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因哑然而笑,小心接住长子以后,四周忽然从幽暗变为光明,眼睛也被光芒所刺,低头闭眼缓释这种不适。
而室内的那处青铜树灯已经燃烧起来。
顷刻就照明室内。
玉藻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居室中央:“女君?”
谢宝因睁眼,摇头:“无事。”
玉藻很快安心,与媵婢继续去将室内其他的青铜树灯点燃。
在光照之下,谢宝因也终于见到她们姊弟已经全都被雨淋湿,她笑意淡下,厉声训责:“以后还要不要为了嬉戏而不去寝寐?”
孩童多睡,此时应该在曲房卧榻之上,安安静静躺着。
林圆韫惟恐以后不能再出去嬉戏,当即为自己辩护:“我和阿弟都没事,身体很壮,娘娘不用忧心。”
阿姊说话,林真悫只有一声乖巧的嗯。
谢宝因看着自开始咿呀学语以来就事事都跟随自己阿姊的长子,无奈一笑,抬头命令随侍:“去将火盆端来室内,再预备热汤为女郎与郎君沐浴。”
见阿娘震怒不再,林圆韫继续乘胜逐北:“娘娘这么好,以后我们会小心注意,有雨就避,有风就躲,有雷就找娘娘。”
站在西壁以火燃烧的玉藻闻后笑道:“女郎居然已经如此聪敏。”
林圆韫傲娇轻哼,静言令色道:“因为我是娘娘的女儿。”
林真悫在旁接了句:“还有耶耶。”
谢宝因听她始终都在说巧言,面有忧虑,然后温和与其言道:“你身体虽然健壮,但也需用心爱护自己,我们阿兕要健康百岁,‘兕’是我与耶耶希冀你能身体健壮之意。以后你们当然还能出去嬉戏,但都需要在阿娘允许的时候,譬如应当进食、寝寐之时皆不准。”
她伸手去摸长子肉肉的脸颊:“阿慧也要健康。”
姊弟之中,他最容易有疾,虽然二人相差近两岁,但疾病的次数比林圆韫还多。
“还有耶耶、娘娘、叔母、叔父、王母都要健康百岁。”
林圆韫先开口,而后林真悫也加入。
谢宝因耐心听着,浅笑颔首。
随即,傅母拿来衣服。
火盆端来室内,放置在坐席两尺处。
谢宝因抬头,先命人带他们去浴室。
姊弟都沐浴好以后,林圆韫穿着中衣立在衣架前,让傅母更衣,然后就蹦跳着去到几案旁所设的坐席上,倚在阿娘身边,对着火盆伸出小手,有时又去默默阿娘的手,与阿娘比大小,还未穿好衣服的林真悫看着阿娘与阿姊在玩也变得烦躁起来,发出不开心的哼哼唧唧声。
被女儿逗到开怀的谢宝因察觉到站在衣架前的长子开始闹脾气,不肯好好穿衣,命玉藻看好林圆韫后,从席上起身,缓步去北壁。
她从傅母手中拿过衣裾,躬身为林真悫穿。
他这才高兴穿衣。
穿上以后,谢宝因握着林真悫冰冷的手,带他去烤火。
少焉,两人都已有了困意,被傅母与媵婢抱到卧榻上去躺着寝寐。
等到两个孩子都不在面前,谢宝因才用手轻轻去揉着在案下的膝盖,前面在黑暗中想要站起来出去找林圆韫他们的时候,身体被几案撞击了一下。
痛意在渐渐扩散。
侍坐在侧的玉藻看见,在案上放下热汤:“女君怎么了?”
谢宝因避重就轻:“把白膏拿来。”
玉藻不敢质疑,起身去西壁的箱笼找到漆瓮,随即跪侍在女子面前。
谢宝因也已踞坐在席上。
玉藻将直裾推上去后,用白膏在女子红肿的地方轻轻涂抹着,白皙上的红最为惊心,她低声询问:“可要我命人去请医师来家中。”
谢宝因手落在微隆的腹部,摇头,然后继续大雨未下之前的事情,把一片一片的长简缀用麻绳连编成简书。
她看向漏刻,才昼漏五十刻。
此时应该太阳炽烈。
自十月癸酉起,飘风暴雨数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1]。
天下各郡皆往国都送来文书,言明当郡因此次暴雨所遭的灾患,然国都附近的江流已经日渐满溢。
蜀道、鲁道、齐道等来往国都的王道都不通。
自此天下气候有失。
天下有言,妖异生于失政。
是时十月庚辰,夜半忽然疾风暴雨,靁电晦冥。
谢宝因自梦中惊醒,而后呼吸从急向缓,很快又发现身侧无人。
她坐起,从卧榻下来。
见男子长身而立在南壁的窗牗前,黑金大裘搭在宽肩之上,左手掩在裘下,右手捏着漆碗边缘。
谢宝因在几案东面席地而坐,看向漏刻:“还未到鸡鸣时分。”
林业绥闻声,脚步微转,然后迈步至南面踞坐,被大裘所遮蔽的白绢中衣也显露眼前,虽然松垮,但不觉放荡,反有山间清冽之感。
他漫不经心的放下漆碗:“只是饮水解渴。”
谢宝因见男子的喉结轻轻滚动,竟也突然感到口燥唇干,从案上陶瓮里舀出水,放入漆碗中。
林业绥静静看着她饮水时的长颈微动,然后用自己的佩巾给妻子拭去嘴角的水迹,随后掌心落在女子隆起的孕肚之上,眼皮也缓缓垂下,似有无尽落寞蕴含其中。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们所共同孕育出来的生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低落的情绪,放下漆碗,柔白细腻的手心摸在腹部,刚好覆在他手背之上,身体也下意识的朝他靠近,使他能更真切的触碰:“是不是又生出何变故。”
震电声中,林业绥的神色忽变得晦暗难明,他梦到女子在产下孩子以后,孩子声称父母不是他们,而是别人,但妊娠辛苦,不能再让女子随着担忧。
今夜所梦,大约是因为近日他对两个孩子严厉所致。
随后,男子泰然自若的将手收回,低声安抚:“我无事,或是终日暴雨才会如此,卫隺心性也还未定。”
大雨不息,河流遄疾,随时可能发生洪流。
在中旬,林勤与林卫隺两人就已奉命督察京邑四周诸郡的利水工事。
谢宝因以为他是担忧洪水与家弟。
昔年林卫隺坚决不肯向杨夫人低头,即使被鞭打也只认对错,始终不愿行大儒所奉行的中和之道。
如此倔强的性情,那时让男子十分头疼。
毕竟宁折不屈未必是好。
也可能丧命。
她低头:“有叔父在,你放心便是,何况卫隺已经成昏,性情较之以往也不再那么躁动。”
而林业绥的心思已经俨然不在这里,他摩挲着妻子的手,皱起眉头:“这汤是冷的,你手也是冰的。”
被他温热的掌心一碰,谢宝因不肯再放。
她忍不住索取,笑了笑:“解渴而已。”
男子也用大掌裹住其柔荑。
在无边的黑色中,两道人影先后来到中庭。
其中一道人影,仓皇到高声大呼:“林仆射,阳渠出事。”
林业绥眉骨忽跳,此人的音声极像工部的,与林卫隺同去督察工事。
最后,他哑声吐出一字:“说。”
暴雨中的声音少顷就清晰入耳:“堤防被洪流冲破,河流漫向附近田舍,各郡太守已经把治下的小吏尽数调出去救援,但依然不足。”
林业绥脸色微变,愠怒被掩在低沉的声音中:“将车驾备好。”
童官知道拱手禀命,迅速离开。
见男子起身去衣架前更衣束冠,谢宝因也将装有鱼符的鱼袋找出来,走到他面前,垂首将鱼袋系在革带之上。
然后她抬头。
林业绥温声宽慰:“放心。”
他望了眼女子泛红的指尖,健步离去。
男子刚走一刻,便有炭火端进居室之中。
【??作者有话说】
[1]先秦战国.《管子·小匡》。
庭中暴雨忽忽速降, 孟冬时节的松柏随疾风飘摇。
谢宝因望着奴僕把手中火盆放在距坐席三尺之处,平时经常随侍在她身边的媵婢也低头入内,从北壁取来青羽大裘, 恭敬搭在她单薄的肩上, 最后将她整个身体都裹入其中,双手又小心把被压的柔软蓬松的垂髻从裘中。
温暖在渐渐攀附。
媵婢跪在身边,轻声询问:“女君,是否要饮热汤?”
谢宝因颔首,默默将视线移向中庭。
那里一片阴暗。
然后她浅笑倩兮。
她知道这些皆是男子命令的。
而此次气候异常, 天下时势也必将有所异动。
昔年京邑有洪流汹涌的时候,常暴虐于万民, 于是掘山分引陵江,修建灵渠以解水患,然因太守访察地形有所不足,以致灵渠修治以后, 只解决了上游的水患,下游的屋舍田地皆被洪水所灌。
上游肥沃,是士族的田地。
下游贫瘠, 是百姓的田舍
上游掌握着此江命脉, 可阻断江流,使下游的万民无生路。
洪水以后, 百姓日渐有所哀怨,以为是士族有意为之, 视他们这些生民为禽为兽, 毫无仁爱之心, 与民争利, 而后京邑四周民怨渐起, 生出叛乱。
天子闻之震怒。
往昔权势大盛的士族也为之遣人在各郡奔走,因为百姓动乱就是动摇根基,动其士族利益,所以严令工部在下游修阳渠排水。
阳渠从修好至今才十一载,此次初用于分引洪水就有事故,昔年参与到阳渠工事的官吏都被治罪,而又多是士族子弟参与其中。
在天下人皆将妖异归于他的失政之际,天子终于可以高兴一次。
而那些指责他的所谓天下之人,无非就是士族。
他能好好借此理由再次清理。
谢宝因伸手置于猩红的炭上,忧思在幽静中慢慢滋生,她想起男子前面的异常,下意识也跟着男子那时的动作,缓缓将右手覆在隆起的腹部。
为何他当时会有绝望、伤心、自责,还有隐蔽在最深处的淡淡杀意。
或是他依然不愿留下这个孩子。
或是医师诊治出了什么。
少焉,玉藻来到室内亲自跪侍,另一名媵婢退步离开。
谢宝因不经心的去看漏刻。
已经鸡鸣。
清晨,国都虚无人。
博陵林氏的家僕驱车驶入宫城,在尚书台停车。
小吏也已经撑伞在外面迎候,看见身披黑底暗纹大裘的男子下车,迅疾高举起手中的罗伞,为其避雨。
林业绥阔步迈入尚书台,直往议事的厅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阳堰的消息而来。
男子解下大裘,视线在堂上扫了一圈,问道:“谢仆射为何不在?”
尚书左丞拱手行礼,向他应答:“谢仆射身体有恙,或会迟些。”
自从范夫人长逝,谢贤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他人若问候,望其保重身体,则常常幽幽自言:“老夫与道姿夫妻已经数十载,从相互扶持到垂暮之年,已是互为彼此的木杖,如今老夫失去能支持行走的木杖,颠仆只是迟早。”
林业绥不愿为此而胶葛,不冷不淡的颔了颔首,迈步走去以京邑为原型的沙盘前,然后淡声询问治下的措施:“阳堰之事,都水监有何决策。”
依法,此类消息都要逐级上报,需先上报当地太守,倘若太守不能独自治理,再送文书至都水监、后是工部,而工部在治理过程中遇到政令不能下达之事,则再禀明尚书台。
他以为是此事已严重到工部与都水监皆计无所出。
臣工期期艾艾,最后推出与水利有直接关系的都水使者,只见他战战栗栗的正立行礼:“还未曾下达,都在等林仆射前来稳定大局。”
林业绥拧起剑眉,积攒的怒气似乎当下就要释出,但男子转瞬又凝气注视着沙盘,顺着陵江看下去,当机立断的冷声道:“迅速遣人快马前去三原、宜寿两郡,命令灵渠、长陵渠关闭堤防,暂不再分引陵江。”
政令刚从口出,尚书左丞就已出言反对:“此法绝对不可,暴雨终日不休,江水盈满,倘若再停止分引陵江,其上游地区必然遭受水患。”
林业绥不徐不疾的抬眼,声音凛冽似雨雪:“上游所修灵渠在癸酉就已经开始分引江水,即使此时不分引,上游两渠完全能够承担,而待下游百姓全部疏散,再行分引,又有何不可?你我皆出身士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左丞心中所想所思是什么,百姓不救,徒生流民,那时别说田舍,就连你的氏族都要沦为天子之怒下的一抹血。”
上游郡县皆是士族之地,平时常阻断水流,使下游田舍常常无水灌溉,仅够饱腹所用,气候刚有妖异之象起,两渠就迅速开始分引陵江,惟恐对其利益有所损害。
此时依然还有疾风暴雨,他们当然不愿。
阳堰有所问题,工部之人又怎会不知道何为最有效的措施,拖延如此之久,迟迟不做决策,无非就是舍不得家族利益。
在此考量之下,万民又算什么。
他笑了下,漠然道:“阳堰新修,第一次在水患中用于分流,而被洪水轻易毁坏,昔年参与阳渠修建工事之人都逃不掉被追责,等暴雨过去,陛下为平万民之怒,必然要亲自询问此事,那时百姓每死一个,作物每毁一分,屋舍每倒一间,诸公的寿数便要少一载,不知诸公又有多少寿数可抵。”
众人闻言,皆屏息低头,不敢再看男子。
工事耗财巨大,汤汤洪流不过是祸患其一,数年难遇,修建阳渠多为使下游百姓安心,所以他们皆因此而牟利。
归属于渭城谢氏权势的尚书左丞依然十分顽固:“但谢仆射还不曾来,而尚书台的政令需左右仆射与左右丞共同会议。”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后,林业绥恍若无闻的继续命令众人:“再派京邑四周治下的所有人前去救援。”
众人禀命,前去施行政令。
尚书左丞见状,终于意识到谢氏权势的流失,为此他不甘,仍要为此一搏,随后跪倒在地:“尚书台不是林仆射一人的,崔右丞、王尚书,你们为何都不言语?难道就眼看着他朝纲独断?”
林业绥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望向沙盘,任由黄耳乱吠,注意已然尽数放在此次京邑的水患之中。
突然被高声大唤的两人闻见,迅速与其割席分坐,惟恐有无妄之灾在身:“还请左丞勿要胡言,林仆射为左为尊,综理国政,不仅有权独自处理尚书台政事,何况水患已经如此急迫,左丞难道不懂何为事急从权。”
左丞无言能对,然后愤而拂袖,继续跪在这里,誓死不愿起来,要令众人看清男子的卑劣,但为水患一事,尚书台熙熙攘攘,已然不能注意其他事情,而他则沦为众人笑话,最后欲起而不能。
及至昼漏六十刻。
太守来尚书台报明百姓死伤及失踪之数。
要离开的时候,拱手再言:“林仆射,夜半暴雨突增,都水监的林长丞忧心水渠不能承载,独自疏散百姓,而后失去踪迹,有人曾目睹其被卷入洪水之中。”
林业绥有过顷刻的滞神。
随即,他半阖双目。
掩住那半瞬的情绪波动。
寒冬将临,岁末要向士族馈送财帛。
堂上青色皂袍的倌人跪坐在东面,恭敬展开案上的简牍,将上面所书的字迹逐一报给跽于尊位的女子听。
谢宝因默默听着倌人所念的士族,然后将一份帛书命左侧随侍送去:“河东裴氏、陈留袁氏、太原王氏皆要馈以贵物,财帛不能缺。”
这些皆是与博陵林氏权势、利益纵横交叉的士族,以后将是最大的助力。
青皂袍倌人唯唯两声,简单望了眼帛书之上的金帛数量,在心中记下以后,迟疑俄顷,又再次询问:“女君,郗夫人的母族是否要馈遗金钱帛衣?”
高平郗氏虽然是郗夫人的母族,但昔年其族中女郎对家中女君,。
谢宝因垂眼,持公正而言:“夫人为博陵林氏繁衍子息,而后子孙孳息,氏族才能长久,如此之恩德,我们又怎能遗忘。”
倌人禀命,自案后站起,走到堂上,面朝北而立,把简牍放至女子面前的几案上后,拜了一礼,从堂上离去。
在阅看之际。
有媵婢疾步而来:“女君,家中出事。”
谢宝因从简牍中抬头,阳光隐在积云之后,气候阴暗,堂上燃着树灯,自北面朝外看去,婢、庭树在幽暗的视线中皆看不清楚。
而后又缓缓垂下。
内心已经想尽一切可能。
譬如男子有没有去阳堰。
若去,是否遇到危险。
等慢慢克制住汹涌的心绪。
她重新低目:“何事?”
媵婢也沉稳见告:“五郎君于阳堰被洪流所吞噬,裴夫人在听闻消息以后,悲伤哀痛以致而忽然发疾。”
谢宝因闻言震惶,眼帘缓缓抬起,望着庭中被疾风暴虐的松柏,好像是在看林卫隺所居馆舍的那些被寄意凌云之志的高树,最后仍谨慎询问:“是何人送来的消息?”
倘若是男子所遣来的人,必会先亲自来到她面前。
媵婢应声而答:“王夫人在清晨收到从云阳郡而来的尺牍,后又惶急遣人来告之裴夫人。”
是与林卫隺共同前去治水的三叔父林勤。
谢宝因长颈微滚,艰难将喉中那口气吞咽下去。
侍坐在左的玉藻见状,即时跪直上半身,膝行两步至女子身边,然后伸手轻拍其脊背:“家主还未遣人来报,女君先勿要乱心。”
谢宝因以手指握紧漆几,白皙渐渐泛红:“裴夫人已昏乱不明,我身为家中女君与长嫂,需去看看。”
玉藻遂命媵婢去取来能助温的大裘。
及至东面的屋舍。
袁慈航、林妙意都已立在庭阶前。
林却意自暮秋时就在居室疾养。
望见有四婢在身后随侍的女子出现在远处甬道,袁慈航抬手在胸前合掌,揖了一礼:“长嫂。”
林妙意转过身,正立行礼:“长嫂既来,我便先行离开。”
袁慈航看着她不言,然后颔首。
自从归家,林妙意在悲痛数日以后,愈益沉静寡言,不愿与家人言语,常常在居室而不出。
谢宝因见到离去的身影,默然不言。
昔时,崔夫人要遣返她回长乐巷,然她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未与其争辩,林妙意因此而生怨。
她收回视线,来至室外:“裴夫人身体是否有恙?”
袁慈航轻轻摇头:“尚不可知,医师还在诊治。”
随裴灵筠从河东裴氏而来的媵婢见家中两位夫人站在此处,惶恐低头:“暴雨将至,室内清气浑浊,请谢夫人与袁夫人去堂上。”
于是两人并肩去到堂上跽坐。
医师从居室医治出来,后被媵婢引导至堂上,当看见面前所席坐之人,:“裴夫人乃悲痛所致,谢夫人与袁夫人无需担忧,待今日之哀痛逝去,裴夫人就会无事,若夫人难以安心,饮汤药以滋育身体亦可。”
谢宝因默然,而后命奴仆将医师送离长乐巷。
少顷,林卫铆也从官署归家。
袁慈航离开,欲要去询问具体情况。
而裴灵筠醒寤的时候,已是黄昏。
当再次面对林卫隺九死一生的消息时,她内心依然溃败,以致口不能言,惟有不停的哀哭。
惟有哭,才能止痛。
谢宝因来到室内,见况忽然止步,轻轻张口:“灵筠。”
在痛苦到快要死去的时候,裴灵筠闻见有人叫她,像是终于得到救援,迅速从榻上爬起,赤足向女子奔去,然后张开手臂抱住:“长嫂。”
她所有难以言语的悲痛似乎都已被融入进这两字之中。
谢宝因抬起手,掌心落在其后背,上下抚动:“你长兄已遣人来过家中,言明诸郡都已在尽力搜索,此次已有人在洪流中失去踪迹,众人皆以为其丧命,但最后只是山崩落石导致大道被阻,不能通消息。先勿要忧心,身体为重,倘若卫罹归来,见你身体有损,他必然要为此忧心。”
袁慈航履黄昏而来,入内而生恻隐之心。
其后,她出言安抚:“灵筠你先放心,你二兄归家与我亲口所言,那人虽然口称目睹,但当时夜半暴雨,情况错综复杂,即使有灯烛也难以看清三尺之外,未必就是卫隺有难。”
裴灵筠难以出声。
她哽咽着颔首。
自后暴雨日渐停息,陵江下游百姓被全部疏散,安置在四周的郡县屋舍之中。
国都逐渐恢复日常秩序。
唯独一事。
林卫隺依然还未被搜寻到。
【??作者有话说】
此时平地已经雪深尺余,无疑是一场大雪。
居室中,谢宝因临案席地而坐, 身后垂髻如云, 以乘云纹玉篦插在髻中,为配的两支双股玉钗未曾镌刻任何纹饰,而深蓝的直裾深衣之上则绣以五彩云纹。
玉藻提着双耳漆案从疱屋来到房室,刚入室内就抬头望见跽坐在西面的女子。
她此时在安安静静翻阅案上的那些简牍。
天下间似乎只闻到雪声。
蓝与五彩纹饰皆显沉着与克制。
然为何克制,亦不言而喻。
自从五郎君林卫隺在洪流中失去足迹, 已经一月,依然生死不知。
事发之时, 家中众夫人、郎君、女郎及奴僕皆为此悲恸,而如今哀痛被岁月淡去,众人日渐恢复如常,继续各自的劳作与生活, 但又与往昔不同。
主及奴僕都在等待着朝堂之上的最终定论,其实定论是什么,他们早已明白。
家中的裴夫人都不再像最初那样哀痛、悲伤、昏乱与发疾。
只是很沉默。
默到令他们畏惧。
玉藻低头叹息, 轻声走至中央几案的南面, 然后将漆案放至案上,把内有纹饰的漆碗置于简牍左侧:“女君, 先饮汤药吧。”
十一月朔,女子就开始咳嗽不止。
只能在居室疾养不出。
谢宝因指腹划过光滑的长简, 认真看着上面所书文字, 然后摇头。
玉藻知她郁于胸, 所以只是无声跪侍, 见火盆中的烈火式微, 又用木箸在火盆中添入乌黑的薪炭。
在归置木箸的时候,看到一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迅疾跪直身体,朝西面伏拜行礼:“家主。”
自从在十月庚辰日的夜半分开,谢宝因也很久没再见过男子,闻见随侍恭敬的声音,她抬头微侧向右,看向出现在身后之人。
因为需要治理水患,安置流民,还需与臣工共同会议如何补偿百姓田舍被损伤的政令,林业绥已经数日都留宿于尚书台。
今日将策令上书天子以后,只等中书、门下拟诏而令。
察觉到女子的视线,他抬头与其对视一眼,随即温润而笑,去衣架前脱裘更衣,然后在几案北面跽坐,垂下眼帘,黑眸被遮,望不见其中神色。
谢宝因见沉默不语的男子身形变得羸瘦,她将视线重新放至身前的简牍上,安安静静的不去惊扰他,大约是劳累所致..心中亦还有林卫隺的事情。
但情绪被牵动以后,喉中的瘙痒也开始萌发生长,最后让人难受。
她迅速松开手中的简牍,急切地从案上拿起佩巾,捂嘴咳嗽,而愈要其止息就愈不能停止。
闻见猛烈的咳嗽声,林业绥缓缓掀眼,看见妻子眼睛覆满晶莹如星汉,他无奈举手去拭脸颊上没有的眼泪,嗓音清润:“这些时日就是如此照顾自己的?”
谢宝因停下咳嗽,颈间不受控的吞咽了一下,见他伸手以触自己的脸颊,下意识蹭了蹭,但听他语气带着指责,又有些委屈的温软开口:“我寒冬从来都如此,也不是第一次。”
玉藻见状,撑地站起,低头行了一礼后,默默退步离开。
林业绥望见案上漆碗中所盛的玄褐色汤药,收回手去取汤药,亲自喂至女子唇边,而后不经意看到几案之上散落的物品。
史游的《急救篇》[1]、熟绢所缝制的可爱瑞兽幼崽与菱纹的襁褓,都是孩子所用所玩之物。
他剑眉微拧:“为何不好好休息。”
汤药不再滚热,刚好温热。
谢宝因张嘴含住木匕,将上面所盛的汤药慢慢吞入喉中,从案下伸手去捏男子的宽袖,轻轻一晃:“我独自一人在此疾养,既不能出去,阿兕与阿慧也不能来,若不如此,我已经抑郁。”
林业绥忧她受伤,身体不经心的倾过去,望着妻子有孕五月的腹部,又想到从前,而十月以来,他就极少归家,忧心询问:“医师可有按时前来为你诊治?腹中孩子有没有闹?”
听及孩子,谢宝因微微一笑,先是颔首,然后再摇头。
她握住男子的大掌,欲要让他亲手触摸此时在动的胎儿,但眼眸在抬起的瞬间又一怔,她看着男子执木匕的手,指节愈益削瘦,眼下也泛着数日未曾好眠的淡青色。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往昔静好,似乎只要都不去言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掩目捕雀。
谢宝因松开手,手心无声落在股骨上,长睫轻扇:“卫隺他..如何?”
林业绥微滞,然后继续喂她汤药,不露辞色:“京邑四周的河道及郡县皆已搜寻,流入长江及入海的地方也已搜寻,而失踪百姓的尸骸全部找到,都没有他。”
谢宝因眸光微动,欣喜看他:“那就是无事?”
此次水患中失去踪迹的百姓都是阳渠建造不力所致,而林卫隺也是因此而不见,倘若与百姓一同罹难,尸骸也应一同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着黑眸,没有说话。
少焉,谢宝因心中也逐渐明白,此次工部所遣出去的官吏已经悉数归都,几乎不可能是无事。
两人寡言之际,童官从甬道走来,在外言明工部侍郎请求与男子会面。
林业绥放下汤药,直接站起身,而后弯腰俯身,以指腹揩去女子唇上的水光,再拿佩巾擦手之后,温声与妻子言道:“乖乖喝完,我去去就来。”
谢宝因乖顺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