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说什么,令翊接着问:“不然,还请先生告诉翊,那位君子姓甚名谁,现下在何处?既然先生都愿意依靠他了,又?是为何分开的?翊去为先生把他找来!”
许是今日着实有些?累了,许是他离得太近,男子的气?息太浓,有些?扰人心神,许是他似乎藏了宝石藏了星光的眼?睛太亮,俞嬴一时竟然语塞。
令翊笑了,退后一些?,抱着肩膀,斜睨俞嬴:“我就知道……”
俞嬴觉得如今的年轻人这?都是什么毛病,往上凑什么!瞎猜什么!
俞嬴八百年难得一见地发了脾气?,没?理令翊,打开院门走进去,反手把门拍上。
令翊在门外越发笑了。
第36章 于射的计谋
齐宫的岁末大宴在岁日之前半月举行,是临淄庆祝岁日?的开始。其?后,百官不再听政,黎庶不再劳作,从有官有爵的卿大夫之家到寻常庶民人家,都扫尘、准备祭祖之物,富贵人家开始宴饮不断。
到岁日?,齐侯沐浴斋戒,率宗族群臣至宫外社稷之坛祭祀,各家也祭祀祖先、团圆欢聚,迎接新岁。新岁次日?,不少?临淄人要出门拜访亲友。富贵之家自然依旧是宴饮。这样?闹闹哄哄再半个月,贺岁才算贺完,从国君到百官到庶民?就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趁着岁日?前这些时候,俞嬴带着侍从又去了几趟临淄市井。总地说来,临淄热闹还是热闹的,只是与先前比,却有些气象不逮了——也难怪,自当今齐侯继位,齐国还没怎么消停过:先是与魏国赵国战于廪丘,后来几次伐燕,中间还插个空子伐鲁及试图夺取越国建阳。这样连年征伐,征战便要加赋,要有兵役徭役,黎庶岂能不疲敝?
因征伐中的伤亡,特别是这次被三晋和燕国打得太狠,不少?临淄人不喜欢燕国人,自然也不喜欢赵魏韩的人。好在俞嬴能说一口极地道的齐人语,只要不坐她使节的车子,倒也没有再被人横眉怒指赶出酒舍。
俞嬴出来,每次都给公孙启带些临淄幼童节间的玩物:泥车、瓦狗、可以踢着玩的鞠球,涂了色的弹弓泥丸,及奇怪的鸟冠之类。临淄市井中也有卖之前送给令翊的那种红漆小鼓的,且比冶城买的那个要精美许多,但俞嬴是绝不会再买了——这几天,令翊着实有些让她头疼。
冷脸以对,他假装看不出来,言语淡漠,他也不在意,就那样?时不时用满含笑意的眼睛看看你——对上那样?一双眼睛,俞嬴又如何能气得起来?既气不起来,便只好躲开,在自己院子里看看书,出去探查探查临淄世情。
俞嬴偶尔经?过齐国显贵的门前,但见车马喧喧——这倒是与往年没什么区别。不知道有多少?阳谋阴谋便是在这喜庆热闹、献筹交错中产生的。
公子仪府第?
旁的客人都走了,大夫于?射才来——他近日?频繁出入公子仪府第?,算是熟客了。
公子仪有些醉了,没有起来去迎他,见他进来,指指客位,让他坐。
略寒暄两句,于?射问?:“于?前两日?射的提议,公子想得如何了?”
公子仪没有说什么。
“公子还在犹豫吗?时候可不多了。那俞嬴以口舌之利,说得三晋救燕伐齐,让我们?损折了多少?人马,让我们?丢了多少?城池?令翊,先是诈败诱老将军过新河,又使用让人不齿的诡计劫持公子,烧了我军粮草,让大军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地。若无此?二人,或许武阳及武阳以南大片城池已经?尽归于?齐了。他日?,我们?与燕再有战事,此?二人定还会作梗。杀此?二人,于?国有大利!
公子仪依旧没有言语,眼中醉色却是少?了。
“公子是怕君上怪罪?说句不恭敬的话,公子如今因被燕人所擒,已然失宠于?君上,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君上会因此?杀了公子吗?这世上有因为夺嫡争位获罪的公子,有因对国君不敬获罪的公子,有因直言诤谏而获罪的公子,但射从未见过因为杀了敌国之臣而获罪的公子,齐国未有,列国也未有。”
于?射往公子仪身前挪一挪:“况且,之前射说过,只要不动质子启,燕国懦弱,不会因为我们?杀了俞嬴、令翊便如何的。既然不会挑起两国战事,又除去此?二贼,君上高兴还来不及,岂会怪罪公子?即便君上为堵外人之口,不给公子加封,心?里却也会重新宠信公子。”
于?射的声音激扬起来:“最?关键,若此?事成功,公子便是齐国的功臣,之前被擒之耻尽雪!”
公子仪的脸越发?红了,眼睛晶亮,直直地看着于?射。
于?射将声音放缓:“况且,此?事真做起来,也不用公子亲自出头,不是有季胜吗?公子将他救出来,只要与他人手,他自然会把事情办了。季胜这个人,做这种事,还是行的。”
田仪终于?道:“我明日?便去劝其?兄放了克。”
于?射问?:“公子想如何劝其?兄?”
公子仪疑惑挑眉:“我将你的话,略做更改跟他说就是了。”
于?射摇头:“其?兄长?坚这个人,不像公子,他年岁大了,已经?没了血性,又过于?畏惧相邦,怕是不大那么容易劝动。”
“你有何良策?”
“若实在不行,只能——”于?射凑近公子仪,口中吐出两个字。
公子仪面?色一变。
“此?事公子无需忧虑。待杀了俞嬴、令翊,君上最?多面?上假装震怒,并不会真罚,君上、上卿或许背地里还会奖赏,长?坚傻了才会将公子是怎么劝说他的讲出来。彼时,得罪公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公子仪神色好了些,缓缓点头。
于?射又道:“也不一定走到那一步。公子这两日?尽可以先去试试劝说他,万一他顾念手足之情,听劝将季胜放出来呢?”
公子仪再点头,问?于?射:“这事是否要提前与季胜通个气?”
“那就不必了吧?若他说漏嘴,被其?兄知道,以长?坚懦弱小心?的性子,怕是会去找相邦告密,那此?事便肯定不成了。待得临去时告诉季胜便可,难道公子还怕他不去?放心?,便是为感念公子相救之恩,他也不会不去,更何况他还有父仇要报。”
公子仪再点头。
俞嬴从外面?回来,一眼看见令翊。
与他平日?有些随意的穿戴不同?,令翊戴着如今临淄年轻人爱戴的高冠,穿着朱红色织文大袖袍服,以嵌玉革带束着腰身,还挂了个极华丽的花鸟带钩,是时下临淄世家子最?爱的打扮。
但他身姿挺拔,眉眼端正,竟然压下了那份绮丽,反倒多了两分雅致尊贵。俞嬴觉得,大概整个临淄城的公子贵胄这样?打扮起来,都不如他好看。
令翊笑。
俞嬴仿若未曾见他换了装扮一般,对他点下头,极平常地唤一声“将军”,便从他身边过去,回去自己的院子。
待她略清洗了手脸,去寻公孙启时,于?窗外听得屋内道:
“我这样?穿,真的不好看吗?”令翊疑惑的声音。
“启若说了,怕将军生气,回头又要给我们?加练。”
“你说,我不生气。”
“启是觉得——将军这个打扮,有点像长?尾巴花羽毛的雉鸡。”
故大将军田唐宅。
与大多卿大夫人家一样,宅子里洒扫一新,奴仆往来穿梭,一派新岁节庆气氛。
田唐死后,几?个?儿子并?未分家别过?,仍都还住在大宅中。如今当家的是其长子田攻。听奴仆说公子仪又来拜访了,田攻脸上带了点苦笑,随即隐去,换上热切恭敬的笑:“快请!快请!”说着走去亲自迎接。
公子仪一身华贵,脸上带着微笑,与田攻寒暄两句,田攻也含笑恭敬应对。
分宾主坐下后,公子仪笑问:“明日便是岁日了,难道兄长还?不肯稍稍破例放季胜出来与家里人一起祭祀祖先吗?”
如前几?日一样,田攻依旧陪笑:“他做了错事,相邦……”
公子仪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不要说相邦了。季胜又不是相邦的亲兄弟。只说兄长你?,这样的日子,家里就独独缺了季胜,兄长就一点都?不顾念手足之情吗?”
田攻尴尬地?笑一下,轻声叹息:“如何能不顾念手足之情呢,只是攻确实不敢有违相邦之令……”
公子仪抬手:“罢了。我知道兄长谨慎,故而与君上提了提。君上顾念同宗同族之情,特赦他岁日出来,一块过?节祭祖。”
田攻一怔,大喜过?望,忙给公子仪施礼。
公子仪摆手:“我去见见他,跟他略说两句话便走,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田攻忙再次千恩万谢,并?亲自送公子仪去田克的院子。
“明日君上大祭之后,赐下胙肉,兄长去宫里谢恩吗?”田仪问。
田攻脸上堆笑:“是,若蒙君上如往年一般恩赐胙肉,攻自然是要去宫里谢恩的。”
公子仪点头。
诸侯馆燕质子宅也是喜气洋洋的,正按照燕地?风俗过?节。以俞嬴看,燕人过?岁日似乎与齐人也没甚大不同,都?主要是祭祀,其次便是吃团圆宴。
祭祀这种事,人人不能免俗。俞嬴在其院内私祭,不但祭了祖先父母亲人及阿翁,还?祭了一下山坡上跌下来的少女盈,希望她年轻的魂灵在异世能安乐无忧。
令翊有宗族父母在家中大祭,便只在其院内简单遥祭一下。
随后俞嬴、令翊作为臣子,便跟公孙启一同祭祀燕氏祖先——跟燕国大祭自然是没法比的,也不过?是个?意思。
至于团圆宴,主院的团圆宴上只有公孙启、俞嬴和令翊,其余侍从兵卒奴仆各有自己的宴饮之所。
宴席吃食上倒确实与齐人稍有区别,比如羊肉菜肴颇多,鱼要少一些,又要吃一道饴蜜枣糕和一道栗子鸡羹。
俞嬴平时除了喜欢醓醢,便是喜欢甘甜之物?,故而很喜欢这道枣糕。这糕与从前俞嬴吃的枣泥甜羹不同,是将白黍、黄黍分别蒸熟,再掺入饴蜜,捣烂摔打,使其更加黏韧,然后再分别将其做成条状,缠绕在一起,点缀上用饴蜜蒸过?的枣子,如此才成。这糕半个?拳头大小,样子极精致,味道也甚好。
栗子鸡羹便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了,只听说庖人做这道羹要做一天多。
看公孙启已经将自己那一小碗栗子鸡羹吃完了,两个?声音同时道:“将这一碗鸡羹给公孙端过?去。”
俞嬴和令翊对视一眼。
公孙启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启吃这一碗就够了,老师和将军自用吧。”
令翊起来,亲自将自己案上的鸡羹端到公孙启案上:“这么瘦!男子汉,就该多吃些!”
见他如此,俞嬴也就罢了,正低头要接着进膳,便见案前一个?身影,一只手放下一个?小盘,盘中是一个?未曾动?过?的饴蜜枣糕。
俞嬴抬头,令翊已经转身走回?自己的食案了。
令翊没说什么,他的糕又已经端了过?来……俞嬴犹豫,只一块小小的糕,再推却来推却去的,似乎也不太好。公孙启已经在喝羹汤了,俞嬴干脆也学着启,低头吃起那块糕来。
令翊看看低头吃甜糕的俞嬴,又看一眼喝鸡羹的公孙启,心里笑他们:“两个?小孩子!”随即便用刀自割了一大块羊肉来吃。
罢了宴席,因是岁日,公孙启的功课也就都?免了。几?个?人玩一回?投壶,弈一回?棋,俞嬴又讲了几?则列国的旧掌故笑话,时候也便不早了。到了巡视宅院的时辰,令翊先告辞出去。因今日公孙启略喝了一点酒,俞嬴不免多嘱咐两句,让他早点睡,让奴仆们夜里着意着些,嘱咐完,也便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
俞嬴在其院门?前再次遇到令翊,这次令翊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队侍从。
俞嬴与他们道辛苦,并?再次贺了新岁吉祥。
众侍从也都?笑着再次贺俞嬴新岁吉祥。
只令翊与她道:“明早见。”
俞嬴微笑:“明早见。”然后便走进院中,关上了院门?。
俞嬴回?去盥洗过?,又歪着看了会子书?,方?才躺下。躺下也没睡着,不知是不是今日晚间吃得?比平时多了些,肉和糕又都?是不好克化的,又或者这是活回?来第一个?岁日,难免有些感怀,俞嬴想起幼时在俞国与父母姊妹兄弟过?岁日,后来与阿翁过?岁日,再后来便是各种岁日大宴,还?有一年甚至是在军中过?的——就是田向非要赠紫色丝带那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俞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外面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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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克带着公子仪和大夫于射给他的死士趴在燕质子府后墙头。
公子仪与他说了,这座府第前后三进院子,按照规矩,令翊作为男子,掌管护卫,当居于最前面的院子,中间主院是公孙启的,俞嬴为女子,又是太子太傅,当居于后院。公子仪又说,大夫于射还?曾让人探问过?给质子府送菜肉米粮的商贩,商贩说听得?前院多男子笑语之声,那想来这些燕人就是按规矩住的。
对于怎么夜袭质子府,公子仪和田克都?倾向于先去前院杀了令翊,若得?不惊动?住在偏院的侍从们,自然最好,便是惊动?了,一帮已失其将的侍从也是无碍的,不耽误后面乘乱杀俞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不耽误撤走。若是先杀俞嬴,万一吵嚷起来,再杀令翊怕是不易。
于射却笑着摇头:“这种事,岂有舍近求远、先难后易的道理?难道季胜你?要从前门?进入?既然从后墙翻入,从后再到前,便是风险。况且那俞嬴为女子,院中只会有侍女仆妇之流,断没有让男子护卫居于其院的道理,杀她还?不容易?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再去杀令翊,接着开前门?撤走,何其方?便?”
于射说得?也有道理,最后三人议定,便按他说的来。
于射又提醒:“那令翊是军中人,保不齐宅内夜间会有侍从巡视,虽说今夜宴饮,一定规矩松弛,是个?难得?的好时候,却也不能不防。”
此时,藉着月光,田克看见院内果?然有一队巡视的侍从经过?,刚才若是贸贸然跳下去,便会被抓个?正着。
田克耐着性子,带着死士们在墙头又趴了一会子,估计那侍从们巡视完,已经回?去打上盹了,方?才轻轻从墙上跳下。
他们走过?马棚柴屋,绕到最后一进院子门?前。院墙不算高,两个?人搭手梯,田克当先踩着手梯,便要往墙上跳,这时听得?骨哨声。
田克大惊,扭头。
那哨子竟然是从不远处一棵树上传来的——谁能想到,那该死的令翊不但安排了巡视之人,竟然还?安排了暗哨!
深夜寂静,骨哨声尖锐,前面传来另一个?骨哨声与之应和,只怕质子府的侍从们很快便要来了。
田克带的人不少,当下命令两人去解决那暗哨,又分出一半的人继续跳墙进俞嬴的院子去杀俞嬴,自己却带人往前院奔去。
俞嬴院外,一个?死士踏着同伴手梯,刚刚跳上墙头,却随即“啊”地?一声惨叫,翻跌下来。
众人大惊,藉着月光检视,他的胸前插着一支羽箭——院内竟然有弓弩之卒!
众死士有些犹疑。一个?面色阴沉的死士道:“接着上!”
然而,只这片刻,一群质子府的守卫已经奔来。
双方?一场恶战。
院内,俞嬴放下举着的弓。
田克还未到前院门前,便迎面遇上了令翊。
令翊满面冰霜,命皓和鹰等去后院和中院,随即带着剩余人等挺剑朝田克冲来。一个离他最近的死士顿时血溅五步。
田克上前?与令翊战在一起。另两?名死士与他一同?围攻令翊。
其中一个死士是公子仪信重的人,名石,是这群死士的头领,剑术很是高超,是公子仪在燕国被俘回来后重金招徕的游侠儿。
另一个是大夫于射的人,这人既与令翊、田克等将门出身的人不同?——令翊田克练的多是战场上对敌的功夫,也不是平常的游侠儿路数,其人似极精近身之战,一柄长剑毒蛇般诡谲阴狠,方寸之间,处处惊险——他练的是杀术!
然?而即便有这样两?个人与田克一同?围攻,令翊竟然?也一时不落下风。他用的依旧是战场上大开大合的招数,一个人竟打出战场上冲阵的气势。至此,田克不得不承认,从前?令翊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只是田克觉得令翊似乎有些?燥。
田克心中一动,冷声道:“你倒也不用着急,那位太子太傅如今想来已经在下面等着你了。”
令翊雷霆一剑劈来,田克早有防备,不敢正面其盛,赶忙闪躲,那剑却变劈为横削,田克一边躲一边用剑来格,终究慢了一步,肩颈之间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死士石上前?抢攻,另一个死士也以剑攻令翊腰腹,田克得以喘息。他捂着肩膀,看着令翊。
令翊似乎气势更锐利了,像闪着危险寒光的长矛。
后院门前?。
此处的众死士中,一个面色阴沉的死士最强,连着杀伤几名质子府侍从。犀为一名侍从挡了一下,接过此人来。死士剑法?阴狠毒辣,犀虽剑法?不错,却不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逼得乱了阵脚,为避其剑招,狼狈在地上滚开。
死士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再次举起剑来——
“嗖——”一支羽箭破空之声。
此时嘈杂,距离又近,听得箭声,其已到身前?。死士本?能闪避,终究未能全然?避开,被射中了肩头。死士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个女子站于不远处墙头,再次将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另一波质子府侍从往这边奔来。
犀从地上跃起,长剑朝死士刺去,死士勉强避开。
又有一箭朝一个死士射去。
阴沉脸的死士喊道:“走!去前?面!”
死士们聚拢,往前?院奔去,不多远,遇上令翊派来后院增援的人,双方再次战在一起。
听院外人声渐远,院内,侍女站在树下,看着墙上的俞嬴:“先生?,你下来吧?”
俞嬴回头看看侍女和刚才踩着上来的树,呼吸微屏——她不怕旁的,就是有些?怕高……
外面还在打,俞嬴惦念公孙启,又怕令翊见刺客从后面来,不见自己,心里急躁,当下让侍女闪开,一咬牙,跳了下去。
等俞嬴带着守在后院门口的侍从们赶过去,之前?两?处为战的人已经合为一处了。
俞嬴令侍从高喊,以安令翊之心:“公孙和先生?都没事!”
刚才已经有人告诉令翊俞嬴和公孙启都没事,听得这般喊,令翊嘴角儿不由微翘,转身挥出一剑的空隙中,瞥见了远处的俞嬴——她的胡式长裘,在月光下很容易辨认出来。
或许是更加确认俞嬴和公孙启没事,或许令翊就是那种?越战越勇的人,他的剑式越发凌冽,同?时喊:“小雁羽阵!莫要散了阵型!”
两?到三个燕国侍从互为后背,相互配合,便是所?谓的小雁羽阵。阵虽简单,但有同?伴守住后背死角,不用顾及四面受敌,只专注面前?之敌,单兵战力相当时,优势便显出来。
这是这阵子令翊着力练的——这回来齐国带的人太少了,没法?练大阵型,又思虑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几十人便要跟齐人“打群架”,于是便琢磨出这种?简便易行?的小阵。只要是自己人,谁和谁都能组阵,两?人可,三人亦可,灵活方便得很。
日后便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若大阵打散了,步卒用这样的小阵也可增加战力,减少伤亡。小雁羽阵又可有变化,组成更大的阵——如何变化,如何组合,令翊还没想透,这小阵今日倒是先用上了。
虽齐人死士从数量上比燕人多,其中也不乏好手,但燕人有令翊指挥,有阵型,有气势,竟越战越稳,士气越战越盛。
燕人稳了,齐人便不稳了。
田克急躁起来,被令翊一剑刺中左胸。死士石赶忙来救,架开令翊的剑。
那名擅杀术的死士扶住田克,沉声道:“我护送季子先走!”
死士石看他一眼,点头:“好!”
令翊被死士石带人缠住。齐死士众多,舍生?为田克开道,那擅杀术者又剑法?高强,竟然?真?让田克及两?三名死士从前?门突围了出去。
田克受伤逃走,死士石不敌令翊,被一剑杀死。齐人大势已去,纷纷溃散突围。死士们有的在突围中被杀,有的带伤逃了出去。
令翊命皓带人出去追赶、探看,让犀带人打扫质子府内战场——主要是查看有没有诈死、藏匿之人。
令翊终于松一口气,朝俞嬴走过来,俞嬴也往前?走了几步。
看她姿势,令翊面色一变,快走两?步,来到她身前?蹲了下来,看向?她的腿脚:“你受伤了?”
手刚碰到她的长裘,只听她道:“……扭了一下。”
令翊手停住,抬头。
旁边始终守护令翊的一个侍从道:“先生?可厉害了!爬到墙上用弓箭助我们退敌,想来是从墙上下来时,不慎扭了一下。”
不远处的犀道:“犀还不曾谢先生?救命之恩呢。”
令翊缓缓收回手,站起来,将手背到身后,看着俞嬴失笑道:“先生?这也算战斗之损。”
俞嬴脸皮子厚,哪在乎他笑话一句,事实上,俞嬴觉得他笑话自己比幽怨地看着自己可好多了。
“可惜又让那田克跑了。”令翊摇头可惜。
“也罢了,杀了他也是个麻烦。”俞嬴笑道,“我去看看公孙。”
大门外有人喊:“将军!”
令翊转身往外走去。
离着质子府门不远的地方,躺了两?个虽勉强逃了出来,却终究不支倒地而亡的死士。令翊跟随叫自己的侍从来到质子府旁的小巷,地上躺着另一个——田克。
令翊听到脚步声,扭头,本?该去看公孙启的人慢慢走到他近前?:“到底是死了?”
燕质子府刀兵扰攘,离着近的宅院哪有听不见的?但诸侯馆便是这样一个地方,或说?,此时的临淄,此时的各国国都,此时的所?有城池,都不是安宁乐土,人人都见惯了这些?,也都懂怎么应对——小心地听着,从门缝、从墙头往外看着,提防着,但绝不轻易出头。
除了诸侯馆,今晚还有三个大宅院的主人未曾安歇。
故大将军田唐宅
田攻及他的另外几个兄弟都在。
田攻已经发过几次脾气,此时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下午他去宫中拜谢齐侯赐下胙肉,回来便听说?田克不见了,派人去公子仪府上及其他相熟的世家子家里寻找,甚至傍晚时还让人去诸侯馆燕质子府外看了看,都没找到人。他到底去哪儿了?他去做什么了?
公子仪府
公子仪面色很是不好,对着一个受伤的死士问:“这么多人竟然?没能杀得了令翊?那田克呢?石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大夫于射宅
精通杀术的死士和被俞嬴射了一箭的死士站在于射面前?。
于射点头:“如此,也还罢了。不会留下什么破绽吧?”
精通杀术的死士道:“不细细察看应该不会。”
第39章 质子府对峙
被俞嬴射伤的死士代为解释:“家兄所学杀术,讲究的是‘精’和‘准’。人之心?在肺管之下,膈膜之上,附着于脊之左侧第?五椎处。1那令翊一剑虽击中田季胜左胸,却未中?要害。家兄以薄刃匕首插入其心?,伤口?不大,两处伤口?又?离着不远,田季胜满身血污,燕人只要不细细查看?,想来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于射再次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具仇敌的死尸,确也没什么细细查看?的必要。”
新岁之次日,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忙碌的一天,士庶们不少要出门走亲访友,而一些?与昨夜诸侯馆燕质子府之事相关的人天还未亮便行动起来。
日头才升起,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俞嬴常常经过?的那处市井是通衢大道,今日虽没人买卖东西,却也车来人往,有相熟的遇见,免不得要行礼,致贺岁之辞,一派祥和热闹的节庆气氛。
一个着蓝袍、士人模样的男子站在路中?央,面色悲愤,大声道:“如今燕人已经杀到我们头上了,只怕不几?日临淄就是燕人的临淄了,你们竟然还有心?思说什么‘新岁吉祥’‘尊体万福’!”
众人都惊诧地看?向他——实在是他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凡是多少晓得些?时事的都知道,燕国?贫弱,便?是前次之胜靠的也是三晋,说越人侵齐都比说燕人侵齐更靠谱些?,况且如今不是修好呢吗?但看?这人又?不似一个疯魔的狂人……
“你们还不知道呢?先大将军田孟路几?次领兵罚燕,燕人仇之!昨日,大将军的幼子被燕人杀死在了诸侯馆燕质子府旁暗巷中?。”
众人哗然。
“你所说可是真的?”一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问?。
“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蓝袍士人道。
“燕人对我们怀恨在心?,得了机会,岂有不报复之理!”不远处一个游侠儿打?扮的人愤愤地道。
“可如今不是议和了吗?难道他们还想打?仗?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那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又?问?。
“议和……燕人若真心?议和,就不会这样跋扈,公?然在我们临淄报复,杀死大将军幼子了!”一个虬髯大汉道。
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老叟掩面涕泣:“又?是燕国?人,又?是燕国?人……几?个月前,我儿在战场上被杀死了,可怜我儿才十七岁,连新妇都没娶呢……”
众人面上显出悲伤神色。
最先说话的蓝袍士人也悲伤地道:“燕国?人当?时杀了我们多少子弟?当?时临淄哪条街道上没有哭声,哪片地方不曾挂孝?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如今又?欺到我们脸上,都是因?为我等太软弱之故。”
之前的游侠儿大声道:“我们去问?问?燕国?人!他们这样在临淄仗势行凶,到底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