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扭头看俞嬴,微笑道:“向?是怕伤了谁,坏了两国和气。”
“不过切磋,何必以命相搏?俞嬴看相邦腰间挂着一个青石坠子,若不甚贵重?的话,何妨给他们当个彩头,挂到旁边楼顶檐角上,谁射下来便嬴,这个坠子也归谁。”俞嬴笑道,“相邦以为呢?”
田向?停顿片刻才道:“善。”
说着真?的解下腰间坠子递给身后一个侍从,侍从快步跑向?旁边的高?楼。
不过一会儿工夫,那?个暗红丝线络着的小青石坠子便挂在了楼顶的檐角上,在风雪中荡来荡去。
楼高?,那?个坠子又实?在不大,又是这样的天气,这跟万乘之国两军大战时射对方大将军皮胄上的缨子也差不多了。
“客不压主,请。”令翊笑道。
田向?又客气一回,便回头看向?身后众世家子,对一个未曾说过话的灰衣年轻人道:“孟明,你来。”
那?年轻人恭谨地行礼答是。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略拉一拉,便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羽箭,将箭搭在弓上,扬起,略停顿,箭朝着那?飘摇的坠子射去。
一个东西飘下来。
“中了!”世家子们欢呼。
但随即大家发现好像又不大对。
果然,侍从跑过去捡起来的只是那?坠子下面的穗子。
众人再仰头看,世家子们脸上露出些幸灾乐祸的神色——现在没有穗子坠着,那?青石坠子摇摆得更厉害,也显得愈发小了,孟明尚且能射中穗子,看你令翊能射中什?么!
令翊神色平静地取过弓来,如那?青年一样,略拉一拉弓弦,便伸手接过侍从递上的羽箭,将箭搭在弓上,扬起,略一停顿,箭朝着那?坠子射去。
不起眼的青灰色坠子比雪快很多地掉下来。世家子们都神色变得很难看。
田向?的侍从将青石坠子取过来递给田向?,田向?笑着亲手交给令翊:“令将军武艺令人敬佩。”
令翊笑着道谢。
双方再次行礼,田向?请燕使一行先行。
走出一段路,令翊略歪头,看一眼后面风雪中的田向?和临淄世家子们,笑了一下。
车内公孙启问俞嬴:“老?师,我们一来就给了他们没脸,他们会不会更加报复我们?”
“只要我们来,他们便会报复,至于更加报复——倒也不一定。田向?这个人有两分风度,还有点真?真?假假的君子气。令将军当众折了他脸面,他倒不会让人去报复令将军,甚至还可?能起惜才之心?,拦着不让人暗害令将军——主要是怕人说他小气输不起。”
令翊在车外皱眉,先生?怎么对这位齐国相邦这样熟悉?
后面中山国使团的公子怡在车内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原来当质子质女这般跌宕吗?
第28章 那个狗洞子
临淄的诸侯馆如其他大国国都的诸侯馆一样,起初是公中修建的一片不太大的馆舍,供来出使的外国使节暂居。但随着各国之间使节来往愈发?频繁,有的使节甚至常驻某国,住在大国国都的质子质女?也?越来越多,不管使节还是质子质女又都带了不少?侍从,原先的馆舍便?不够住了。有人便在原先的诸侯馆旁修建屋舍,或卖或赁或也?开馆舍,供来此的各国使节及质子质女?们居住。
俞嬴前?阵子出使赵魏韩的时候因只是短暂停留,便?都是住的公中馆舍,好处是省事,坏处是不那么方便?,既要?受人约束,又容易被人窥探。这次公孙启在临淄不知道要?住几年,自然还是或买或赁一处屋舍为佳。
令翊也?与她说这件事:“今日天气不好,咱们先随意找间?馆舍住下,过两日慢慢打听再买个院落吧。”
车内道:“听将军的。”
车子缓缓地驶入诸侯馆所?在的街道。
道路两旁的屋舍式样不尽相同,有的看起来颇怪异——这些屋舍都是常住于此的使节或质子按照家乡屋舍的样子翻修过的。
公孙启好奇,不怕风雪地撩开车帘左右张望。
令翊也?在张望,寻找门口挂了牌子匾额的馆舍。
俞嬴突然道:“这处宅子如何?”她指着恰恰经过的一处宅院道。
令翊微愣,看一眼这个院子,从外面看倒也?算宽敞轩昂,只是看着有些破旧,门不知道哪年哪月被剑还?是被什么劈了一下,虽没坏,却不大好看。
听俞嬴这么说,令翊便?让侍从去敲门问问。
他们在此看宅院,不好让后面中山公子怡跟着一起等。俞嬴让人去知会公子怡。
公子怡的车驾赶上来,在俞嬴车旁停住。公子怡笑着与俞嬴、公孙启还?有令翊道别。随后护送公子怡的那位一路上都在生病的中山国老?大夫也?露了面,与燕使一行人行礼道别。
他们在这里道别的时候,侍从已经带着看门老?叟过来了。待中山国车驾走了后,侍从带老?叟上前?。老?叟行礼道:“禀贵人们,这处宅院前?阵子卫国使节才退了,正好空着。贵人们可?进去看一看,若是有意,奴去请敝主人来。”
俞嬴看着老?叟笑一下,回头问公孙启:“公孙要?进去看看吗?”
公孙启嘴上说“住在哪里全?凭老?师和?将军做主就是”,眼睛中却有些跃跃之?色。
俞嬴和?令翊都笑了。俞嬴与公孙启走向那院子,令翊和?几名侍从陪同。
院中最显眼的是一棵枣树,一棵不太常见的高大枣树。
公孙启仰头看这大枣树。
老?叟笑道:“这棵树有一百多年啦,据说是当年上大夫晏子在此迎候鲁君时手植,那时候还?没有这处屋舍呢。”
公孙启微睁大眼睛,大约是想不到随意进一个院子,就能见到先贤遗迹。
令翊微笑。
俞嬴抬手够最低的枣树枝子,刚好能够到,摸了一手雪,拍拍手,也?笑了。
看令翊和?俞嬴笑,老?叟忙陪笑:“老?辈人是这么说的,奴没有那般岁数,却也?不知道真假。”
公孙启明白过来,这所?谓晏子手植八成是假的,就像武阳也?有召公垂钓的池子、惠侯猎狐的山坡……其?实,召公虽被封在燕地,却并没来过,召公一直都在都城辅佐周王呢,这些老?师讲史的时候都讲过。
公孙启收起孩子的好奇神色,装点出公孙的庄严之?气来。
俞嬴对他笑道:“这么大的树,秋日结了枣子,倒是好做枣泥甜羹吃。”
知道老?师在笑自己爱吃甜的事,有外人在,公孙启这回绷住了神色,只严肃地点点头。
几个人绕着院子走一圈,这处院落算不上大,主院前?中后三进,旁边还?有四个配院,一共几十间?屋子,最后面临近院墙处还?有一片棚子可?养马放车堆放杂物,屋舍颇宽敞干净,室内东西也?还?齐全?。
这是一处不算张扬,但?住起来应该还?算舒服的宅院。令翊看公孙启和?俞嬴:“便?是此处吗?”
公孙启再道:“全?凭老?师和?将军做主。”
俞嬴点头。
令翊便?令老?叟去找其?主人。
不长时间?,便?走来一个大腹贾。
大腹贾约莫四五十岁,长得很是精明,实际应该也?是个精明人——能在临淄诸侯馆开馆舍买卖租赁宅院的商贾都是些有路子有本事的。
大腹贾满脸笑容地与燕使一行寒暄。令翊与他说要?买下这宅院,商贾却说只赁而不卖。
令翊诧异:“这却是为何呢?难道这一带的宅院都是只赁不卖的?”
商贾陪笑:“只这个宅院如此。这个院子是处福地,先祖嘱咐过,只可?赁出而不能卖,屋舍院子大门这些最好也?不要?改动。”
俞嬴微皱一下眉,笑着看这位商贾,却没说什么。
令翊笑一下,这齐人讲究还?挺多。看俞嬴和?公孙启似乎都喜欢这宅院,令翊也?懒得再寻,既如此,那便?赁吧。商贾要?的价钱不算贵,令翊是世家子脾气,手中从不缺财货,更不议价,双方利利索索地签了契。
大腹贾告辞,令翊叫住他:“敢问那门上被剑还?是被旁的什么兵刃劈砍的痕迹,也?不能修一修吗?”
商贾立刻道:“里面的屋舍若是有些修补改动倒也?没什么,那门却是万万不能。那是东山大桃木所?制,其?上的剑斫痕迹可?以辟邪,最是吉祥不过了。”
令翊实在想不到这齐人比楚人宋人还?神神叨叨。
令翊住在最前?院,公孙启请老?师住最轩丽的中院,俞嬴拒绝,一定要?住最后面的院子。公孙启如何说得过老?师,到底还?是自住中间?,俞嬴住到了后面。
一路上辛苦,众人略归置一下,吃罢晚膳,便?各归院落休息。先前?收拾行装时,令翊婶母安祁将俞嬴所?住院落的两个掌事侍女?送与她,俞嬴推辞不过,也?便?收下了。两个侍女?一名叶,一名朵。
此时叶和?朵已经将寝卧诸物收拾妥当,请俞嬴安歇。俞嬴盥洗过,看外面雪停了,竟然出了月亮,便?重又穿上靴子,裹上胡式长裘,戴了头衣,出去踏雪赏月。侍女?们要?跟着,俞嬴摆手,侍女?们只好停住脚。
俞嬴没在院子里停留,出了院门,绕到后面马棚子挡住的后墙跟儿。藉着月光,俞嬴遗憾地发?现,自己从前?爬过的那个狗洞子已经堵上了。唉,改日还?是得再扒开,并且要?带着启爬一爬才好,以后保不齐这爬洞子的本事还?会用上。
俞嬴再次遗憾地叹口气,踏着雪往回走。迎面走来巡夜的侍从,令翊竟然也?跟他们在一起。
侍从们向俞嬴行礼,俞嬴笑着道辛苦。
令翊让侍从们接着巡视,自己送俞嬴回去。
“这么冷,先生出来做什么?”令翊问她。
俞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月下雪景多么雅致。俞嬴一直觉得,觉可?以不睡,但?这等景致却不能不赏。” 然而,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令翊笑起来,轻声道:“上天都看不得某些人撒谎。”
“我说什么谎了?”俞嬴笑问。
“先生怕是心神不宁,睡不着,才出来的吧?”
“将军竟然看出我心神不宁来?”俞嬴一脸诧异。
令翊不回答她,说起别的:“先生觉不觉得这屋舍主人怪里怪气的,不卖只赁,还?不让人修整,连那扇破门都不能动?”
俞嬴从前?在这里住的时候也?是赁的,但?那时候没有这些破规矩。早先阿翁之?所?以只是赁,是因为要?省着财货以为贽见贵人之?资。后来俞嬴一度很是富有,却既懒得买下它,也?懒得换地方,就一直这么住着。谁想到屋舍主人没换,连那个偶尔过来探问屋子是不是漏雨的老?叟都没换,倒是添了新规矩。
俞嬴脸上浮起笑意,幽幽地道:“那屋舍主人说的也?兴许是真的。俞嬴听说这种?老?宅子中易有妖魅。妖魅善化人形,尤其?爱化成美人,夜半去敲年轻君子的门。小君子们若不慎受其?蛊惑,便?会被吸了精魄。”
令翊听到“精魄”头一个字,耳边瞬时烫了起来,及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精魄”,这烫也?没下去。
俞嬴语重心长地嘱咐:“将军可?要?当心啊……”
令翊微瞪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院门前?,俞嬴进去,笑着与令翊道别:“多谢将军。将军早点歇息吧。”
听她那格外委婉的“歇息”二字,令翊咬牙,却终究对着已经合上的门笑了。
相邦田向宅
回廊里,打点衣物的侍女?低声跟老?仆由说:“家主每日挂在腰间?的青石坠子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失落在了外面。那东西家主天天戴着,想来珍贵得紧。要?不要?遣人去寻?”
另一名侍女?道:“前?些日子才换了新的丝络,按说不该断的……”
由想了想,道:“家主不提,你们就不要?提了。”
两名侍女?点头,对老?仆行礼退下。
老?仆由悄悄开门,走进与内室相连的小厅,来到田向案前?,将托盘上的羹汤放在案角,既不碍他的事,又能抬手就够着的地方。
田向没有抬头,手上将正批阅的简册批完,才搁下笔道:“这些事情让他们做,您多歇一歇。”
老?仆笑道:“奴老?了,做不了旁的了,只能做些这个。能为家主做点什么,老?奴就高兴。”
田向看看老?仆,笑一下:“随您。”
站在角落的侍女?端着水盆过来,请田向净手。
田向净过手,端起羹汤,拿匕匙静静地喝。
老?仆犹豫了一下:“家主身边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外面不知道多少?卿大夫愿意将女?儿嫁与家主,家主何妨……”
田向没说什么,喝完汤,放下碗,又拿起一卷简册才道:“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如何。”
老?仆没有再说什么,收了汤碗,弓腰后退几步,走了出去。
八年前?,已经过世的老?齐侯做主,给家主娶了梁氏贵女?,但?新妇才来一年便?一病殁了,后来家主便?一直这样孤寂着。
老?仆由觉得家主在男女?这种?事上,实在运气不好,比如那块青石,比如过世的新妇。
老?仆由还?记得那块青石的事。
那日,家主大约是在外面受了挫,有些郁郁:“他们是美玉,我是顽石,再怎么切磋琢磨,终究改不了石质。”
公子俞嬴“呵”一声:“快得了吧。玉本来就是石。至于各种?石头哪个珍贵,不在石头,而在看它的人。”俞嬴拿起家主案头书写时压绢帛用的青石镇:“我看这块石头就比他们那些所?谓的美玉都好——好看,还?是件有用之?物。”
公子俞嬴摆弄那雕成甜瓜形状的小青石镇:“雕得可?真好,跟真的似的……都想吃一口了。”
家主“噗嗤”笑了:“就没见过你这般馋的淑女?……”
公子俞嬴做生气状。
家主赶忙赔礼:“明月儿……”
小儿女?的事,老?仆由不方便?再听,便?笑着退了出去。
后来家主一直用这块石镇——直到公子俞嬴最后一次来,她还?谢了自己醓醢那回。
送公子俞嬴出去,老?仆由回来,看到那块石镇被用力砸在地上,将瓜蔓摔掉了。
后来那块石镇就不见了。又过了几年,它就变成了一块吊坠,用丝线络着,挂在家主的腰上。
第29章 酒舍之内外
晨起,简单吃过饭食,俞嬴就?去齐国掌管质子行人的相关官署递交燕齐交质相关的文书,告知齐国燕质子启已到临淄——虽然恐怕齐国上下早就?知道启来了,但?这一步不能省。俞嬴前世的时候,阿翁带她来临淄找门路,是不用如此的,路上遇到的中山公子怡,也不用费这个事,但?启这种真正的两国交换的质子,却一定要有。
临淄境况复杂,启固然年纪小,没什么私仇,但?他燕国质子、燕太子之嫡长子的身份却可能给他带来麻烦,故而俞嬴和令翊商议,非万不得已,两人中至少要有一人陪着公孙启。
去相关官署办理交质之事,自然是俞嬴来。令翊便在家里带公孙启习武。
看公孙启被令翊操练得“哈赤”“哈赤”的,像一条绕着松林跑了五圈的小犬,俞嬴咧嘴笑着坐上车。因?下过雪路上结了冰,单人骑马恐怕滑倒,犀、鹰及另几名侍从便步行相随。
诸侯馆在?城西,各官署都在?齐宫旁边,要经过一段颇为繁华热闹的市井。因?才下过雪,市井中人不算多,俞嬴穿过去到官署颇快。
官署中掌管交质事宜的老大夫却礼节忒多,不是俞嬴从?前认得的那?个能省事儿就?省事儿的。
全套子的礼行完、客气话说完,俞嬴只觉得腰酸背疼嘴巴干。
总算辞别了老大夫,俞嬴坐车回转。经过市井时,俞嬴让车停下来:“我们找家?酒舍略吃一点东西再走。”
御者停车。拴了马,俞嬴带着犀、鹰等?众侍从?,往一家?酒舍走,却被一个老叟拦在?门口。
“你们是燕人不是?”老叟指指车子上的燕国印记,撩起胳膊,横眉冷目地赶人:“我店里的酒都倒了,也不卖给你们燕人吃!你们走!快走!”
犀等?皱眉,看向俞嬴。俞嬴没说什么,带着侍从?们又往前略走一走,换了一家?酒舍。
这家?倒是没赶人,酒舍主人还慇勤地招呼,请俞嬴往里面坐。
这间酒舍不小,中间放几个屏风略做分隔。虽不是饭时,却已经有一些人了。
最显眼的是四五个士人,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
俞嬴本为打探如今临淄世情而来,当下选了离他们不远的一个食案坐下,令侍从?们也都坐了。
几个人正在?说列国之势,说得很是热闹。其中一个穿蓝袍的问旁边一直在?喝酒没怎么说话的灰袍士人:“季敏周游回来,想来有高见,何不与我等?说说,只独自饮酒?”
灰袍士人放下酒,叹息一声?:“非是我不愿说,是怕扰了你们酒兴。”
灰袍士人看着众人:“大家?在?临淄看着满眼的繁华热闹,去外面走走就?知道如今民生有多艰难。好年景的时候,黎庶吃的也是豆饭藿羹;年成坏,有的连糟糠都吃不上。遍地都是卖儿鬻女的……”
其余士人果然沉寂下来,不再言语。
灰袍士人接着道:“尤其那?些边城,今天是这国的,明天是那?国的,哪国都不把?那?些城池庶民当自己的子民。大军所到,便如蝗虫过境。真是做人莫做边民,边民活得不如鸡犬……”
灰袍士人叹息一声?:“不说边城,我看便是临淄,与从?前的临淄也没法比了。你们问问,如今有几家?城中黎庶是有存粮的?临淄街上的人似乎都少了——也难怪,听?说这回与三晋及燕国之战后?,城中许多家?都挂了孝。”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三晋!三晋真是列国之患!”先?前说得兴起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士人击案道。
“谁说不是呢?”灰袍士人旁那?个穿蓝袍的道,“这次伐燕,若不是三晋,我军何至于惨败若此?”
另一个年纪轻轻却蓄了几绺长须的道:“也不止这次,君上几次伐燕,都是让三晋坏的好事。若不是三晋,我们只怕已经打到燕国下都武阳,甚至打到蓟都去了。”
浓眉大眼的和穿蓝袍的士人都惋惜点头。
“打到燕国武阳,打到蓟都,齐国边城黎庶便不吃藿羹糟糠,不卖儿鬻女了吗?燕军弱而齐军强,即便死两个燕国兵卒方死一个齐国兵卒,这临淄城就?不挂孝了吗?”几人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女声?。
几个人皱眉扭头,看向坐于旁边食案之人。
俞嬴正色看着几人:“凡是征伐,便要加赋,黎庶便会受苦;即便打胜,己方也会有死伤,便会有人哭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
“此时齐国之困,只与是否征伐有关,与胜败无干。”
几个士人面色都不好看,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俞嬴微笑一下:“不信的话,几位君子可以试着假想,这次齐国胜了,真的打到武阳,打到蓟都了——又能从?燕国那?样的边陲鄙国得到什么?这便譬如一个富翁去抢贫者,最多能得来两件破衣烂衫,一碗馊豆羹罢了。这些可能解当今齐国之困?”1
片刻,浓眉大眼的士人道:“汝之所言,妇人之仁罢了。”
俞嬴再微笑一下,淡淡地道:“不管是妇人之仁,还是男儿之仁吧,总比不仁要好一些。
浓眉大眼的士人当先?站起来,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不大会儿工夫,几个人都走了,只先?前说民生之苦的灰袍士人对俞嬴点了点头,微微一揖,才转身离开。
大约酒舍中这种?唇枪舌战是常有的,那?几个人又已经付过了沽酒之资,也或者看俞嬴带了好几个威武有力的侍从?,酒舍主人倒也没来怪俞嬴赶跑了自己的客人,只令店内侍者打扫收拾那?几张食案。
鹰悄声?道:“先?生,那?边那?位老者一直在?看您。”
俞嬴进来时便注意到那?位老者了,那?是一位穿粗陋短褐的瘦弱老者。老者面前无酒,只有简单的饭食。
俞嬴一笑,对老者颔首作礼。
老者干枯严肃的脸上也带了一丝笑意,对俞嬴点点头。
鹰又悄声?道:“先?生与那?几个人说话时,有个戴斗笠的一闪去了屏风那?面,我总觉得这人身形似乎在?哪里见过。”
于这位老者,俞嬴心中有猜测。至于屏风后?面的人——这是被人跟了?
自己这一行人被窥视跟踪倒是不稀奇,自昨日进城,这种?窥探便开始了——不然怎么正好遇上那?些临淄世家?子?战后?交质便是这样,这种?窥视打探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了。
至于今日跟踪自己的人,俞嬴也拿不太准,可能是昨日世家?子们的人,可能是其他与齐燕之战有干系的人,可能是田向的人,甚至齐侯的人,还有可能是别有用心的他国之人……
跟便跟吧,齐燕刚刚交质,齐侯和田向现下应该还不想要自己这些人的命,但?旋即俞嬴想到昨日的愣头青……很多事情,真是不怕阴谋者,就?怕愣头青。
俞嬴有备无患地将靴筒中的短剑放在?袖中,站起来:“走吧。”
俞嬴对那?老者行礼作别。老者还礼。
经过屏风的时候,俞嬴微侧首,那?边并没有一个戴斗笠的或者未戴斗笠却面熟的人,但?随即抬眼看到一扇半掩于屏风后?的小门,估计是通往后?院的。
犀等?随护着俞嬴出来,走到车旁。
街上几个之前在?晒太阳、在?说话、在?行路的人包抄过来,后?面小巷中也冒出来几个。
那?些人抽出兵刃,一言不发,上来便砍。
犀、鹰等?护着俞嬴,以车为背,与他们战在?一起。
却哪知,从?车上伸出一条胳膊去勒俞嬴脖颈:“想不到吧——”
那?条胳膊随即便被插上一柄匕首——俞嬴的匕首,鲜血迸流。
众人也看清了那?条胳膊的主人,那?个戴斗笠的人,那?个昨日被令翊打下马的黑衣世家?子。
黑衣世家子不顾自己的胳膊,竟然再次朝俞嬴扑来。
犀反手挥剑砍向与自己缠斗的人,同时跃起挡在俞嬴身?前?。
鹰离着俞嬴远,不顾朝自己刺来的剑,抽出一支羽箭,朝黑衣世?家子射去。
羽箭射中了黑衣世家子,却?未能挡住他的来势。
宛如疯虎一般,黑衣世?家子肩膀带着箭,满身?血污地冲过来,抬脚踢飞了犀,长剑比在俞嬴脖子上:“先生还想给我一剑吗?”
黑衣世?家子冷笑:“将匕首扔了!”又喝令俞嬴的人,“都别动!”
俞嬴极干脆地将手中匕首扔了,看着他黑衣已经被血染透,俞嬴叹息:“有什么是不能商量——”
黑衣世?家子拽过俞嬴,将其推到车上:“闭嘴!花言巧语就杀了你!”
俞嬴狼狈地半躺在车上,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又有两?名黑衣世?家子的侍从窜上车,其一进了车厢,其一充任御者,黑衣世?家子也钻进车子。
马车疯狂往前?冲去。
犀等欲追马车,却?被黑衣世?家子剩下的侍从挡住。
酒舍门口?,褐衣老者皱眉看一眼马车,对?不远处同样身?着褐衣的两?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年轻人快步往马车的方向奔去。
侍从将黑衣世?家子衣袖撕开,先为他裹被俞嬴匕首刺的伤口?。
伤口?很是狰狞,皮肉翻着,已经见了骨头,黑衣世?家子扫一眼俞嬴,没有说什么。
俞嬴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干呕起来。
黑衣世?家子冷笑一下。
裹好了黑衣世?家子小臂上的伤口?,侍从接着撕那个袖子,直接撕到肩膀箭伤处。
黑衣世?家子咬牙,自己拔下箭来,鲜血顿时从肩头涌出。
侍从忙拿扯下来的一段衣襟勒住伤口?。黑衣世?家子随手将箭扔在旁边。
车内的血腥气越发浓郁,俞嬴吐了出来,涕泪横流。
黑衣世?家子皱眉冷笑:“我还只?当先生是多么厉害的人呢。原来竟是这?般……呵!”
俞嬴往旁边挪一挪,避开自己刚才吐的东西,虚弱地道:“见笑了。俞嬴不怕旁的,只?是怕血。”说着又要?吐。
黑衣世?家子皱眉往边上挪动一下。
俞嬴也又挪了挪。
又过了一些时候,车子停住。这?是临淄城北一处荒僻的宅院,宅院中迎出几名侍从来。
黑衣世?家子和侍从都下车。世?家子对?迎出来的侍从道:“把她带下去,捆了手脚,扔到那边空屋里?,留个人看着她。”
侍从称“诺”,撩开车帘,欠身?将俞嬴拽出来。
黑衣世?家子对?另一个迎出来的侍从道:“去诸侯馆给令翊送信,让他于昏时独自去管仲点将台土坡,跟他说我要?跟他比一场。若他耍什么花样儿,就等着给这?女子收尸吧。”
“可您的伤……”之前?一路跟着他的侍从担忧地道。
“小伤而已,不碍的。”
侍从问:“还是调些弓弩甲士于此处埋伏吧?”
黑衣世?家子沉吟。
俞嬴回头看他。
黑衣世?家子终于点头,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一路跟着他的侍从:“回家调二十弓弩去埋伏,吩咐他们听?我号令行事,不要?随意射箭。”
侍从拿了信物,行礼称“诺”。
“别让我长兄知道。”
侍从顿一下,再次称“诺”。
安排完另一两?件事情,黑衣世?家子经过大屋,走进去,看一眼被捆住手脚,委顿在墙边的俞嬴:“听?说初春的时候燕国新河之战齐军失利,也有你的‘功劳’?”
俞嬴抬眼看他。
看到俞嬴眼中的惊恐,黑衣世?家子哂笑一下:“你放心,我不杀女人。等我杀了令翊,就把你放回去。”
黑衣世?家子吩咐守着俞嬴的那个侍从“看好她”,便转身?走了出去。
俞嬴看一眼他的背影,他不知道是田唐的幼子还是孙子,眉眼面容上是有那么两?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