去这一趟,是想和玉漏说,本来欠她的十?两?二钱银子已经凑足了三两?,想先还上这三两?,下剩的再容他半年。
这三两?银子原也是从别处借来的,欠谁的都不想欠她,因为知道她多么看重钱。
他立在场院中笑着摇头,“没说,银子也暂且没给。我想,还是把这房子卖了,凑齐了一起?还给她,连带欠的别人的,也都还了,下剩的给燕姐抓药看病。”
那何寡妇忙走?上前来拉他的袖子,“不是都商量好了么,这房子不能卖,卖了咱们住哪里去?要卖,就把我卖了!还不是我们娘俩拖累了你。”
西坡只?是微笑,“说什么胡话,谁愿意病?房子卖了,把外头的账清了,别处赁两?间屋子住着,后面?如何过,我再另想法子。”
他这人常是不言不语的,但也说一不二,何寡妇见劝不动他,仍旧带着眼泪回屋去照看女儿。他独在院中站了会,天?阴阴地盖在头上,让人有点窒息。不知街上谁家办喜事,听?见锵锵的锣声,蓦地像一出戏的断场,有一条若有所失的尾巴。
他仰头望着天?,不免也望到隔壁楼上的那间闺房。那小小的一面?支摘窗内,探出个脑袋来,
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的姑娘,嘻嘻地笑着扭头向屋里说了声,“要下雨了!”
那雀跃的笑声使他悲哀,从前就是这样?看着玉漏长大的,也是这样?看着她走?得离他越来越远。他从没和她说过道别的话,因为有时候道别的话也有一层挽留的意思,他情愿对她说谎,也不要她流连在她根本不需要的感情里。他的生活只?不过是做给她和自己看的一个骗局。
是下雨了,落在他睫畔,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总之他眼里湿润了一片。
玉漏在马车里也哭了,哭着哭着又?觉得莫名,便抹了去。反正往后西坡应当是不会再来问?她借钱了,他再要多借些?,只?怕她那份不带钱腥气的回忆就要越来越少了。好歹如今还剩下一些?,她要永远封存在她心里。
归到家中,池镜见她眼圈红红的,少不得问?:“你哭了?”
她知道瞒不过他,就只?提起?力气来笑一笑。
“为什么哭了?”
“和我娘又?吵了几句。”
反正她们母女总是吵,池镜也没有疑心,打?发了丫头出去,搂着她问?:“你娘又?管你要什么了?瞧把你怄得这样?。”他退到榻上去,拉她在腿上坐着,“倘或是要银子,给他们就是了,何必为点钱怄来怄去的?不值当。”
玉漏忽然悲从中来,望着他的脸,却是满目荒凉,笑了一笑,“有钱真好。”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尽的遗憾。
好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听?得楞了神,好似有把无?名刀子插进他心里去了。
她从他腿上起?来,走?到床上去,“我累了,想睡会。”
池镜还想问?她什么,终于没问?,在榻上静静看着她将自己整个捂在被子里,向墙里翻过身去蜷起?来,似乎有意要隔绝一切声音。他偏偏竖起?耳朵听?,窗外有下人频繁地走?过,软鞋底子走?在地转上的轻盈,衣裙的摩挲的声,丫头们喁喁低语的笑声,那一树玉兰花开了,白茫茫一片,初春里的阴天?,有种冬日去后复返的错觉。
次日池镜到外书?房,叫了昨日去连家接人的田旺来问?:“你昨日上连家去接你奶奶,可听?见奶奶和亲家太太吵架来着?”
田旺想了想摇头,“没听?见吵架啊,小的去时奶奶和亲家太太在吃早饭,小的在外头门房坐了半日,他们家宅子小,要是吵了,小的不会听?不见。”
既不是为吵架,又?为什么?还瞒着不肯说。池镜思忖片刻,又?走?到跟前来,“可有什么人往他们家去?”
“有是有,是去借钱的。听?他们家下人说,是连家从前的邻居。”
永泉在旁听?见,一下心神提起?来,八成是西坡。倒别为了这话,又?惹得他们这位爷生气,本来前头都要饶了西坡的。因想着何必跟个穷苦之人为难,便出声笑道:“那就是为有人上门借钱,家里人吵了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要打?发田旺走?,谁知池镜却问?:“借钱的人是不是叫王西坡?”
田旺又?顿下来,“好像听?见是这人。”
“借到了么?”
田旺摇头,“像是没借给他,打?空手?走?的。”
池镜听?后放心下来,反剪着手?若有所思地笑着。她到底是她,一扯上银子,前情旧爱都能算得清楚。想必这是了断了,所以才大悲一场。
也好,从此以后终于能够高枕无?忧,日子又?照旧如常。
谁知未出半月,这日外头归家,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往他们府邸旁那巷子里进去。池镜坐在马上,眯着眼朝巷子里瞅,见是西坡,走?到他们西角门前便停下了。他慌着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甩给永泉,“你把马牵到前头去,我从角门上进。”
旋即跑进巷里,及至角门前,有个看门的小厮忙迎过来,“三爷回来了。”说着招呼西坡,“这是我们三爷,你不是正问?么?”又?向池镜道:“三爷,这人说是三奶奶旧日的邻居——”
池镜抬手?止住,反剪着一只?手?望着西坡有礼地微笑,“王西坡。”
西坡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拱,“池三爷。”
“你是找我还是找三奶奶?”
西坡道:“找三爷也是一样?。”
池镜并不引他进府,反而朝巷里引了几步,避开了角门上的小厮,歪着眼打?量他,“你有什么事?”
看样?子西坡的日子的确是过得不如从前了,身上青灰的直裰洗得发了白,自然往他家来,是换了件最体面?的衣裳。想他难道是前几日在连家没和玉漏借到钱,又?追到这里来借?
知道玉漏最怕旧日的亲戚朋友缠上来向她讨要好处,池镜也烦,但反而预备借给他,心想只?要他开口,多少钱都肯借,他欠得越多,玉漏就厌他越多。
西坡开了口,却不是借钱,反是递给他钱,“这是上回三姑娘回家时我问?她借的,一共是十?两?二钱银子,三姑娘不要利息,我就按原数还来,请三爷收了交给三姑娘。”
池镜脸上戏谑的笑容僵了片刻,向旁一偏头,笑出声来,又?转来盯着他看,“听?说你如今家里艰难,十?两?二钱银子,说还就还?”
“前几日我将家里那房子卖了。”
“卖了多少钱?”
“不多,我们那是老房子,不值几个钱,还债还是勉强还得起?。”西坡递银子递得手?僵,见池镜久不接过去,只?好暂且收回手?,也平视着他。
“卖了房子,往后你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池镜盘算不如赏他个住处,只?要他受了,就在他和玉漏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自然,玉漏也是要瞧不起?他的。
这主?意好,他友善地朝他微笑,“不如我替你找个地方,我家有个管事的有所宅子空着,我去和他说说,兴许一文钱不要——”
话音未绝,西坡就先拱手?道谢,“多谢三爷的美意,可惜我无?福消受,我已另赁了两?间屋子,前日已搬过去了。”言讫,便将银子又?递去,见池镜还是不接,他便弯腰放在那墙根底下,拱手?道:“告辞。”
池镜睨着那地上那几块散碎银子,觉得给人打?了一下却无?还手?之力似的,心里徒劳难堪。要是玉漏看到这银子,只?怕也是难堪,又?要忘不了这个人了。
他在那里站了会,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朝角门上喊了声,几个小厮钻出来,他拿脚朝墙根底下一指,“赏你们的。”
几个小厮争相跑来拾钱,他睨着他们歪着嘴笑了笑,往门里进去。回到房里来,也并没有和玉漏说起?此事,假装西坡从未来过,假装玉漏和他的情债,早在钱债上一笔勾销。但他心里仍然感到悲哀。
他坐在榻上,撑着额角看玉漏侧身在床沿上看两?本账册,“是什么账?”
玉漏扭脸来朝他笑了笑,“是老太太的,人家还了她一笔钱,她让我对一对,把旧账勾了。”
他没话说了,只?等她勾完,走?来问?他:“你发什么呆?”
他笑着摇两?下头,放下手?拉她到膝前,望着她久不说话,忽然想问?她:要是我不是这身份,你还会瞧中我么?
料想她一定会十?分理智地回答:你要不是这身份,我们根本不会遇见。
所以也没有问?的必要,那样?显得他真是傻,但就是傻,也没傻过西坡,到底还是输给他。他放开她的手?,又?向榻围上瘫去,自己出神地笑了会。

第93章 结同心(O一)
好在西坡后?面?再没来过池府,玉漏三月里因她姑妈去世回连家去了一趟,听说王家卖了房子搬了家,至于搬去了哪里无从得知,也未多做打听。她有种哀切的安定,好像悬心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这伯劳飞燕的结局,没有觉得意外。
那?日回来,反而能和池镜轻松地说起:“王西坡家的房子卖了。”
池镜正在看两幅古人书画真迹,外头收来给金铃添做嫁妆的,因为晟王好书画。听见如?此说,心里微微弹动,少不得从那画卷后头歪出只眼睛,假装漠然,“是么?为什么卖房子?”
“不知道?。”玉漏坐在床上
拾掇带回来的细软,一面?看着金宝将衣裳分放进衣柜里,一面?道?:“大概是等着用钱吧,听说他那继女病了。他们家这两年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
他听见她语调里含着轻微的叹息,心里便?不痛快起来,“要是你当初嫁给了他,没准病的就是你了。我看他命硬,克身边的人。”
说得金宝在衣柜前回头瞥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玉漏看见她看,忙轻呵了一句,“你不要胡说噢!”
池镜险些忘了金宝在屋里,经他提醒,没好说了,只?问:“那?你就没打听打听他们家搬去了哪里?”
玉漏听他声音有些淡淡的,便?走过来,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画卷,果然见他脸上挂着点冷笑。她也笑,“我要打听出来了,你还要给人补份乔迁之礼么?”
他乜一眼,“我和他能有几分交情?送他礼他也受用不起。我是想着他不是还欠着你的钱么?”
玉漏缄默了,怅然笑了笑,“算了,他想起来要还就还吧。”
他将她拽到腿上来,笑道?:“这样大方?”
玉漏没搭话,瘪着嘴对着他笑,作势要起来,池镜握住她的腰不许。金宝看见,忙出去了。屋里没了人,他便?放肆地亲她,轻轻咬着她嘴唇问:“你回去这些天,想没想过我?”
“想你做什么?忙着哭我姑妈还忙不赢呢。”她一面?笑,一面?推搡着他的胸膛。
池镜咬她咬得更狠了些,“嘴硬得很?!”
不过片刻,玉漏就感到座下有什么比着她,窗户上的阳光照在她迷蒙的双眼上,登时脸通红,“你怎么不分白天黑夜的?”
池镜不但不知羞耻,反往上窜动一下,“我管得住他?只?有你能管得住。”
玉漏想跑跑不掉,给他乱揉搓着,忽然听见外头丫头们说话,听声音像是后?边院里来了人,便?忙理好衣裳出去,果然是燕太太打发人来请。
过到后?边屋里,还是为芦笙和卞家的事。玉漏这回也不怕得罪燕太太,初春的寒气里,她坐在椅上,把身子板了板,道?:“上回老太太说得明明白白的,我哪还敢去说?太太不如?自己?去说,兴许比我说管用。”
燕太太本来去求了碧鸳,谁知碧鸳也不大情愿管,只?好又回头和她说。见她今时今日这态度,比先前还强硬,不觉生气,“我说就我说,晓得我不是亲的,你们就懒得应酬我。也是,这府里谁看得上我们母女?连儿子媳妇也是这样,何况别?人。罢罢罢,我不敢劳动你们,往后?也不必到我这屋里来请安,免得敷衍起来,你们也累!”
玉漏担心这不敬不孝的罪名牵扯到池镜身上,忙站起来道?:“媳妇有一两句话说错了,是媳妇的不是,倒与三爷不相干。三爷他倒是孝顺着太太的,太太可别?冤屈了他。”
燕太太哼了声,“要不是得了他的意思,你也敢?算了算了,我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往后?芦笙的事也不要你们管了,你们说管也是面?上说的话,几时真?心问过她一句?阿弥陀佛,不要做这个样子了,我也不想看。”
说着起来,丢下玉漏,自往老太太那?头去说,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不到晚夕就传开了,说是老太太在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先细数了芦笙身上无数的不是,又趁势训斥了燕太太常日管教无方,只?晓得窝在屋里享清福,家务不问一句就罢了,放任得女儿也不像话。
家务自然是她老人家不叫她问的,但到头来,罪名还是推给她。燕太太怄得回来哭了一场,听说连晚饭也没吃。
玉漏等在屋里等到近二更,听说还是没吃饭,因想着做子女的到底该去安慰一句,便?吩咐丫头去提了夜宵来,推池镜去送,“从前她病了,你还在床前服侍她,你们母子间虽没多深的情分,面?上好歹还过得去。没得因为我几句话得罪了她,连你们之间也坏起来,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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