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惊醒时,天光大亮,桌上的手机震动不止。
是龙哥。
龙哥给她发了一份几十页的PDF,上面清楚罗列了现场受伤粉丝的诊疗情况,医疗费用,以及此次事件对顾越宁各方面的影响。
最后是赔偿金额,三千万。
她看着这个数字,两眼一黑。
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恰好乔依的电话打进来,她兴奋地说,她爸的律师已经答应了帮她谈,但具体结果不能保证,只能说尽力挽回。
这样的答复对她来说已经极为欣慰,至少还有一点希望。
下午她和乔依一起见了律师,也让律师看过了那份PDF。
律师说,现场发生踩踏事件,主办方管控不力是主要原因,这一部分的赔偿应该有比较大的商谈空间。
但涉及到对顾越宁本人的影响,这件事情就变得很难界定。
对方给出的赔偿金额是一个很空泛的数字,但顾越宁又的的确确被取消了见面会和一系列的宣传活动,造成的损失也是肉眼可见的。
律师说,如果对方法务强势,他也很难谈。
末了,律师问她有没有和对方签过劳务合同。
她又将自己之前签的合同一并给了出去。
看到最后,律师神情严肃地说,她的劳务合同里面有明确的违约行为界定,只要对方有这份劳务合同在手,她的操作空间就会被无限压缩,就算赔偿金额能往下谈,也不会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律师劝她做好心理准备。
要说不慌,一定是假的。
她昨天在医院躺了很久,回家也没能好好睡一觉,今天一醒来就在为这赔偿一事忧虑,连饭都没吃。
她的皮肤本就欺霜赛雪般白,这时候心里一慌,连面颊上仅存的血色也没了。
律师起身抱歉,说他也很难帮上什么忙,她强撑着说感谢,让乔依帮忙送了一段。
热闹欢腾的国庆假期,咖啡厅人来人往,周围人声嘈杂,她枯坐的角落格外安静,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得漂亮,嘴又甜,成绩名列前茅,还有一身好才艺。
她虽然没有父亲,但却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从未惹过什么祸,也从未真正得罪过什么人。
骤然一座大山压过来,她扛不住才是正常。
乔依回来,坐到她身边,“那要怎么办?”乔依问她:“要告诉江阿姨吗?”
江泠月摇摇头。
她不打算告诉江女士,也不想让家人为她担心,因为她心里清楚,外公和妈妈也帮不上她太多。
“没关系。”她轻轻地说:“我明天再和龙哥他们谈一谈,说不定会有别的解决办法。”
乔依一把拉住她,眼含忧虑,“你别犯傻行吗?”
“你一个女孩子,你要用什么筹码跟他们谈?”
有些话不用明说,她们都心知肚明。
资本就是一头吃人的虎,一口吞下去,连骨头渣都不剩。
乔依不愿意看她走到那一步,她匆匆地说:“我帮你联系季明晟好不好?他追你这么久,家里还那么有钱,他一定会帮你的,对不对?”
江泠月垂下眼,默默摇头。
季明晟现在恨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帮她?
“没事的。”她笑着说:“龙哥那边还没有确切要我做什么,应该还可以再谈,你别担心,我不会那么傻乎乎地把自己卖了的。”
好说歹说,江泠月把乔依劝回了家。
她想自己静一静。
夜色就这么安静沉下来,笼罩大地,将所有情绪也隐藏。
她的房间没有开灯,窗户大开着,干燥的秋风将那白色纱帘吹鼓,落下,又吹鼓,如此反复。
江泠月跪坐在床,手里捏着那张黑色的卡片,她低垂着头,不知已将这动作维持了多久。
孟舒淮当初给这联系方式,本是想要她赔偿他的精神损失,可她现在怎么会有找他帮忙的想法?
难不成是他帮过自己一次,所以就对他有所期待吗?
手中的卡片被她捏出褶皱,凹陷在掌心里,被汗水浸润。
她默默地想,揉碎了就好了,揉到看不清那串数字就好了,这样便不会抱有那样不切实际的想法,还为此备受折磨。
可揉碎了又有什么用?
她是演员,那串简单的数字她仅是看一眼就能记住。
卡片可以被销毁,记忆该怎么抹除?
如果记忆无法抹除,那她是不是该尝试一下?
江泠月迅速在手机上按下那串数字,抬起头,闭上眼按下拨打,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她想知道结果,无论好坏。
国庆假期的晚上,她有点担心会影响到崔琦休息,但他还是在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接了起来。
“你好,请问哪位?”
客气又温和的嗓音,很符合崔琦的个人形象,也稍稍安抚她不安的心。
她应声:“崔总助你好,我是江泠月。”
江泠月的呼吸声有点重,崔琦关切问她:“江小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先问崔琦:“我的电话有打扰到你吗?”
崔琦应:“当然没有, 江小姐,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
江泠月放下心,轻缓呼出一口气之后, 开口问:“我想问一下孟先生最近有时间吗?我能不能和他见一面?”
说话太过客气的时候,偶尔会让人?觉得有点冰冷。
比如现在,崔琦说:“不好意?思江小姐, 孟总目前正在利雅得出差,三天之后才?会返回北城。”
“这样啊......”
她略怅然,却也轻笑着应:“好,我知道了?。”
停顿一瞬, 她又启声:“崔总助, 我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江小姐请讲。”
她略轻快地说:“别告诉孟先生我来过电话。”
她还想要在孟舒淮面前保留一点自尊。
一点微弱的电流声穿过耳朵, 她听见崔琦应:“好。”
电话挂断了?,心里的期待也跟着散了?。
这时候她才?看?清楚, 原来她心里的忐忑并不是因为那笔巨额赔偿,而是因为孟舒淮。
她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呼出, 多次反复,将胸腔里的酸胀感一一排出。
她安慰自己, 这样也好, 孟舒淮本来就没有帮她的理由?。
没有了?多余的期待,她便能更?加专注眼?下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 她先给江女士打电话询问了?她的伤情,得知她已经出院回家休养, 她才?终于能够放下心。
挂电话之后,她又主动联系了?龙哥,试图商量一个双方都?更?容易接受的解决办法?。
龙哥叫她去了?他们公司。
江泠月身上的伤没好,出门时特地选了?长?袖衬衫和牛仔裤,朴素的穿搭并没有将她埋没在人?群里,反倒要那张清丽的脸瞧上去更?加楚楚可怜。
龙哥在soho楼下看?到她,对她仍是热情。
正值国庆假期,但娱乐行业全年无休,他们公司里上班的人?并不少,她走进去吸引了?不少目光。
龙哥将她带到休息室,紧接着喊来了?他们的法?务。
顾越宁受到的影响她已经很?清楚,但法?务又强调了?一遍他们的损失,和她需要承担的责任。
她很?坦诚,说自己一定是拿不出这么多赔偿金,希望他们能重新考虑另外的解决办法?。
龙哥让法?务回去,而后起身亲自给她倒了?杯咖啡。
他笑着看?江泠月,说:“别的办法?也有,但你可能要自己去争取一下。”
江泠月愣愣看?着他问:“什么办法??”
龙哥并没有明说,只让她回家等消息,这一天,她依旧过得忐忑。
她是在临睡前接到龙哥的电话。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们公司可以考虑签下她,但很?显然,给她的这份合同一定不会太好,并且需要她亲自去找他们的老板谈。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拿到一个最优解,但眼?下这个解决方案已经比那三千万看?起来温和多了?。
不管怎样,这件事总算是有了?转圜的余地,也许她再争取一下,会有更?加可观的结果。
可当她看?到龙哥给她发来的地址时,她还是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明晚七点,私人?会所,要她穿漂亮一点。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精心的安排,她不难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秋风灌进她的房间,干燥,冰冷,吹得眼?睛涩涩发疼。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她要么拿出三千万,要么付出别的代?价,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她摁灭了?手机屏幕,缓缓倒在床上,拉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每当她害怕,不安,她总会这样缩在被?子?里,蜷成?小婴儿的模样,试图让身体感受到一点模拟的安全感。
她闭上眼?,却仍感觉热意?从眼?角涌出,汹涌不绝,沁入柔软的被?子?,再销声匿迹。
这夜很?长?,梦也很?长?。
江泠月在清晨醒来,天边透着一点灰蓝色,玻璃窗上凝着细小的露珠,伸手一抹,冰凉的水珠便汇集成?线,缓缓往下流。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进浴室洗漱,水雾缓慢蒙上镜面,她开始看?不清镜中人?的模样。
洗完澡出来时,她下意?识想要用?手去擦,却又在指尖触碰到镜面的那瞬间缩回手。
她不想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早餐过后,她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温馨的一居室,能收拾的地方并不多。
然而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她都?收拾了?一遍,盲目地忙碌。
整理好垃圾袋准备下楼时,一开门竟对上一双冷毅的眸。
“季明晟?”
江泠月略惊,下意?识退了?一步,“你怎么会来?”
季明晟单手撑在她家门口,机车外套大敞着,露着里头深灰色的内搭卫衣,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上还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烟。
有些时间没见,季明晟看?上去瘦了?几分,他抽烟时两颊略微凹陷,侧脸线条更?加冷硬,眼?神也更?骇人?。
季明晟挡在门口,沉沉盯住她,“不请我进去坐坐?”
江泠月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让开,因为她还能从季明晟那里感受到危险。
她的目光有些闪躲,不太确定地问:“是乔依跟你说的?”
季明晟轻笑一声,长?腿一迈直接跨进了?她家里。
身后门“砰”一声关上,江泠月强装着镇定转身,走到料理台去寻水杯给他倒水。
季明晟跟在她身后,摁灭了?手中的烟顺手扔进水池冲走。
江泠月手上拎着凉水壶,许是壶里的水太满,胳膊的伤也还疼,她在倒水时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眼?看?着就把水倒在了?台面上。
季明晟握住她的手,盯着她,“你抖什么?”
江泠月放下水壶,匆匆抽出厨房纸将台面擦干净,她将水杯往季明晟面前推了?推,没说话。
季明晟看?她这样,气得想笑,凛声问她:“江泠月,这两年我强迫过你做什么吗?”
江泠月低垂着眼?睫,默默摇了?摇头。
“那你这么怕我?”
她攥紧那两张厨房纸,没应声。
季明晟最烦江泠月闷着不说话的样子?,他掰过江泠月的肩膀,略弯下腰去看?她的眼?睛。
江泠月偏头躲开,季明晟忽地笑出声:“你不是跟了?孟舒淮么?怎么?他连三千万都?不愿意?给你?”
知道季明晟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江泠月再一次偏开视线,不想看?他。
季明晟追过来,单手抬起她下巴,要她与他对视。
“你利用?孟舒淮骗我,对吗?”
季明晟盯着她那双黯淡的眸,沉声发问:“你没有跟他在一起,对吗?”
轻而易举被?季明晟看?穿,江泠月一下子?就慌了?,她气息骤然纷乱,视线也闪躲。
她被?季明晟捏着下巴,心里有点害怕,索性敛眉垂眸,试图逃避。
季明晟却逼近,“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连看?都?不想看?我?”
江泠月被?吓得匆匆退开两步,与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她只是心虚。
季明晟站着没动,室内跟着沉寂片刻。
他的指尖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台面,而后轻笑一声,说:“我有时候真的很?想强迫你,想把你那颗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能这么绝情?”
江泠月眼?睫轻颤,缓缓抬眼?。
季明晟站在她半米外,漆黑的瞳仁直直盯着她,声音沉冷,“江泠月,你真的很?能耐,比我会玩弄人?,连帮忙也要我主动上门。”
闻言,她终于舍得开口,“你不必这么对我的。”
季明晟冷笑一声:“我不来找你,然后看?着你去求孟舒淮么?”
“我也不会求他。”
“行。”他笑着,声音却冷,“是我认识的江泠月,有骨气,有能耐。”
他朝江泠月走近,弯腰与她视线持平。
“那我等着看?。”
“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季明晟的视线缓缓往下,停在她嫣红的唇上,他凑近,吓得江泠月又往后退了?一步。
江泠月猛地撞上季明晟手臂,他顺势将人?圈在怀里。
“我说过,我不会强迫你。”
“今晚十二点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他停顿,“但你应该清楚我想要什么。”
季明晟松开手臂,从她身侧走过。
脚步带起的凉风拂过她发丝,轻轻扬起又落下。
极轻微的痕迹,却也真正漫延到了?她的心上。
她闭上眼?,听见自己纷乱的心跳声。
季明晟给了?她另一种选择。
另一种看?得到结果的选择。
但她其实并不想要做任何选择题。
她宁愿被?逼上绝路,九死一生。
天色渐暗,江泠月化好了?妆,换上了?一条黑色连衣裙。
长?袖,紧身,一眼?保守,细看?才?知曲线的乾坤。
龙哥发消息问她要不要派车去接,她婉拒,说自己打车过去就好。
晚上五点,她站在穿衣镜前,想起以前专业老师提醒过的表情问题。
“控制不住自己表情的时候就对着镜子?多练。”
她对镜练习微笑,试图找到一个温和又恰当的弧度,可以从容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夜色沉下来,城市的繁华浮于空中,需要穿梭在夜色里的人?抬头仰望。
她走出电梯,凉风习习,不自觉抱紧了?双臂。
电梯厅的照明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正值假期,物业还未检修,她只能摸着黑往室外走。
视野不佳,她埋头认真看?路,直到绕过拐角,大厅玻璃门外才?透进来一点路灯的昏黄。
她被?光明解救,看?清了?眼?前的路,也看?到了?门外的他。
那辆纯黑色的库里南应该是和夜色融为一体,后车窗却降下一半,有人?正对着iPad屏幕打电话。
冷白荧光照亮车内,也照亮他的眼?睛,如墨玉一般,笼着柔润的光泽。
他举着电话,忽地侧首朝她看?过来,他的耳朵与眼?睛都?专注,温润嗓音回应着别人?,温柔目光独独看?着她。
她这时候知道,原来千次万次的对镜练习都?不足以让她从容应对当下情景,她没办法?控制心跳的速度,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更?没办法?控制唇角上扬的弧度。
她对孟舒淮的笑,从来没有表演的痕迹。
她看?得很?清楚,孟舒淮手中牵着一条长?长?的线,他只需轻轻一拽,她便义无反顾。
她走近前,孟舒淮捂住手机低声叫她上车。
她咬着唇壁,抿住唇,想要控制住不听话的面部?肌肉,不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她埋头,捂住怦怦不停的心口,绕过车尾从另一边上车。
萧瑟秋风被?隔绝在外,车内温度适宜,若不是他的电话还未挂断,此刻她应该局促不已——
她的心跳声太大了?,已经到了?吵闹的程度。
汽车缓慢驶出小区,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视线却控制不住往身侧移动。
她怔怔地想,他不是在利雅得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家楼下?他是提前回国吗?是为了?自己吗?
像是察觉她的目光,孟舒淮稍稍侧过脸看?她。
孟舒淮的眉眼?生得精致漂亮,眉骨微凸,山根直挺,内眼?角微微下勾,双眼?皮略窄,眼?睫浓黑,瞳仁清亮。
幽暗的空间里,她本不该读懂他的眼?神,可在被?他看?着的时候,她多日的惶恐竟然一扫而空,内心无比安定。
她私心地想,她此刻若是孤岛,孟舒淮便是环绕她的海。
她再也没有办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欢喜,胸口像是有无数幻彩泡泡正在膨胀,让她漂浮在空中,像做梦一样轻盈美好。
她唇角上扬,冲他笑得清甜。
他的电话没有挂断,她也不期待他会有所回应。
城市灯光穿透树杪,纷纷乱乱投向车内,孟舒淮侧身,宽肩遮去车外的光,视线微垂,他修长?的指节于扶手箱内摸索片刻。
一点清脆的声响过后,他的手朝江泠月伸过来。
她茫然张开掌心,孟舒淮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皮肤,短暂的接触,又移开。
她借着窗外的路灯看?得清楚。
是一颗话梅糖。
孟舒淮给了?她一颗话梅糖。
他在忙工作,却没有忘记给她回应,还是一份带着甜味的回应。
她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也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人?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一瞬间。”
因为孟舒淮给她话梅糖的这一瞬间,足以让她忘记前日的酸与苦,愁与悲,痛与泪。
可她对孟舒淮心动的开始,并不止这一瞬间。
夜色渐浓, 这?座城市在光影中焕发另一面的繁荣,秋风更盛,卷着路边银杏叶旋舞。
江泠月手里攥着那颗话梅糖, 安静听?着身侧的人打电话。
孟舒淮在讲英文的时候声音格外好听?,温和?,沉缓, 没有刻意凹造的腔调,也不像他不高?兴时那样冷漠,是让人想要一直听下去的嗓音。
她就这?么安静听?着, 像听?剧院的乐章,带着纯粹的欣赏,却没想到就这么走了神,连他什么时候挂电话都不知道。
直到?孟舒淮将iPad移到?她面前, 突然的光亮才让她回神。
“帮个忙。”他很利落地说:“帮我发?个邮件, 我口述。”
她接过iPad, 视线却在他左手停留。
似乎从她上车开始,孟舒淮的左手一直平放在扶手箱上, 只有给她话梅糖时有过小幅度的动作。
他受伤了?
孟舒淮的声音让她无暇细想,她赶紧收好思绪, 听?着他的叙述认真在键盘上敲下字母。
纯英文的邮件, 有些专业性的单词她听?起来稍显吃力,孟舒淮一听?她的打字速度慢下来, 便会耐心将拼写读出来, 不让她为难。
直到?敲下结尾那句致歉的话,她才知道, 孟舒淮真的是推掉了合作方的商务酒会提前赶了回来。
她该怎么控制自己?不多想?
口述结束,她把iPad交给孟舒淮检查, 视线跟过去,却一直停留在他左手上。
借着车窗外朦胧的光,她先看到?那块冷银色的腕表,而后是凸起的腕骨和?手背清晰的脉络,他的皮肤表面并没有明显的痕迹,可再和?右手一对比,左手手腕有明显的肿胀感。
他受伤了。
跳了这?么多年舞,她对这?样的关?节扭伤再熟悉不过,孟舒淮的手腕目前只有轻微肿胀,应该受伤时间不长,及时冰敷可以缓解。
她很庆幸自己?今晚出门背的是常用的那只包,日常排练,她的包里总会放几张冰敷贴,以备不时之?需。
她低头?翻包,听?见孟舒淮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的邮件发?出去时,她也将冰敷贴翻了出来。
她承认是自己?担忧过甚,所?以才没有多想,直接上了手。但当她指尖触到?孟舒淮温热的皮肤时,她又猛地顿住。
一抬眼,孟舒淮眸光如这?夜色深沉,正默不作声看着她。
她并不惧怕孟舒淮的冷漠,只怕自己?唐突。
她收回手,几分尴尬地说:“你受伤了。”
孟舒淮没接话,她又补充:“不冰敷的话,皮下可能会出血,会疼,会肿,会影响你日常生活。”
她并没有回避孟舒淮的视线,也能感受到?自己?双颊在隐隐升温。
他不说话,她也就这?么望着他,眸光清澈,静若秋水。
沉默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乔依跟她说过,孟舒淮曾在一次晚宴上让一个试图靠在他身上的模特当众摔倒。
如果他不是刻意要?人出丑,那极有可能是他抵触和?别人身体接触,这?才下意识躲避。
想到?这?里,她也不免心慌。
她刚才的确是着急了些,但她也是好心,总不能碰一下就跟自己?生气吧?
正在犹豫要?不要?让他自己?贴时,他又开口:“那就麻烦你了。”
听?起来是很柔和?的声音,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她眸色渐亮,心生几分愉悦,轻快回他:“不麻烦。”
她凑近前,小心将他的腕表取下来,握住他的手腕检查了一遍,这?才将冰敷贴给他贴上。
“看样子不太严重。”她边贴边说:“但不知道内部有没有出血,你要?是疼得厉害的话,最好还?是看一下医生。”
“你很懂扭伤?”他问。
江泠月将冰敷贴的包装收进包里,应声道:“排练总会受点小伤,没几天就好了。你今天刚受伤得先冰敷,明天再热敷,很快就会好。”
“疼吗?”她追问一句。
孟舒淮看着她,认真道:“不疼。”
她忽地笑起来。
不疼怎么需要?自己?帮忙发?邮件?
寥寥几句对话,稍稍缓解了车内冷淡的气氛。
孟舒淮小幅度活动了一下手腕,蓦地开口问她:“你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江泠月微怔,从上车到?现在,她竟然真的没有想过孟舒淮要?带她去哪里。
她偏头?看着他,略思忖后说:“总不能是把我给卖了。”
昏暗中,短促的笑意漫延开,如春水涟漪,一层一层,悠悠荡荡推至她心上。
她看得分明,孟舒淮在笑。
她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虽然没有在看自己?,但她知道孟舒淮是为什么笑。
光线就在此时突然暗了下来,五感似乎都变迟钝,唯独心头?涌动的情绪足够清晰,她清楚,那是欢喜。
汽车驶入一条寂静小路,一旁临水,一旁是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似乎是走?到?底了,司机停好车说:“孟总,到?了。”
她跟着孟舒淮下车,抬首看见院门上的灯笼写着“秋蝉”二字,再看那块木制招牌上的地址......
昨晚龙哥发?给她的地址就是这?里。
孟舒淮已经先她一步踏上台阶,他今晚穿一套深灰色的双排扣西服,身姿挺拔,气质卓然,灯笼暗红色的光散落在他肩膀,他的面容染了一抹柔和?的亮色。
察觉到?身后人没有跟上来,孟舒淮徐徐转身唤她,“过来。”
秋风瑟瑟,卷着干枯的槐树叶从她脚边匆匆飞过,夜色浓稠,有些情绪骤然而生,激昂澎湃,却又只能在暗处汹涌。
江泠月怔然立在原地,久久迈不开脚步。
今晚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出现在她最无助的时刻,不逼她做选择,也不让她受委屈,甚至没给她任何压力。
他只是淡然立于夜色之?中,告诉她——跟上来就好,一切都会好。
她鼻头?一酸,有想哭的冲动。
却又在下一秒笑出来。
因为孟舒淮在调侃:“现在怕我把你给卖了?”
她抑制住了自己?没骨气的想法,按下了心头?的那些话,迈开脚步匆匆跟上他。
心绪激昂难平之?时,她的面上反而安静。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内心,她只能靠他近一点,以身体的倾向表达她的信任和?高?兴。
这?座名叫“秋蝉”的园子是一家会员制的私人会所?,院门进来是古朴的影壁,檐上垂下来柔软的藤蔓,壁后一池静水,育一片蓝紫色的睡莲。
有穿着朴素的侍应生上前带路,恭恭敬敬喊他孟总,引着他二人朝内院走?去。
雕花木门缓缓推开,室内光线柔和?,有酒香悠悠飘来。
桌前围坐七八人,都在孟舒淮进门时纷纷起身,江泠月看到?了龙哥,他领着几位漂亮姑娘坐在外围,看样子,今晚被叫来商务应酬的姑娘并不止她一个。
坐在主位的男人主动迎上前和?孟舒淮打招呼,她听?见孟舒淮叫他于总,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顾越宁公?司的大老板于成。
她站在孟舒淮身边,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于成的视线移到?她身上时,孟舒淮还?在疼痛的左臂虚虚揽上了她纤柔的腰肢。
毫无征兆的身体接触,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她侧腰迅速爬升,她微微一怔,仰起脸看身侧的男人。
但孟舒淮并没有看她,只让她向于成问好,而后便放开了手,就好像刚才的接触只是为了让屋内的人知道——她是孟舒淮带来的。
被于成热情邀请入座,她顺理成章坐在了孟舒淮身边。
身后有道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她一回头?,看见龙哥疑惑的打量,还?有那几位女孩子眸中的讶异和?幽怨。
江泠月不知道,这?几位姑娘来这?儿之?前都被下了任务,谁能讨得孟舒淮欢心,谁就能在公?司的S级项目上露脸。
但孟舒淮带着她来,相当于堵死了这?几位姑娘的路。
龙哥招呼着姑娘们?上前给各位老板斟酒,有人大着胆子往孟舒淮身边凑,酒壶还?没靠近孟舒淮的酒杯,就被龙哥拽到?了另一位老总身边。
江泠月默默看着,将面前的燕窝羹揭了盖递到?了孟舒淮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