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明窈疑惑。
“我告诉莫兰阿哈了,他会去找金花阿姑,阿哈说了,不许我离开你。”狄宇快速说完,又在队伍里环顾一圈,看有没有人露出惹人厌的神色。
看他已交接好,明窈就没有多说,她搓了搓被冻得发木的手指,从左侧又抽出一张宣纸,平铺在桌面上,提笔再问:“姓名为何,人口几何,申请几座毡帐?”
又是几人记录过,明窈忍不住转了转手腕,不料手指忽然失了力,毛笔啪得落在纸张上,留下大片墨印。
“怎么了!”狄宇听见动静赶忙看过来。?S?
明窈摸了摸身上厚实的棉袍,不懂为何穿得这样多,怎还会冻到。
后面还有许多人等着,她就没隐瞒。
听说她受了冷,狄宇皱起眉,没过一会儿,他招呼一声就往远处跑去。
“哎——”明窈叫了一声,却没把人喊住,只好搓着指尖等一等。
片刻,狄宇抱着暖炉过来了。
族里的暖炉都是用土围的,方便移动,轻易就能搬起来。
狄宇把暖炉放到桌边,半跪着放进木炭和火苗,浓烟过后,明窈只觉周身都暖和起来了。
狄宇挑了挑眉,虽没说话,也是有些暗暗得意的。
明窈忍不住笑出来。
不管怎么说,有了暖炉在,她的手很快恢复了温度,再握笔也有力了许多,人数清点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禀明后的男人们加入到清扫积雪的队伍中,女人和老人们就各自回去,族人们排队早,离得也就早些。
到后面就全是新来的灾民了。
阿琳娜在队伍后面排了许久了,她身上没有太厚实的衣服,只穿了一身单衣,然后在外面围了一件兽袍。
兽袍上有许多缝补的痕迹,堪堪遮挡到腰间,冷风一吹,兽袍被吹开大半,露出一截小麦色的纤细腰肢。
站了多半天,她嘴唇被冻得发紫,好不容易冻疮好了大半的脸上多了些艳红色,一看就是被冻坏的模样。
在她后面排着的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嬷,老嬷看她穿的单薄,又不停打颤,好心提出:“娃娃我去给你找件破棉袄穿吧?”
说是破,但也没有很明显的破洞,只是老人们今年都得了新棉衣,旧衣才被替换下。
谁知阿琳娜摇摇头:“不、不用……”说完,她脑袋垂得更低了,恍惚间,她眼尾闪过一抹泪光。
“怎么能不用呢?娃娃我给你排着,你去我那拿棉袄穿……”老嬷还在念叨着,可说了半天,也不见阿琳娜反应。
老嬷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记挂着:“这么冷的天,都不知多穿件衣裳,可别冻坏了,看这瘦瘦小小的,多遭人疼。”
正好从旁边经过的男人脚步一顿,忽然调转身子,两步走到阿琳娜身边,解下身上的棉衣,不由分说地披到她肩上。
阿琳娜惊讶地抬头:“啊……”
男人似嗔似怪:“我们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怎不知注意些,你先穿我的棉衣,等回去就暖和了。”
“这这……谢谢你,真的谢谢你。”阿琳娜垂泪,“我从遥远的地方逃难而来,行装全丢在了路上,实在没有避寒的衣物,不像可敦那般受人爱护,有暖和的棉袍,还有暖炉……幸好有你,善良的勇士。”
男人被她说得心中垂怜:“没关系,这件棉衣就给你了,我不怕冷,你穿着吧,我先去清扫积雪,若你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寻求帮助,我叫乌和,草原之神会保佑你我。”
与阿琳娜同行的铁尔泰和哈吉都去扫雪了,便没发现这边的动静。
待最后一个人登记完,已经是下午了。
为了能尽快算清人口,明窈连午膳都没回去吃,就拿了一个夹着炒鸭蛋的馍馍,记录之余咬上一口。
哪怕身边有暖炉,馍馍也很快就凉了。J??
可明窈没有多说一字,默不作声地将馍馍吃完,然后净了净手,又叫下一人上前。
登记完最后一人,明窈望着桌上厚厚的一塌宣纸,长长舒出一口气,拍拍手,笑盈盈地对狄宇说:“弟弟帮我把这些搬回帐里吧。”
并不是她搬不动这些纸张,可她连续不断地记了多半天,手腕都有些酸痛了,左右不是多重的活,使唤使唤弟弟,也无伤大雅。
因天色不早了,明窈就没去毡帐里复查,等着第二日再继续。
她回去后先暖了暖身子,然后就点了蜡烛,把这一天的记录收整一遍,狄宇在旁也跟着学了学,顺便检查一番他这段日子的学习成果。
而外面,整个部族的男人们齐发力,积雪虽厚,但还是在一天内清扫干净了,露出下面深褐色的土壤。
地上积雪被清扫干净,土壤却被冻得梆硬,拿着镰刀砸上许久,才能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坑,土坑又不深,完全不能插入梁木。
狄霄取回毡布后就加入了清扫继续中,后面看到土地情况,眼中闪过一抹凝重,但也没改变主意。
“明天休息一天,除巡视人员外,其余人均不可出毡帐,待人口核查之后才可行动。”
“等新毡帐的数量统计出来后,我们就去伐木做梁,务必在下一场雪前把帐子都搭起来,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狄霄便回去了。
他和明窈狄宇三人连夜清点出毡帐数量,刨去那些无理的要求,二百多号人共需八十九座毡帐,族内现有五十五座,还需三十四座。
为了预防之后意外,狄霄划去三十四,改为四十。
族内现存毡帐位置不变,因之前围栏围得大,各家毡帐间也留了一定的空地,中间再添一座也可。
第二天他和狄宇出去核查,留明窈在帐里休息。
狄霄不识字,好在狄宇能认个大概,也不知是不是被狄宇吓住了,一圈检查下来,竟没有虚报的。
当天下午,狄霄召集了族里的所有壮年男人,根据毡帐数确定了梁木数量,又分成两组,一组去外面伐木,一组留下凿坑,两组一日一轮换,也省的谁有怨言。
这些新建的毡帐,说白了全是为灾民准备的,可拔都儿部的族人们全无怨言,领了任务,便跟着各自领队开工了。
族里的男人们忙着搭新毡帐,做饭的活计就统一到了一起,由几个厨艺好的阿烧菜炖粥,到了饭点再给他们送到手里。
菜是两荤一素,一个土豆炖羊肉,一个爆炒羊肉干,还有一个马蕨菜野鸭蛋,最后扣上两个比脸还大的馍馍,就是饭量最大的汉子也能吃得直打嗝。
饭后再来上一碗热腾腾的面糊,这两天的面糊多放了许多粗面,洒在上面的羊肉碎也多了许多,混在一起喝一口,满嘴余香。
吃饱喝足,干活的人们都吃出一身热汗,起来蹦上两蹦,只觉身上多了无穷的力气,拎起铁铲狠狠砸向土地,伴随着一声巨响,铁铲入地三分,溅出许多土沫儿。
从伐木到搭帐,有狄霄不住催着,四十座毡帐只用了十天就全部搭好了,幸好十天下来并无雪天,这才没阻了进度。
寒风刺骨,多亏明窈安排好人,每隔一个时辰就送热水过来,这才没叫人染上风寒。
毡帐重新建好后,挤了一个多月的人们可算能松快些。
原属于拔都儿部的族人都没有挪位置,除了毡帐压塌的那两家,其余都保持不变。
宁湘她们也重新分了住处,和族人们混住在一起,少了许多隔离感,平日有个什么事情,也好就近找人帮忙了。
新来的灾民被明窈有意打散,除了一家人住在一起,其余从一个部族出来的,大部分都分在两个不同的地方。
而念桃和青杏的住处也被她挪了挪,王帐旁有一片不小的空地,能搭起一座小帐,住两个姑娘刚刚好。
族人们住进新毡帐没几天,雪花又飘了起来。
这次的雪没有前段时间那样浩大,雪花也小了许多,停停落落的,一天也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但狄霄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他随明窈去仓房查点了粮食和木炭的数量,粮食的储备还足,但木炭还有得添。
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再挖一座土窑。
现在族里的人多了,暖炉随时能用土造,随之木炭的用量也在大幅度增加。
以现在的炭火烧成量勉强够用,但少不得拮据,若能再添一窑,就能让家家有余炭,不用因担心而不点火了。
挖新窑的还是原来那些人,就没让新来的人参与进去。
有了上回的经验,第二座土窑意外顺利,从挖窑到烧炭,没再出任何意外,木炭的储量也不断增加着。
后面两月雪还零零散散地落着,但再没出现过能将毡帐压塌的大雪,北风仍旧刺骨,但在外面呆久了,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天气。
围栏外的灾民还是零零散散得来,陆陆续续也把空着的那几座毡帐住满了,好在雪势见效,灾民也跟着越来越少,直至整一个月没再出现。
拔都儿部内。
男人们维持巡视和休息两者轮换的生活,女人们因为孩子都不在家闹腾了,也难得有时间坐下聊聊天。
听说大越来的那几个姑娘纺出一匹可漂亮羊毛纱,织出的羊毛衫又保暖又柔顺,比起边城的好料子毫不逊色。
一传十十传百的,后来也不知她们是怎么商量的,族里唯三的纺车都放到宁湘帐里,谁家有闲了,就过去一起纺织。
还有阿姑带着羊毛去,亲昵地挽着宁湘的手:“这羊毛分你们一半,你们教教我纺纱可好?我想给做一条围巾。”??G
莫说宁湘,就是其余小姐们也乐意,三三两两地聚着,互相探讨如何让羊毛纱更细腻,来日卖出去,也能卖个高价。
而她们教学换来的羊毛,甚至能抵上狄霄赠予的了。
至于那些向来让大人们头疼的皮孩子们,被明窈拘在一处启蒙,每隔十天休息一回,但每次休息回来,都要抽查读背。
狄宇之前学了仓房账簿,小有基础。
但剩下那些孩子则是实打实地第一次接触文字,学的头晕脑胀,有叫嚷着不学的,被守在门口的狄霄瞪一眼,当场蔫哒哒地坐回去。
先不说是不是真能学到东西,只讨人嫌的孩子不在家了,就让族人们对首领公主格外感激了。
有时太阳从云层里冒出头,明窈就会给孩子们放一天假,她也好跟狄霄跑出去,拿着一个小瓷瓶,从山坡上的树枝上接些干净的雪水。
狄霄不知雪水有何用,明窈说“古有雪水煎茶,别有妙处。”
“哦。”狄霄木木地应了一声,不感兴趣,也不再问,只在旁陪着,充当一个保护者的作用。
今年冬月格外漫长,好在不缺衣食,族人们过得还算舒心。
草原上没有春节一说,明窈也没想着能过节,谁知除夕那天,狄霄不知从哪打了一对野鸭子,请宁湘指导着,做了一道烤鸭一道老鸭汤。
他还去找莫拉阿嬷要了一块红布,红布放了不知多久,边角处已经褪色了,他小心将红布剪成正方形,然后寻了支毛笔,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下午就贴到了毡门上。
狄霄偶尔会去学堂那边坐坐,耳濡目染的,也学了几个字。
“这是……”明窈被毛茸茸的斗篷包裹着,探头看了一眼,当即愣住了。
狄霄嘴里叼着浆糊,弄了半天才把福字摆正,他用手指沾上浆糊,涂抹在红布周围,作势要贴上去。
“诶诶,福字要倒着贴,寓意福到。”明窈反应过来,眼尾笑出一点眼纹,将手覆在狄霄手背上,带着他将福字转了一圈。
下午狄霄又钻到厨房里,只这回有明窈陪着。
他们把羊肉蒸熟再剁碎,明窈用揉碎摆了一条鱼的性状,在鱼头上放了一片葱花,当做鱼目。
除此之外,狄霄还炖了一小锅羊排,用了明窈最是推崇的葱姜和黄酒,羊排出锅全无腥膻。
还有一碗滑嫩的蛋羹,一碟爆炒猪肉沫,一盆疙瘩汤。
是夜,账外一片黑暗。
没有京中的热闹繁华,也没有焰火冲天的绚烂,只两个人,一桌菜,两盏酒。
明窈捏着酒盏,小心尝了一口,却被黄酒的辛辣刺激得不行,而狄霄仰头将酒水喝了个干净,也不见他面上有半分异色。
明窈看得啧啧称奇,又问:“莫拉阿嬷不是说你还不到喝酒的年纪吗?”
狄霄看了她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黄酒:“过年了。”
明窈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旋即恍然大悟。
过年了,又长了一岁,也可以喝酒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强忍着酒水的辛辣,偏要与狄霄碰杯,然后将黄酒一饮而尽,又弯着眼睛凑到狄霄身边,轻声喊了一句:“夫君。”
下一刻,她的视线上下翻转,明窈从座位上离开,反坐到了狄霄腿上,狄霄箍着她的肩背,眸子漆黑:“再喊一遍。”???
明窈笑:“夫君!”
这天晚上,两人到底没尝到耗费一天时间做的美食佳肴,只记得烛火摇曳,耳边厮磨不断。
待第二日睁眼,账外已开始准备午膳,桌上的年夜饭一动未动,假装鱼目的葱花微微泛黄,从远处看着,又与鱼目神似。
不知何时,外面的雪停了许久,有淘气的孩子逃学躲到毡帐后面,小心翼翼躲着家长的追捕,转头却在帐角发现一抹绿色。
小孩趴下去看,盯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株才冒了尖的青草。
“兔崽子!我说你躲到哪儿去了,连公主的课都敢逃,我看你是皮痒了——”专注看草时,小孩没注意到背后逼近的人影。
直到被一把拎起后颈,他身子骤然腾空,大人的呵斥响起,小孩也吓得哇哇叫出来:“啊啊啊救命啊——”
“阿爹你别打,阿爹你快看,小草冒芽了……啊!”
“大草冒芽你也别想逃,我叫你逃学,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男人气急,随手寻了支树枝,咻咻地落在小孩背上。
小孩穿着厚棉衣,树枝打在上面感觉不到一点疼,但他还是大声哭叫着,使劲从阿爹的钳制中挣脱出来,扭着身子往外面跑。
“公主救命,阿爹要打死我啦——”小孩慌不择路,一头扎进狄宇的毡帐里,这边早改成了孩子们的启蒙学堂,只晚上给狄宇休息,大大小小三十多人,排排坐在羊毛毯上。
听见他的哭叫,众人一齐看过来。
明窈手里握着一册书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她柔声问:“为何要打你呢?”
小孩一路跑来,全是干打雷不下雨,眼角没有一点湿润,可听到明窈这么问,他脸上忽然泛上一层绯色:“因为我、我我……”
他磕磕巴巴,就是说不出“逃学”二字来。
恰在此时,追着他打的孩儿阿爹也赶来了,男人进到毡帐里就收了浑身怒气,连树枝都藏到身后。
以前他们只念着公主厉害,教给他们许多东西,后来公主又办了学堂,人还是那个人,可大家总觉得——
公主越发威严不可欺了。
就跟首领一样。
只他们一个表情严肃,少有笑意,一个永远和和气气的,说话都没有声音大的时候。
男人瞪了偷偷看他的小孩一眼,遂向明窈道歉:“打扰公主教课了,孩子淘气,待他下学我定好好收拾他。”
明窈笑着阻止了:“招那木大哥莫急,孩子也是一时顽皮,不是什么大事,当不得挨打的。”
不等小孩得意,只听明窈又说:“这样吧,就罚你把千字文抄写十遍,半月内交给我,可好?”
对于这些草原上长大的孩子来说,罚抄字比叫他们围着部族跑一百圈都可怕,何况十遍千字文!
小孩掰着手指数,没一会就数乱了。
话音刚落,其他孩子们发出嗤嗤的笑声。
招那木也没气了,歉疚地看了看明窈,又对小孩呵斥:“听见没有!还不谢谢公主宽恕!”
小孩一脸震惊,偏偏反抗不得,只能憋屈地点头:“没意见,谢谢公主。”
继小孩发现草芽后,不到半个月时间,远处的山坡上已覆了一层青绿色,嫩生生的小草相继冒出头,随风舒展着柔软的身躯。
又过半月,有些汉子脱了棉袍,拎着弓箭去外面寻落单的兔子了。
凛冬已过,春天来了。
作者有话说:
冬去春来,百花盛开。
明窈给孩子们放了整整三天假,取消了假后的抽读抽背,叫他们玩个痛快。
震天欢呼后,不过片刻,帐里的孩子们就跑了个精光。
只留明窈在前收拾书册,狄宇帮了一把,回头一看,差点跳起来。
他不满地嘀咕:“跑这么快,都不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就给他们都丢出去,等会想起来,看他们去哪儿找。”
狄宇跳到旁边,看着满地狼藉,深吸一口气,眉心紧了又紧:“等我再把床榻摆到正中央,再不叫他们过来了……”
这般说着,他却单腿跳着,每到一处都要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不一会怀里就抱了一大摞宣纸,有些纸张的墨迹还未干,被他往怀里一塞,墨点全沾到了前襟上。
明窈已经把书册收拾好了,见状忍不住笑了笑,将书册在一边放好,也过来帮忙收拾。
狄宇早在懂事后就自己一人住了,他的毡帐算不得最大,但也不算小,比起那些三两人同住的还要略胜一筹,但到底一个半大孩子,开始的兴奋过去,只剩无边的空旷和孤单。
听说明窈要在他帐里办学堂,狄宇想也不想就应了,偶尔下学晚了,有人要同他挤在一起住,他更是高兴得不行。
但他向来嘴硬,别管心里多欢喜,面上总是一副嫌弃的模样,生气时会赶人,气消了又别别扭扭地喊人回来。
“我把我把小弩借给你看,你回来不?”
明窈意外见了两次,回头就给狄霄说了,但不论他俩私下如何说,总归没有在狄宇面前挑破。
听着狄宇的小声嘟囔,明窈心生恶劣:“你说的是,他们也太不懂事了,都不知给你收拾干净就跑了,等下次讲学,我一定好好罚他们,要是再不改,就不叫他们一起念书了。”
“啊……也不用吧。”狄宇在前面跳行,闻言身体一僵,“反正我也没事,就当大发慈悲帮他们了。”
“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嫂嫂别生气。”
狄宇忐忑地回头来看,正好撞进明窈那双含笑的眸子里,他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不过片刻,他就闹了个大红脸。
明窈见好就收,把捡来的纸张都放进他怀里:“好了,就这样吧,剩下的我叫人来帮你收拾。”
“明天首领大概率要去追兔子,你要是感兴趣也跟着去吧,也好去试试你的小弩,小摊上买来的,也不知准头怎样。”
狄宇顿时将刚才的窘迫抛之脑后,一把扬了宣纸,一蹦三尺高:“真的吗!我也能去吗!阿哈同意了吗!”
“……能去倒是能去,就是你这帐里,今晚还能睡人吗?”明窈四处看看,从漫天飞舞的纸张里把书册搬出来。
“能能能!我在哪都能睡!”狄宇转身就扑向床榻,从枕头下摸出他的宝贝小弩,狠狠亲了两口。
看他正激动着,明窈便没多说,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她回毡帐的路上,逮到两个没跑远的小孩,挥手叫了一声:“你们跑得急,连写字的宣纸都没收拾,还不快去帮狄宇收拾干净。”
“好,一会儿就去!”两个孩子高声应了,一眨眼就跑出明窈的视线范围,半空中还余有他们的残音。
春暖花开,实在是个让所有人都心生希望的时间。
莫说孩子们撒了欢儿,就是大人们在帐里闷了三个多月,也一刻都等不住了,宁愿放下手里的活儿,也要出去走走看看。
时值二月,坡前坡后全然是两幅景象,山坡尖尖上的青草已舒展了身姿,正阳那面的花蕊都吐了艳色,而背阴那面冰雪未消,偶尔钻出几只兔子,也慌忙逃窜去另一面。
天气还不似夏日那般温煦,早晚外出仍需裹一件兽皮衣,但到了晌午日头高挂的时候,就能只着一身夹袄了。
转天狄霄去马厮牵出乌兰木,还没出部族,就见明窈和狄宇都等在了围栏外,一人牵着一匹小马,笑眯眯地等他出来。
明窈换了一身颜色明丽的裙袄,不是草原上的样式,而是大越最流行的那种袄裙,上袄正中有一排绒扣,下裙似裙实裤,只裤摆做的宽大,看着像裙罢了,一身鲜艳的桃红色,衬得她面容越发娇艳。
明窈挥着手,大声喊道:“首领快来,我们等你许久了!”
“……”狄霄忽然有一种想掉头回去的冲动,“什么时候来的?”
他清早起床后先去了仓房,又到马厮给乌兰木刷毛喂食,到现在少有一个半时辰,也不知这两人等了多久,连马儿都备好了。
狄宇插嘴:“不久不久,也就半个时辰,阿哈快来,我听说兔子都出洞了,我去给嫂嫂追兔子吃。”
半个时辰,正好在狄霄到达马厮前,难怪他没瞧见这俩人。
他大步走过去,对于明窈随行倒没什么意见,只对上狄宇,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又是你闹腾着要出去?”
“什么嘛,明明是嫂嫂说我可以……”狄宇下意识地反驳,可话还没说完,狄霄就扭头去看明窈了。
明窈还是笑着:“我也想去追兔子。”
只见狄霄再无迟疑,侧身上马,又将明窈拉到身前,马鞭一挥:“驾——”马蹄挞挞,黄土飞扬。
狄宇望着跑远的两人一马目瞪口呆,半晌回神,只能任劳任怨地把另一匹小马拴在围栏上,然后奋力跃上马身,扬鞭追赶上去。
初春的兔子又笨又灵敏,见人来了也不动,仍缩成一团啃食着嫩草,可要是余光瞧见抓捕的动作,转瞬就跳走了。
乌兰木是追兔子的好手,甚至不用狄霄驾驭,自己就能在草场上撒开蹄子狂追,一蹄子踩在兔耳朵上,一时全是叽叽叽的惨叫。
狄宇把马儿放开,由他四处寻草吃。
他不做那碍眼的,专门去了离明窈和狄霄较远的地方,半天才寻到兔子的影子,顿时屏住呼吸,举起右手,将小臂上的弓|弩露出来。
“咻——”破空声响起,只见那兔子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弓箭射中了尾巴,箭矢扎进土地,任凭它如何挣扎,也无法逃开。
“抓到了!”狄宇兴奋地喊了一声,猛地往前跳了一步,差点摔趴下去,好在他及时稳住身形,复奔着兔子跳去。
兔子在跳,他也在跳。
可一脸狞笑的狄宇并不能让兔子感到半分亲切,被人拎着耳朵提起来,便四爪一耷拉,全身弥漫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另一边,明窈被带去一棵歪脖树下。
两人说是来追兔子的,可从到了山坡上,除了乌兰木在追,两人全无动弹的迹象。
狄霄站在旁边:“可要上去看看?”
“啊?”明窈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中绽放出极喜的光彩,“要!”
爬树摸鸟,这是多少少年人都有的童年。
但对于明窈这般从小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来说,莫说自己去做,便是看看别人都是失礼,丢了大家风范。
狄霄没有过多迟疑,他先跃上歪脖树的一条侧枝,然后躬身向明窈伸出手:“踩在树根上,我拉你上来。”
就这样,他先上一步,再拉明窈一把。
虽速度慢了些,可也让明窈亲自体会到了爬树的乐趣。
这棵歪脖树虽侧枝冗杂,但不知是不是长了太多年,主干粗壮挺拔,离地面足足三人高。
站在枝干顶端,明窈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吓得心脏噗通直跳。
直到一直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眼前:“别看。”
就这样平复了许久,明窈终于冷静下来,她摇了摇狄霄的手腕,轻声说:“我可以了。”
挡在眼前的掌心挪开,触目所及,皆是盛景。
临高远眺,四面八方全是翠绿的草地,鸟儿在半空低飞,豺狼越过草丛,远方的小山黑压压一片,回头再看,大大小小的毡帐簇拥在一起,不时升起袅袅炊烟,那是正在准备午膳的拔都儿部。
微风吹拂,令人心旷神怡。
明窈只觉广袤草原尽收眼底,心头无限畅快,又有点淡淡的惆怅。
她上了树就不愿下去了,若不是太阳开始落山,她甚至还能停留下去。
在树上待得时间久了,明窈就不怕了,甚至还能扶着狄霄的肩膀,一点点转身,再跳到另一支枝干上。
索性这树足够粗壮,不然两人在上面动来动去,不定断了哪支。
说好的来山坡上追兔子,最后只乌兰木踩了两只,狄宇打了七八只,这里面还有两只怀着崽儿的母兔,只能就地放生。
狄宇的兔子只留下两只,剩下全被狄霄抢走了。
不等他耍闹,狄霄先问:“我费心带你出来,几只兔子都不愿?”
“?”狄宇懵了。
他这一天连两人的影儿都没瞧见,实在想不到这是费了哪门子心。
最后这些兔子全归了狄霄,兔毛被仔细剥下来,等着日后给明窈做兔毛披风,兔子肉先炖后风干,等日后做干粮。
然策马打猎的悠闲日子没过几天,另一件要事迫在眉睫。
“迁徙?”明窈愣住了。
狄霄才从外面回来,打了一只野鸽子和一只野鸡,被送去厨房煲汤了,原本他对汤水一类全然无感,觉得肉类就该整只炖熟大口吃,这些日子被明窈影响的,也习惯用小锅炖煮,
“嗯,明天我会召集族人商议迁徙一事,最晚半个月后出发,不然就没法在春耕前抵达东南聚居地了。”
提及春耕,明窈仿佛还有些印象。
狄霄瞧她还是呆呆的,耐心解释了几句:“麦粒要在三月底播种,这边天寒,不适合作物生长,也去东南一带,且今冬牛羊死伤少,草料喂养得足,周围草地采集啃食得差不多了,再留下去,恐伤及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