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胸口还怄得个起伏不定,板着?脸,脸上的皱纹都往下坠着?,“真是反了,竟想娶个丫头做奶奶,还是个身子不清不白的丫头!”说着?斜上眼睇毓秀,“你说说,那丫头在我跟前服侍这样久,竟没瞧出她?有?如?此狼子野心!也不知是几时背着?我勾引的少爷,迷得他五迷三道的,要?讨她?去姨奶奶也就罢了,我也不和他们理论,做正头夫妻?想都不要?想!”
她?细思细想去,竟追溯不到根源,疑心玉漏到她?跟前来,根本就是他们二?房早就设下的埋伏。这下倒好,跟前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一个是与大房里暗中勾结着?,一个干脆不避忌了,居然妄想
做二?房里的奶奶!
毓秀道:“老?太太不依就罢了,何?必生这样大的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您不依,难道二?老?爷和镜三爷还敢和您争不成?”
“可不是要?和我争嚜!”老?太太想着?方才的情形道:“爷俩跪在这里,反拿了许多话劝我,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过分重门第?未免引人说咱们势力,又说什么古人娶寡的也多。什么古人?!难道他也作古了?古人是古人,他是他!”
毓秀没敢再劝,老?太太撒完气,茶吃了半碗,吩咐道:“去把大老?爷请来,镜儿到底是他亲生的,那个当爹的由着?胡闹,我看他这个亲爹管是不管。”
顺带着?将桂太太也叫了来,桂太太既不是池镜名目上的母亲,也不是他亲娘,不好置喙什么,只陪坐在底下椅上听他们母子议论,时不时由指缝间迸出一两声?咳嗽。
大老?爷向榻上侧身坐着?,一手扶在椅上,陪着?笑脸道:“儿孙的事?情,自是听母亲做主。”
老?太太冷眼乜他,“就是眼下我做不了他的主了才请你这个亲爹来问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放任镜儿胡来?”
自从将池镜过继出去,大老?爷心内早权当没了这个儿子,这些年?也从不问池镜的事?,谁知眼下又问到他头上来。他自是两头为难,想着?老?太太既要?他帮腔,想必是池邑那头业已定了主意,否则也不犯着?要?他来说话。若向着?老?太太,岂不是得罪兄弟?他那兄弟如?今在朝中如?此了得,哪里得罪得起?
便把扶头上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蜷,犹犹豫豫笑道:“这孩子既早已给了二?弟,我不过是他的大伯,婚姻大事?,父母健在,哪里轮得到大伯大伯母说话呢?我还真是不好说什么,还是老?太太和二?弟商量着?办吧。”
老?太太一口气怄在喉间,没好说什么,当年?将池镜过继给二?房时,还是她?亲自说下的话,往后要?大房少理池镜的事?,怕他和二?房不亲。
她?只得将眼移到桂太太身上去,那更是个事?不关己?的,只顾低着?嗓子咳嗽。老?太太听得烦嫌,心道:“咳咳咳,咳了这些年?,怎的早不咳死?!”
而后几番咽气,干脆挥袖赶他们出去,“问你们也没意思,你们心里何?尝记挂着?别人?走走走,省得我瞧着?心烦!”
怄到下晌,这时节天黑得早了,刚摆上晚饭来屋里就有?些黑惘惘的,桌上点上灯,照着?那六盘八簋的精致饭菜,有?两样是池邑吩咐送来的,小丫头啻啻磕磕的不知该说不该说的样子,“二?老?爷给户部的大人请家去吃晚饭去了,这是他们府上做的,二?老?爷叫送回来给老?太太尝尝。”
先怄她?一回,又想起来孝敬了?老?太太只在屏门外瞅了一眼,就说:“谁还吃得下?你们去吃了吧。”
旋即转背又回那边暖阁坐着?,才坐定不久,就听见?说姑太太来请安来了。老?太太狐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忽然走来,估摸也是为这事?来说和,看来池镜是铁了心了,连他姑妈也拉拢了去。
她?铁青着?脸坐在榻上,直望着?碧鸳走进来,把丫头们都驱散下去,款款近前来福身,面上淡淡笑着?,“听说老?太太今日为镜儿的婚事?生了气?到底有?什么气好生,老?太太说给我听听。”
老?太太听见?她?哄孩子似的口气,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软,倒像是从前她?哄她?的样子。
“你既都听说了,还能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气?你看看可像个样子,要?讨个丫头做媳妇!”
“母亲又动起火来了。”碧鸳轻笑一声?,挨在榻那端坐下,忽然一声?“母亲”,使半黑中生出一股祥宁亲昵的气息,“那丫头也不算是奴才,是因为母亲喜欢她?才留她?在跟前,虽领着?一份钱当着?一份差,可又没有?签契。人家人还是连家的小姐,听说她?父亲眼下就要?升做县丞了,从此人家也是正经的千金小姐了。一位能读书会写知书明理的千金小姐,甘愿在母亲跟前丫头似的服侍这些时日,可见?她?是真心敬重母亲。难道人家连家养活不起她??就是不做县丞,人家家里也不缺她?一碗饭吃。”
老?太太和她?说起来倒心平气和了些,“她?到咱们家来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原是凤家大爷的小妾,怕给正房奶奶欺负死?了才跟着?二?奶奶躲到咱们这里来的。凤家家孝不要?她?,她?情愿留下来服侍,我原当她?是心高气盛,想留在咱们家做个管事?的人,没承想她?心高得如?此,我现?今才晓得她?打着?什么主意。”
“甭管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到底是入了您的眼。何?况那没主意的姑娘您也未见?得喜欢。母亲为镜儿想想看,他将来是要?一心扑到仕途上去的,就跟二?哥哥一样,家里自然要?有?一位能干的奶奶。二?哥哥吃亏就吃亏在没讨到一个能干有?主意的太太。”
碧鸳说着?,眼睛里放出一丝轻蔑。
老?太太横过眼,吭地咳嗽了一声?,“说镜儿的事?,又扯上你二?哥做什么?你二?哥的事?你少管。”
碧鸳旋即乜来一眼,嘴皮子蠕动两下,没出声?。而后慢慢重新笑起来,“母亲就当是看我的面子,就应了他们。我这辈子就那回求过母亲一次,您也没应,如?今权当是应的我。”
等了等,不见?老?太太应声?,她?便起来走到她?跟前,待要?捉裙跪下。老?太太一看这态势,忙挽住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碧鸳冷清清笑道:“母亲这一辈子没真心疼过谁,爱过谁,连我也没敢指望得到您老?人家什么疼惜,大家这些年?都是敷衍着?就过下来了。这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镜儿的婚事?您也未必是真心替他操心,什么丫头不丫头,清白不清白的,您是真在乎这些?您不过是跟他们赌气,一定要?人事?事?听您的话称您的心。可俗话说,不如?意事?常有?□□,不如?卖他们个人情,也卖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个情面。”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脸上痛心起来,只觉满腹冤屈说不出,化?为低低喃喃的一句,“你真是个没良心。”便沉默下去,想着?许多事?,几乎要?哽咽,“竟说我不疼你?我还要?怎样疼你才算?”
碧鸳拨转着?多宝串,眼皮冷翻到一旁,少不得把往事?翻腾出来,“既说疼我,做什么一定要?把我嫁到那郑家去?我当初求了您多少话?跪了您多少回?您一点也没见?心软,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您待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一样的心肠硬。”
屋里愈发黯黯阴阴的,老?太太可以放心地把脚轻轻跺一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哪里办错了?就是错了,也就是看走了眼。就是不嫁郑家,也有?张家王家李家要?嫁,横竖没有?姑娘大了不出阁的!再说听见?你在郑家不好了,我拼着?这张脸不要?,不也把你接回家来了?长?留个出了阁的姑娘在家,你出去问问,谁家有?这样的事??还说我不疼你!”
还记得那时她?气势汹汹赶到郑家和人说:“我女儿不能给你们家生养子嗣,是她?无能,你家要?休她?,我做娘的也没道理替她?说话。不过我把话撂在这里,我们池家不是养不起姑娘,一辈子养她?在家我认。你们要?写休书只管写,谁怕?”
那还是她?一生中作为女人作为母亲最光辉的时刻,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怀念。
碧鸳想来也无可挑剔,只得咽下气道:“镜儿这事?,母亲就依了吧。”
老?太太向上翻她?两眼,仍咕哝,“你二?哥家的事?你少管。”继而又歪下脑袋,气道:“
是镜儿请你来劝的还是你二?哥请你来劝的?”
碧鸳陡地把胸口喘两下,冷笑一声?,“我见?得着?二?哥哥么?他回来这几日,家里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见?过了,就只没去瞧我。”
“那才好!”老?太太嘟囔着?嘴,又像怕惹她?生气,声?音始终放得低,“一辈子不见?面才好。”
碧鸳想吼不能吼,脸上渐渐褪了血色,怀着?股气掉身走了。
老?太太一直盯着?她?那瘦条条的背影出去,唯恐她?生了气闹。她?这女儿是自小给她?宠坏了,面上看着?温柔听话,可一旦拗起性子来便是要?死?要?活地闹。年?轻的时候就常闹得她?这为娘的不得安生,成日悬着?一颗心,倒是这几年?她?吃斋念佛,岁数也大了,才见?好许多。
却也不敢过分掉以轻心,到底二?老?爷回家来了,兄妹俩近近地在一处,谁知哪日又挑动起她?哪根筋,少不得又要?生要?死?地折腾起来。因而老?太太左思右想,旁人的事?和自己?生的女儿比起来,都不算顶要?紧的大事?,便将池镜的婚事?应下来,也算称一回碧鸳的心。
然而虽然答应,到底气不平,总觉得是给人暗里算计了一遭,因此商议起婚事?来,凡事?都很勉强,只推给燕太太去办,“你是他的母亲,他要?娶媳妇了,自然是你去操持。你看着?办吧,第?一趁着?你老?爷在家,尽快办了,免得他回京去,连儿子的一杯喜酒也吃不上;第?二?要?好看,不要?给外头论长?论短;第?三不要?因为他不是你亲生的你就马虎,兆儿贺儿娶妻的时候是什么样,也不能短了镜儿的。”
燕太太好笑,讨这么个媳妇,人家岂有?不议论的?平日没话还要?编些闲话来说,何?况那玉漏挂着?一身的是非在那里!
不过又不是她?的亲儿媳妇,连那儿子她?都不大在意,何?况是那媳妇,再则又是她?老?爷定下的,老?太太也应了,她?更没话说,也敷衍地张罗起来。面上的排场却不能敷衍,自然一切是比着?大爷二?爷的例子,一面先遣了两位媒人去说和,一面在这头合八字看日子,终于定在二?月末迎亲,因为三月二?老?爷便要?启程回京。
这一忙便忙进十二?月,满府里个个连轴转着?,有?忙池镜婚事?的,有?忙老?太太的生日的,也有?忙预备过年?的。事?情蜂拥而至,一时间倒顾不上议论是非,各人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都暂且不得空凑在一处说。
玉漏自然也不必急着?进府,这一年?倒得在家清清静静地过个年?。说清静也清静不下来,池家打发过来走过场的下人不断,这事?渐渐传出去后,还有?他们家两边的亲戚就应酬不完。
自然她?娘那头的亲戚来得少些,一是山高路远,二?是从前连秀才就不爱他们来家走动,嫌他们是乡下人,秋五太太见?丈夫不喜欢,慢慢也多半不来往了,只打起全盘精神迎待他们连家的人。
她?三婶出身比秋五太太强许多,原是买卖人家的姑娘,生意虽做得不大,到底娘家有?几个钱,因此一向瞧不上秋五太太,嘴里虽是叫“二?嫂”,也敷衍得厉害,但到底心不服。这回却是心服口服,谁能想到她?养的女儿竟有?当上侯门奶奶的一天!
这日一进门,撩下些贵重礼物便拉着?秋五太太上东边厨房里说话:“到底三丫头是怎么给那池家瞧中的?”
秋五太太一壁揉面,一壁笑得见?牙不见?眼,“三丫头先时不是在他们老?太太跟前服侍?那三爷日日往老?太太跟前去请安,就瞧上了,暗里和他爹一说,他爹也看我们三丫头好,这就成了嚜。”
三婶还如?听天方夜谭一般,半晌转不过弯来,“三丫头竟有?这本事?——”
一时玉漏往厨房来提茶水款待正屋里那些亲戚,她?那双眼便直望着?玉漏笑,那闪动的微光里,有?嫉有?恨,更多的是鬼祟的好奇。
总之都知道这门亲事?是玉漏自己?谋定的,所以看她?的眼光都是佩服中又带着?鄙夷,觉得一个姑娘家亲自打算自己?的婚事?是不害臊。何?况玉漏前头还跟过两个男人,因此不免将她?今日的好事?同霪秽奸邪联想在一处。
背地里都说玉漏在池家当差时就不老?实,暗地里勾引三爷,否则怎么会瞧得上她??也有?说玉漏自小不爱说话是因为城府深,还有?说玉漏只怕已有?孕在身,否则怎么日子定得那样急?
玉漏听见?也装没听见?,从不和她?们理论,面上仍是周到迎待,反正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出于嫉妒的缘故。也怀恨地想,等回头一出阁,终生再不多看他们一眼!
她?的眼睛仍多时放在支摘窗上,不由自己?地盯着?底下王家院里的动静。西?坡与那何?寡妇的事?也说定了,日子比她?的远,是在明年?夏天。她?心里暗松口气,总算不落人后,有?种她?先抛弃了西?坡的胜利感。其实是自欺欺人,所以还是高兴不起来。
巷子里倏地走来几个人,领头的婆子玉漏认得,是燕太太院里的寥妈妈。昨夜里刚下过雨,巷子里愈发污浊,廖妈妈提着?裙子,时不时留心低头看一眼有?没有?踩脏鞋袜。这些时常有?池家的下人来,一进他们连家门皆多半是这难掩的嫌弃的神色。玉漏没下楼迎待,等着?她?娘将人引到楼上来。
果然隔会听见?登登登一群脚步声?,非但廖妈妈这一队上来了,连她?家那几位婶娘伯娘堂姊妹也跟着?上来,一群人乌泱泱挤在屋里,玉漏简直怀疑这屋子要?塌下去。
廖妈妈看她?的眼神很是微妙,总的来说是一种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冷眼,开?口便说:“唷,姑娘家里真是难找,我坐着?轿子在前头街上转半日才寻到这条巷子。”
秋五太太应酬池家的这些管事?妈妈们也算有?了点经验,忙请她?在妆台前坐,一面端上茶果点心来,一班亲戚家的女人都帮着?尽心迎待。
独廖妈妈领来的三位上年?纪的男人立在跟前。廖妈妈指着?他们道:“这是请来给姑娘裁衣裳做冠子的几位老?师傅,从前大奶奶二?奶奶她?们的嫁衣花冠都是他们做的,姑娘快起身给他们量量。”
不及玉漏自己?起身,她?娘并她?三婶先抢步过来将她?连拉带扯地由床沿上拧起来,“快快,这时候量好了二?月里才能做得出来!”
玉漏一面给他们量着?尺寸,一面问廖妈妈:“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都好?”
廖妈妈呷着?茶半笑不笑道:“都好,就是忙得不可开?交,马上要?给老?太太做寿,又赶上年?关,府里头但凡生着?腿的,都没有?个坐得住的时候。偏巧三爷和姑娘的事?也凑到了这时候。”
秋五太太赶上去,弯下腰贴在她?旁边说:“哎唷真是劳苦了你们这些老?妈妈们了,这些时为了我们姑娘东一趟西?一趟的来传话。回头等我们姑娘过去了,我还要?去到府上去谢你们呢!”
廖妈妈碍着?情面起来和她?福身,“亲家太太这是说的哪里话,还不都是我们分内的事?。”然而眼色却是淡淡的,只在秋五太太面上荡一荡,便荡开?了。
秋五太太笑不赢,又觉得局促,到底是不大和这些有?头脸的管家婆子打交道。稍体面些的亲戚们看见?,忙上来帮着?搭腔。
玉漏心下看不惯她?们赶着?巴结这些妈妈们的样子,心想这些人你去奉承她?做什么?她?张着?胳膊背过身,没理会,料定池家这些人必然也在猜她?到底是使了何?种手段拿住了这桩好姻缘,肯定也不会往好了猜。
她?这门亲事?一定下来,算是把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光了,她?们对她?嫉的嫉,疑的疑,恐怕连老?太太也算在内,没人会心甘情愿接纳她?一个丫头忽然就要?做池家的三奶奶。
这时候想到,也许只有?池镜,尽管他也是迫于无奈,但在这些猜忌鄙薄的目光里,他的目光看她?还算得上一种温情。她?心下一算,倒有?一个来月没见?过他了。
第62章 经霜老(O一)
隔两日连秀才的官疏通下来,元夕后便拜马上任。连家三喜临门,又是为?玉漏之事来贺的,又是为?连秀才之事来贺的,又是为?年节来贺的,连玉湘也从胡家赶回来帮忙。
来往宾客一多,连秀才便觉家中掉转不开,急着看了几处宅子,最后?看
好了前街上一所三进三出的院子,着人看了黄历,择定?年后?搬家,连搬家的人手也都?找好了,跑不出就是衙内那班差役。
那房子离得不远,这日大早秋五太太领着玉漏玉湘和她四婶三婶一道去看过,回来玉湘便和秋五太太商议说:“等我?过几日回去,请相?熟的人牙子寻摸几个下人,赶在搬迁前送到那新房子里头去,也好叫他们帮着将那房子扫洗扫洗。”
秋五太太忙搁下茶盅乜她一眼,连连摇头,“不要不要,不过是些家务事,买下人是一笔钱,往后?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每月还要放月钱给他们,一点不上算。”
连秀才不在家,她三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秋五太太打趣,“唷,二嫂如今发了大财了,二哥升了官,三丫头也要上人家做阔奶奶去了,你还舍不得多使几个钱?死了又带不进棺材里去。二哥不是说要寻一房小妾进门?回头人家生下个小子,你省吃俭用那些银子,都?要落到他们母子手上,这就上算了? ”
她四?婶嗑着瓜子搭腔,“这话不错,二嫂何苦来?不如趁这会多享享清福。”
玉湘端着两碟点心摆在桌上,也道?:“眼下不是省检这个钱的时候,一来那房子大,不比这里,七八间屋子,娘一个人哪里拾掇得过来?二来爹升了官,也要有?个做官的样子,客来客往连个通传迎待的下人都?没有?,叫人瞧着不像个样。三来,马上玉漏要出阁,许多琐碎的事还要人去办,娘拢共两条胳膊两条腿,哪里跑得赢?”
只有?说到这些话时玉漏才觉得与她相?干,抓了把瓜子到墙根下小方凳上坐着嗑,轻轻冷笑一声,“可别为?省那几个钱丢了体面。前日池家那王妈妈过来,进门看见?娘便问?:‘你们太太在不在家?’我?听了臊得慌,亏娘像是没大所谓似的,一双油乎乎的手直去拉人家说:‘我?就是我?就是!’,人家打量好几遍也不大信,手上又油,衣裙又脏,像谁家的太太?”
她三婶四?婶听见?都?闷头笑起?来,秋五太太觉得好没意思,偏拿这丢人现眼的事情来说,紫胀了面皮。
要是往日或骂或打,早跳起?来了。现下却不大敢,兴许是因为?玉漏的亲事定?下来,众人不得不另眼相?待,就是连秀才近来和她说话也带着点恭顺的意思,唯恐得罪了她似的。再?则也不知怎的,人家的姑娘定?了亲,都?是比从前还要温柔随和,偏玉漏反着来,定?亲像是遭了什么难,常日板着面孔,稍有?哪句不对付就是一场唇枪舌战。
秋五太太只得嗔她一眼,“身上那些油污还不是为?你,家中日日有?客来,我?不得时时刻刻在厨房烧火烧饭款待?哪得空换干净衣裳?”
所以她三婶四?婶也常过来帮衬,不来不知道?,有?些远房亲戚竟连她们也不认得,一算单是他们连家就要摆十六桌。
秋五太太想到一桌的鱼肉酒饭便心疼银子,抱怨道?:“他爹在官场上打点就花了七八百两,又是那所房子,这一向又是应酬来客,又是送过年的礼,眼下大丫头又说要置办下人,家底都?掏空了,我?还不晓得到时候摆席的银子从哪里来!”
她四?婶笑道?:“二嫂急什么?他们池家的聘礼还没送来呢,等送来了,我?只怕你没处花去。”
这一向池家来人也没说起?过这事,走过场也还未走到那一步,玉漏没好问?,有?点怕池家因看不起?她,连聘礼也是从简。转头又想,那也没话可说,毕竟她们连家也拿不出什么体面嫁妆,她爹娘是千匀万挪的才凑足了几十两银子去替她打了副像样的头面。
恰好此刻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未几便见?永泉领着人抬着三口箱笼进了院门。屋里的人忙迎出去,永泉在院中拱手道?:“二老?爷叫三爷给亲家送些东西来。”
旁的没多说,吩咐了小厮一径抬进屋内,又将玉漏叫到一旁低语:“三爷在前街马车上等着呢,有?话要和姑娘交代。”
池镜不肯往她们家来,也好,免得给她娘婶婶们拉着说话。她便上楼换了衣裳,藉故与永泉一道?出去。
因年关在即,街上益发川流不息,路上湿润润的,早上才化过霜,风带着凛凛的寒气。那马车停得离巷口老?远,玉漏猜,池镜一定?是怕给她们家来往进出的亲戚看见?,有?意躲得远远的。他烦她们连家的人,正好她也烦他们池家的人,算是扯平了。
池镜穿着毛皮氅衣,戴着银鼠帽,正倚着闭目养神?。阔别多日 ,玉漏忽有?些局促,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侧面坐下,把手悬在炭盆上烘着,想着他们好像就是去年冬天好在一起?的。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慢慢想起?倒有?桩正经事说,“我?们年后?就搬家了。”
池镜撩开了眼斜着看她一会,把身子向前稍欠着,“搬去哪里?”
“就在这街上。”玉漏往他肩后?递下巴,“前头有?所宅子,我?爹已经和人定?下了,原是位老?秀才家的祖宅。”
这条街上少有?大宅子,池家一下就猜到是前头独门独院的那一家,向街前开着大门,也还像个样。因笑:“回头迎亲的时候倒便宜了,免得这蛇皮巷里迎亲的花轿都?抬不进去。”
按他们家的排场,一定?是八人抬的大轿。玉漏蓦地联想到,婚前的男女是不该见?面的,她忽然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你今日怎的想着来?”
“我?尊我?父亲的话来给家送些东西。”他也伸出手来烘,一会去握住她的手,“方才送进去的东西都?收了么?”
玉漏任他握着,“收了,只是不知是什么?”
“银子。”他说得极随意,“我?父亲想着你们家到底贫寒些,只怕少银子给你置办嫁妆。他自己拿了一千银子叫我?给你送来,我?又添了五百两。”
打发他来送,恐怕老?太太并不知情。玉漏有?些惶然不安,“就怕老?太太听见?了生气。”
池镜放开她的手,倚回车壁上笑,“你以为?老?太太不知道??她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横竖不是官中出钱。那些银子是我?父亲自己在京的进项,他常年不在家,除皇上赏赐的田地外,老?太太体谅他在京的花费也不小,着他现银子不必入官。我?那五百两,都?是我?素日使不上的月例积攒下来的。”
玉漏瞪圆了眼,“那岂不是把你的钱都?花完了?”
“怕什么,你置办了嫁妆也是抬进我?们家来,我?又不折本。”
玉漏讪着想,恐怕多少是要折一点,她娘岂有?不私取私拿的?但这话不好明说,想来他也料得到。她看见?他脸上有?些疲态,免不得要关心两句,否则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你近来也忙坏了吧?”
池镜听着街上轰闹的声音,倒觉得清静,他低着头拿钳子翻底下的炭盆,“也不要我?忙什么,只是为?裁做衣裳每日给人摆弄来摆弄去,烦得很。”
有?一点火星飞上来,仿佛跃在眼中,使他眼睛里倏地明亮起?来,“我?那几间屋子现下在重新装潢,做新房,他们在乱着添换家具,床也命人重新打了一张,大概年后?就能得。还是紫檀木雕花的,不过换个样式,我?是喜欢紫檀木那颜色,不知你觉得怎样?不换的家具他们都?要重漆过,我?那间小书房后?头的碧纱橱要往外挪几寸,好将卧房再?让得宽敞些,往后?是两个人睡在里头——”
玉漏听他说着,好像是在打造一只黄金笼子,在那笼子里铺上洇褥软垫,装上雕窗华帘,笼子仍是笼子,只是尽量使它既体面,又舒服,不过她没有?将被囚困的自觉。
她自十六岁被连秀才送进了唐家,那时候以为?离开家会日子就能好一点,可是到了唐家,府里人口那样多,唐二又喜新厌旧,他稍微冷落一点,其他下人的奚落就跟上来了。后?来又到到了凤家,俪仙善妒不能容人,日子也并没有?好过一点。她一直以为?只要走到新的境况里去
,日子就会好过起?来。其实并没有?,人生就是一个笼子套着另一个笼子,不论?怎么逃,逃到哪里,都?是给笼子罩着的。她是习惯了,觉得能住进个黄金做的笼子里也很好。
她问?:“那你现下是睡在哪里?”
池镜朝她一笑,“眼下我?搬到二哥那头暂住着,二嫂很生气,成?日见?着面也不睬我?。”
非但络娴不睬他,阖家都?像是对他带着点怨气,丫头们和他再?说笑起?来也是拈酸的口吻,都?觉得他娶谁不好,偏定?下个丫头,比她们强不到哪去。连翠华见?着了也要讽他两句。
这些都?罢了,唯独察觉贺台是一种凝重的忧心,大概是想到他要成?家,怕他紧跟着就要“立业”。
他歪下脸看着玉漏的脸,“你像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玉漏笑道?:“二奶奶为?她大哥的事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先时是想不到咱们会成?亲,才会罢了。”
“你既然想到这点,就不怕往后?她做二嫂的为?难你?”
玉漏脸上没变化,只是微笑,“没什么好怕的。”
池镜知道?她沉得住气,一直恨她这一点,眼下看来这也不算个坏处。可他仍不喜欢她处变不惊的态度,便把脸转开,挑起?窗上的料子向外望。这时候为?过年,哪里都?热闹,许多百戏杂耍都?在街上卖艺,锣鼓敲得锵锵的,年节的热闹好像盖过了他们婚事的喜气,那婚事总觉得差着股劲,拼不过年关的气氛,他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