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惜身在士族,你我皆背负着家族。”
“我活成了我阿娘的模样。”
“你与你三姊千万不要。”
“我其实最喜欢看你们笑,就像那次出游。”
更深夜阑后,星光渐璀璨。
谢晋渠归家,得知妇人情况危急,未回居室更衣就直接奔走而来,看见中庭站着的女子,从甬道前去庭中,正立行礼:“阿姊。”
谢宝因朝其微笑颔首。
郑夫人也适时开口,向夫君说明当下状况:“阿娘尚在熟寐,有时梦呓出声似乎是想要见谁,我想应是阿翁,她们夫妻数载,临终时或想好好诀别。”
谢晋渠垂手一叹:“阿翁、郑彧与王宣皆还在太庙,天子命他们在孝昭皇帝像前从昼漏长跪至夜漏尽。”
此时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然范氏的情况却愈益严峻,眼神渐渐涣散,若无医师在旁施以针刺而救命,数次都几近死亡。
见阿娘如此煎熬,谢晋渠勃然大怒,大呵一声唤来家僕,欲不管不顾的要遣人去李氏太庙请谢贤。
但皇室的太庙修建在国都内城,宫门就非这些士族奴僕所能进去,谢宝因单独将自己的佩巾交给左右随侍,而后命道:“你速回家中一趟,看郎君是否归家安寝,倘若已归,将佩巾交给他,言明是我求他进宫去将阿翁带回。”
长乐巷内所修的馆舍屋宇内,已然一片寂静。
林业绥本来早已寝寐,但或是未能适应卧榻之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八刻内就睁眼醒来三四次。
他烦闷皱眉,半坐起身,望着那些青铜树灯与案上的陶灯,剑眉又顷刻平展,唇畔有着淡淡笑意。
即使女子不在,室内也仍如日月之光明。
这是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佐证。
庭中则忽然响起奴隶之音:“家主。”
林业绥从榻上起身,走至几案前饮水:“何事?”
未闻见男子声音里的愠怒,媵婢恭敬继续言道:“女君遣我回来,有事欲求家主。”
林业绥慢悠悠的转着手中漆碗,然后放下,披了件薄衣走出去,淡然睥睨着庭阶前的奴僕。
媵婢见到人,将佩巾奉上:“范夫人已经弥留,欲见谢仆射,但内城并非轻易能进,所以女君命我带佩巾前来见家主,自言是她求家主去将谢仆射从太庙带回。”
林业绥接过佩巾,而后负手,长指慢慢摩挲着,眸色也暗沉,最后还是沉声:“将车马驱至门前。”
清辉之下,长生殿外的宫侍在战栗等待着天子的怒火,因为就在数刻前,尚书左仆射不顾他们劝阻,执意要谒见在性情暴怒的天子。
但少焉,身体挺拔的林业绥平静舒缓的从殿内走出,而后乘车去往太庙,冷眼看着孝昭皇帝画像前所跪的三人。
他淡漠道:“陛下命谢仆射与中书令先归家。”
天子成功追封兄长,从此深知三族对皇权的桎梏已经瓦解,所以他不再遮掩,不再做那个听话、温和的帝王,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要痛快发泄以往所有被压于心中的愤懑、怨恨与悲痛。
而国丧三十六日,看着他们对着兄长跪拜之礼,天子内心郁闷其实已被疏解,但惟独不能动执剑杀人的王太后,于是仇恨被他引到谋杀孝昭皇帝的郁夷王氏。
在孝祭最后一日,只有王宣长跪至鸡鸣,即使天子不下任何诏令,天下关于郁夷王氏的流言也将有洪水滔滔之势。
郑彧年事已高,身体早就不能承受,听到男子所言,不顾往昔的敌人之举,独自撑地站起来后,拖着跪麻的腿脚,瘸着离开。
但谢贤则嵬然不动,不愿接受男子的恩惠。
林业绥立在殿外,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范夫人弥留,谢仆射与其相伴四十载,居然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谢贤闻之,惊恐回头,在望向远处男子时,目眦尽裂,然后仓惶离去。
宫门外,见老翁被家僕扶上马车,童官迅速低声告知男子,随即询问:“家主此时可要归家。”
林业绥揉眉:“长极巷。”
回去也睡不安稳。
室内灯烛熊熊焚烧着,由此而生的光明普照万物,然而一个生命仍还是在慢慢消逝,即使这里放满木灯又如何,不过是水从指缝过,聊以□□。
谢晋渠身为谢氏一族的嫡长子与将来的郎主,与妻郑夫人、七弟谢晋湟、九弟谢晋楷跪于卧榻前送终。
小妹谢珍果从知道阿娘要去黄泉起,就一直在望榻而哭。
谢宝因则垂坐榻边,将要长逝的妇人懒懒靠在她怀中,像孩子依偎温暖的怀抱。
范氏知道自己难以再见到旦日清晨之朝曦,内心十分平静的陈说起临终遗誓:“晋渠,你阿翁已经暮年,还能掌权几时,谋算几时,渭城谢氏一族将来是需要你来肩负的,不要忘记你如今所求的也曾是你阿翁少时所求的,你是谢氏子弟就注定有这样的责任,还要与你阿弟和睦,最好到百岁你们都仍还兄友弟恭。”
少时所求..
谢宝因微微一笑,想起那个女郎。
家中只有她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外大母口中所知。
谢晋渠闻后,哭着伏拜顿首。
范氏又望向远处,她的小女还在那里悲痛大哭。
郑夫人见状,温柔孝悌的出声:“君姑放心,小妹有我。”
范氏笑着颔首,还有..她举手轻轻拍着:“我多想也梦一梦你所梦的。”
谢宝因唇角微微上扬,言语也如平常:“我已遣人去外郡接三姊,等阿娘好起来,三姊也回到国都以后,我们再去那片原野。”
当年大姊已适人,谢晋渠从阿翁的家学,其余三个弟妹皆还未生,所以出游去原野的那日只有她们。
范氏再也没有从前的刚强,乖乖点头:“好,我们等絮因回来。”
谢贤走到居室门口,闻见室内的哭声,步履忽止,但又恐连一言一语都得不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踏入,如从前的少年郎君,带着眷恋:“道资。”
范氏循声看去,嫣然而笑:“原来你我已这么多年。”
谢贤像个可怜人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开口与他多言说几句。
而范氏已轻轻合上眼睛。
“我这一生,并无怨恨。”
“但来世我想做竹林的风,原野的花。”
【??作者有话说】
[1]先秦《论语.为政》。
[2]西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3]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第117章 不要孩子【大修】
寂静广大的中庭内, 寒蝉隐于桑梓之中,鸣叫不止,而妇人微弱的声音也随着明月清辉渐渐消散在这个黑夜里。
谢宝因小心翼翼低垂着薄薄的上眼睑, 视线落在刚刚还在言语的妇人脸上, 但怀中之人已然安宁寝寐,一瞑而万世不视[1]。
她却开始芒然自失。
并且带着不解。
不解妇人为何会是如此安详的离开。
外大母临终的时候,明明是那么痛苦,对此生所享受的饮宴游乐依然还不愿放手,不甘死去, 以致于连遗愿都未留下,因为不想死, 并为即将要死而忿忿不平,所以在气绝之际,神色怪异到令人惊恐。
然后她愈益明白,不会有人愿意摒弃人閒事与饮食宴乐。
这就是谁都有的欲。
而此时, 妇人在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的长辞而去,甚至连一个好好的告别都没有,犹如平时寝寐。
但室内, 他们都在哭。
在众人的哀声中, 谢宝因越过光气炎盛相辉耀的树灯,她看到谢珍果在曼声哀哭, 谢晋渠与妻郑夫人在伏地稽首,谢晋滉、谢晋楷跟随兄嫂伏拜。
阿翁谢贤居然也垂下两行清泪, 身形摇动, 从前在家中的父母威严猛然被击碎, 原来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弯曲下去, 最后精神恍惚的离开这里。
谢宝因从容有常的喟叹一声, 用纤弱的手臂揽住妇人沉重的身体,再轻轻将人放倒在足以容纳三四人寝寐的榻上,而后对跪侍在左右的侍婢命道:“为夫人盥洗、更衣、熏香。”
范氏的随侍亦遵从礼仪,为夫人的逝去而伏拜泣泪以示崇敬,听到女子的命令,唯唯禀命,然后走去居室放置筐箧的地方,从中小心取出繁重的礼服。
谢晋渠、谢晋楷等郎君见状,拜了一礼后,背向远离此室。
郑夫人闻见家中小妹仍还在哀痛悲哭,缓步过去安抚,随即便命随侍在她左右的二婢将其扶持出去。
谢宝因则从榻边站起身,她行至中央几案与榻之间的中心,然后转身望着随侍在妇人所卧的榻前来来回回。
家中其余侍婢也受命鱼贯而入。
一婢奉巾奉匜。
一婢捧来玛瑙、绿松石等串饰。
一婢从镜匣中取出组玉佩。
还有两婢将辛夷等香物放入错金博山炉中,既能以防腐烂,也能让亡者满身馨香去往西王母之处。
君姑殒命,郑夫人身为新妇与宗妇需要主持家中的丧礼,看着夫家小妹安然离开以后,当下就命奴僕讣告其余士族。
谢宝因见郑夫人已经有所措置,在出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
妇人头枕香枕,足蹬西王母的翘头履,穿着国夫人才有的繁杂华美的礼服,发髻之上仅插金步摇,双手合拢在腹前。
头颅左右与双足左右也各置有博山炉。
从室内出来,夜半的凉风拂过襟袖。
谢宝因弯了弯嘴。
她在满庭清辉中看到了一人。
男子安静立在庭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经劳累至极,有奴僕前去奉上热汤,他也只是淡扫一眼,而后薄唇轻轻开合,只有两字。
奴僕惶惶低头,提着漆案恭敬离去。
林业绥注意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警戒的迅速抬眼,目光锋锐似鹰狼,但黑眸中的杀意与戒备又在顷刻泯灭。
他温润而笑,朝女子的方向迈步而去。
谢宝因也缓步下庭阶,然后在男子身前站定,微微抬头望着:“我阿翁与阿娘的事情..多谢。”
林业绥一垂眼就能看见妻子眸中所倒映的明月,而她一眨眼,清辉就动,惹得水光潋滟,但喉咙也随之发涩,声音极轻:“你前面才遣人去家中求我,此时又谢我,为何要突然与我如此疏远?”
谢宝因见他如犬一样目露无辜,心生哀怜,当下急切的摇了摇头:“因为此事与博陵林氏无关,天子恐还会因你今日之举而猜忌你不臣,上起疑心,何况我阿翁曾如此待你,你本来就可以坐观成败。”
而且..她亲眼见过男子为家族不顾性命的样子。
她以为他会拒绝。
林业绥淡吐一口气:“但幼福也会因此怨恨于我,对吗?”
谢宝因低下头,没有否认。
纵然她能够理解,但心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林业绥也随即哑然失笑:“而我不想你恨我。”
见她依然有愧色,他抬手轻捏女子颊肉,笑了笑:“况且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绝不会令博陵林氏陷入险境,使幼福百岁之后灵魂徘徊四海,无庙能依。我亦知道如果博陵林氏为此被疑忌,你仍会内疚一生,然后无法面对我,虽然你绝不会主动离开,但必将与我背驰。”
“可在我尽力而为以后,无论结果为何,你都不能怨我。所以我只是前去一试,未曾想到陛下真会改意。”
谢宝因忽释然的颔了颔首,然后疲倦的躲进男子怀中。
林业绥望向前面,从谢贤步出居室,他就知道范夫人已长逝远去,于是低声询问:“你是随我归家,还是先暂居于此。”
谢宝因毫无疑虑就应答:“归家。”
这里让她觉得忧郁。
林业绥应了声好,在朝妇人所逝的方向恭敬三拜之后,又命侍从代他们去向主人告别,而后与妻同离。
行进的车马轻轻摇荡,就似阿母哄睡婴儿的怀抱。
谢宝因靠在男子肩上,无力合上沉重的眼帘,心中皆是前面在谢家居室的所见所闻,而后悠悠道:“我..哭不出来。”
“她抚育我数载,我哭不出来,但外大母逝去的时候,我却悲痛异常,众人皆以为我孝心甚笃,其实不是。我只是见她很痛苦,所以才为其悲哀。悲其想活而不能,哀其长寿而不知足。可今夜我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要去为阿娘去难过些什么,她明明离开的那么安宁。”
“她性情刚毅,尤爱权力,我以为她也会是不甘的死去。”
然后,四周渐渐幽静下来。
大风长啸,草虫喓喓,恍然听到还有人在远处欢笑。
此时是夜半,又在国都的城墙之内,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她猛然睁开眼,望见虫鸣螽跃,满目绿茵,发觉又是那片原野。
而她靠在三姊身上,与其坐在高大树荫之下的坐席上。
谢宝因维持依靠的姿势,懒懒的,没有再动:“阿姊,阿娘她..”
谢絮因闻言笑起来:“阿娘将家中事务与宗族祭拜大礼都交给了郑夫人,自后西海之滨,两江之畔,山林竹间,无不游乐,如今又在与她外孙嬉耍呢,虽然身体依然孱弱,但她快乐就行,你不必忧心她,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谢宝因浅浅一笑,然后垂眼抿唇。
她在梦中。
远处妇人在教林圆韫姊弟识花草,命家僕看好女郎、郎君后,喘息着走来,还未坐下,已先弯腰伸手去摸初醒悟的女子脸颊:“你既已妊娠,为何不好好待在家中,林从安居然也肯放任你来,不过也是,他从来都拿你没办法,你这性情还真是随了你三姊,她将产子之际都要顺流乘舟去白帝城,你姊夫为此忧虑,最后在无奈之下,亲去长极巷见告于我。”
谢絮因见自己被牵涉,瞬间娇嗔着高呼:“阿娘!”
妇人拊手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
谢宝因笑望着她们,手心下意识覆上腹部,妇人已经长逝一载有余,夫谢贤遵礼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治政,于家中居丧,以宽慰家中子女痛失阿娘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则因为阿翁尚在,不敢逾越过阿翁去伸张对阿娘的敬爱,也只是服杖期一载,而非三载。
谢珍果在室,服一载杖期。
她与阿姊谢兰因、谢絮因皆已成昏,服不杖期九个月。
而自四月除丧以来,妇人就常常入她梦里,或是因为妇人在临终时还想再出游一次,所以梦中景况多是原野。
她不知道这次又会梦多久。
妇人危坐席上,轻轻拍了拍谢宝因的手臂,谆谆教导她们姊妹:“三月而胎,你此胎不易,要小心注意。九州名山大川我已经游历完,等下就要去西王母的昆仑山了,惟独你小妹我始终难以放心,你们姊妹要互相扶助。”
谢絮因不解,又不满:“阿娘此去昆仑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宝因却忽然悲哭起来,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而后又用力点头。
梦,要结束了。
最后,一只宽厚的大掌安抚了她。
林业绥从榻上坐起,望着在梦里低声呜咽的妻子,泪痕一直延至长颈,散着幽香的黑发也被泛着水光。
他俯身,伸手认真拭去那些烫手的水珠,而后再轻拍着妻子薄薄的脊背。
被大掌渐渐安抚的谢宝因从梦中睁开眼,眼眸微微一抬,对上男子平静温柔的目光,随即直接扑进他怀中,张开手环抱其瘦劲有力的窄腰。
见她不管不顾的直接撞上来,林业绥无奈轻叹,同时用手护住有孕三月的妻子:“小心。”
谢宝因双手又得寸进尺的搂住他脖子,两人交颈,她轻轻蹭了蹭。
被带着弯腰俯身的林业绥微怔,然后揽住女子细腰,就此姿势将在自己身下的她托起,耐心的抚其云鬓:“又梦见范夫人了?”
谢宝因两腿因此分开,坐于男子大腿处,吸着鼻子颔首:“阿娘说她要去昆仑山找西王母,我与三姊大约也不会再梦见了。”
上月仲秋,远在外郡的谢絮因与自己通过尺牍,原来三姊也常常梦见逝去的阿娘,但与之不同的是,在三姊的梦中,妇人并非是独自游乐于九州名山之间,而是与她们一起。
林业绥知道这并非全部。
他眼睑半垂,在妻子前面刚被眼泪滋润过的唇上辗转重碾,然后沉声:“只有这样?”
谢宝因迷茫应对着男子毫无感情的亲吻。
林业绥停住,缓缓撩起眼皮,笑着循循善诱:“我见幼福梦中忽然摸腹。”
谢宝因黑睫耷下:“阿娘..说我此胎不易,要我小心注意。”
听到这话,林业绥抚弄的动作滞顿,喉结一滚。
谢宝因将梦中的事情如实告知是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但在见到男子逐渐幽深的漆眸,语气当下严肃道:“不准说不要这个孩子。”
林业绥心中所想被洞悉,他眸中的阴晦散去,自胸腔内发出一声闷笑:“幼福竟已如此了解我。”
谢宝因的声音也随之平缓:“这个孩子既是我们共同商量要的,也是我们使其成胎,那便不能轻易放弃,于孩子而言亦不公平,何况这只是一个梦。”
她在五月与他商量。
在六月怀孕。
嫡长子林真悫虽然已经产下,但他们的儿女也十分寡少,以后他们倘若不在了,无人能与其互相扶助,只能一人承受家族的未来。
林圆韫往后也需要强大的家族,那些士族才不敢怠嫚,即使郎婿不仁,她还有阿弟会驱车去迎她归家。
而博陵林氏权势若要长盛,子弟不能少。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了声,嗓音清沉:“但我会命医师五日一诊,倘若此胎有所异样,那你一切皆要听我的,包括孩子。至于子弟,还有卫铆、卫罹几人的,再不济,以他人子为后亦可。”
谢宝因温顺颔首,但又怏怏不乐道:“早知道就不与你说。”
林业绥闻后,剑眉微挑,指腹不深不浅的碾压着她细嫩的腰侧与脊背,随之而落的吻也用了力道,轻含重吮其用以发音的软肉。
最后,两人彻底唇舌相抵。
鸡鸣以后,男子更衣离家。
谢宝因更衣装饰毕,也跪跽在软席之上,伏案在长简上抄写前人所著的《天下至道谈》、《五星占》,然后再遣人送去范氏的墓室中,墓室四壁绘有人死之后的世界,墓门也始终未封,要等到用涉及六艺、术数、方技的经简将西壁堆积满,以佑妇人能得道受书,在昆仑山见到西王母,然后成仙。
随即才会封土起坟。
侍在左右的媵婢见状,忧心女子有孕长时间如此会导致腰酸,而后噤声取来云纹漆木凭几置在右侧。
少焉,室内的寂静便被两位稚子的雀跃声划破。
“娘娘。”
“阿娘。”
将要四岁的林圆韫从室外疾步奔来,头顶簪在发髻中央的孔爵[2]被颠到一颤一颤,犹如振羽欲飞,而三月以前才刚满两岁的林真悫也跟随在自己阿姊身后亦步亦趋。
谢宝因抄写好,命媵婢将身前案上以篆书写的长简拿走,用麻绳编连成简片,然后笑着向奔来的儿女张开双臂:“可有乖乖进食?”
林圆韫脱下丝履,直接扑了过去,双手环着阿母的腰:“有,但阿弟没有,他要阿娘喂食,傅母喂不愿意,一直在问阿娘呢阿娘呢。”
林真悫慢一步,所以没有能够扑进阿娘怀里,他就只好可怜的跪在阿娘身边,跟着阿姊学语:“阿娘喂。”
谢宝因见状,低头与林圆韫温柔商量:“阿兕要不要阿娘喂?”
孩子渐长以后,争夺宠爱之心也愈益明显,在林真悫还未记事以前,她都会习惯性的让林圆韫来做主,使其觉得阿娘对弟弟的爱是她所给予的。
林圆韫看了看阿弟,点头嗯了声。
随即,谢宝因自侍从在旁的傅母那里接过漆碗,侧身用木匕舀饭:“阿慧为何不要傅母喂?”
她们姊弟虽然一同长大,但较之他阿姊的性情,林真悫沉稳内敛,不喜与外人相处,以致家中承担抚育女郎、郎君之责的傅母也难以跟他亲近。
惟有父母、长姊才能使他亲昵多言。
林真悫乖乖嚼咽下去,但也有着独属两岁孩子的执拗:“要阿娘耶耶,不要傅母。”
谢宝因笑着揉揉长子的发顶。
喂食好以后,她遣人拿出陶响球给姊弟二人嬉戏,陶响球内部为空,装有砾石,有沙沙的响声,可锻炼视听。
在响球的沙沙声中,媵婢来报:“女君,王夫人与家中的袁夫人、裴夫人来了,我已引导至堂上。”
谢宝因浅浅颔首,命傅母看好女郎、郎君,然后才去宴客。
步入坐北朝南的堂上,三位夫人已经在东西分列入席,案上有侍婢所奉的热汤。
在东面第一张几案后跽坐的袁慈航率先站起,跽于其右侧的女子也随着起身,她眼尾有淡淡一颗红痣,两人朝南揖礼:“长嫂。”
谢宝因莞尔笑着,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袁慈航于今岁朔月产下仲子,训名林礼慎。
而林卫隺年齿也已经十又有七,在五月黄昏行了亲迎礼,所聘之妻乃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与裴爽是同支。
若论世系,他是裴灵筠的从叔父。
在皇权重归天子手中后,裴爽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博陵林氏与河东裴氏的权势利益纵横交错,再有姻亲,将会利尽两族,但她始终因裴灵筠的红痣而犹豫,士族常以其貌不端正,若家中正室是如此会失家风而推拒议亲。
林卫隺则直言娶妻娶贤,非娶貌,端正与否,应论心,因此她才不顾王氏的劝阻,为林卫隺聘其为妻。
随即,谢宝因侧身向在西面跪坐的王氏行礼,最后入席。
妇人也开口说明来意:“我今日出行归来遇见长甘里的旬夫人,她与我说颍川旬氏有子弟想聘却意为妻,要我代其来询问你。”
谢宝因垂眸,自从去岁以来,林却意再次发作的宿疾就始终未能痊愈,即使有宫中医师为其医治,体内依然虚弱,若是此时成昏,其君姑与夫君必然会有所怨言,也未必能尽心调养。
所以当下她与其长兄只冀望这位小妹能身体康健,成昏之事暂不提。
她抬头向右,与妇人平视,极尽妥帖的回答:“多谢叔母,待她病愈之后,我会再遣人去长甘里。”
病愈...
王氏听懂话中之意,不再多言,但在不经意望见对面的裴灵筠时,身为尊长与叔母,为此忧心道:“那卫罹的亲迎礼预备何时行,郭家,从安已是,何不让卫罹回到国都任职。”
林卫罹已经十又有九,欲聘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为妻,但因他身在南海郡,难以行亲迎礼,在取舍之下,林卫隺率先成昏。
若不然,将会如他长兄与二兄那般。
谢宝因轻轻叹息一声。
她阿翁谢贤在家中居丧,王宣则早已选择明哲保身,何况去岁又有孝昭皇帝之事,郁夷王氏已然不敢再妄动。
如今只有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
而身体日渐孱弱的天子已经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士族只会比昔年还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皇权的士族,故从去岁起就开始打压士族,提高李氏宗室的地位,并多次任用宗室子弟,寒门虽用但少,甚至疑邻盗斧,为戒备士族而苛政。
此时林业绥若把身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好不容易收回的权力的天子不仅会开始警惕,还会疑心博陵林氏有不臣之心。
绝不能这么做。
她刚要对答,就有一婢从中庭奔走到堂上,最后卑微伏地:“婢恳求谢夫人此时就去陆家。”
在饮热汤的袁慈航放下漆碗,然后皱眉,当年长嫂有疾,林妙意成昏所带去夫家的资财,她在旁佐助。
这是随着一同去吴郡陆氏的媵婢。
谢宝因也已认出:“出了何事?”
媵婢的言语亦哽咽着:“夫人要遣返女郎回长乐巷。”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刘向《战国策·楚策一》。
[2]孔爵即孔雀。出自东汉《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
担心有人会看不仔细,盘不顺逻辑,所以直接说一下:
1、第一段剧情是范氏去世当晚真实发生过的。
2、这章从第二段剧情开始使用了时间大法。*以一年多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自然衔接梦境过渡。*发生过的事情是指女主说她哭不出来那段。
3、范氏这章已经去世一年零一个月了。
4、这章林圆韫三岁九月。林真悫两岁三月。
5、范氏去年7月去世,女主服丧九个月,在4月除丧,6月怀孕,也不存在服丧时妊娠。
林妙意的媵婢此言一出, 左右列席跪跽的三位夫人之中有两位以惊奇的目光看向堂上,天下士族之中,此时以博陵林氏的权势渐盛, 其余士族无不战栗于天子, 终日惶恐会承受天子之怒。
那位崔夫人身为吴郡陆氏的正室,何至看不清如今形势,居然要遣返博陵林氏的女郎。
谢宝因也屏息以待,也觉得愤愤不平,此举不仅是在侮辱博陵林氏, 而且林妙意成昏两载有余以来,怀孕就始终艰难, 在孟秋七月时,第三次妊娠也再次终止,身体如今还未康复。
可是在勃然大怒的乘车去往陆家以前,她还需要先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崔夫人为何要遣返?”
媵婢跪直身体, 低头陈其始末:“陆六郎极擅书,对此也是喜爱至极,几载来都常常会遣人前去天下各郡找前人遗作藏之, 手摹之。七月, 汝南周氏的陈夫人从岐阳来国都,女郎从其口中得知前朝鸿都门下师宜官所书的草书简帛《晏子春秋》在岐阳郡一户农家手中, 此帛珍贵,陆六郎曾言若得此帛, 愿学汉武帝作金屋贮之。女郎为让陆六郎感到惊喜, 所以私下遣人去岐阳郡以财帛购得。但崔夫人知道以后, 忽然震怒, 要遣返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