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出身何处,千万不要忘了。”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族长冷漠斥责:“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却视若罔闻,还生出如此竖子!”
昭德太子在监国期间,郁夷王氏已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开始想要彻底消灭士族,王氏族长终于再也不能安坐,亲自前来。
她杀或能为道奴留存全尸,王氏杀则是如何解恨如何来,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士族,她别无选择。
道奴死后,她退居蓬莱殿,不愿再见先帝是因为无颜敢见,厚儿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宠爱的儿子被她亲手毒杀,导致重病缠身的先帝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日夜,每当望着这双手都想自杀谢罪,所以她拒绝看医,但后来国都开始流出道奴为璋儿所杀的流言,更猜测是新帝不让大病的她用药石。
道奴已经死了,她不能让璋儿再背负弑母之名。
从激愤中脱身以后,李璋平静询问:“阿兄在端阳当夜薨逝,为何翌日才传出丧讯?”
他昔年不怀疑李月是看到真相而出家,是因为阿兄身边的舍人亲口所言“太子当夜安然无恙回到东宫安寝”。
王太后摇头,她也不知道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都已经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
道奴那么笃信如来,恐怕已经转生,那户人家应该如他所愿..兄友弟恭、父母仁爱,他也会长乐未央的寿终。
太后不言,李璋就自问自答:“因为阿兄孝廉,他爱先帝与太后,可比起先帝,最爱的还是太后,阿兄初入主东宫的时候,还曾哭着要找阿母,所以即使知道阿母要杀自己,但还是会忧虑阿母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阿兄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自己。”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阿兄啊阿兄,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闻之,手中木杖倒地,她人也伏跪在地,但因年老而血肉流失,所以倒下时只听见骨头砸地的声音。
她在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道奴,求你恨恨阿娘。
天子从长生殿离开后,林业绥信步走至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看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在王烹家中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进入殿内起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出声,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世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之躯才拼出这样一条路来,最后终于受士族敬重,即使是郑王谢的子弟见我也需俯首称一声廉公,所为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郁夷王氏虽然并非是同族,但常常因同姓而被比较,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士族,无有例外。
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如今,太原的权势都不如郁夷,所以前朝曾以一句“同为王,犹云泥[3]”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女郎,也被天子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4]”拒绝。
王廉公望着男子,笑叹:“你知道当年士族子弟皆欲被我收为弟子,我为何惟独收了你吗?因为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放弃。”
林业绥低头,自嘲的笑出声。
因为他已经后悔了,后悔曾经放弃活着,后悔曾无所谓生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有内侍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躬身来到殿内:“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不准加以阻扰,但命还是名,需廉公自己选择。”
弑君自古就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所不齿,即使是权臣弑君也会想办法掩饰,如果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士族会首当其冲的指责。
王廉公伏地,顿首谢恩,然后挣扎着要起来,但是长跪两日,腿脚已经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扶起这位老师,再陪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就已经是死的了。”
他笑:“我也该去见武帝了。”
而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林业绥默然不语,这个选择在意料之中,他十岁被王廉公收为学生,至今已整整十六载,所谓为师为父。
他做不到从容。
察觉到学生的异常,王廉公停下脚步,转身蔼然笑着,坦然到视死如归:“贤者不客死,这些年我在建邺实在待太久,我预备今日就出发回隋郡。从安,你我多年的师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送我、也不必吊唁我。”
随即他拂开男子的手,身体正立,如同要隐居高山的名士,十分飘逸的振了振宽袖:“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而后他沿着甬道独自离开。
林业绥停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黑眸里的亮光最终化为清水,从眼里滚落下来。
他屈膝跪下,拱手推出,拜手行稽首礼。
“就此诀别。”
【??作者有话说】
[1]《晋书·王璿传》。
[2]改自战国《春秋公羊传》。
[3]“同为王,犹云泥”:虽然都是姓王,但差别就像云和泥一样。
[4]“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谢氏不是你这个王可以配的,得是另一个王才能配。
【解析一下文中的零碎线索】
1、部曲都是谢氏、郑氏族地的口音是欲盖弥彰,所以线索是郁夷王氏。帝后中就太后是郁夷王氏出身的,文帝不可能联合王氏杀自己亲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储君,关系国体,且文中一直有说三族已经在走下坡路,要是权势最盛时,可能敢逼皇帝杀太子,但现在王氏没办法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
2、还有一个点就是玄度说昭德太子只说一切都有始有终,这个属于细节线索,如果女主听到这句话,估计能够马上知道是谁,因为她当时听到李夫人要放弃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带孩子来世上,又送孩子离开,谓有始有终。但女主没听到,男主也不知道女主濒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所以文中没办法揭露,作话说一下。
在炎炎仲夏,这无疑是一个和畅清朗的夏日。
一身白衣的王廉公从狭长的甬道缓慢走出,站在宫门前的时候, 屈曲的腰背艰难挺直, 仰首吸这天地间的清新之气,然后长长的嗟叹一声,犹如不得志的稚子,然他不仅衣白,束发戴冠的须发也皆是白素。
奴僕驱车来到宫门, 见老翁如此情态,恍然看见了多载前那位志在千里的太原王郎, 坐着牛车一路来到国都。
昔年十有五而志在学,此时八十有三而烈士暮年。
奴僕从牛车上拿来木杖,恭敬递过去:“阿郎,我们归乡吧, 隋郡才是阿郎的家啊,在国都建邺谋略多年,阿郎已经无愧太原王氏了。”
此次突如其来的危机已经足以让他投鼠忌器, 而阿郎能够转危为安, 皆因博陵林氏的家主。身为家僕,他也已经六十而耳顺, 曾经侍从过廉公的奴僕已经寿终,而自己侍从多年, 廉公已如同他的阿翁, 为人子都是冀望自己的阿翁能够不知政事, 含饴弄孙到寿终, 而不是死于非命。
长跪两日, 精力被迅速耗尽,王廉公接过杖,以此支持一直都在衰退的身体,笑着颔首:“我们归乡吧,以后都不再来国都了。”
奴僕闻之,莫不欣喜。
王廉公在奴僕的扶持之下,行动艰难的坐上牛车,随后命令前面掌驭车驾的人,从朱雀大街离开国都。
昔年他带着家僕,就是学老子坐在牛车上,沿着宽直的大路鲁道来到了国都,但他并不是坐牛车隐遁,而是入世。
象征无为不争的牛车从这条天下最宽阔的道路进入国家政治的中央,他十六拜官,一直到三十而立之际在那场叛乱中才得武帝宠幸,侍从帝王身侧。
驱车出了城门,王廉公在晃晃荡荡的牛车上,回头从没有帷裳的车后远望国都。
在十里之外的官修庐舍中,一群人在此席坐饮汤。
他们的家僕则候在道路两旁给行旅指示方向的行道树荫下,时时注意着国都来的方向,在见到一头青牛迟缓行在鲁道中央,即时奔走进庐舍:“阿郎,廉公的牛车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先后出来,肃静的侍立在大道右侧,注视着缓缓的而来的牛车。
家僕也禀命提前站在道路中央将车驾阻拦。
廉公的奴僕见状,以为是天子的人,但又见四周并无禁军甲士,天子恐也不想背负杀害良臣之名,当下选择高声呵道:“请问为何阻滞我主人的车驾?”
家僕怀着敬畏之心行礼:“我家阿郎听闻廉公要归乡,所以前来告别。”
随即穿着各色直裾的人履过平地,其中黑发白发皆有之,还有一持木扙的老翁,他们对着帷裳一拜。
“廉公。”
“老师。”
“子封。”
王廉公已经筋劳力尽,意识也在遨游,忽然被车外之人惊觉,沉静下来后,才从声音中听出这些都是他往昔在朝中的门生与昔日旧友。
子封,他的字。
天下已经没几人可以唤了。
他抬手欲举帷裳,最后还是罢休,以帷裳为障,对外笑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文令你逾矩了,既已遐龄,身体康健为重,炎热之下就应少出行,在家中饮水岂不快乐?”
字为文令的老翁也大笑道:“所谓从心所欲,子封还不下车与我见见,你这一走,我们就是永别了。”
王廉公忽正色,垂头望着自己这一双膝盖,苦涩开口:“多谢诸位来送我,但我仪表不整,不见为好。”
他这一生被天下敬仰,嘉名美誉数之不尽,但就在今日被人窥见一切,在盛名之下,自己只是一个深藏内心的欲望以及为了家族利益可以抛却所有准则的俗人,已经无颜面对世人。
木杖咚咚敲在大道上,老翁不再勉强故友,而是主动走到帷裳前,询问道:“子封,陛下召见你究竟是所为何事?”
这才是他亲自前来的目的。
世有盛名的廉公被天子夜半召见,两日未出,对天下局势而言绝非好事。
王廉公摇头:“无事,诸位不必为此忧虑,士族不会有事,已经将要黄昏,我也想尽早回到隋郡,便不再与诸位交谈,多谢美意。”
老翁放心,率众人退避,目送牛车远去。
黄昏中继续缓行的牛车一路向西,恍若是在追赶夕阳。
王廉公也终于举起帷裳,看着漫天金色,想到的只有死亡,而天子性情不善,为昭德太子之死而蛰伏多年,又痛恨自己当年作壁上观,自己也寿命无几,不知天子是否会迁怒于太原王氏。
这样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隋郡。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家族:“我死以后,不管陛下如何对我的棺椁,即使是夺去我开国郡公的爵位,都要命族中子弟严禁为我上书,他们什么都不必为我做,我的身后之事也不要宣扬,治丧要悄无声息,不要因此而让陛下感受烦躁。”
驱车的奴僕在惊惧之下,忘了鞭策青牛,车速也渐缓:“阿郎..”
王廉公沉下脸:“不要多言,用心听我说。”
奴僕诺诺,后面一路上都在专心致志的听着。
黄昏时,余晖倾下。
车马之音在长乐巷响起。
林业绥下车后,一路的沉默走回平日所居的屋宇。
而在室内,谢宝因跽坐于几案东面,整理此行从汶山郡带回来的书简漆具,林圆韫则跪在西面的坐席上,双手托腮好奇看着。
见阳光晦暗的两名媵婢也轻声入内,将案上的陶灯、室内各处所置的青铜树灯用火一一点燃,退步离开之际,恭敬行礼:“家主。”
林圆韫循声去看,然后一步一颠的奔过去:“耶耶。”
林业绥没有弯腰抱,只是伸手笑着摸了摸长女的头顶,随即迈步去了北壁衣架前。
注意到父女二人的谢宝因望着男子的背影,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后,放下还在整理的竹简,撑案将膝盖离席,走去大女身前:“阿娘与耶耶给阿兕买了蜀人用竹子编织的神兽射魃,阿兕去筐箧里找找。”
孩童好玩,林圆韫很快忘记前事,高兴跑去暂时置于西壁的筐箧。
谢宝因见孩子离开,徐步至衣架前,在男子之前先伸手去够他腰间的革带:“事情全部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轻嗯一声,低头看着女子为自己解带的动作:“王太后依然居住在蓬莱殿,廉公也已经踏上归乡的鲁道。”
谢宝因叹息,将革带放在衣架上后,又为其宽衣。
孝是文之本,礼之始,又以孝治天下,何况王太后尽心抚育天子,待其胜过所生,即使天子哀痛昭德太子,身为人子的他也不能治罪王太后。
林业绥忽哽咽:“当年天子曾跪求廉公救昭德太子,而他不臣。”
谢宝因惊愕仰首,最后缓缓举手去摸他发红的眼尾,带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心翼翼。
身上被脱至只剩下一件白色中单的林业绥因为女子的举动,内心情绪再也不能隐忍,伸手将她圈入怀中,手臂紧扣其腰,整个脑袋都埋进女子幽香的颈窝,像个无助的孩子眷恋怀抱。
他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对怀中之人展现出自己的脆弱。
感受着颈间的灼热,谢宝因长颈微微上下滚动,她知道男子是在为恩师的不能善终而哀痛。
她轻声开口:“廉公存世八十三载,此去而不悔。”
又是一个黄昏。
王廉公所乘的牛车已经在鲁道驰驶四日,夜寐饮食皆在大道两侧所设的官修庐舍中,但今日因送迷失的孩童归家而不能守时。
奴僕怕老翁忧虑,出声告之:“阿郎,距庐舍还有五里。”
随后车身震荡,一声猛烈的“嘭”声。
有燕雀撞在牛车上,然后摔在地上,死了。
王廉公从帷裳看出去,那是一只老雁,他像是见到某种征兆,手落在身侧,拍击着右边车壁所设的长木,便利老翁与王公士大夫及夫人叫停车驾。
因为年老无力,又经历国都的事情,他身体与心都已经极度衰弱下去,所以拍击的声音十分微弱。
数刻后,牛车才停。
奴僕迅速揖礼请罪,欲去扶的时候,老翁却忽然固执,不愿让人触碰。
王廉公喘息着下车以后,往四周看去,随后望着道路旁边的高地山丘,独自迈步过去:“你不用侍从左右,在这里等我。”
奴僕口称诺诺,而后将车驾从道路中央驱至旁边。
王廉公也走到山丘高处,面向西方整理仪容以后才席地而坐,在生命的尽头,追忆起自己这一生。
他死而不悔。
天上星河璀璨的时候,听命等候的奴僕忧心夜半不安全,借着星辉往山丘而去:“阿郎?阿郎?”
见老翁背对自己正坐,所看的方向也是隋郡,他隐隐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探鼻息,人已经气絶而死,最后还是身客死於野,为天下笑[2]。
须发为白的六十奴僕匍匐大哭,哭完就把人背下山丘,放在牛车里,然后夜以继日的驱车归乡。
远在隋郡王桓也已收到林业绥遣人送来的尺牍,所以在面对将尸身完好无损带回来的阿翁时,他一言不发,只是对着牛车跪下稽首,又遵循王廉公的遗言,丧礼简约,不发讣告。
但消息还是无胫而行。
传到国都后,天子大怒。
客死于野已经足以被天下耻笑,王桓不愿让廉公死后再受侮辱,因此隐匿遗言真相,肉袒负荆,膝行至城门,朝着国都谢罪,如此数日后,最终平定天子的怒火。
在孟秋之月,天子不顾士族异议,追封昭德太子李厚为皇帝,慈惠爱亲曰‘孝’,容仪恭美曰“昭”,谥为孝昭皇帝。
同时,追封十九而薨的太子妃周氏为哀皇后,并附帝谥,因周氏并非士族出身,她的薨逝也皆是王谢所主导,为的是忠告十九岁的太子不要再轻率从事,而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谥为昭哀皇后。
孝昭帝后二人共附太庙,受往后帝王的日月祭祀。
然孝昭皇帝终生都在追念发妻,自昭哀皇后崩后,不再封妃,身边至死再无女子相伴,以致絶嗣无后,故以夫人阴氏从孙为后。
从即日起,天下官吏则要服丧三十六日。
因为棺椁已经入陵墓,所以国都官吏要朝夕穿丧,在太庙躬身向孝昭皇帝画像而哭,以尽臣子之道。
郁夷王氏则在天子的命令之下,全族服白。
王太后闻之,宫侍见她破涕为笑,然而又是昼哭夜泣,宫侍知道这位太后是高兴薨逝的孝昭皇帝被追封,但她不知道为何还要哭。
再后来,王太后终于主动走出蓬莱殿,但在拜祭太庙的时候,因为见到孝昭皇帝的画像,哭倒在地,于丧期第九日崩逝,合葬文帝的仁陵。
孝昭帝后也皆在仁陵。
天下缟素的时候,国都的消息也传至西僻之地。
玄度听到天子竟真的追封于昭德太子,泫然流涕的写下卷千字简送回建邺。
他在竹简中陈述自己二十载来始终都在被郁夷王氏所刺杀,当年为逃难避祸,沿着山峦一路到南蛮之地,在那里辗转数载,最后逃至越巂郡的时候,因收到五公主李月的尺牍而前往汶山郡。
因为孝昭皇帝,二人私交甚笃。
天子看完简书,念及玄度昔年曾告知自己兄长将会被谋害的消息,最后在通关文书上盖上玺印,命各郡太守,护送其一路出关,送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国。
为林圆韫赐福的胡僧要找的就是玄度,谢宝因也遣人前去告之。
翌日那僧就从王道疾驰而去敦煌郡。
仲秋中旬。
孝昭皇帝丧期将尽。
谢宝因也再做往昔的恶梦,她身处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茫然四顾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足被缚,不能行动。
有人驱驭牛车来了这里,车后则随从数名豪奴。
随后有夫人与小女郎从车上下来,而奴僕已在草地之上设好席。
那是嫡母范氏与少时的她和阿姊,阿姊不喜读《女诫》,与阿母大吵,她也因读先秦史而被斥。
于是,阿姊与自己都很少再对她笑。
妇人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她们出游,以此来讨好。
那天,她们其实都很快乐。
阿母不像平时教导的严厉,会教她们认识原野上许多野花,飞蓬、凌霄、卷耳、芣苡,以及胡人从西国移植于南海的茉莉花、耶悉茗花[3]。
如此时梦中的一样,远处的几人言笑晏晏,高兴就手舞足蹈的随乐而舞,但梦里又与那时有些不同。
谢宝因急切环顾,四方都有急速奔走的声音,在望向西方的时候,神色变得忧惧,有虎豹熊羆从那里疾驰而来,直奔小女郎。
妇人惊惶之下,竟忘记呼僕,直接以身护两女。
在猛兽扑来的瞬间,成人的谢宝因也下意识躲避,身体因此在原野上翻滚不止,最后撞上硬石,她举手揉着隐隐发疼的额头,睁眼就看见自己所撞的不是硬石,是他。
孟秋以来,国都进入国丧,他日日都是鸡鸣进宫,夜半归家,还要掌政治禁令,代天子做决策。
在数日的奔波服丧中,国都的官吏都已经劳悴,不能理政,而天子悲痛之下,胸痹发作,只能在长生殿中疾养。
男子眉宇轻皱。
谢宝因内疚的手摹他眉眼,以此安抚。
而后在满室光照中,她赤足下榻,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循着青铜树灯的光亮走到放置西壁的筐箧后,跪地从箧笥找到范氏曾经为她与男子所求的长生符。
用力握在手中。
当凉爽秋风拂过庭中松柏时,帷幔中所卧的男子睁开双目。
林业绥醒来坐在榻边,因意识昏乱而用手撑着眉心,随后不经意的抬眼一瞥,看见远处坐在地上的女子。
他起身,顾不得穿木屐,直接阔步走去,在其身前缓缓蹲跽,大掌轻托右足捂着,温声询问:“出了何事。”
谢宝因握着长生摇头,看向漏刻,然后又望着男子:“还未鸡鸣。”
林业绥弯腰将人从地上抱起,放在榻前的坐席之上,耐心解释:“政事繁多,我要先去尚书台治理政务,再从尚书台去太庙。”
谢宝因心不在焉的微微颔首,仿若献宝一样把长生符送到男子眼前:“这是我初怀阿兕的时候,阿母为你我所求的福佑,你随身带着好不好?”
林业绥迟疑几瞬,为让她安心,开口以清润的嗓音应答一字:“好。”
随即大掌往她脖颈后面摸去,深入背脊,最后亲自动手宽衣,敛眸看着中衣之下的白皙与已褪去红色的疿子,他指腹在上面抚弄几下:“只需再涂几日膏油。”
谢宝因臀股坐在席上,双足微微曲着,男子就跪在她身前,倾身看脊背。如此姿势,既能交颈,也能吻其喉结。
然她只是顺势躲进男子宽厚的胸膛里,因恶梦所起的心境也渐渐平和,最后闷着声音嗯了声。
林业绥摩挲的动作微顿,将她中衣穿好后,把其圈在怀中,给予他当下所能给的安全感。
昼漏三刻的时候,鸡初鸣。
男子已经更衣戴冠,乘马车离家。
谢宝因也站在衣架前,展开双臂,两媵婢侍立在左右,将一人高的漆木架上的三重直裾取下,小心为其更衣。
随后用玉钩系好腰带,而在佩戴腰间组佩时,玉藻忽疾步来报:“长极巷的郑夫人遣人前来,要请见女君。”
谢宝因垂眸,见媵婢谨慎松手,两串长至足腕的白玉组佩也自然垂落在衣裾上后,她收回视线,穿着软履徐步去前庭。
见奴僕跪在中庭,身体伏在地上:“女郎,夫人夜半病笃,性情也突然躁动,医师诊治以后,只言恐不能再延其大限,所以郑夫人才遣我来长乐巷。”
谢宝因想起梦中,望了眼长长垂在腰间的长生符,佩以与清冷温润的白玉,然后她莞尔而笑。
很怪异,但也很好看。
国都的王道中央,士族奴僕与豪奴甲士前后拥簇着家中夫人的车马出行,最后停在宽阔到能容纳五驾的长极巷。
左右随侍也即时抬起车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后,径直入家门,往妇人所居的馆舍而去。
谢晋渠所聘之妻郑夫人则已经在中庭迎候,举手合掌向前一推:“谢夫人。”
谢宝因抬臂揖回一礼,随后与其併肩。
途中,郑夫人无奈叹言:“夫人始终不愿言语,不愿进食,不愿饮汤药,即使是李傅母也不知所措,君舅与谢郎又因孝昭皇帝的丧祭而鸡鸣就离家,我只好遣人去请谢夫人。”
谢宝因轻轻颔了颔首,迈入房室。
室内光照充足,时时都在熏香。
卧在榻上的范氏已经瘦臞,黑发也失去数年来所静心护养的光泽,呼吸微弱至需要静心屏息才能闻见一二。
侍婢见嫁出去的女郎归来,迅疾在榻边设席。
谢宝因履地至榻前,先后屈足:“阿娘。”
范氏偏过头,默然不应。
在席上跽坐好后,谢宝因缓缓开口,声音就似山间溪水汩汩,宁静温和:“我知道阿娘心中难受,那汤药真的很苦,昔年我大病曾被苦到伏榻呕药,我以为阿娘知道后会斥责,但没有,阿娘拥我入怀,不停宽慰我,最后不再进食药石,尽心尽力的从外郡请来会针刺之法的医师,所以阿娘也不要食用了,我已经遣人去另请医师。”
范氏突然哽咽出声:“但待你还是不及我所生,我愧为家中嫡母。”
谢宝因抚摸着长生符,眼里含笑:“我夜里又梦见少时阿娘带我与三姊去国都之外的原野上出游,那时才知道原来阿娘所知其实比我们还多,我们一同手舞足蹈,合唱乐府,但在此之前,阿娘才因得知我未看《女诫》而去看先秦史册,急得几日都没有睡好。因为二姊产子而亡,阿娘忧心其余女儿以后也会蹈其覆辙,所以在嫁为人妇时,给我与三姊野参以备救命之用。”
“阿娘对阿姊好,也会对我好,对我严厉,对阿姊也是同样严厉。”
“而晋渠已聘妻郑夫人,晋滉将要仕宦就职,晋楷从来都好学,阿妹在阿娘的教导之下,言行举止都胜于我,这些皆是阿娘尽心所致。”
范氏听到内心有所感触,起身靠着榻上隐囊,笑言:“你与你三姊昔日是家中最慧黠的,也是最难管束的,你三姊显于外,而你显于内。我常常疑惑究竟是你三姊使你性情如此,还是你使你三姊如此,但我知道那时欢乐也最多,因为你们时时都会让我觉得生活是鲜活的,如同我少时那样,而非沉闷。”
妇人微微倾身去抚女子的发顶:“然你的婚姻也始终是我心中所愧,惟独庆幸你如今否终则泰,你与你三姊都很坚毅,比我还要坚毅,所以在遇到险阻艰难的时候,你们能安然适应,再找时机一举反击,不像你们大姊..稍有困难就会惊慌失措,最后作法自毙。”
她逐一说着:“那李夫人我也已遣还回她家乡,她所要谋的,谢氏已经做不到了。”
孝昭皇帝是天下士族所忌讳的一柄利剑,此时天子追封孝昭帝后,就是将利剑刺入士族胸口。
士族则只能饮血咽下。
范氏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开始悠悠追忆这一生。
“我也曾想过少时游历山川,暮年隐于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