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人便是这样,田向拟再去请他。田向先?遣人去致拜见?之意,却?听说这位范子病了。那更?该去看望了,田向轻车简从,亲至其家。
范子的?住处偏僻简陋,田向轻叩柴扉。
范子的?弟子出来开门,请客人进去。田向随范子弟子入内,几个侍从都留在了院外。
茅舍低矮,田向身材颀长,低头才得走进门去。屋子布置得也?如农舍一般,进门是灶间,并无厅堂,且如今灶上不知道煮着什么,地上放着柴,釜下燃着火。范子弟子带着田向径入范子之室。
范子正从席子上起来,要着履去迎他,田向忙快走几步,扶住老叟,请其安坐。
田向行礼,也?坐在范子破旧的?席子上,很谦逊和蔼的?样子,就像个泮宫中的?读书人。
范伯臼虽未答应为齐国农官,对?这位儒雅的?齐国相邦却?很有好感,跟他说起自?己走过的?齐国地方,说起齐国各地适合种植之物,说起牛耕和铁犁,说起怎么尽地力?、务粪泽,说起怎么据草虫鸟兽之态看天时气候变化……
田向认真?地听,不时点头,偶尔发问。
老叟虽病了,却?说了不短时候才停住嘴,喘口气,笑道:“一唠叨起这些来就没完,让相邦见?笑。”
田向正色道:“农为天下之本,2先?生所言都是利国利民之事,何来见?笑之说?这些都合该整理成书,留于后?人。”
范子笑道:“亦冲也?这么说。老叟没什么学问,于文墨上头不怎么在行。门下弟子中倒也?有通文墨的?,亦冲也?愿意帮忙,待整理好,请相邦指教?。”
田向忙行礼,表示愿意拜读。
范子弟子端上熬好的?粥来,范子一碗,田向一碗。
田向微愣一下。
范子有些诧异:“这是——”
范子弟子道:“老师连日没有胃口,弟子便煮了那日亦冲先?生说的?枣泥羹来。只是麻烦些,并不奢靡,粥也?好克化,老师尝尝。”
范子没有多说什么,请田向用粥。
田向道谢,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与范子一起吃那味道熟悉的?枣泥羹。
临淄觋期之宅
觋期是临淄有名的大觋巫,年岁很大了,精通卜筮之术,据说?可见?鬼神。权贵们不怎么信朝中卜官,信这位大觋巫的却很多,但其中不包括相邦田向。
这位相邦对鬼神颇有些儒家弟子的意思,“不语乱力怪神”,“敬鬼神而远之”,今日他却如其他显贵一样,亲临觋期之宅。
觋期于卜室接待相邦田向:“相邦欲卜何事?”
田向道:“卜一人之生死。”
觋期点头,取过一片龟甲来,将其在火上灼烤。龟甲上有钻凿,钻凿处甲薄如绢,很快便开裂,出现了卜纹。
觋期拿着仔细观看,过了半晌道:“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阴阳往复,是?个?亨吉之卜。”
田向轻声重复:“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阴阳往复……”
觋期以为他会像别的权贵一样让自?己?再详加解释,相邦田向却已经道谢,行礼告辞而去。
燕质子府
俞嬴最近除了偶尔去泮宫听讲,出门都少了,一则是?接了田向勘校典籍的活儿,既然应了,总要做起来;一则是?过些日子就是?岁日,岁日前后每天都是?宴会,且有出门的时候呢,如今倒不妨在家里猫猫冬。
俞嬴每日教?导教?导公孙启,在校场跟着令翊、公孙启一块操练一番,其他时候就是?勘校那些典籍,很是?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如果?魏国使?节魏溪和赵国使?节柏辛不吵架的话,她更消停。
因着魏赵之战,魏溪、柏辛已经有阵子互相看不顺眼了,先前是?谁也?不理谁,前几天鲁国质子办了个?小宴,想为他们说?和,结果?没说?和好,倒勾出他们的互相攻讦来。
鲁国质子是?君子人,不怎么擅言谈,大约魏溪、柏辛觉得在他那里吵无趣,便把战场搬到了燕质子府。一个?说?另一个?貌似忠厚,内心奸诈,另一个?说?这个?口舌尖利,不讲道理,他们从魏国赵国这些年来的你?攻伐我、我偷袭你?,说?到两人一起喝酒谁装醉、谁尿遁、谁借了财货不还……
不过三四日工夫,他们已经来了两回。韩国使?节谷琦也?被拉来旁听。谷琦满脸尴尬,并不说?什么,而以俞嬴这样的口才,竟然也?劝不了他们。看见?他们来,俞嬴也?想尿遁……
令翊也?颇为无奈,很想跟他们说?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却到底没说?,因魏溪人高马大,武力不凡,是?能跟令翊走几个?回合的人,而柏辛快走几步都喘……
倒是?公孙启听魏溪、柏辛吵架听出了道理和学问,不但把三家分晋以来的事捋得越发明白?,就吵架本身,也?有了心得。
就像日常讨论学问一样,公孙启跟俞嬴道:“吵架不是?辩诘,只管说?自?己?的道理就好,切莫跟着别人的话走,让对方把自?己?拐偏了。最最好的办法是?,只自?己?说?,等别人说?的时候,压根不听,转身走掉。”
俞嬴看着启:“……你?说?得对,但尽量别这么干。遇上令将军这样的,会打破你?的头。”
令翊笑?起来,公孙启也?笑?。
俞嬴却又道:“各国的史书,其实是?有点公孙说?的这个?吵架的样子的,后朝修前朝之史更是?如此……”
俞嬴给公孙启讲史的时候便说?过不少这样存疑的地方,公孙启点头,师徒两人便从说?吵架拐到了讲史上。
令翊笑?,公孙还说?莫要让人把自?己?拐偏了,不过一句话,就让他狡猾的老师将他拐跑了……
俞嬴微微横他一眼,令翊赶紧严肃了面皮。管公孙启这种事,从来都是?俞嬴说?了算。
便是?燕质子府这样一片和乐的时候,田向的门客王渔来见?俞嬴。
王渔微笑?道:“从南边新?得来一些典籍,敝主君请上大夫去看看。”
人在屋檐下,便要听人差遣。俞嬴交代公孙启要做的功课,又笑?着对令翊道:“今日若那二位来,就只能辛苦将军了。”
令翊点头,又看看王渔:“今日要落雪的样子,先生?莫要回来太晚。”
俞嬴答应着。
王渔与公孙启和令翊告辞作别,和俞嬴出门去。
俞嬴到了田向府上,发现果?然又有新?到的典籍。这次以帛书居多,竹简少一些,不管帛书还是?竹简,看起来都颇为破旧。
田向道:“向略看了几卷,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也?有被虫蛀鼠咬的,真是?可惜了。”
田向拿起一卷帛书,展开,笑?道:“这是?一卷楚书。向于楚书不在行,上大夫是?俞人,想来精通。请上大夫看看。”
俞嬴接过来。俞国离楚国近,俞嬴下功夫学过楚书。这是?一首长诗,说?的是?一位君子思慕神女?而不得的事,诗旁画的也?是?神女?的样子。楚人敬慕鬼神,这种神鬼之诗不知道多少,但这首格外瑰丽,情思馥郁,用词也?古雅,不像近作。1
田向笑?问:“如何?”
俞嬴指着其最左的“于菟”字样道:“这莫非是?楚国先令尹斗氏子文?的诗作?”
斗子文?,名谷于菟。楚人语谷者,乳也?,于菟,虎也?,传说?这位名臣幼时被弃,虎乳之,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听起来略显古怪的名字。
田向接过来看,到底摇头,笑?道:“人家也?是?相邦,向也?是?相邦,向连人家说?什么都不知道,着实惭愧。请上大夫为向讲之。”楚人的令尹便是?他国的相邦。
俞嬴略有点尴尬,正想如何措辞,抬头对上田向含笑?的眼睛,顿一下,笑?问:“相邦博识之人,真的不通楚语楚书?”
田向微笑?摇头:“约略认得几个?字,却看不懂这是?说?什么。”
俞嬴低下头,看着帛书道:“说?的是?一位神女?下降又飞升的事。”
田向点头:“这位令尹公正严明,勤政恤民,孔子都称赞‘忠矣’的人,想不到会做这样的神女?之诗。”
俞嬴淡淡地道:“也?或许是?托名伪作,又有以神女?喻君主者,名臣做这诗,倒也?不算稀奇。”2
田向点头:“上大夫高见?。”
田向却又问:“上大夫信鬼神吗?”
俞嬴看看他,笑?道:“俞嬴是?儒家弟子。‘敬鬼神而远之’。”
田向笑?,转而说?起别的:“这里面也?有越人书。向记得去年岁末大宴时恍惚听谁说?尊使?也?通越人语。”
田向将一卷竹简递给俞嬴。
俞嬴展开,这是?许多年前,还是?少年的田向给自?己?看过的越人书。俞嬴曾经抄录了,后来给真正通越人语的人看过。他说?是?一首越地小调,说?的是?江南风光,春雨迷濛,桃花灼灼,梁间鸟雀呢喃——便如自?己?初次到田向旧宅做客那天一样。
田向这是?怀疑什么,试探什么?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笑?道:“越人语就太难了。俞嬴只会用越人语打个?招呼,问吃什么,旁的可不行。”
“上大夫如此,已经比我们都博学了。”田向笑?道。
恍惚许多年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俞嬴笑?一下:“将越人书留下,相邦另找他人来看,旁的俞嬴带回诸侯馆去。相邦忙,就不耽搁相邦了。”
“吃饭再去,向还有事请教?上大夫。”田向道。
俞嬴看看他,点头答应。
今日天冷,要落雪的样子,故而于常备之物外,又上了小鼎。小鼎下置炭火,鼎内沸汤翻腾,可将庖厨片好的鱼片、肉片扔进去煮烫。相府庖厨手艺精湛,鱼片肉片都削得像布帛一样薄,放进沸汤中顷刻便熟。用来蘸鱼片肉片的醓醢料汁比原先还多,一张食案几乎放不下。
于小鼎外,又上了酒。
田向笑?道:“天气冷,吃一点儿酒去去寒气。不多吃,不会耽误事。”
田向倒是?没像宴会一样献祝请让,只是?对俞嬴端起酒爵,俞嬴也?便饮了一点。
两人默默吃饭,田向不再让俞嬴酒,自?己?却偶尔喝一些。
俞嬴想起吃饭前田向说?的话:“相邦说?还有事问俞嬴,不知是?什么事?”
田向看着她,笑?了:“向就是?想请教?上大夫,今日的醓醢如何,是?不是?有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俞嬴:“……”
俞嬴放下竹箸:“俞嬴已经吃好了,多谢相邦赐饭。今日天气不好,俞嬴这便告辞了。相邦令人将需要俞嬴勘校的典籍送去诸侯馆吧。”
俞嬴站起行礼,往外走。侍女?忙去取她之前解下来的胡式长裘。
俞嬴的手被田向拉住。
俞嬴回头看田向,目光从他的脸落到两人的手上,田向笑?着放开她的手。
侍女?们忙低头退下。
俞嬴冷着脸:“相邦还有什么事?”
田向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俞嬴,笑?道:“向百思不得其解,想验证一事。”说?着拉起她右手,竟将她的袖子也?撸了起来,露出她臂弯的两颗痣。
俞嬴微愣。
“上大夫究竟是?俞国俞嬴,还是?燕国商人之女?盈……”田向停住嘴。
俞嬴拽回自?己?的手,将袖子放下来,冷笑?一声:“我只当相邦耍这无赖是?为了什么,原来是?问这个?。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又不是?我一人。相邦没听说?过吗,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田向祖上也?是?田成子那用“计谋”得来的七十余庶子之一,这临淄城冒认祖宗的人,他大约也?算一个?。
俞嬴当面这么说?,田向不以为忤,笑?道:“上大夫说?得很是?。向还有一事不明,上大夫既为燕女?盈,为何对公子俞嬴、对俞国这般熟悉?”
“盈之老师是?公子故人,在弱津居住,为公子守坟多年。相邦不用问家师是?谁,盈也?不知其名讳。”
田向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俞嬴——盈,可以走了吗?”俞嬴问。
“上大夫请。”田向笑?道。
俞嬴点头,披上侍女?捧着的长裘,走出厅堂。田向相送。
外面果?真下起雪来。
看着俞嬴的车子远去,田向轻喃:“长天兮碧水,归来兮芳魂……”是?那楚人书中的诗句。
俞嬴坐在车里,突然想起“野渡渔船上的味道”。
那时候,自己和田向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田向虽在时为齐相的田和面前挂了个名号,却尚未得到重用,自己在临淄有点微薄的名头,也还不够当时的齐侯贷如后来那样称“明月儿”的。田向每天想着出人头地,自己则想着列国?扬名——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当时齐国赵国在河间僵持。田向求了田和去那里参谋军务,田和应了。守河间的是如今已经故世的田显——一位田原亲信,极可能便是他让人混入河间守军射死自己的,当然那是后话。田显大小也算个名将,身边也自有参谋军务的人,何用一二“小儿”?田和答应田向,不过是让田氏子弟都去见见血,知道些?兵戎事。
自己因之前曾在齐魏夺城时献过一二小计,自以为?“大才”,也见田和,请求同往。田和笑着应了。
两人只带几?个侍从,从临淄赶往河间。过角丘小城,再往西北,到河水边时,天色已经?晚了,撑渡船的老叟不肯夜里过河,几?个人只好在河水南边过夜。1
老叟虽不肯夜里撑船过河,却施舍了他们一顿热乎饭食,里面有鱼、有野菜、有粟米的鱼菜羹。说实话,味道并不见佳,但初春的夜晚,对行路之人来?说,有碗热乎乎的羹吃,已经?足够好了,更何况还有老叟自家?做的醓醢调味。
那醓醢,鲜得很,齐侯宫中、权贵府中都没?有那样的味道。
老叟屋舍狭小,有妻有女,不方便留他们在家?过夜。他们便宿于泊在河水边的两艘带篷小渔船上。一条新一些?干净一些?,另一条破旧一些?,俞嬴便宿那条新一些?的船,田向和几?名侍从便宿那条旧一些?的船。
赶了一天的路,田向也不困,非跑到这条船上说他的对敌“大计”,从“大计”说到前阵子列国?间几?场征伐,又从征伐说到更早以前山东几?国?的恩怨,说设若那时候如?何如?何,如?今已经?如?何如?何了,直到把俞嬴说得脑袋乱晃,歪在舱里睡着了。
俞嬴迷糊间,听见他轻声笑道:“我今晚也要?睡这条船,不去跟他们挤。”
俞嬴“嗯”一声,便睡着了。
如?今俞嬴自然知道,他跑过来?胡扯什么大计、什么征伐都是预谋,不过是想睡在这条船上——哪怕只是干躺着,什么也不做。其?实俞嬴当时也不是不明白?的……
呵,少年心事……
然而,如?今的田向不再是少年时的田向,如?今的俞嬴也不再是少年时的俞嬴了。
“先生,你还要?给?公孙挑新鞠球吗?”车外,鹰问。
“好。”俞嬴从那些?前世今生乱糟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答道。
不几?日就是齐宫岁末大宴。
看着又穿上大礼服的公孙启,俞嬴有些?欣慰,他比去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看着也结实了,说话做事越发像个少年,而不像个孩童。对出席齐宫宴会这种事,公孙启如?今坦然得很,古板小君子模样也装得越发得心应手?。
燕使一行一块去赴齐宫岁末大宴。大宴与去年的没?什么差别,只除了赞礼者?。去年赞礼者?是上卿田原,今年的赞礼者?,如?列国?一样,是相邦田向。
田向为?相邦四五年,终于站在了他作为?相邦应该站的位置。
从那天去他府上看新到典籍后,俞嬴就再没?见过他。他着冕服,远远看去,颇为?庄严。把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抛开?,只单单这样如?看列国?将相一样看着他,俞嬴突然好奇,不知道后人会怎么评价这位齐国?相邦。
田原也来?了,还是那样英武中透着傲慢的样子,只是似乎比先前老了一点,瘦了一点。
还有又傻长?得又好看的公子仪,适才在宫门看见燕使一行人时,照旧瞪令翊,令翊对他粲然一笑,公子仪脸都黑了。
最让俞嬴感兴趣的是许久未见的公子午。被关在家?中“读书”这么许久,公子午与去岁大宴上却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斯文淡然,似乎连消瘦都没?有。
俞嬴慢慢看诸色人等,宴会已经?到了相邦田向为?齐侯上寿的一段,国?君相邦一副君臣相得的样子……然而以齐侯强硬暴躁的性子,真的与田向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同样强硬的相邦“君臣相得”吗,尤其?在上卿田原被迫退了一步以后?
齐宫岁末大宴便这样在俞嬴半走神中结束了。好巧不巧,燕使一行的车驾竟然又离着田向的不远。田向的侍从又走到俞嬴车前,这回倒是没?说“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这回说的是“敝主问上大夫几?时有空,好将那些?新到典籍送到府上。”
“明日未时以后吧。”俞嬴道。
侍从行礼回去禀告其?主。
隔着车马人群,田向对俞嬴微笑点头,俞嬴淡然还礼,便各自登车而去。
第二日俞嬴和公孙启、令翊去赴了魏溪的岁末宴。大家?都住在诸侯馆,来?去方便,故而回到府里还很早。公孙启喝了酒,俞嬴打发他去睡一会儿,又嘱咐阍人,齐相邦府送典籍的人到了,直接让他们将书简送到自己院子,然后便和令翊分别,回去盥洗更衣。
换了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喝着解酒蜜水,俞嬴一边修补一卷讲阴阳五行之术的竹简,一边等着田向派来?送典籍的人。
阍人快步走来?:“送典籍的人来?了。”
俞嬴“嗯”一声,正要?站起——
“是齐相亲自送来?的。”
俞嬴抬头。
阍人小声道:“齐相没?在门外等,先生之前也说让送来?这里……齐相怕是快到院门了。”
俞嬴点头:“知道了。”
俞嬴出来?迎田向,他确实已经?到了院门外。
田向轻轻皱眉:“怎么不穿个厚裘袍就出来?了?”
俞嬴恍若未闻,行礼道:“不知相邦驾临,未能远迎,还请见谅。相邦请。”
田向无奈地抿抿嘴:“上大夫别客气了。”当先走进俞嬴院门。
“请。”俞嬴将他让入厅堂。
田向站在厅堂里,看这间与从前也像、也不像的屋子。不像是屏风、几?、案之类与从前都不一样了,有些?卫风的绮丽,应该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卫使的东西;像——是她随手?乱放东西、特别是乱放书册的坏毛病始终如?一,席子上,坐卧的小床上,窗牖边都放著书。
从前田向不止一次见她靠着凭几?歪在席子上、歪在厅堂小床上看书。子守先生那样守礼的大儒,她自己出去行止也很合乎礼仪,谁能想到她在自己屋子里这样散漫。
自己曾经?笑她。她道:“不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又不嫌弃。”自己当时笑着说。
她笑着“嘁”一声。
田向与俞嬴对面坐下。
田向看一眼俞嬴书案上的典籍,笑?道:“这件事真是辛苦上大夫了。”田向又叹气,“本来以为能?给上大夫打个下手,勘校之余,还得聆听高?论?,谁想冗事繁杂……”
俞嬴淡淡地道:“相邦不必客气。盈勉强算个读书人,就如相邦从前说的,自然该为‘仁、义、道、法诸理长存’做点什么,况且这上大夫的俸禄也不能?白领不是??”
田向笑?。
俞嬴抬眼看他。他今天着便服,羔裘外是?一件石青色裼衣,石青本是?很稳重的颜色,他的这件裼衣上却不知道用?什么鸟雀的青翠羽毛绣了暗纹,光波流转间闪出些不一样的亮色来。
田向为一国相邦,每日不是?着玄端这样的礼服,便是?些颜色深沉的袍服深衣,很少穿这样鲜亮花哨的衣服。其实他年轻的时候穿得也不鲜亮花哨,曾被?俞嬴笑?话“无趣”,说“可惜了那张脸”。
俞嬴垂下眼:“已经勘校修补过的典籍,相邦是?这次带走,还是?等所有典籍都校勘完,再?一起搬运?”
“这次带走吧,上大夫这里?书简太多,怕是?也不好存放。”
俞嬴点头,不再?说什么。
田向也不说话,只含笑?静静看着俞嬴。
一时竟然冷了场。
俞嬴道:“相邦政事繁忙,盈也要接着勘校这些书简,便不虚留相邦了。”
田向不理会?她话里?的逐客之意,笑?道:“左右知道上大夫身份的只有向一人,向也听惯了上大夫自称俞嬴,便还是?那般称呼吧。”
“列国都道相邦是?君子,想不到相邦竟会?为人遮掩、文过饰非……俞嬴多谢相邦。”俞嬴道。
俞嬴显是?说田向是?个假君子。
田向哼笑?:“上大夫真是?以怨报德……”
《国语》中说:“以怨报德,不仁。”
一个说另一个不够君子,另一个回敬你才不够仁义,这样斗口,是?两人少年时常有的事。这恍然如昨的场景,让俞嬴和田向同时怔了一下。
口角之后,又总是?田向先去?哄俞嬴的。
田向看着俞嬴,轻声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向为他遮掩的,人总有偏心和私心,向不能?免俗。”
俞嬴抬眼,两人目光相对,俞嬴又垂下眉目。
侍女进来,行礼,摆上浆饮糕饼。
看见这些,田向笑?问:“上大夫院内枣树上的枣子,向从前尝过,好吃得紧,不知上大夫能?否割爱见赠一匣?”
“区区小物,何谈割爱,只是?相邦说晚了,那些枣子已经吃完了。”
“向可用?别的来换。”田向笑?道。
俞嬴看他。
“如上次送来府上的那些醓醢?或如上次送来府上的那些金玉之物?”田向笑?问。
俞嬴的话硬而直:“枣子真的吃完了。相邦便是?拿十?个城池来换,也没有了。”
田向看着她笑?道:“上大夫这么说,是?知道向不会?拿十?个城池来换。”
俞嬴想了想,还真是?……要是?十?个城池,莫说一匣枣子,枣树都能?送给他。
俞嬴的冷脸便有些绷不住了,又在心里?笑?话自己和田向,一把年纪,两人还做小儿女态在这里?逗闷子……
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平和下来:“相邦既然不着急回府,便真的在这里?校勘书简吧。”
田向也正经起来,微笑?道:“好。”
两人刚坐到书案旁,令翊走了进来。
俞嬴等刚赴宴回来不久,便有研习兵家的几个士人来访令翊,谈天论?地之余,请他过两日去?参加一个兵家的岁末宴会?。侍从来报说齐相来了,那几位士子方?告辞。令翊将他们送走,便来了俞嬴这里?。
俞嬴和田向都站起来,互相见礼,再?次坐下。
令翊笑?道:“这个时候了,相邦突然而至……翊未能?远迎,还请相邦莫要责怪。”
田向微笑?:“原是?与上大夫说好了要一同勘校典籍,并聆听上大夫高?论?。恰好今日有空,向便过来了。将军莫要客气。”
令翊笑?道:“哦?那翊也正好听听,长长学问。”
田向微笑?道:“可惜这堆书简中没有兵书,只怕将军听来无趣。”
“那倒不见得。敝国太子太傅为人风趣,讲什么都有意思。每日太子太傅为敝国公?孙讲功课,翊都旁听。”令翊看看俞嬴,笑?道。
田向微笑?道:“如此说来,向更当常常前来拜会?,聆听上大夫高?论?了。” 说着也看一眼俞嬴。
令翊微皱眉:“相邦为齐相,这里?毕竟是?燕馆。相邦时常出入于此,不怕惹得有心人怀疑吗?”
田向笑?道:“如今贵国太子太傅也是?敝国上大夫。向与上大夫有所交接,有何惹人怀疑的?”
俞嬴只觉得身边有两头公?鹅,梗着脖子,扎着翅膀,嘎嘎叫着,互相啄了一嘴毛。
俞嬴忍无可忍:“今日时候不早了,俞嬴又喝了些酒,勘校时若出了错,便是?罪过,不若今日就到此吧。相邦博学之人,俞嬴更不敢在相邦面前卖弄拙见。相邦政事繁忙,日后有什么事让尊客临溪先生?或是?旁人来知会?一声就好。相邦身份贵重,今日轻车便服而来,燕质子府上下未能?远迎,深感失礼,万不敢再?让这等事发生?了。”
令翊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笑?容。
田向看看俞嬴,微笑?道:“如此,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会?。”
田向又对令翊点下头,便站了起来。
俞嬴和令翊起身相送。
看这位齐国相邦坐车走了,令翊扭头看俞嬴。
俞嬴很怕他作?妖,令翊却只是?皱眉问她:“你脸上怎么还带着酒色呢?回来喝解酒的汤水没有?”
第74章 共同看泮宫
齐宫岁末大宴后半月是岁日,如每年一样,齐侯沐浴斋戒后,率众到社稷之坛祭祀,民间也都祭祀祖先、团圆欢聚,庆祝新?岁。
齐侯祭祀完回宫后,在宗族家宴上缅怀了一番父祖,又说了些兴盛宗族、厚德固本、社稷降福的?话?,便将田原之前的?上卿之位又给了他。分祭祀胙肉时,给田原的?也是最好的?一块。
田原谢齐侯,神色泰然。宗亲们再偷眼看相邦田向,田向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实在看?不出什么。
众人单知道田原复位,不知道的?是,就在岁日前两日,齐侯跟相邦田向说,因粮价偏高?,其奏请的?入籴之事暂缓,待新岁麦粟丰孰再行入籴。
对于来临淄的?众贤,齐侯样子做得倒是很足。除了这一年中送出去一些上大夫、大夫之位,临近岁日,齐侯还亲去泮宫顾问诸位先生和士子。
正赶上闵子在讲授阴阳五行之学,齐侯不因从前闵子在反伐鲁上书上签了名字而有什么芥蒂,很是盛赞了一番这位先生,称阴阳五行是“万物纲纪,天地之道”。1
岁日祭祀社稷的?胙肉,齐侯也令人送了一些去泮宫,给住在那里的?几?位贤者。对齐侯赐胙,便是邹子也没有拒绝——莫说邹子,便是孔子对鲁君赐与的?燔胙也是重视的?。孔子离开鲁国,固然有更?重要的?原因,与那块始终未至的?胙肉却也不无干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