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微笑。
君臣间很是相得的样子。
到五月间,齐侯与相邦田向越发相得,不只是因为齐侯按照田向教的在士林邀买了不少声望,也因为田向奏请齐侯招几个重要大都邑大夫来临淄述职,由齐侯亲自考核——去岁将官吏考核定为常制,朝官为岁末考核,而?都邑之官为岁中考核。
齐国是五都制,几大都邑大夫,都既治民?,又掌军,其重要之处,不言而?喻,他们必须是齐侯的自己人。
田向甚至还提及边防守将,说他们也该定期定制来朝见?君主。
之前因田原之说,齐侯对田向起的疑心去了不少。齐侯觉得,或许相邦就是一心为国、一心为了寡人的,是叔父让私仇蒙了眼……
在年中都邑官吏考核中,田原故旧又有被罢黜的,其中包括其长子田邕的岳父。
田原暴怒,去见?齐侯,再次诉说田向有不臣之心。齐侯但笑,让他莫要担心,说“相邦为人,寡人是信得过的。”
田原回?到府内,思虑许久,让人去不其城招当年大将军田显之子田亥来临淄。
大将军田显,便是当年赵公子亭围河间时,在不远处的浮阳戍守河水的人,便是当年听?田原安排让人射杀公子俞嬴的人。
第77章 当年的射杀
田向收到司空淳子洵呈送的河流湖泊诸水境况后,在朝堂上?引管子言,“故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五害之属,水最为大”,1正式向齐侯提出治水,疏通淤塞河道,整修坍塌堤坝,以求变水患为水利。
齐侯批允。
齐侯批允得这么利索,也跟今年雨水有点多有关。前些时日夏麦将熟未刈的时候,老天狠下了两场雨,有些低洼之地被?淹了,本来夏麦可大孰,如今只能?算是平年。2好在齐地主要种植秋粟,夏麦本也种植不多,平年便平年吧。只是平籴之政要再次推延了。
齐侯对相邦田向的疑心少了,对平籴这样的利国之政更加上心——且不说备灾救荒,就说攻伐,仓里没?粮,将士兵卒吃什么?打仗这种事,很多时?候打的是人,是粮草。
若真能变水害为水利,旱年有水灌溉,涝年排水入渠,齐国境内沃野千里,仓廪丰足,还需要顾忌魏、赵、楚他们吗?
齐侯催着治水之事赶紧办起来,负责此事的依旧是司空淳子洵。
淳子洵与相邦田向商议,又报过齐侯,先修齐渠。
齐渠沟通淄水、济水,接系水、渑水,连着临淄的护城沟池,是当年管仲开凿的第一道沟渠,也是齐国最重要的沟渠,几乎关系齐国命脉。
然而即便这样的命脉之水,也多有河道壅塞、堤坝不固之处。
司空淳子洵亲自将一块石头放在临淄城郊一段待整修的堤坝上?,齐国治水之事开始了。
这样的大事,相邦田向也常常去顾问探看,还以?齐侯名义带酒肉慰劳官吏、民夫、徒隶诸般人等辛苦,众人山呼万岁。
齐侯知道了,大悦,与田向笑道:“又让兄长破费。兄长才多大的封地,老给寡人添补什么?”齐侯甚至提出给田向增加封地,以?酬其辛劳。
田向推辞:“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如今的封地已经足够广大了。”
齐侯再让,田向则说起应该减少采邑实封、渐渐变实封为虚封的事,又说到有的诸侯国采用的郡县之制:“变实封为虚封,各郡县都邑尽握君主之手,这是大势,但采邑是卿大夫的命脉,动?采邑如动?人父母,这事急不得。”
齐侯神色郑重地点头。
田向说回?刚才的话,笑道:“向的采邑就真的不用再加了。”
田向这样真心推拒,齐侯还能?说什么,只是叹息:“兄长待寡人之心,寡人都不知道怎么报答……”
田向从齐侯宫里出来。他自问不是什么没?私心的人,采邑广大自然是好的,但太广大就招人眼了,当今齐侯年岁不大,疑心病却不小,自己又没?想夺位,不需要养大军,要那么大的封地做什么呢?人最忌贪心不足,所以?儒家讲中庸之道,讲勿过勿不及。
想到中庸,田向便想到邹子,最终却又拐到俞嬴身上?。
明?月儿这个儒者,却是并不“中庸”的,常常爱用些诡异极致之法。田向觉得,俞嬴更像墨者,讲非攻,讲兼爱,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不回?头,她当年为了那守河间?的几万人,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田向记得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
她说:“那是几万人,不是几万蝼蚁,不是几万木头棋子!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受伤了会?流血,被?杀了会?有父母家人为他痛哭。田氏试图谋夺齐国又不是三年五载的事了,天下皆知。如今竟然为了那点糊弄不了别人只能?糊弄自己的虚名,让这么多人去白填性命……这事我不能?不管,不然心里难安。”
自己说:“安氏得以?逃脱,是不是你出谋划策的?你不用跟我说是不是。我只是告诉你,相邦对你不满,田原又一向对你用心不善,你不要惹祸上?身。”
她淡淡地说:“我知道。”
自己毛了,发脾气质问:“你知道,还执意?如此?你想过我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说:“若用我一条命,换那么些人活,我觉得划算得很。”
她又嗤笑:“咱们早就分开了,你这会?子又深情?什么?你忘了说我逆天而行那天自己砸的那个青石镇了?”
“你想都甭想!”那时?候自己养气功夫还不到家,再次让她气着了,吩咐侍从们,“看好她!不许她出府门一步!”
那句“想都甭想”所指是什么,她自然是知道的。
然而,她到底走了,为了她心中的道义,死在了那个边城;
然而,她像陌路人一样回?来,一点相认的打算都没?有。
田向把自己从这些悲伤事中拉出来,让自己想想她的好,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撒娇耍赖的样子,她满嘴甜蜜话哄人的样子,那些两人一起吃饭、读书、耳鬓厮磨的时?光……
她回?来就好,她终究是我的明?月儿。
田向的车行在诸侯馆的路上?。这次并没?有碰见俞嬴,但知道她就在那里,田向心里觉得很安稳。
齐侯宫中
田原带着故大将军田显之子田亥来见齐侯。
田亥年岁和?田向相当,看起来却老得多。其父在时?,他在其父军中。但他在行军打仗上?没?什么天分,其父亡故后,他承了上?大夫位,先齐侯田和?顾念其父的劳苦功绩,在田原建议下,让他在司徒手下掌管临淄及附近土地赋税。
这是个不错的肥差,但随后他便被?人参奏贪墨。先齐侯怒,田原也救不了他。先齐侯还是念及其父的功绩,才只是收了他的爵位,贬他去边鄙小城不其为邑大夫。
那是先齐侯时?候的事,如今的齐侯剡继位后还没?见过他。
齐侯诧异田原带他来做什么。
田原道:“其父当年之死有古怪。”
齐侯皱眉。
田原道:“当年其父守浮阳,先君有事急召他回?临淄。他轻车简从而归,却半路遇上?贼寇,被?贼寇所杀。当时?平原一带正闹匪患,我们便以?为是流窜过去的匪徒所为。可他是大将军,身边也不是没?有侍从,平常的匪徒莫说打不打得过,如何敢去劫掠他?”
齐侯皱眉问:“叔父以?为是谁干的?”
“一定是向!”
齐侯抿嘴:“叔父……”
田原对田亥道:“把你知道的禀与君上?。”
田亥再行礼,小心地道:“我们的人混入河间?城守军很是艰难,那守城的高?罂似是得了什么人的警告一般,严查细作,我们混入的人,十不存一二,其余都被?抓住杀了。铲除俞嬴的事,差点不能?成功。”
田原接着道:“君上?想想,那高?罂,顽固是顽固,上?战场拚杀也是一把好手,但他是这么细致的人吗?
齐侯问:“叔父说是相邦……”
“一定是!”田原道,“当年田显约莫是顾虑向得先君重用,与我在信中说此事时?很是含糊,我也没?怎么在意?。如今回?想,此事定是他做的。他去求先君放过俞嬴,先君未允,他便私自派人去告知对吕齐死忠的河间?守将高?罂。后来杀田显的贼寇也一定是他的人。他在为俞嬴报仇。”
齐侯先挥手让田亥退下,才对田原道:“不管此事是不是相邦做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公子俞嬴已死,相邦一心为了国事操劳,寡人不想再追究此事。”
田原冷笑:“君上?觉得此事过去了,这事真的过去了吗?向处处与我作对,君上?以?为跟此事没?有关系?向能?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先君,杀大将军,就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君上?,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齐侯沉默片刻:“叔父,公子俞嬴已经死了。”
“可如今有一个燕国太子太傅俞嬴……上?回?我与君上?说过向待这个俞嬴如何。他分明?是将对先前那个俞嬴的情?意?移到了这个俞嬴身上?。”
又过了片刻,齐侯道:“寡人还是信任相邦的。”
田原冷笑一声?:“君上?还是防备一些为好。”
田原沉着脸,带田亥出宫去。
田亥觇视田原,小心?地道:“上卿,君上不信,咱们该如何是好?”
田原看他一眼:“难道你指望就凭这么没有真凭实据的几句话就扳倒一国相邦?”
田亥忙低头道:“亥无能?,尽听上卿吩咐。只要能报先父之仇,报夺官之恨,让亥做什么都?行。”
田原“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田向很会笼络人心?,君上都?被?他笼络住了,他又狡诈,平日做事不留什么把?柄,自己思来想去,他一生?最大的把?柄大概就在女色上——不管是从前?那个俞嬴,还是如今这个俞嬴。只要抓住这个,不怕治不了他。
七月,本来便有些多的雨水越发多起来,赵之巨鹿、沙丘、清阳、东武,齐之临淄、昌国、平陵、历下、高?唐、平原、麦丘等地连降数场大雨。粟不比麦,耐旱而不耐涝,特别这正是秋粟开花之时,大雨将这些地方农人一年的期望都?砸在了泥泞污水之中。
赵国地势更?高?一些,降大雨的地方也少一些,还没什么,齐国则严重得多,眼看已经成灾荒之势。
齐侯对相邦田向叹气道:“可惜淳子洵如今只整修了临淄城外的一段齐渠,咱们要是早治水就好了。”
田向行礼道:“是臣之过。”
齐侯摆手:“又不是这三年五载的事……”
田向道:“去年虽总地说?来还算丰稔,却不能?算大孰。没有今年的粮食接上,受灾诸地农人之粮只怕撑不到岁末。至于城内,临淄、昌国诸城内粮价如今就在攀升,已是灾前?二倍有余。
“好在这次受灾的只是中部诸地,临淄、高?唐仓廪中粮食又还算充足,向请求君上应允再从其他大都?邑仓廪调粮过来,以低于市值之价在受灾诸地出粜,并严禁粮商囤积惜售、哄抬粮价,违者,杀之!
“雨季过后,于受灾诸地征发民夫,由司空统领,修堤通渠,使之以力役换口粮,所谓以役代赈。
“待冬日,为防有冻馁而死者,宜于受灾各城郭设立粥棚粥舍,赈济老弱赤贫者。
“并于诸城郭内外及要道关口增派兵卒,以防灾民变乱民匪盗。”
齐侯思量片刻,叹气道:“相邦所言,固然是正理,是德政,然这样一来,咱们的仓廪只怕就空了大半。若有征伐,大军粮草可就不够了……”
田向温声道:“错过一次征伐之机,还会有下次,然民人冻饿死了,便不会活转,民心?失了,便很难挽回,故而还是当以救灾为先。”
齐侯皱眉道:“相邦让寡人再想想。要是能?从哪里再弄来些粮食就好了……”
“救灾如救火,伏望君上速下决断。”田向行礼道。
齐侯点头。
关于从哪里再弄来些粮食,田原帮齐侯想到了办法。
田原来见齐侯,齐侯与?他说?了相邦救灾之策和自己的顾虑。
田原笑道:“何妨从他国借些粮来以度灾荒?从前?秦穆公与?晋惠公有隙,晋国灾荒,秦国都?借粮给晋国;吴国越国世仇,吴国也愿意借粮给越。我们虽与?诸邻有些小嫌,但如今都?已修好,想来他们不会拒绝。”
齐侯看田原。
田原笑道:“比如燕国、鲁国、宋国,他们借与?我们,则是损其国而增益齐。这些粮,救灾之余,还可为征伐之备。燕、鲁等若是不借,明?年我们正好以其不仁为名讨伐之。至于魏赵韩等,也可试试,免得显得我们厚此薄彼。”
齐侯颇有意动之色。
“这更?是试一试相邦是否忠心?于君上、忠心?于齐国的良机。此事于齐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向不同意,特别是不同意与?燕国借粮,君上宗族社稷与?那俞嬴在他心?里孰轻孰重,也就不言自明?了。”
齐侯这次点了点头。
齐侯召见田向,咨之以借粮之策。田原也在。
田向果然道:“魏侯强势,赵侯狂傲,都?不会借粮给我们。三晋一体?,魏国赵国不借,韩侯自然也不会答应。
“赵国巨鹿等地大雨,河水暴涨,燕国虽未受雨患,但其北部处河水下游,免不了会有河水泛滥之处,燕人有现成的借口拒绝借粮。
“鲁国国君新立,之前?我们伐丧不成,并未与?鲁盟誓修好,此时去借粮,只会自讨没趣。
“卫国由魏护持,唯魏马首是瞻,也会找借口推拒。至于楚越,他们会说?他们年年都?有水患。那便只剩了宋,诸国皆不借,宋国又岂会独借?
“此次雨患,不算大灾。诸国于彼此底细多少也都?知道些。我们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却耍诈与?他们借粮,不但借不来粮,反惹众怨。向以为此事不可为。”
田向正色道:“如今临淄城已现灾民,于调粮救灾之事,还望君上早做决断。”
不待齐侯说?什么,田原笑道:“君上说?借粮,不就是为了救灾吗?诸国且未说?什么,相邦倒先替他们想好了说?辞……相邦不像是担忧齐国借不来粮,倒像是担忧诸国吃了亏一样,亦或者是担忧某一国吃了亏?”
田向看着田原:“上卿是意指向私通外国?”
田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齐侯皱眉:“我们说?正事。”
齐侯停顿一下,对田向道:“咱们仓中有多少粮,相邦最清楚。那点粮用在了这里,就用不到那里。明?年收成如何,能?不能?补上,都?不好说?。寡人以为,借粮之事,可以一试。咱们是借,又不是抢,他们有什么怨恨的?”
齐侯这就是强词夺理、睁眼说?瞎话了。谁都?知道,齐国借了粮,就没想再还。田向抿抿嘴。
还不待田向说?什么,齐侯已接着又道:“这事不议了。稍后寡人一一召见诸使,与?他们说?借粮之事。”
田原露出笑容。
另还有几件要禀与?齐侯的事,说?完了,田向告退。
看着田向背影,田原道:“这回君上还觉得向是可信之人吗?”
齐侯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田原,与?他说?起宗室内的事。
寺人传谕,俞嬴坐车去齐侯宫中。
雨虽停了,路却依旧不好走?,车子行得不快。俞嬴撩开车帘看,路上蓬头鹑衣的乞者渐多,又有刚刚逃难到临淄的人,有老有幼有壮年,他们大约是族人或乡党,聚在一起、互相扶携,茫然地四处张望,不知在哪里落脚。
俞嬴叹口气,放下帘子。
这种?时候,齐侯召见,约莫也和雨灾之事有关,果然……
对此,俞嬴如他国使节一样,答应立刻送信回国呈报此事,请国君定夺。俞嬴比魏使魏斯、赵使柏辛要客气得多,那两?位颇有推辞之意,魏斯说?魏国地少人多,粮储不丰,柏辛说?今年赵国也遭了雨灾,俞嬴则道齐燕两?国亲睦,这种?事,合该相助。
齐侯点头微笑,称赞道:“尊使真是仁义,识大体?。”
俞嬴笑道:“君上忘了?俞嬴也是齐国之臣。”
齐侯笑:“上大夫说?得是。”
屏风后的田原皱起眉头。
俞嬴回到诸侯馆,却未回燕质子府,而是去了魏使处。
魏溪迎出来,笑道:“平日间都是我们去燕馆,亦冲难得来敝宅,快请入内。”
两人行礼,入内坐下。
俞嬴叹道:“俞嬴心里憋闷,平日与?仲川最谈得来,便来了这里。”
魏溪问:“为了齐侯借粮之事?”
俞嬴点?头。
“亦冲说回禀燕侯?”
俞嬴道?:“这种?事,我们做使者的只能这么?说。”
魏溪道?:“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也?提前与?齐侯说了敝国地少人多、粮储不丰的事。实话?说,这件事,寡君不可能答应。”
“魏国强盛,直接推拒了,齐国最多背地里说魏不够仁义。我们燕国就不行了,哪怕河水决堤改道?,自己也?受水灾,却不敢不借粮给齐国,不然只怕明年齐师就再次压境了。不仁不义,多么?好用的攻伐名头……
魏溪“呵”一声:“说咱们不仁不义……他齐国今年打这个,明年伐那个,他们仁义?”
俞嬴道?:“关?键是,俞嬴觉得,这事齐国没到?需要借粮的地步。齐国膏壤千里,仓廪林立,何至于只中部一岁歉收,就需要与?他国借粮了?
“各国官仓储粮做什?么?用?一则备荒,一则备战。既然齐侯不愿将储粮用于救荒,那便是留着做日后?攻伐之用。真正两军相对,哪那么?多奇计妙策,不过?看谁人多粮丰罢了。齐侯之心不小啊……”
“就是如此!”魏溪神色愤愤,“别看如今齐侯哭穷,说没有救灾之粮,若是征伐,再打两年,齐军也?有的吃!”
俞嬴道?:“齐国这样,反把‘不仁不义’扣在咱们头上?。仲川你是知道?我的,吃这样的哑巴亏,我着实难受!”
魏溪看着她:“亦冲有妙计?”
“算不上?妙计,不过?是给他们添点?堵……俞嬴势单力薄,还需仲川相帮。”
魏溪来了兴趣:“给齐侯添堵好啊!再说这事本也?与?敝国有关?,如何能算帮忙?亦冲你快说!”
如田向估计的,入了冬,许多黎庶存粮耗尽,逃难之民越发多起来,诸城粮价又翻了几番。
宋国传过?话?来,答应借粮给齐,齐侯悦。但宋国之粮非一日可至,其余诸国尚未有回音,经相邦田向劝谏,齐侯终于答应放一些官仓平价粮出来。
但齐侯不愿动及别的大都邑的仓廪,故让受灾各城每日只放出定量之粮,临淄、高唐两个大都邑放出多些,昌国、平陵、历下、麦丘等中小城邑往往日头才出来,官仓的平价粮就卖完了。
不允粮商囤积惜售,齐侯倒是大加赞同,相邦田向甚至将跳得厉害的几个粮商处死,明正了典刑,但粮就那么?多,各城粮价依旧居高不下。
于征发灾民修河整堤、以役代赈之事,因如今司空淳子洵还在修临淄附近的齐渠,齐侯便也?令先在临淄附近试行——但到?再冷一些,上?了大冻,只怕也?要停了。
于各城设立粥棚、以防老弱饥馁者冻饿而死之事,齐侯倒是应允了。每日粥棚前都排着长长的人龙。
相邦田向的救灾之策勉强算是施行起来,但因齐侯的惜粮之心,施行得有些走样儿。
因齐侯批允的诸般救灾事宜多在临淄及临淄附近,相邦田向提醒齐侯,这样会让更?多灾民涌来都城。
齐侯却不以为意,只道?等借的粮到?了,就增加各城出粜的粮数,又说过?了冬日,再赈济些种?粮,受灾流民便会回去春耕,故而只需熬过?这几个月。
田向没有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将其府中存粮送入了临淄城东西南北的几个粥棚。
田向不自表于君前,齐侯却也?是知道?的。这阵子于赈灾之事上?他们君臣主张相左,齐侯已?经有日子见?了田向只称“相邦”而不称“兄长”了。知道?田向将府中之粮悄悄赈了灾,齐侯又再称回兄长,说他是毁家纾难的名臣斗子文,并把自己珍惜的一领狐白裘赐与?田向。
田向推辞不过?,拜受了齐侯所赐。他嘴上?与?齐侯客气着,心里却不由想到?令尹斗子文的那幅神女诗画,想到?问俞嬴“信鬼神吗”还有拉住她手时的场景。
此时的俞嬴正在旧泮宫邹子处。
新学宫虽修建完成,连匾额都挂好了,但卜官却卜算着今年泮学不宜挪动,明岁三月上?巳才是吉期,故而邹子等还住在旧泮宫。
于此次灾荒,邹子很是忧心。老叟慨叹自己一个腐儒无寸功于天下,却饱食终日,心中惭愧,故而减了自己的膳食。他对齐侯救灾之政却是赞扬的,称其有古之先王遗风。邹子也?忧虑齐国储粮太少,期望各国能借粮与?齐国,并引用了秦国名臣百里奚的话?“救灾恤邻,道?也?”,来说诸国借粮与?齐方合道?义。
邹子的话?也?是很多贤者士人的看法。齐侯的私心,俞嬴没有确凿之据,这些贤者也?不是魏溪、柏辛,故而俞嬴只是恭谨地说已?经派人去禀报燕侯了,燕侯仁德,但凡有余力,一定会帮助齐国。
邹子欣慰地点?头。
从泮宫出来,俞嬴没有回燕质子府,而是坐车在临淄城内探查民情。她的车子从齐宫、官署、泮学所在的城西南往北走,然后?去城东北,再折到?城西北的诸侯馆,绕着临淄城走了一大圈。
临淄逃难而来的灾民比先前更?多了,一个个蓬头鹑衣、面有饥色。车不快,流民们的话?飘到?俞嬴的车里:“可算到?临淄了”“都说临淄有饭吃,看看在哪啊。”
流民也?确实主要聚集在东西南北几个粥棚和出粜平价粮的地方。粥棚一日两次施粥,这会儿不是施粥的时候,粥棚前已?经转着圈地排起了长龙。俞嬴细看过?他们的粥,说稀汤寡水,倒也?不至于,但要说能插竹箸而不倒,却是虚夸,这样的粥不过?是维持这些饥民不饿死罢了。
东、南、北几处粥棚旁,有出粜平价粮之处,如往日一样已?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有不少没购得粮食的人徘徊于此,样子有些焦虑又有些愤愤。在粥棚及粜粮处不很远的地方便是官仓,有监官镇兵看守。而城西的官仓外只有粥棚,并不出粜粮食——大概因为此处供应齐侯宫中、官署等处的用粮。
知道?了齐侯赐给田向狐白裘的事,田原怒,令其舍人去见?临淄城中的东胡商人,随后?田原去见?齐侯。
齐侯宫中,田向与?齐侯禀报完救灾的事,顺便说到?岁末大宴。眼看又是一年岁末,田向提议今年的大宴礼仪要更?庄重,膳食却要简朴,以示与?民同苦。
齐侯想了想,点?头:“兄长说得是。咱们受了灾,便要有个受灾的样子,不能给那些外国使节们借口,也?免得让腐儒们唠叨,说寡人不恤生民,不能与?民同甘苦。”
寺人来报上?卿田原求见?。齐侯和田向一起等着他。
田原进来,看到?齐侯和田向融洽的样子,微笑一下,道?:“我有吉讯要禀报君上?。”
齐侯笑问:“如今还有吉讯?叔父快讲。”
田原看一眼田向,道?:“东胡有使至,约咱们共同伐燕。”
齐侯也?看一眼田向,重复:“东胡人约咱们共同伐燕?”
田原道?:“是。他们想与?我们南北夹击,届时燕国必然难以两顾,东胡得财货粮食,我们开疆拓土,各得其便。”
齐侯问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道?:“我们才受了灾,找诸国借粮救灾,若此时征伐燕国,这粮草的出处只怕说不清楚。”
田原冷笑:“我也?没说此时伐燕,相邦急什?么??今年有雨灾,难道?明年还有雨灾?我看燕国不像会借给我们粮食的样子,届时正好以燕国不恤邻邦、不仁不义为由讨伐之。”
田向道?:“以此为由讨伐燕国,那如何对三晋呢?只以此讨伐燕国、鲁国,谁都能看出这是借口,徒让人笑我们色厉内荏。”
田原再笑:“呵,说来说去,相邦就是不想讨伐燕国罢了。相邦所为,几乎让我以为,你不是齐人,而是燕臣。”
齐侯皱眉道?:“好了!”
田原和田向都不再说话?。
齐侯缓和了语气:“此事不急,日后?慢慢再议。”
与?此同时,有细作悄悄进入燕质子府去见?俞嬴。
俞嬴微眯眼:“东胡商人去见?齐国上?卿?”
临淄有东胡商人不奇怪,燕国蓟都、武阳也?有,赵国邯郸也?有,奇怪的是,他们能进上?卿府。田原这个人自恃身份,看不上?胡夷戎狄,更?遑论东胡商人。
只有一种?可能——田原在算计燕国。
晨间,雪花飘飘洒洒,临淄城一片白色。
田向坐车巡视临淄。经过城门时,看见又有不少新的灾民进城,再到几个施粥和官仓粜粮的地方,只觉流民已经多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粜粮处早早挂了售罄的牌子,旁边聚集了许多没买到粮食却也不肯离去的人。有脾气?躁的跟售粮的官吏嚷嚷:“连着来了好几天,天天后半夜就在这里?等,一粒粮也没买着。这是不让我们活了吗?”
有的求肯:“跟上面说说吧,每日再多放一些粮。家里有老有小,粮瓮已是见了底,再这样下去,我们?也只能去那边等着施粥了。”
有人抱怨:“粮铺子里?的粮买不起,这稍微便宜点的又摸不着。都怪那些外地人。要不是他?们?,临淄城的粮哪会不够吃?”
旁边有外地来的听了冷笑:“我们?的粮往临淄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怪我们?外地人了?临淄人高人一等啊?”
平时不过口角两句的事,此时人们?心中?抑郁不满、火气?冲天,两人竟薅着衣襟扭打起来。
兵卒上前将两人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