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by再枯荣
再枯荣  发于:2024年0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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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鸳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嗔他,“你父亲其?实疼你,只是他一向不把那些话?挂在嘴巴上。又当着?大老爷在那里,更不好带出来。”她走到里间去,“听说你母亲病了??”
池镜跟着?踅进来,欹在那屏门上,“着?了?些凉,没?什么?大碍。”
“你替我问个好,我就不去瞧她了?,免得她嫌闹。”
赶上今日重阳,池镜既来了?,不好不问她一句,“那姑妈今日可到大宴厅上吃酒听戏去?”
碧鸳了?无兴致地往里间走,“我就不去了?,你们乐吧。”
原也是少她一个不少,今日还比往常多出好些人来。都是二府里的人口,好些玉漏也是头回见,说是先前都在为二老太太守服,不好热闹,节下都是在他们自家府上过。如今出了?服,又都到这头来凑热闹。大宴厅上摆了?十来桌,老太太高兴,许各主子跟前服侍的妈妈丫头们到里间另开了?两?桌坐下。
玉漏并丁柔坐在一处,凑去问这是谁那是谁,丁柔都一一说了?。青竹坐在对过,玉漏见她神色有些惶惶的,猜她是为正二爷的事。朝外头望去,那正二爷正在男眷席上大饮大乐,时不时地搁下箸儿朝外面戏台子上拍手?叫好。
那戏直唱了?一日,隔天傍晚玉漏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正在吴王靠上坐着?掏耳朵,忽然见个小厮浑身?湿漉漉的连滚带爬地从前厅里冲进院来。
她和丁柔皆是奇怪,待要问那小厮,那小厮已?等不得了?,踉跄着?跑进屋,直奔老太太跟前大嚷起?来,“老太太不好了?,正二爷、正二爷跌进河里、淹、淹死了?!”
老太太才吃了?晚饭,正有些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听见这话?神魂一抖,登时精神起?来,“什么??!”
“正二爷、”那小厮跑得快断了?气,浑身?湿哒哒地伏跪在地上,反手?向后指着?,半晌仍是句不成?句,“正二爷——”
老太太从榻上慌着?立起?身?,扣紧了?额心,“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小厮狠咽几下,方才细说:“正二爷因明日要回句容县去,今日下晌便带着?小的们几个往曲中去,在河上包了?一艘船,治席请他几个朋友吃酒。大家吃醉了?,又跳又闹起?来,不知怎的,把那船跳翻了?,十来个人都跌进河里!后头大家好容易爬起?来,一数人头,正二爷还没?爬上来呢!大家又乱忙着?捞他,等捞上船时,人、人已?经没?了?气了?——”
听得满屋的婆子丫头也是大惊,一时乱问起?来,“那正二爷人呢?”
“请大夫瞧过没?有就说没?了?气了??”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此刻人在哪里?!”
那小厮道:“我们先把正二爷送到了?岸上一家医馆里头,那大夫也说救不活了?,小的这才先赶来回话?,此刻人想必是往回抬了?。”
老太太听见没?得救,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镇定,屁股跌回榻上,也是一时乱了?神,心想着?人死在这里,要如何同他父母交代?
此刻那毓秀走到厅中吩咐那小厮,“你先下去接应他们送回来的人。”说着?又驱赶屋里的人,“你们都下去,请何太医来再查检查检,吩咐着?预备下棺椁什么?的。”
一时就剩了?玉漏丁柔毓秀三个在屋里,玉漏乱中有序,忙去取了?颗老太太素日常吃的安神定气的药丸来,丁柔捧上热茶,毓秀在旁哀愁着?脸劝,“老太太,老太太别?过分伤心,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岂是您老人家能勉强得了?的?想必这也是正二爷的命数,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
不劝老太太还没?想起?来哭,这一劝倒提醒了?她,眼泪行叠行地往下流,一时半刻便铺满那张皱纹交错的脸,“我这可怜的孙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一面握起?拳头捶那炕桌,“前日重阳家宴上你看他还活蹦乱跳的,还和大家划拳吃酒,一转眼,人就——”
玉漏听这些话?实在耳熟,好像家家死了?人都是这样哭的,并没?什么?新意。她们劝的人也劝得
毫无新意,转来转去都是那些话?。
劝了?半日,老太太眼泪渐渐止住,一壁蘸面一壁低着?头嘟囔,“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如今死在咱们家里,我还不晓得该如何对他爹娘说。”
毓秀抹着?泪道:“只好照实说,正二爷是在外头吃酒吃醉了?跌进河里淹死的,也不是在咱们家出的岔子,人也不是死在咱们家里头。”
老太太两?下里动了?动眼珠,这话?说得对,人又不是死在家里,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真是伤心得慌了?神!
一时那些人送了?正二爷的尸首回来,找了?间空屋子停放,请那何太医好好查检了?一番,的确是淹死的。又有正二爷那班朋友作证,确凿是他们吃醉了?酒在船上闹得太厉害,以至闹翻了?船,大家都跌进了?河里,谁知偏就正二爷不识水性。
隔些时候江家父母寻了?来,众人还是这话?,各自又都拿出了?些银子来赔,连老太太也许了?一百两?银子发送。江家父母无法,只得自认倒霉,拉着?棺椁告辞池府自回了?句容县。老太太想着?回去必定要料理丧事,这边也打?发了?几个管事的人跟着?回去吊唁。
为这场意外一连闹了?好些时日,终于闹停了?,时节也彻底转凉,风吹在身?上发紧,太阳在炕桌上晒了?半晌,摸上去也依旧是凉的。青竹拿绢子搽去那一块上细细的尘埃,继而还是托着?腮想事,神思沉重的样子。
金宝走进来,见她在发呆,趁着?四下无人,凑来榻上和她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不是我说造孽的话?,正二爷死得倒好,你也不必跟着?他往句容县去了?。真要跟着?他,一辈子的前途就毁了?。”
青竹放下胳膊来笑笑,“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说出来到底不好,好像是我咒他死的。”
“咒两?句管用那天下岂不乱套了??我看他那个人一向爱惹是生非,在句容县仗着?他老子的势,霸王一样欺人的货色,就是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你想那么?些做什么?,又不是你害的他。”
青竹心头冷不丁跳一下,正二爷这一死,跟他去的事自然作罢,也没?人提起?,她仍在池镜房里伺候,自是高兴。不过还是觉得蹊跷,哪就这样巧,正是赶着?人要回句容县的时节偏就死了?,思来想去,便想到贺台那日说下的那些话?,以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狠厉。
那狠厉如今沉在眼睛里,又看不出什么?来了?,脸还是那张病气淹淡的脸,人也还是那个无精打?采的人。他坐在椅上,朝跟前书案上递了?下眼,就有个小厮笑着?迎上前来揭那包袱皮。
打?开是明晃晃的五十两?银子,那小厮忙跪下去谢,“多谢二爷,多谢二爷!”
贺台咳嗽几声,叫他起?来,“事情办得好,自然就有赏,也不必谢我。”
事情的确是办得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船上那么?些人,个个吃得烂醉如泥,大家只顾乱哄哄瞎闹,谁知道船到底是给谁弄栽的?呼啦啦都跌进水里,谁又看得见正二爷是在水底下给人摁死的?
那小厮将银子揣进怀内,乜兮兮笑道:“这也是正二爷自找的,谁叫他爱借咱们家的势摆他自己的排场,仗着?是老太太娘家人,出门去带他自己的小厮还嫌不够,偏要领着?小的们紧跟着?伺候他。”
贺台摇摇手?,那小厮识趣退下,贺□□在外书房坐了?半日,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房去。不想园中碰见池镜从史家回来,看见他照样打?拱行礼,“二哥。”
上回青竹说他像是察觉了?他们的事,贺台看着?他照旧的神色又不像,故意要寻机试探他,便笑着?邀他,“你才打?史府回来?一个人吃午饭也没?意思,不如到我们那里吃去。”
池镜稍显踟蹰,“只怕二嫂心里还恨着?我呢。为凤大哥的事——”
贺台笑着?宽慰,“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她只是当时生气,过去这些时日了?,她也就忘了?。你和她自小相熟,难道还不知道她的脾气?走吧,常日不去,倒别?为这事大家生疏起?来。”
两?人往那边过去,走出一截,贺台又问:“说起?来你和那丫头如何了??还在一处厮混?”
池镜掩住婚事不提,歪着?嘴笑道:“还能如何?还不就这么?混着?,男女?之事,混着?混着?也就混完了?。”
“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混着?混着?,必定就要打?算到将来,你以为混过一场就完了??她又没?成?家,连亲也没?定,甘心跟你白?混一场?我看将来等你娶了?妻,将她讨到房里去,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免得她一赌气告诉老太太,你也要吃些教训。”
池镜未发一言,只是笑。
贺台睐他一眼,也是笑,“你这脾气也怪,屋里头放着?那么?些人不喜欢,偏要外头做这些鬼鬼祟祟的勾当。”
话?说到此节,池镜仍是装傻,“屋里那些人从小看到大,倒没?那份新鲜了?。”
贺台见他不接岔,像是真不知道什么?,有些放心下来。
哪晓得池镜却对他愈发警觉起?来,这么?个病恹恹的人,倒是往日小瞧了?他,没?想到他做事不动声色,心狠手?辣。江正的死别?人都当是意外,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底下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池镜是了?然于胸的,自然不敢轻信。不过与他不相干,连老太太都不追究,他更犯不上多管多问。
他自有他的要紧事,等着?盼着?,没?隔几日,便收到他父亲的回音。这回竟不是书信,是专程打?发个管事的回南京来回话?。
那来传话?的老房管事说,二老爷身?体抱恙,皇上许他归家养病,等养好了?再回京复职。这一下惊得阖家都不得安宁,老太太当下便唤了?大老爷并卢大总管到跟前来商议,“二老爷一向好端端的,怎么?说要回南京来养病?未必是朝廷里有什么?变故?你们快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大老爷并卢大总管皆是发蒙,一向朝中动向还要向二老爷探听,忽然二老爷要归家养病,一时还不晓得该向谁去打?探内情。
那老房的见众人慌乱,忙拱手?道:“老太太且莫慌张,二老爷嘱咐,朝廷虽有些变故,却与他不相干。这话?小的一时半刻也说不清,等二老爷归家再同老太太老爷细说。不要紧的,请老太太千万放心。”
老太太并大老爷这才镇静下来,坐在椅上仍有些忐忑,后来还是商议着?往官场上打?听打?听消息,唯恐生变,连一干家人也跟着?惴惴不安。
独池镜不当回事,他父亲的脾气他还知道些,倘或果?然有什么?牵连家中的变故,也不会单遣个管事的来家回话?,显然是没?什么?要紧,才不怕家中人口惊怪。
果?然那老房前脚安抚了?众人,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后脚便将池镜请到外书房里,关起?门来,还有闲心谈论他的婚事,“你的信老爷收到了?,叫我给你捎句话?。”
池镜忙向他作了?揖,请他椅上坐,自陪坐下首,聆听他父亲教诲。
老房瞅他两?眼,捋着?胡子笑起?来,“你怕什么?,老爷一向不大管你的私事,这些年在老爷跟前,你也没?有闹出什么?混账事叫他生气,他自然也是跟你好商好量。”
池镜蓦地松懈下来,“房叔快别?跟我卖关子了?,我父亲到底怎么?说?”
“老爷说,既然是你自己看中的,他也不好强你的意思,只是你将来不要怨他没?替你细细主张。其?实老爷在京原替你相中了?一位小姐,是冯老大人家的千金,本来就要写信回来和老太太商议的,谁知你的信先到了?。老爷叫我问你,你可要好好思量,那可是冯老大人家的孙女?,冯老大人在朝中势力也不小,你难道就不想找一位好泰山?”
池镜忖度片刻,一舒眉头微笑起?来,“我有父亲做靠山,何必再寻什么?泰山?父亲当年入仕为官,靠的既不是朝廷荫封,也不是岳家势力,全凭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向来虎父无犬子,我自然不甘靠攀着?谁的关系为官,倘或如此,求着?父亲向吏部替我讨个差事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费心读书?”
老房听了?,放下茶碗来点?头,“老爷要听的就是你这话?,这些年教导你,也无非是要教导出你一身?骨气。老爷常说,就怕你学你大哥二哥,成?日靠着?祖宗的功绩在官场上混日子,混到
头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于江山社稷也没?什么?好处。你既有这雄心,你的婚事他就可以依你,只是那位连家的小姐,要待他回来再细细打?听打?听,不许你急躁,免得惹老太太生气,一切等他归家来再说。”
池镜得了?这话?,心里的石头便安安稳稳落下来,立起?身?来又朝老房作揖。
老房也立起?身?来,“得了?,我还要去回太太的话?。”说着?像门上走几步,又掉过头来,“我虽不常在南京,可对南京官场上也知道一些,从没?听说过有位姓连的大人。此人官居几品?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原来池镜那信上写得模棱两?可,只称玉漏是“连家小姐”,别?的没?敢细说。给他这一问,池镜衔着?嘴皮子笑了?下,“眼下连家官职虽不高,不过将来保不齐能高升。”

第59章 永攀登(十三)
二老爷回到南京那日,是池镜领着车马往码头上去接的。池邑正?从船上下来,身量很?高?,眉骨与鼻梁骨也生得高?,显得眼窝愈是深邃,眼皮上有很工整的褶痕,眼珠出奇的透亮,向四下游移着?,仿佛河上的水,有惝恍之感。脸稍微显得瘦长,皮肤有点黑和粗糙,像个本是逍遥的神仙,却无端含冤被镇压了几百年,那清臞也显得沧桑了。
池镜一看见便迎上前作揖,喊了声“父亲”,又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他和池邑一向是这样,两个人都不多话,他在他面前说过最多的话是背书,他们京城的府邸里,多半时候都是静悄悄的,那静像寥无人烟的绿野深林,长久给一片绿森森的冰冷凝视着。
池镜长大后不免想到,也许是因为少了女人的缘故。
池邑瞥着?他从踏板上走下来,婑惰的眉目微笑着?,“你这一年像是又长高?了不少?。”
池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显得局促。卢大总管随即领着?一班管事的上前,在栈道上乌泱泱跪成一片。
池邑忙弯腰搀他起来,“卢伯这两年还硬朗?”
卢大总管一面起身,一面眼泪婆娑地道:“小?的蒙二老爷惦记,还走得动嚼得动。只是听说老爷的身子有些不好了?阖家听见这话,都焦心得不行,这不,出门前,老太太已着?人去请了何太医往家去,等着?为?老爷瞧病呢。”
焦心也多半是为?朝廷的事焦心,唯恐他此遭归家是因为?在朝廷有了什么变故。池邑心下明白,反剪起一条胳膊轻轻笑了笑,“不过是一点风寒,龙恩浩荡,体恤我多年劳苦,特许我几个月将养,并没什么要紧。我叫老房回来传话时要留心,不要吓着?老太太,没承想还是惊得阖家担忧。”
说话便领着?众人往岸上走,“老太太近来可好?”
那船上递嬗搬抬着?东西下来,又是乌泱泱十来个人,都是跟着?回来的家奴。池镜在前头?一并走着?,颔首禀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硬朗康健,人家都说咱们家老太太是现?世的老寿星,必能?长命百岁。”
池邑脸上有些复杂的欣慰和忧虑,“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件要紧事,十二月就是老太太六十五的大寿了,是个整生日,需得大办才好。”
怕老太太不答应,其实老太太爱热闹,不是整生日也办。不过一向除了官场上的事,他说话老太太总是时而听时而不听的,致使他常是惴惴不安。
池镜道:“大伯也是这样说。”
池邑便笑起来,仿佛有了同盟,也有了底气。走到车前,他扭头?睇池镜,“你跟我乘一辆车,我有话问你。”
池镜先要搀他上去,他不愿意叫人搀,拂开了他的手。池镜再上去时,就见他父亲端坐在车内,脸上变得不大好看了。
他心怀忐忑坐下,果然马车才动起来,池邑就斜吊起眼梢,“你信上说得不实,什么连家小?姐,那连家不过是在江宁县衙门任个主簿。”
他父亲的耳报神倒快,分明坐船回来,不知哪里听见的。池镜讪着?笑,“父亲常说寒门出贵子,我没道明是我疏忽,想来父亲也不会看中家世门第,只论人品德行。”
池邑放下眼梢,目光淡淡的,“我听说这位连姑娘从前在唐凤两家都当?过差,并不清白。”
池镜沉默地笑着?,心下却不怕,他父亲很?少?议论女人,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事,在京这些年,连个侍妾也没有,简直比庙里的和尚还要清心寡欲。他连女人都不看重,难道还会看重儿子的女人是不是清白之身?何况又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果然池邑见他不说话,便把眼皮一夹,就放此事过去了,只闷着?叹口?气,“你想娶这样人家的小?姐,将来于你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助利,反而还要带累你的名声,你就不怕将来给人背后笑话?”
池镜这才有话说:“等父亲见着?她就知道了,她倒很?能?干,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很?受老太太中用。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是读书明理之人,能?在老太太面前周旋得开,可见聪明伶俐。将来她虽然在仕途上帮不上我什么,能?齐家就算帮了我,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家无宁日,平添是非。夫妻之间,能?做到男主外女主内不就够了?还要想人家在外头?也帮上我什么大忙,是不是——有点贪心?”
池邑半晌不语,一听“家”这个字就感?到几分恍惚,他是常年离群索居之人,对池镜说的这种同舟共济的夫妻生活只觉得陌生和渺茫。
正?因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对池镜的婚姻并不怎样苛刻。也不好苛刻,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心灵上始终隔着?一层,做父亲做得并不怎样实至名归,不好过分管他的私事。
后来便松口?道:“你既然认准了这姑娘,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老太太那头?你先不要去提起,等我去说。眼下江宁县的县丞要调任别处,衙门内正?有个缺,我在路上打听过,那位连老爷私下怎样我不知道,在公务上倒还勤谨。那里我带回来些银子,你拿一千出来给那连家,叫他们打点打点,补了这个县丞的缺,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在老太太跟前我也好说嘴。”
池镜笑着?就要跪下去磕头?,池邑稍稍抬手止住,将背倚到车壁上去,“好了,在车上还胡闹什么?你要给我磕头?,回家磕去。”
言讫两个人皆贴着?车壁坐好,就没旁的话可说了,一度沉默下去。池邑想问他些家里的事,然而并没想到应当?要问些什么人,老太太最?该问,又已问过了。他脑子里搜来刮去的,最?后只好又想到朝廷的事情上。那帘罅间的光在二人中间晃来晃去,显得有种疏离。
南京城池邑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在朝中皇上闲话常提起,“池大人原是南京人。”“池大人的家眷都在南京。”“南京的事应当?问一问池大人。”他每每听着?觉得异样,南京人是南京人,但不是在南京长大的,老太太活一日,恐怕也一日不许他在家长住,他不过是被秦淮河冲走的南京人。
归家见阖族男眷都迎在门上,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多半拜的是那内阁阁员及兵部侍郎的头?衔,池邑并不计较,依然和众人寒暄。许多小?辈长大起来都不大认得了,他一面问着?名字,一面往老太太屋里去请安。
知道他们母子私下有话要说,众人只送过来便散了。老太太在里头?卧房换衣裳,池邑独在椅上坐着?等候,心下不由?得紧张,仿佛又回到年少?的时候,在屏风后头?等着?老太太叫他吃饭。
那一丝紧张和尴尬好像把空气勒紧了,连玉漏也感?到些不自?在,自?觉是因为?他是池镜的父亲,所以?她才不自?在。
她从丁柔手上忙接了茶碗亲自?奉上,行动颇为?郑重。离近了看他,能?清楚看见他鬓角连到下巴上那一片淡青的颜色,和池镜有点像,人也是一样,一声气不吭也有股森森的威势。他掩在一字须底下的嘴唇有些薄,鼻梁和眉骨挺拔,鼻尖陡峭,显得凌肃。
他也打量了她一眼,眼色有一丝异样,
想必在路上池镜都和他说了。玉漏一颗心惴惴的,怕他不喜欢,但又觉得果然如池镜说的,这个人喜不喜欢都是一样淡然。
未几老太太出来,玉漏忙走去搀扶。池邑也早早立起身迎着?,只待老太太在榻上坐下,他方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给母亲请安,母亲这几年一切都好?”
老太太扭头?睇玉漏一眼,玉漏又忙下去搀他,“二老爷快请坐。”
老太太直望着?他在下首椅上坐下,“我倒还是那样子,毛病也是那个老毛病,不过阴天下雨的时候膝盖有些酸疼,别的都不要紧。”
“母亲还常吃旧年的药方?”说话间,池邑忙从怀中掏出张药篇子来,“这是我离京时特地请宫中最?老道的三位太医斟酌着?拟的方子,若从前的方子吃了不管用,不如按这上头?的抓来吃一吃。”
玉漏忙去接来,捧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虚瞅一眼道:“那边的太医想来是比这边的太医能?为?些,回头?就按你这方子吃几副试试看。”说着?脸上端得凝重起来,拂开了玉漏的手,“听老房说你身上也不大好,所以?皇上才许你回南京来将息些日子,到底是哪里不好?我叫他们请了何太医来,一会你回房叫他好生看看。”
玉漏睐眼把老太太瞟着?,难得见她老人家如此忧心如焚的神气,素日听她说起二老爷来,多半是以?他的权势为?傲,很?少?关心到二老爷身体如何,念叨也念叨两句,不过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想来她此刻也未见得是真关心他,恐是怕他身子不好了做不好官,或者是怕养病不过是借口?,可能?是朝廷里有什么差池。
池邑两手攥在膝上,连声数声冷冷清清地笑,“儿子不过着?了些秋凉,没什么大碍。”
“既无大碍,怎么皇上又想着?叫你回南京来养病?你可不要瞒我这些事。”
池邑睃了眼各处立着?的丫头?们,玉漏领会,向四下里招手,引着?屋里一干人等出去。大家皆不敢远走,都在廊下嘁嘁唧唧地说着?话听差遣。
话头?自?然是围着?二老爷在说,玉漏留心听,多半是谈论二老爷在朝廷如何受中用,如何得力的话。也有一两句说到他的私事,声音鬼鬼祟祟的,说他在京城这些年,一个女人也没有。有个上年纪的婆子低呵了她们一声。
玉漏也觉得奇怪,因问丁柔:“二老爷在京真的一个女人也没有?”总不会是为?燕太太守身,那为?什么不索性将燕太太带在身边?
丁柔因年纪小?,从前的许多事不清不楚,“说是这样说,谁清楚他在那头?的事?不过我看像是真的,你看他先后娶两房太太,和她们都不怎么亲近。”
她说着?把嘴咬在玉漏耳朵上,轻轻尖尖地一笑,“都说他好像有点怕女人似的,又没子嗣,也许根本不行。”
玉漏笑着?轻搡她一下,“胡说!”
丁柔瘪着?嘴笑,“要不然怎么会没子嗣?”
“难道五姑娘不是?”
丁柔把嘴向旁一撇,“姑娘家不算嚜。”
玉漏笑着?狠夹一下眼皮,“怎么不算?生儿子生女儿都要有那回事。”
“你又懂了!”
两个人悄么那吴王靠上嬉笑着?,玉漏心底里还是不信这些话,二老爷那萧肃的气度使她联想到池镜,也就联想到“虎父无犬子”这老话,不像是不行的样子。不过他怕女人的话她倒有点信,方才在屋里就察觉到他的紧张。也许男人一辈子凭他飞的如何远,如何高?,也终归是活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何况是老太太那样一位母亲。
不一时池邑说完话出来,玉漏她们又涌进屋伺候。老太太窝在榻上,已没有了先时的凝重,整个人松懈地歪着?,估摸朝廷里的事并没什么妨碍。
玉漏走去端茶给她,回禀道:“明日的家宴,二奶奶那头?都预备好了,就摆在大宴厅上。就怕明日二府四府里的人都过来,厅上坐不下。”
“二府四府那边都去告诉了么?”
“早上老太太亲自?打发毓秀领着?几个老妈妈去的,怎么就忘了?只怕要留她们在那边吃晚饭,还没回来呢。”
老太太歪身起来吃茶,讥笑了一声,“其实他们也不犯着?去请,听见二老爷回来了,不比谁跑得快?不过好歹该去说一声,到底都是一家人。”
玉漏噙笑点头?,“这一下二老爷回来,家里更要热闹了。”
老太太抿嘴笑道:“你瞧着?吧,不出三五日,满南京都要传遍,那些个平日见得到见不得的大人和他们的家眷,都要赶着?到咱们家来讨茶吃。”
“讨茶吃算什么呢?过些时日还要讨老太太的寿面吃呢。二老爷这次回来,赶上老太太的寿,以?他的孝心,定是要命家人大操大办。”
老太太欣然笑着?,念及“家人”二字,忽然记挂起什么来,眼睛里有一丝森然的光闪过,拽着?玉漏的胳膊令她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你去那边屋里悄悄和燕太太说一声,二老爷一路上劳累,要叫他好生歇几日。她自?家身上也才好,别做出样子来给小?辈们瞧了笑话。”
玉漏走出来就想,听这话头?,好像有些妨碍人家夫妻亲热的意思。虽是老夫老妻,可俗话讲小?别胜新婚,许多年难得团聚一回,谁肯说这样扫兴的话?何况那是他未来公婆,她哪好为?这种事得罪他们?脸皮上也有些抹不开。因此虽然答应,却只到那边外院里,不见池镜,便和金宝她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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