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之人,她从来都不放心别人,在建邺的时日,只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随侍。
侍婢膝行着倒退几步,对人一拜:“菡萏于昨夜被家主的扈从带走询问,婢忧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内。”
闻言,郗雀枝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往四周涣散:“为何?”
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实应答:“具体缘由,婢也不知,只是听闻与家主的书斋遭遇贼人有关。”
郗雀枝惊惶到瞳孔骤缩。
菡萏一夜未归,必然已经出事。
穿好衣履,临匜盥洗后,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请求即日就归家。
然而妇人也问出与她前面相同的话:“为何?”
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礼时,头颅几乎垂在双臂所环成的圈内,十分畏慎:“我已来国都数月,阿母也于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归家,只恐清誉全无,以后再难适人。”
郗氏出言宽慰:“你只需安心,卫罹的正室必会是你。”
郗雀枝屏住吐息,为成功脱身独去,有意引导:“三姑竭力挽留,我本应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带走我的随侍,至今未归,且谢夫人也在昨日离家,惟恐有‘婢适兄,主适弟’的妄言流出,为保氏族名誉,我只得请离。”
郗氏语气忽然加重:“谢氏为此离家?”
郗雀枝心中明白谢宝因离开的理由不在此,顾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暂时不论,但流言可谓,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将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论建邺这些世家夫人,恐日后高平郗氏想迁居来建邺又是一大阻碍。”
事关家族声誉,郗氏权衡过后,最后沉重颔首。
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枣红马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以后,因有缰绳牵制着,速度开始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见已到长乐巷,直接侧身跳下。
等在门庭的童官见此情状,疾行上前,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入内,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
辗转回到馆舍楼宇后。
童官站在居室内,面朝男子叉手回禀:“敦煌郡的部曲传来消息,那人已经找到,并且伏罪。”
过去三月以来,在寻访完坊里街巷的百姓后,命世家画者根据将几人形貌制成画像,有商贩贾人认出几人是随商队来建邺的,又到东西两市再次访问,当即就知道姓氏且是来往西域的商队,最后去官署查验户版,再到建邺外郭的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
不日就全部悉知。
但因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故路线有所差异,所经郡县亦不相同,就连返程西域的路线也未必会与来时一样,所以月余前,特遣了氏族所养的甲士豪奴先循着几条主要的走商路线逐一找去,最后得知其中两人已经成功出关,离开本国疆域。
只剩下一人。
他们家主在得知后,沉默良久,屈指轻敲着案面,然已经动怒,随即就命部曲快马飞递给敦煌郡守送去简牍,最终在那人进出阳关时被俘获。
今日消息刚传来建邺。
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处,而后双手没入漆盘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的画像送去给他认,郗夫人与杨夫人的也一并带去。”
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谢氏,而是亲自前往了天台观,不知可要遣人去接?”
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
“不必。”
【??作者有话说】
韩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来是两样都占啊(望天)
[1]解衣推食:脱下衣服给别人穿,让出食物给别人吃。形容慷慨地给人以关心和帮助。《陈书·荀郎传》:“郎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众至数万人。”
[2]《左传·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耦即偶。
[3]这里的“主人”是相对宾客而言。
第106章 曾爱慕过
山阜川谷间, 雾气弥漫,山中万物皆被隐藏其中,惟有处于山顶的天台观能够划破白雾, 俯瞰这天下汤汤。
当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后, 于丧姊的悲痛之余,躬身提笔,伏案写下“天台”二字定为观名。
天台即天上云台,远望仿佛能与天相接,故在此建观, 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迎接成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间,再享姊弟人伦。
而岁月流逝, 云雾变幻,如今天台二字的寄意却已然变成迎候神仙降临,护佑李氏王朝永不衰败。
谢宝因独自一人伫立在硕大的殿柱旁,她下颚微抬, 仰首看那雾散了又聚,聚了再散,当年的那只白鹤也早就飞入云间不见, 寻不到踪迹。
毕竟已八载年岁。
而祖师殿内的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相互交织, 依旧如旧。
至食时,雾渐散。
唱经声断止。
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 在白雾散去后,望见一女子立在殿阶前, 穿着三重交衽青襦, 足以曳地的黄色暗纹裙, 黛眉弯长又黑。
高髻之上, 竖插花树步摇。
似踏云而来的神女。
他们不敢轻慢, 怀着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下道礼。
见有人朝自己行道礼,而非尊卑之礼。
谢宝因轻轻笑着,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也施礼出来,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
谢宝因回他一礼:“法师。”
上清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谢夫人请随我来。”
谢宝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辞,轻轻颔过首后,朝临近山崖处的鹤园走去。
这里空旷,数位天子都曾从各郡搜罗奇珍异草及花树移栽到天台观,但远远望过去,仍能见到一只白鹤屈足卧在巨石上。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掉入深渊。
上清是修道之人,言语间不免带有几分的怜悯:“它已经在此迎候谢夫人三月有余。”
谢宝因看了一眼,然后从盆中抓了几粒金丹,徐步走去。
昨日上清在送到长乐巷的尺素中言及当初谢家送来的这只仙鹤早就已经进入弥留,但依然还撑着一口气,迟迟不愿离开。
于是希望她能前来一试。
察觉到脚步声,白鹤忽然回首。
谢宝因并不畏惧于它的震慑,坦然在旁边巨石坐下,右掌心握着金丹,左掌轻轻抚摸白色鹤毛,刚想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失声无语。
其实她并不信神明,常常抄写经文,也只是慰藉一用,人来俗世,总会有至苦至难降临,惟有神佛能安抚其心,告知其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最终,她浅笑盼兮,如旧友那般开口:“我曾于三月前产子时,梦见自己与一白鹤仙人交谈,可是仙人否?”
白鹤只是无力的鸣唳几声,不肯进食。
谢宝因见它一直在望穹天云间,也跟着有所思,随即灿然而笑,放下金丹,起身朝人走去,唇角渐渐归于平淡,语气隐含不悦:“法师,相比我来,或许放它回归天际更好。”
上清有些惊愕,在意识到女子的怒气后,躬身拜手:“在它病重之际,足上脚环就已经卸下,观中众人实在束手无措,昨日之举是因想及往昔它只亲近谢夫人,所以才命弟子去劳烦谢夫人前来。”
谢宝因凝望这位负有盛名的法师良久。
八载前,就是他的一卦永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山中风丝吹来,起了冷意;直到上清微弯的身体变得僵硬酸痛;直到摒退左右侍者。
她才缓缓出声:“法师为天子亲封,我不敢受这一礼,心中更并无斥责之意,但向来听闻法师早已成仙,故想请法师今日也为我卜一卦。”
上清垂手,看似超然的一笑,却有着自己的衡量:“夫人有士族名望,且尊卑有序,有礼才能行天下,但不知夫人所卜何事。”
如今天子依然处于式微,士族仍还掌着权柄,眼前之人的父族渭城谢氏曾能挟天子发布政令,即使是今日,其权势也非一朝一夕能夺尽,而她的夫族博陵林氏更是因丹阳房长子林业绥而浮现江面。
以后或会打破三族所形成的局势,然后取代。
谢宝因笑了笑,不再与其谦让,目光变得冷静,带着士族应有的倨傲,迈步走离:“静室详谈。”
上清叹出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位谢氏女郎有所不同,在温柔之下藏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举步跟随到静室之后,女子已入席。
几案上的葡萄纹博山炉也缓缓漫出青烟。
见人来了,谢宝因浅尝一口热汤后,垂手在案上,眼睫低垂,手指来回转着耳杯:“那年我陪同渭城谢氏的范夫人给天台观送来两只仙鹤,法师说‘一只堕入俗世,一只飞往天际,非人力,实乃天理’,当真就是天理?”
上清笑问:“谢夫人为何会觉得不是?”
想到自己与五公主,谢宝因嗤笑:“足腕的铁环就是人力。”
“在这里,人即天。”上清追忆起当年天子命他说给贤淑妃听的卜卦之言,悠悠开口,“谢夫人与我皆身处此间,便是神仙来此,未尝就能够逆天而为。”
两人都不言自明,他们已经不是在说那两只白鹤。
君权神授,君王即天。
谢宝因抬眼,气势被悲怆裹挟:“天覆宇宙,我一女子之力何其微弱,所以我从来都不想逆天,反而顺天,以另一种方式去得到我所想要的。”
上清想起女子今日的决绝,大约就是已经得知此事真相,悲悯之心再起:“那谢夫人恨否?怨否?”
谢宝因侧首笑然,她避而不答:“我要法师为我那双儿女卜一卦。”
上清了然:“不知夫人要何卦意。”
谢宝因看向窗牗外的云雾:“我于兴起之余来找法师问卜,你意外卜得五公主神灵感孕得一儿一女,因怜惜贤淑妃丧女之痛,故已借肚腹在人间诞下来与她相伴,即林家女郎与林家二郎。”
贤淑妃在丧女以后,性情顽固,一旦听到此话,必然会哭求天子,上清忽然不懂:“谢夫人此举是亲自将儿女送给贤淑妃,自后数十载都难以见面。”
谢宝因摇头:“不是今日,待长乐巷有丧,我会命随侍来天台观,那时再劳烦法师入宫去见告贤淑妃。”
上清犹豫:“陛下那里..”
谢宝因转头,看对面老者,十分决绝:“法师只需告知陛下‘林业绥权势日益壮大,恐有昔日王谢之嫌,何不借贤淑妃囚他儿女为质’。”
“夫人又为何信我?”
谢宝因松开耳杯:“其一,我信法师有悲悯之心,会怜我际遇;其二,我既来向法师问卜,那你应知道为何,我虽常居建邺,但也与天下名士有所往来,我已写好赋辞,随时能告知天下众人八载以前那场问卜的阴谋,士族也会借此讨伐皇室,收回被夺走的东西,陛下定会大怒,而此事只有陛下与法师知道,法师觉得陛下会如何做?”
会宣称贤淑妃与他皆是被上清欺骗,杀上清以平众怒,稳士族。
再无话能说的上清行礼离开。
谢宝因抬臂回揖,随即从几案右上的位置拿来笔墨,提笔在崭新的竹片之上以楷书字,安静如斯。
几日以后。
一驿隶骑马经过缈山下的官道,往建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长乐巷的世家室庐中,有婴儿啼哭不休。
乳媪将孩子横抱在怀里,虽竭力尝试着安抚,但是徒劳,哭声依然响亮。
女子留在这里的媵婢闻声而来:“二郎这是出了何事?”
乳媪摇头,渐渐感到不安,女君离家五日未归,家主也丝毫没有要去接回来的意思,反而每日都如旧,或去尚书省治理国政,或坐隐看书。
五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对于二郎,乳媪心中是疼爱的,做不到孩子即将失去亲母也无动于衷,思虑再三,还是决意要冒着风险去说出那件事。
把孩子交出后,当即便朝主人所居的房舍而去。
“你看着二郎,我去请见家主。”
童官拿着从敦煌郡发来的文书快步走来。
男子今日旬休,而商队里的人也在送去的画像中认出了背后指使之人,随后画像由驿隶快马送到建邺。
进到室内,林业绥踞坐在席上,身直如竹,面前案上摆着棋盘,黑白两子纵横交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就在手边。
近几日,男子变得十分缄默,温养数月的肺经也再次有所损伤,咳疾不断,气血不顺。
童官低下头,将文书放在漆碗旁,随即退后几步,正立揖礼:“家主,那人已经服罪,并从几幅画像中认出当日去找他们的人。遵循家主命令,我以博陵林氏的玉令在敦煌郡上诉,所诉之罪是杀害奴隶四人。其中一人已交由当地官署处置,然而还有两人逃出阳关,郡守询问是否要速发过关文书追捕。”
虽然他们是来往两国的商队,但依律行事是天下公义。
林业绥将视线落在棋盘上,淡然落下一子,然后单手端来漆碗:“既然已知他们背后之人是谁,何必再追,静等他们入关,再捕即是。”
忽然,室内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沉闷。
童官迅速反应,转身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奴僕。
这是二郎的乳媪。
只听她屏息战栗道:“女君产子次日,还有一事未与家主说,如果再不说,我内心不安。”
林业绥饮完汤药,垂眸在看案上文书,闻言,得知自己被欺瞒,他掀起眼皮,薄怒渐涌:“说。”
乳媪俯身,额头与双掌触地:“女君产子之日,连遣四人去请医,但无一人归来,在情急之下,女君的随侍玉藻亲自前往,依然是未归,直到翌日才归来,听闻是刚出巷道便遭人袭击,乃博陵林氏所指使,女君大约因此而误会,以为是家主命令人做的。”
男子展画卷的手稍顿,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随即,画像成功被平展开来。
是那个背后之人。
见文书飘飘然落地,就像一颗头颅被砍下那般不足为道,童官低头去看,但这人已经死了,她所侍的女郎也于四日前离开建邺,思索之下,似乎已明白男子的意思,当即捡起:“我即刻去追。”
林业绥两指夹起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指尖不动声色的狠狠压着椭圆云子的边沿,眉眼间的山水淡泊,已是滔天杀意,还有隐忍不发的怒火。
“备好笔墨,送去夫人那里。”
日入将要黄昏时。
郗氏进食完饭蔬,盥洗焚香以后,命身侧婢子取来自己所珍藏的经书,然后小心捻着纸页翻开。
此类书写在纸上的经书十分稀少,一因纸贵,非豪贵之家能享,二因需人力一点点誊抄而成,故而多是信众亲自誊抄藏之,或敬献于佛前。
妇人所藏的经书则是宝华寺敬奉给她的,享尽信徒香火,极为疼惜。
侍婢端着陶制豆形灯,放在几案上翻阅之用后,便撑地而起要离开,但刚转身就见门口所伫立的高大身影,她立即退开几步,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淡漠的扫了眼,威迫十足。
侍婢疾步走出去。
跽坐室内的妇人见长子来此,以为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不等男子席地而坐,已经露出慈颜:“听闻雀娘的随侍被你深夜唤去,谢氏为此离家,至今不归,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如今博陵林氏再不是从前,”
林业绥抬脚入内,看向妇人的墨黑眸子,毫无温情可言,待徐步走到几案前后,屈身踞坐,嗓音泛着冷:“郗女郎就是如此与夫人说的?”
郗氏被反问,一头雾水:“不是如此?”
林业绥垂下视线,食指曲起,轻叩在凭几上,听它与曲木碰撞出来的声音:“夫人若这么关心一婢子,那便遣人去问我的扈从,他亲手使其气绝的。”
气绝..死了?
郗氏喉咙里瞬间便像是被什么给堵塞住了:“你..!”
已预备好笔墨的童官端着漆案走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几案上,然后朝男子复命:“家主。”
林业绥食指停下,缓声开口:“夫人与高平郗氏无非就是想要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待后日旬休结束,我便能立即任命,但条件是郗氏要拿郗女郎的性命来交换。”
四日前离开,月夕就可抵达高平郡。
随后,男子抬眼,黑眸犹如深渊,一字一句道:“我要郗郡守亲自诛杀。”
气血涌上头颅,郗氏忽然觉得双目不能视物,落在经书上的手指也慢慢收拢:“你、你、你!你怎会如此没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业绥漠视着眼前的一切:“夫人今日这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谢氏产子时,情况危急,家中奴僕连去四人皆失踪丧命,妄图谋杀谢氏,夫人身为君姑,可有尽到职责?好在追究三月,于敦煌郡追捕成功,他服罪指认郗女郎的随侍。”
他淡扫过去,嗓音沉下来:“我说这些不是为让夫人相信,因为夫人写或不写尺牍都无碍,朝堂之上的手段不尽其数,倘要我这个差点丧妻丧子的人来亲自动手,便不仅只是一条命如此简单。”
郗氏信佛,要她亲笔写这样的家书,无异是杀人,但她在权衡利弊之下以后,更明白不能因为郗雀枝一人,使高平郗氏整个氏族受残害,所以妇人变得冷静,伸手从案中拿出缣帛,在面前展平,又提笔蘸墨开始写,心里默念是郗雀枝先造恶业,此是现世报,非她的业果。
颤颤巍巍写完后,童官拿给对面的男子看。
“自杀?”林业绥瞧着绢帛上所书的黑字,举起盛有热汤的漆碗慢条斯理的泼下去,“夫人应该是听错了,我要的是父杀子。”
于郗氏而言,自杀已经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业果,听见男子还不满意,要看到父母杀掉亲子才痛快,胸口变得起伏极大:“你何必做得这么绝!谢氏和二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林业绥不信神佛,却也知佛教说凡动妄念皆是业,恶起于心,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时时诵经,反愚钝不堪。
他冷声命令:“进来。”
侍立在外面的侍婢屏气入内。
林业绥看向妇人,声音更加冷漠:“夫人眼睛不能视物,你去握着夫人的手再重写一遍。”
侍婢不敢违背男子所命,跪坐在妇人身侧,欲要去握她的手,但随后脸颊就被打了。
郗氏愤怒的扬手,再狠狠落下去,怒瞪一眼后,认命重写。
童官检验完,确认无误,缓缓卷起来,塞入竹筒,需在城门关闭以前,送去馆驿,如此就能保证先于郗雀枝到达。
那个女郎刚归家,等待她的即是亲人的逼杀。
无穷的绝望。
郗氏也终于哭了起来,觉得是自己害死的郗雀枝。
身体深陷凭几的林业绥缓缓起身,眼眸半阖:“夫人既然不愿意享福,那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们兄弟姊妹,圆韫、真悫姊弟你也不会见到。”
然后冷声命令室内的侍婢:“看好夫人,日后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要来向我禀告。”
郗氏止住哭声,震惊的问出一句“你想要幽禁我”?
然后又开始她深恶痛绝的号咷。
林业绥看了一眼,语气难以分明:“夫人日后若再做这些为家里引来祸端的事情,我也只能接受不孝之罪,让你好好在家庙里敬受我们的香火。”
在家庙受香火,便是变成牌位。
郗氏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竟..竟想要杀她这个母亲!
“我为何会生下你这种不孝之人!”
“从明日起,夫人迁居家庙便殿,为先祖守灵。”
翌日鸡鸣时分。
天尚未光明,幽静的山中时时有鸟雀啾鸣。
在天台观祖师殿中的一侧,摆着长方的矮足几与锦席,几上又堆垒着三四卷经书、笔墨、写经纸,以及陶灯。
灯火中,谢宝因正襟危坐在席上,脸颊被火光镀上柔和,她手执着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纸上誊写《三官经》。
几日来,日日如此。
鸡初鸣而起,一人默默抄写。
待到扶桑升朝辉,观内道人便会来到殿内打坐唱念经文,同处一殿,各自唱经、写经,互不干扰,已是她与道众所达成的默契。
经声食时而止后,信徒便会来此烧香。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谢女..谢夫人。”
谢宝因停下笔尖,抬头去看,竟然是崔家二郎,她在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对他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时警戒自己要保持着距离,不敢再进一步:“谢夫人怎么会在此?”
为避免做出无礼之举,谢宝因放下笔,撑案起来,稍整神色后,笑道:“天台观的仙鹤于三日前西去,我抄写些经文供奉与它,为儿女积福。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经在终南山隐居。”
不愿意再回到建邺来。
言至此处,崔安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我前不久才回到建邺,只因阿仪病逝,谢夫人也知我与这位阿妹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离开,我岂能不归,今日到天台观亦是来为她办法会的。”
崔仪死了。
谢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她记得自己在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就出适到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并非是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家阿妹更不是,发觉女子面露哀伤,坦荡一笑:“听说是急疾,离开以前的那段岁月也过得十分开心,并无任何不舍,且还有心情取笑我处处都不能与她她比较,成婚不能比,生子不能比,就连去见西王母也不能比。”
谢宝因低头俨然一笑,确实是崔四娘的风姿。
见面前之人展颜,崔安放心下来,而这次再也没有崔仪在中间调和传话,他只能被迫鼓起勇气与女子攀谈:“谢夫人看着有些清瘦。”
曾经名动建邺的谢家女郎,如今眼里的光辉却变得黯淡。
谢宝因闻言则看向神像,释然笑起来:“暮秋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崔二郎看着也瘦了。”
自再见到女子的那一瞬间,崔安内心的汹涌就不止不休,因为他清晰的知道,这次一别就真的永世难以相见,所以出言试探道:“倘若此生能够重新选择一次,谢夫人可会考虑去度过另一种与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生。”
谢宝因缓声道:“八载前,崔二郎应当身在建邺。”
崔安颓丧颔首,那年五公主丧命青城山,天子命谢家女郎代嫁博陵林氏,此言是否在间接诉说着不得已的顺从,他又想起四娘在尺牍中所言,恍然觉得天地悠悠,人终归是要一死的,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才不辜负今生看过的山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当年我得知谢仆射要与崔氏议婚,并且选中我为郎婿,我当即便疾驰回到建邺请见谢仆射,只为亲口告诉他,我愿意入仕。”
谢宝因怔在原地,当年阿父与崔氏议婚的条件是崔安必须入仕,而他又说愿意入仕..她只能沉默。
崔安一鼓作气的继续道:“我也曾爱慕过夫人,倘若当初没有五公主,没有博陵林氏,没有林从安,该是我与谢夫人举案齐眉。”
得知自己嫁去崔氏,或能一生安乐后,将死的谢宝因再也不能从容,迅速抬头去望神像,以求宁静。
在眨眼之间,她好像看见神像笑了。
原来神明也会捉弄人。
【??作者有话说】
崔安、崔仪在第26、27章出场;第30章有提及,算是戏份多的。至于两只仙鹤的在第三章,不看不影响。
“请崔二郎勿胡说!”
晨起盥洗好, 欲来殿内侍奉在女子身侧的玉藻刚好得以清晰听见崔安最后的一言,她当即疾行几步,进入祖师殿后, 双手张开, 护在女子面前,怒目切齿的低声斥责。
即使今日女郎姻亲有变,但一日未被男子遣返回谢氏,在天下人眼中,女郎就仍还是博陵林氏的女君, 而且来往天台观的皆是豪门世家的夫人女郎,倘若刚才殿内所发生的事被图谋不轨之人利用, 名誉必会被诽谤诋毁,最后被士族鄙夷,也无人会再纳女郎为正室。
谢宝因眨了眨眼,从恍惚昏乱中渐渐清明过来, 无论后悔与否,今日的自己都已经是他林从安的正室夫人。
何况..清风已经吹动绛幡,不能静止。
她低垂下眼睫, 视若无闻的走回抄经处, 缓缓跪坐下去,卷起案上被摊开的极长的写经纸, 隐晦酬答:“崔二郎德行贞绝,既有名士风流, 隐居不愿为王臣, 何必再强迫自己涉世,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 小人之交甘若醴[1]。而崔二郎与我更适合君子之交。”
崔安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如水那样淡的毫无杂质,淡的一眼就能看清,不会有爱欲嗔痴的交织,更不会纠缠到分不清爱与恨。
在意志衰颓的一笑后,八载以来对此事执着也终于涣然冰释,他以君子之心朝女子庄敬揖礼做辞别。
谢宝因和煦笑着,颔首致意。
玉藻低头过去,跪在席上收拾笔墨。
刚走出殿,忽然有人奔走过来。
谢宝因低头一看,展颜笑开。
林圆韫用张开还不足两尺的手臂抱着她,仰起脑袋,开心雀跃的喊了声“娘娘”,然后又恃爱而娇的闹着要抱。
几日未见长女的谢宝因浅笑弯腰,双手穿过孩子两腋,用力抱起后,圈在怀中,随即她凑过去,亲了亲长女软嫩的脸颊。
而跟随在后面出来的玉藻见到女子怀中的人,却并没有觉得惊喜,反对此充满疑惑:“女郎为何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