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在心里?无奈地?笑一下,回过头来,登上自己的车子?。
齐国?岁末大宴在列国?都?是有名的——人多,排场大。
大雪中,住在临淄城各处的卿大夫、宗室、各国?质子?使节带着仆从车马辚辚、迤迤逦逦朝着齐宫而去。路上遇见?相识的,少?不得要互相寒暄请让,便是不相识的,也要意思意思地?扶轼行个礼,一路都?不消停。
待到近齐宫的地?方,车马越来越多。今日天气又不好,俞嬴本来以为车马会?像从前历次岁末大宴时一样堵住,哪知虽慢,却走得还算顺畅,盖因有不少?临淄戍卫兵卒在疏导。
听说?掌管临淄都?畿戍卫的是田卓。田卓也是田氏旁支子?弟,算一算,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了。在俞嬴心里?,他还是从前那个跟在田向?和自己身后一惊一乍的少?年,哪想到他如今已经是掌管都?城内外戍卫的人了,且看起来做得还很不错。
停下车,俞嬴、令翊陪着公?孙启随众人验了身份,走入齐宫,来到凤德殿。从前吕齐的时候,这里?也是举行大宴的地?方,那时候叫明德殿,后来田氏代齐后,这里?改称为凤德殿。
卿大夫百官、宗室、质子?使节们各有地?方。俞嬴刚与宋国?质子?寒暄几句,齐侯便出来了。不多时雅乐奏响。雅乐毕,齐侯带领宗室百官祭祀,使节陪祭,接着赞礼者为齐侯上寿,又宣喻“德政”,感谢诸国?使节来齐,表达齐与诸国?亲善之意……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赞礼者。一般赞礼者是相邦,不管列国?,还是齐国?从前,皆是如此,但如今赞礼的是上卿田原。
这个老叟是先齐侯田和的庶弟。从前没什么?名望,后来大约在弑杀田悼子?及廪丘之战中出了大力,廪丘之战后,成为田和最宠信的兄弟,一宠信就是二十年,是田和之下第一人,真真地?权势滔天。
从前田氏子?去其门上自荐,多有为示亲近喊族称而非官称的,但从前的田向?自矜,也或许是怕对方不应,折了面子?,从不按辈分称呼田原“叔父”,只呼官称。但田原却颇欣赏田向?,田向?能入了先齐侯的眼,有田原不少?的功劳。
俞嬴唇边含笑,看一眼那边那位沉静的“百官之首”,如今看来,这欣赏提携也不是没有缝隙的蛋……
冠冕堂皇的这些事情做完,宴席开?始,几番献祝酬酢之后,气氛松弛下来。
对大多数与宴的人,真正的宴会?开?始了。
平常的宴会?,一般主人不离席,但各国?岁末大宴不同。一则人太多了,一则也为表示国?君尊贤重?亲、与人亲睦之意,君侯们若年轻,多亲自离席敬酒,若年老,也会?让太子?代为走动敬酒。
当今齐侯很是年轻,亲自下来,带着田向?等亲贵向?宗亲、向?百官、向?使节们敬酒。
齐侯来到使节质子?们中间,众人避席礼谢。
这许多人中,能得齐侯亲自顾问的人不多。齐侯与魏赵韩楚的使者寒暄过后,一眼看到公?孙启,笑问:“这位莫非就是燕国?公?孙?”
启行礼道:“启拜见?齐侯。”
“这些日子?,公?孙在临淄住得好吗?”齐侯再问。
“启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顾问。”启再次行礼道。
不说?相比齐国?宗室和大臣成套的奉承话,便是与前面使臣们的辞令比,启的言语也太过朴实?了,但他的礼仪却又极郑重?规范,让人不觉得轻慢,只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太过迂腐儒生气了。
齐侯一笑,夸赞道:“真是难得见?到公?孙这个年纪的人能把周礼学得这样好的。”
启再次行礼。
齐侯看俞嬴:“这想必就是燕国?太子?太傅了?太子?太傅是第一次来齐吗?”
“俞嬴确是第一次来齐。”
“哦?太子?太傅怎么?看我们齐国??”齐侯笑问。
“齐诚乃上邦大国?,君正臣贤!”1俞嬴神情真挚地?道。
虽只简单一句吹拍,却让齐侯及几位亲贵大臣面上露出笑容,只相邦田向?是一贯的淡淡的君子?式微笑。
哪个君侯没有让诸国?臣服的上邦大国?霸主之梦?魏赵韩楚诸国?使者是绝不会?称齐国?为“上邦大国?”的,旁的小国?称赞齐国?“上邦大国?”,齐国?又有些不以为意。燕国?作为一个与齐国?同样的万乘之国?,一个虽有些贫弱却刚刚战胜齐国?的万乘之国?,由燕使在这种场合说?这句“上邦大国?”,齐国?君臣岂能不通体舒泰?
前面的魏赵韩楚诸国?使者对这样的话倒也说?不出什么?——燕确实?不容易,人在屋檐下,自然要捧着些齐国?。
齐侯对俞嬴笑道:“尊使过奖了。真是难得见?到尊使这样的女中贤臣。”
齐侯随即又含笑看令翊,称赞:“真将军也!”
齐侯接着又问候了越国?使者,随后再约略与鲁国?质子?、宋国?质子?说?了两句话,也便回转了。
齐侯走了,质子?使节们就更随意了,不时有人离席,凑在一起说?话。
韩国?使臣温煦煦地?问候俞嬴:“寡君很是挂念尊使的身体,让琦给尊使带了些本地?土物,加在膳食中,最是滋养不过了。”
俞嬴便请他代为问候韩侯,又问韩侯说?秋日要去爬禹山的事,不知道成行没有?
魏国?使臣是一位魏国?宗室子?,俞嬴总觉得他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似乎别有深意,突然想起魏侯问自己可有婚姻之约的事来,不是,魏侯这是来真的吗?这位魏国?宗室子?倒还真相貌颇为英武,性子?也爽朗……
鲁国?质子?是位谦谦君子?,鲁国?与燕国?都?活在齐国?阴影中,说?话自然格外投契。
宋国?因为少?宋子?的关系,与燕国?使者说?起话来,总有几分情谊。
之前认得的中山国?公?子?怡也来与俞嬴打招呼,小声?说?难得能来齐国?的岁末大宴,果然是大国?气象。公?子?怡有些人不认得,俞嬴指点她。
最离谱的是赵国?使者,面带两分神秘地?与俞嬴道:“寡君问候尊使,说?给尊使的礼物已经备好,不知道尊使何时再去邯郸?寡君还说?,尊使若去得太晚,这礼物可就不新鲜了……”
俞嬴好奇:“赵君到底想送俞嬴什么??”
赵国?使臣笑道:“辛可不知道。想来很是稀罕。”
俞嬴觉得,改日为了这份大礼,也得再跑一趟邯郸。
俞嬴在使节们中间如鱼得水的时候,令翊也没闲着,比如楚国?使者便与他讨论起阵型兵法。后来与他说?话的变成了魏国?使节。
魏国?使节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将军新河之战,将军当真有勇有谋!可惜那次我不在军中,魏军也只是在南边博陵一带,不然岂不早见?着将军了!”
启则维持着他迂腐的小君子?的样子?,安静有礼地?听鲁国?质子?说?话。
相邦田向?从质子?使节们所在的地?方经过,听到声?音有些高亢的越国?使者笑问俞嬴:“哎呀,尊使竟然通越人语啊?”
一个隐约的女声?:“约略会?说?两句罢了,实?在算不得通。”
田向?扭头看向?俞嬴。
俞嬴未曾注意到田向,却注意到旁的田氏子弟。
她与越国使者?说完话,手中端着酒,看一眼远处的齐室宗亲们。那个?应该就是公子午了,与十几岁时候比,虽然面容变化不少,但还?是能看出来。其实齐侯剡变化更大,从前是很?清秀的少年,如今年岁不大却?留了髭须,显得粗犷不少,神情中总带着些狂傲。
公子午就温文得多,神色淡然——这淡然很有意思,作为齐侯的同母兄弟,在岁末大宴上?,连随齐侯一同离席敬酒都不能,却?很?淡然……
俞嬴还?看到了从前被令翊擒住的田仪,他旁边是那个?在路上?拦截的紫袍裘衣年轻人。两人?凑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还?往这边看,估计是想报被擒之仇……
俞嬴猜得不错,田仪和田歇确实在说报仇的事。
“听说了吗?季胜因为找令翊寻仇,让相邦关了,弄得大家想替你出气都不好出手。” 田歇道。
“不用你们管,我自?己来。”田仪看一眼远处的令翊,低头自?饮。
“你可别莽撞……”
田仪没有说什么,再次看向令翊。
过了片刻。
“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田歇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关于相邦的。听说从前相邦钟情于一位俞国公子。俞国,你知道吧?已经灭了很?多年了。那位公子俞嬴听说很?是个?人?物,可惜红颜薄命。那个?燕国女使者?也是俞国宗室女,你说相邦是不是因为这个?对燕国使节格外看重?”
田仪哂笑一声。
田歇也笑:“可算把?你逗乐了。我自?然也知道那不可能。咱们这位相邦岂是那种为了女色动摇心?志的人??除非他失心?疯了。”
田向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失心?疯了。岁末大宴散场后?,看到前面与众使节笑着道别的俞嬴,田向突然转头低声吩咐侍从。
侍从走到正欲登车的俞嬴身旁,行礼道:“不知道今日尊使可有空闲,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
俞嬴看着侍从,又看向不远处的相邦车驾,笑道:“俞嬴敬从命。请上?复相邦,俞嬴回去?换过衣裳,便去?拜会相邦。”
侍从行礼,回去?覆命。
回到诸侯馆,听说俞嬴要去?田向府上?,令翊和公孙启都不自?觉皱起眉头。
俞嬴道:“估摸是说世家子们的事。以那位相邦为人?,估计是说两句客气话,表示一下歉意,再安抚一番——便譬如自?己家孩子揍了旁人?,只要还?不想撕破面皮,就总得意思意思地哄哄那被揍的。咱们这吃了亏的,也要与那位相邦说道说道,任那些愣头青胡作非为,于齐国没有什么好处。”
令翊和公孙启都点头。
“放心?,田向不是那拎不清轻重的。”俞嬴安慰道,说着站起来,去?自?己院子里更衣——将参加岁末大宴所穿的大礼服换成平常见客的衣服。
令翊与她一同出来,去?安排跟随出门的侍从。公孙启站在厅堂门口,行礼相送。
自?前几天俞嬴胡编了桃花渡那位君子,俞嬴和令翊两人?独处的时候便少了。
俞嬴若无所觉地对令翊笑道:“想来今日不会有哪个?愣头青跳出来——大家都在宴上?喝多了。”
令翊看她:“那位相邦想来喝得也不少,却?邀请先生相见……”
俞嬴顿一下,摇头叹气:“就怕他不够醉,醉了也不够疯狂,不然若能趁他醉,激得他出什么昏招,搅得齐国内乱,咱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从前卫国大夫孟予不就是因为喝醉了,被人?激了两句,就差点弑杀了卫君吗?”
听她这不靠谱的阴谋,令翊失笑。
俞嬴再叹一口气:“我也知道这位齐国相邦不像这种人?,但我做做梦也不妨事——万一哪天成真了呢?”
令翊看着俞嬴,有些犹豫地道:“先生还?是当注意一些。翊总觉得那个?相邦对先生有些……不怀好意。”
俞嬴哈哈一笑:“难道齐国又有谁对我们怀着好意吗?”
令翊想跟俞嬴解释田向这“不怀好意”与旁人?的不怀好意不同,俞嬴已经笑着与他告辞,走去?后?面自?己的院子了。
看着俞嬴似乎比平时略快的步子,令翊突然意识到,她当然懂这“不怀好意”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想与自?己谈论这个?,她在避嫌——想来她也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或许之前在马车上?说桃花渡的时候便知道了。
令翊神色比那日在马车上?还?要黯然。
俞嬴换过衣服出来,看令翊把?府中半数好手都派了跟她,想说真不用这么多人?,看见令翊的脸,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带着一群护卫出了门。
相邦田向宅
田向换过衣服,又净过手脸,之前的酒意去?了不少——他在这个?位置上?,许多酒是不能不喝的。
田向用手指揉一揉眉心?,对自?己苦笑,酒真不是好东西,难怪当初周公要做《酒诰》。若是平时,自?己是定不会在宫门外令侍从去?请俞嬴前来的。作为相邦,正经的礼数是遣人?去?诸侯馆请燕国质子及俞嬴、令翊共同来赴宴。
只是,当时这个?俞嬴与明月儿似乎重叠了起来,她们的风采真像啊,有时神情也像……
田向的思绪没有停留在他们相得甚欢的那些年,却?停在了最后?自?己得知俞嬴离开?临淄的时候。
当时自?己命人?将其软禁在诸侯馆她的家中。清晨,想去?哄哄她——虽知两人?已是不可能了,但还?是不想让她太恨自?己。
刚到门口,便见守着她的人?急慌慌冲出来:“公子——公子夜里从后?墙一个?洞子钻出去?走了!”
当时自?己气极,拔剑砍在大门上?。她为何就是不听劝呢?她自?己也是谋士,怎么就不懂成就大事总要有所牺牲的道理?她难道不知道这一去?,不管能不能游说赵国罢兵,相邦都一定不会放过她?
田向的思绪又飘忽回到更早,两人?刚相识不久的时候。
“公子在看什么书??”
“记录墨子言行的书?。”
“哦?兼相爱,止攻伐……公子是儒家弟子,现?下又研习墨子,以后?岂不是要身兼儒墨两门之长了?”
俞嬴哈哈笑道:“儒家求仁,墨家止争,在这个?世道,都多么地不合时宜。我若真学有所得,也不叫身兼两门之长,该叫身兼两家之呆才对。”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与俞嬴相遇相交便是错的。
外面仆从进来禀报,燕国使者?太子太傅俞嬴求见。
田向眼中恢复了清明:“请她进来。”
田向略往厅外迎一迎,便看见俞嬴满面春风地走过来。
“来临淄这么些日子了,才来拜会相邦,还?请相邦勿要见怪。”俞嬴笑着行礼。
“尊使太客气了,请厅内说话。”田向也行礼,笑道。
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
“前次之事,尊使没有伤到哪里,也没有受到惊吓吧?”田向殷殷问询。
“俞嬴又心?大又皮厚,早已没什么了。多谢相邦挂怀。”
田向点头:“如此?便好。这次请尊使来,向是想替族中小辈们与尊使道歉。年轻人?也是太不懂事了。”
“相邦太客气!如今齐燕修好,何必如此??”俞嬴笑道。
“正因两国修好,才更该如此?。”田向微笑道,“我已经命人?将田克终身幽禁。这等破坏两国邦交之人?,便是身份再贵重,也不能姑息。”
俞嬴一脸真诚地赞叹:“相邦真是说实话做实事的人?!”
赞叹完,俞嬴笑道:“当着相邦这样说实话做实事的人?,俞嬴也说句心?里话。那些年轻人?所做之事,于俞嬴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最大不了,丢条性命罢了。如今这个?世道,俞嬴飘零之人?,一条命实在不值得什么。”
听她说到“性命”,田向不自?觉地抿一下嘴角儿。
“可于齐国,却?坏处不少。齐国世家子杀了来修好的燕国使者?,让赵魏韩三国的使者?如何看?如今大争之世,战事是免不了的。日后?若他国与齐有战事,是否还?有使者?敢来齐国?是否还?有人?敢劝其君主?与齐息战讲和?”
田向神色郑重地看着俞嬴。
俞嬴接着笑道:“不说那些大政,也不说远的,说些阴谋小道。若有他国细作暗地里对魏赵韩的使者?动手,齐国怕是不好说得清楚吧?”
田向看着俞嬴似乎颇有深意的笑,明白她说的——她没有趁机还?以颜色,让人?去?杀了不管是魏赵韩的哪国使者?,将水彻底搅浑,是还?想与齐国修好,不然现?在齐国该焦头烂额了。
田向郑重行礼道:“多谢尊使。向定当更加严格约束小辈年轻人?,不令他们坏了两国邦交和齐国的名声。尊使既有大智远谋,于邦交细微处也思虑得这般周全,真是当今难得的策士谋臣。”
俞嬴忙还?礼,笑道:“相邦也太过奖了,让俞嬴汗颜。”
既然说完了正事,俞嬴便要告辞,却?听田向道:“尊使之自?称,让向想起一位故人?。”
俞嬴道:“相邦也认得先姊?俞嬴这两年着实见了不少先姊的故人?,先姊真是故交满天下啊。”说完,自?己先笑了。
看着她弯着眉眼一脸少年人?的笑,田向也淡淡地笑了。
“尊使与令姊年岁差不少,很?是相熟吗?”
“不算很?是相熟,只见过几面,通过几次书?信。”
“尊使可知,如今尊使住的宅子便是当初令姊居所?”
“听相邦这么说,看来俞嬴是没找错。从前先姊在信中提到过,说她的居所院内有一棵极高大的枣树,在路上?便能看见。得以住在先姊旧居,俞嬴觉得很?是安心?。”
田向缓缓点头。
“只是不知道那门让何人?劈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无能之辈——拿人?和事没有办法,只能拿这哑巴物什出气。”俞嬴笑道。
俞嬴也笑眯眯地不说话。
过了片刻,田向道:“从前令姊在的时候,她的居所常有各国使节往来谈天论地,热闹得很。”
俞嬴叹口气:“可以想见。先姊是爱热闹的人。”
田向又?沉默片刻,问俞嬴:“尊使从北来,想来曾去拜祭令姊。离着她弃世也有十余年了,令姊的坟茔可有人修缮?”
“未曾见有人修缮。不过估计先姊也不在意这?个。燕侯给她选了个好地方,背山面水,前面便是新河。山上松林芳草,前面河水汤汤,她若有魂灵在,在月明之夜,飘荡于松林之间,想来也颇为快意。”
俞嬴又?道:“那里是古战场。若赶得巧,先姊或许还能看到几?百年来阴兵作战的激荡场面。以先姊那爱热闹的脾气?,兴许还会下场掺和一二,得三五兵将知己,每晚也谈天说地。那荒山古冢旁的热闹或许不亚于从前在她诸侯馆居所的。”
田向没?什么神色地道:“听说尊使也是儒家子弟,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俞嬴行礼,微笑道:“俞嬴谨受教。”
田向气?息微滞,看着她年轻的脸,片刻,失笑道:“尊使说话的神情气?度有几?分似令姊,只是令姊可没?有尊使这?般——”田向再?一笑,省去“无赖”二字。
俞嬴在心里嗤笑一声,赵亭这?么说也就罢了,毕竟不算多熟,田向这?般说,纯粹是哄鬼。俞嬴才?不信,自己只不过死上一死,他就觉得自己温良恭俭起来——两个人实在太熟,熟到很多东西死亡也遮掩不了。
这?样没?味道的话,说来也实在没?意思,俞嬴趁着田向没?再?说旁的,与他告辞。
田向亲自送她出来。俞嬴笑着请他留步。
两人又?客气?了两句,俞嬴便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萧墙旁,又?站立了片刻,田向转身回厅堂,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老仆由。
“这?便是公子俞嬴的族妹,你看她们像吗?”田向与老仆由都走入厅堂内。
老仆由看着田向,似乎有些?犹豫。
“你觉得她们像。”田向肯定地道。
“这?位客人说话走路的样子是有几?分像公子,但奴听说,这?位客人是燕国使节……”
田向神色淡淡地道:“公子是公子,这?位使节是这?位使节。她是燕国使节,还是哪国使节,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老仆答“是”,问田向可要现在用?些?羹汤。
田向摇头,坐在案前,拿起一卷简册来看。
老仆由便轻轻退出去。老仆看看俞嬴离去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堂门,面上带着些?忧色,摇摇头,慢慢往回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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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去拜访田向的时候,齐国大夫于射也正在拜访公子仪。
于射叹气?。
公子仪笑问:“从来了,大夫就面有郁郁之色,这?是专门来跟我摆脸色叹气?的吗?”
于射忙惶恐行礼:“射心下悲伤烦闷,带到了脸上,还请公子恕罪。”
“烦闷什么?”
“今日岁末大宴上,看着本该是舍弟斯所在的位置空空无人,想到他意气?风发地去出使赵国,却那般血肉模糊地回来,再?看到那边让我们折损那么多人的燕国人欢愉谈笑,射实在心下悲伤难平。”
于射再?行礼,道:“这?种话,射也只敢跟公子讲。公子在战场上误着了那令翊的道,受那等?大辱,想来与射是一般想法的。”
公子仪看着他。
于射又?叹口气?:“听闻季胜因为找燕国使者报仇,让相邦关了……相邦固然有相邦思虑之处,可我们这?些?人,就合该忍着吗?我们不动那位公孙不就行了,难道燕国会因为那个俞嬴和那个令翊跟我们扯破脸?我看不至于。”
“你想怎么样?”公子仪问。
“射能想怎么样呢?舍弟是无论如何活转不回来了,但看着季胜那样一个大好的年轻人被幽禁着,心里却也过不起。但射一个小小的臣子,可没?有那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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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嬴回到诸侯馆,公孙启跑出厅堂来迎她:“老师——”
令翊跟在公孙启身后不远处。
对上公孙启担心询问的眼?睛,俞嬴笑道:“那齐国相邦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还能吃了我?”
“老师一个人出门,启总是有些?担心,这?又?不是咱们武阳。下回老师再?出门,让将军陪老师一块去吧。启能看好家。”
俞嬴揉揉他的头。
刚开始俞嬴摁公孙启的脑袋,大约基于尊师之道,公孙启不敢躲,但现在天长日久地在一起,俞嬴再?祸害他的脑袋,他就偏着头躲闪起来。
俞嬴便放过他的头,改而拍拍他肩膀:“放心,老师命大着呢。”
俞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本该今日头午听公孙说一说读《李子》有什么所得,结果让大宴耽误了,散了宴会,我又?去了趟齐国相邦的府上,不知公孙现在想得怎么样了?待会儿便说与我听听吧。”
公孙启垮下脸来:“老师——”
俞嬴不管公孙启的哼唧哀嚎,笑眯眯地与令翊打招呼。
令翊看她一句话打破师徒温情,突然想到,她似乎从前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再?看她笑眯眯的样子,黯然了好些?天的令翊突然生出些?气?性来,心里发着狠……
但不管是令翊发狠,还是公孙启说读《李子》的所得,都要先等?俞嬴说一说这?次的相府之行,再?等?她略略收拾过,一起吃了哺食再?说。
这?次相府之行其实没?有多少好说的,不过是田向将田克了幽禁起来,以及俞嬴从长远邦交之道和当下阴谋小道要挟了一下田向而已?。
在随后饭罢俞嬴与公孙启说《李子》,又?从李子变法又?说到权术时,公孙启问:“老师真的想过杀了魏国赵国韩国的使者,将临淄的水彻底搅浑,让齐国得罪魏赵韩吗?”
这?次俞嬴没?有让他猜:“不曾。”
俞嬴看着公孙启,缓缓地道:“我是觉得,策士也罢,卿大夫也罢,甚至诸侯,不说仁义?理智这?些?,但总得有点做人的限度——这?才?能称为人。
“这?个限度在哪儿,需要自己摸索。便譬如魏国赵国韩国,他们刚刚帮过我们,但有一日我们或许也会与他们兵戎相见,但那不意味着我们现在就能捅了他们的使者,以打击齐国。
“从前不止一位大人物说我这?叫‘仁’——妇人之仁。我觉得,不管妇人之仁,还是男儿之仁,有这?么点限度,总比没?有的好。
“你日后或许有大本事,会成?为跺跺脚列国乱颤的一方君侯。老师希望,那时候你还能有这?么一点儿——”俞嬴拿拇指和食指比量一下,“做人的限度。”
公孙启站起身,恭敬行礼:“启谨领师训,不敢或忘。”
俞嬴抬手,让他坐下,师徒接着扯回《李子》和李子变法。
窗外,令翊从前院过来接公孙启去练晚功,恰听到后半截,默然等?候片刻,方才?进去。
俞嬴也便放过公孙启,让他出去折腾折腾。
自前几?日觉察令翊心意后,俞嬴便不大蹭公孙启的操练功课跟着去练骑射了。
哪想到令翊会问:“先生不跟我们一块去舒活一下?”
俞嬴看他,对上令翊期待的眼?睛。想到下午他说田向“不怀好意”时自己的敷衍,以及他安排侍从送自己时沮丧悲伤的神色,俞嬴这?拒绝便有些?说不出口。
俞嬴跟自己说,过分避嫌也不好。
“那就同去。” 俞嬴笑道。
公孙启先笑了:“太好了!有老师跟着,将军就不会训得太狠。”
令翊眼?中也带了些?笑意,抬手摁公孙启的脑袋:“走吧!”
在作为校场的前院,公孙启先是像小马驹子,欢实得很,练一会就成?了围着林子跑了几?圈的小狗,“哈赤”“哈赤”的。俞嬴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师徒相对“哈赤”。
即便这?样,俞嬴还夸赞:“我觉得公孙比先前强多了。原先可撑不了这?么长时间,力气?也没?这?么大。”
公孙启重?重?点头,一边“哈赤”一边反过来吹捧俞嬴:“我觉得老师也比先前强多了。老师如今或许是女?子中臂力最强的人了。”
听这?师徒俩相对吹捧,不远处的令翊失笑。
今日赴了场岁末大宴,又?去见了田向,晚间还这?样尽力在校场折腾一番,俞嬴心累身子更累,顺便送公孙启回他的屋子,略嘱咐了两句后,便出来奔自己的院子,满心都是洗洗赶紧睡,却不想在院门前黑影儿里站着一个人——令翊。
俞嬴笑:“刚操练完,将军就来巡夜?”
“翊找先生有话说。”
“哦,”俞嬴顿一下,笑问,“将军请讲。”
令翊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俞嬴前面还不足一臂的地方,低头盯着她:“先生那日在马车上说与一位君子同游桃花渡,是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