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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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绥闻言,淡瞥一眼。
被吓得揖礼的内侍当即便弓腰相告:“昨日陛下突然与奴婢谈起年少时的事情,有时追念与昭德太子、安福公主在王太后膝下承欢,有时也会偶尔谈到哀献皇后。”
此举似弥留。
郑王谢三族的权势还未全然动摇,天子若突然崩逝,便是给予其喘息之力,局势也必会有所动荡。
林业绥思虑数刻,在内心已把未来将会或可能发生之事简单推导过一遍后,艰难开口:“先命医工前来医治。”
内侍如实答之:“医工在五刻前刚离开,因陛下如今不能进食汤药,我们亦不敢强行灌入,犯下不敬之罪,所以施以针刺医治。”
然天子不醒,他们只能等。
旋即,内侍命舍人在殿内铺设熊席与凭几,供男子歇坐。
殿中漏刻滴水至第十五刻时,天子终于有所动静,但仅是口呼“阿兄”不停,中年之人的声音年迈且疲倦,并充满悔恨。
情况严重之际,手捂着胸口不能呼吸。
林业绥见状,应机立断的命殿中内侍去宣医工,最后望向卧榻的黑眸也愈发幽沉起来,如今还能被天子称为阿兄,只有昔日那位昭德太子李厚。
而在医工针刺以后,喉中浊气消散的李璋随即茫然睁眼,双目却空洞无神,热泪顺着眼角流下。
从年少就陪伴在这位天子左右的内侍迅疾上前,跪伏在旁边,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几声呼唤之下,李璋的神色慢慢恢复平常:“召见林从安。”
见人无恙,内侍安心下来,将舍人端来的热汤恭敬送到天子面前:“林仆射已在殿内等候陛下许久。”
林业绥收起心中疑虑,面向天子拱手行礼:“不知陛下召见我有何急事。”
李璋命殿中内侍舍人悉数退避后,望向男子的眼神也渐渐变得狠戾毒辣:“我要你重新审查昭德太子暴毙之事的始末。”
林业绥愕然。
【??作者有话说】
[1] ①东汉.许慎《说文》:“裘,皮衣也。”②西周.周公旦《周礼.司裘》:“掌为大裘”注:大裘,黑羔裘。
[2]布巾(布被单):晋.葛洪《神仙传·董奉》:“ 奉使病人坐一房中,以五重布巾盖之,使勿动。”
[3]汉.王符《潜夫论·忠贵》:“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

朝晨于父母的居室之中。
林圆韫专心致志的伏在几案上, 小手握着林业绥命工匠以红玉琥珀雕琢而成的精巧鸠车,乐在其中的来回滑动,一刻未到, 又被鼗鼓吸引, 随手便扔掉鸠车,直接从坐席爬到缘边处,抓起木柄,开心的左右摇晃起来。
听取悦耳空灵的鼓声。
与此同时,室内响起脚步声。
被浅吻的谢宝因在男子离开以后, 依然维持着头颅微微仰起的姿势,随后左手抚上圆润的唇肉, 低头莞尔而笑。
林圆韫像是意识到什么,哭着再次扔下手里的鼗鼓,双手撑席爬起来后,小腿迈着极大的步伐追着离开的高大身影跑去, 声音里含混着大哭:“耶耶..耶耶..”
闻见长女的哭声,谢宝因也当即起身,疾步过去蹲在孩子面前, 温柔安慰:“耶耶有事, 我们乖乖等耶耶回来。”
见阿娘还在,林圆韫听话的点头, 然后出于本能的用手捏着阿娘的衣裾不肯放手,似乎是害怕她也要离开自己。
谢宝因用指腹轻轻为长女把眼泪都擦拭干净, 欲要起身去北壁更衣, 但在注意到林圆韫的行为以后, 重新蹲下去, 疼爱开口:“阿娘不走。”
林圆韫也顺势抱住阿娘, 如婴儿时期那般把脸埋进怀里。
谢宝因内心柔软的微微一笑,将人怀抱起,走回几案旁席地而坐。
在怀中趴伏顷刻后,林圆韫看见被自己遗弃在坐席上的鼗鼓,情绪便又再次变得踊跃,离开母亲去摇鼓,独自嬉戏起来。
谢宝因抬头命乳媪随侍在左右,才放心起身去北壁。
两婢见女主[1]要更衣,低头上前,从衣架上取下续衽绕襟的朱红菱纹深衣,穿在中单以外,然后将续衽钩边绕至腰后。
系好衣带,又饰以白玉组佩。
在媵婢谨慎将连缀成串的玉组轻轻放下,任其落在深衣上时,玉藻从室外入内,手中拿着纹绣囊袋,恭敬奉上:“女君,工匠已将女郎两岁的串饰送来。”
谢宝因接过,随后握在手心,缓步往几案走去,从囊袋中取出一枚由红琥珀雕琢而成的小儿骑羊佩饰,串在林圆韫腰侧垂至膝盖且空荡荡的小绳之上。
她怀着翼翼虔心道:“今日是阿兕的诞日,阿娘与耶耶希望神灵能祐福兆祥,让我们阿兕在父母膝下无恙长大。”
林圆韫低头看着,潜意识觉得应当行礼,于是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往前一揖,在见到阿娘笑了后,随即便高兴的伸手去摸玩,陶然自乐。
少顷,飞雪飘然而下,强劲的朔风刮过庭中杂树,发出声响。
注意力被吸引的林圆韫又哒哒跑出去。
于鸾镜前跪坐装饰的谢宝因闻声看去,忧虑的抬头命乳媪与侍婢相随。
在发髻之上插好玉钗、云篦后,她亦起身,抬足穿着文履,缓缓走出室内,一眼就望见林圆韫伸手出去接好雪,再用两掌揉搓着玩。
“阿兕。”
林圆韫迅疾跑到阿娘身边,不开心的皱起鼻子,先发制人的开口:“不好玩,凉。”
谢宝因怔住,无奈叹息浅笑,然后拿出佩巾给她擦着被融雪弄湿的手心:“今日有宴设,若衣服因此而湿,阿兕需去浴身更衣,会使客人等待,便是无礼之举,令氏族屈辱。”
林圆韫糯糯的嗯了声。
谢宝因看向位于此处房舍群西面的厅堂:“筵席如何?”
侍立在身侧的玉藻听到询问,出声应答:“王夫人、杨夫人与二夫人、六娘皆已在厅堂入席。”
谢宝因颔首,步入甬道:“命疱屋开始准备蔬食,然后将清酒置于堂上。”
因为孩子尚幼,未及三岁,依然还有夭折之险,不能肆意庆贺,所以只有家人宴饮,而家中于寒冬生下的唯有林圆韫。
林圆韫伸手去握阿娘的手,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突然欣喜的望着另一条连接楼宇的甬道:“叔母。”
产子已经八月的袁慈航身后有四婢随从而来,她抬手向女子揖礼:“长嫂。”
谢宝因与其并肩而行,心存眷顾的询问道:“孩子的身体如何了?”
七月,林卫铆已为长子取训名“明慎”二字,然而近日却被小疾所扰,咳嗽流涕始终不止。
袁慈航笑着酬答:“身体已经康复,长嫂不必再为他忧虑。”
迈入厅堂,入席西面的杨氏、王氏与入席在东的林却意接连起身,抬臂朝堂上身份最贵之人推揖一礼。
谢宝因则抬手,向尊长正立一揖。
袁慈航随之。
在林圆韫被乳媪带到堂上,列席于东西的妇人、女郎接连起身,从案后走出,众人分别将所备的串饰系在小女郎腰侧的小绳之上,很快便成了长长的一串,以此寄意来祝愿孩子福寿绵长,能安然度过三岁以前的岁月。
系好串饰,众人再次入席。
谢宝因命乳媪将林圆韫带至后室喂食后,直行数步,列席北方。
很快,侍婢便鱼贯而入,有序分开,将盛有脱骨炖肉的漆盘放于东西两侧的食案之上,又另有两婢立于堂上中央所放置的五尺高的博山盖铜樽旁,内盛有清酒。
一婢用漆斗从中取酒倒入樽内,一婢端着漆案。
待取好,先去北面的席位,而后是分列的东西两面。
林却意最先执起酒樽,仰头饮下。
谢宝因用犀箸轻轻将肉从骨上分离,看见东面位于袁慈航席下的女郎举止,缓缓出声:“六娘因何不悦?”
林却意抬头望过去,放下酒樽,自知失礼,微侧身体,朝尊位揖礼应答:“并非是我,乃是五兄..他近日归家,常常叹息不快,我也被影响到。”
林卫隺年齿已经十六。
八月,在工部仕宦任职。
然他所任官职却难能掌实权,所学的水利工事亦无处施展,觉得与三叔父林勤所言相差甚远。
在进食炖肉的杨氏闻言,不疾不徐的嚼咽下去,才嗤笑道:“如今除了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昭国郑氏的子弟能轻易进入中枢任职以外,其他士族子弟能仕宦高职的都是氏族用利益交换而来。他非嫡长,既有任职,为何还要责怨?”
因为去岁的争执,林卫隺始终都不肯向妇人低头认错,直言自己无错,此身坦荡,绝不,然不孝之罪却难以躲避,即使他长兄为此动用荆条抽打脊背,命他跪在家庙。
他的脊背依然挺直。
他的头颅依旧高昂。
身为大宗、长兄的林业绥已经尽到管教之责。
妇人所有的愤怒都被堵在心中,自后对林卫隺再无慈目可言。
为避家中失和,众人听到此话,皆默然不言。
当饮宴完,漏刻也已经浮至六十刻。
将近夕食时分。
与几人辞别后,谢宝因撑着身侧的云纹凭几,双膝站直,曳着朱红菱纹的深衣迈步履地。
然而刚走至案前,便有一道黑影急行而来。
“女君。”
谢宝因认出是那名常常相随于男子左右的僕从。
她长眉蹙起:“郎君还未归?”
童官低头,将双手推出去行礼,因奔驰而来的喘息很快不见:“陛下召见,恐要晚归,家主命我前来见告女君。”
谢宝因立在堂上,颔了颔首。
薄暮时分,天开始暗沉。
刚停下没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舞,无声无息。
舍人见那位林仆射从长生殿出来,疾步上前,将黑色大裘披在男子宽厚的肩上,随即又递去一柄早已准备好的十二骨罗伞。
林业绥立在殿檐之下,神情淡薄的俯瞰着这座宫城,接过伞后,毫不迟疑地步入天地间的这一片白中。
行至阙门,他收伞登车。
驭夫驾着车辕出了宫门。
不过才驶出九百步的距离,便有人在朱雀街拦车。
阻拦之处,还是在道路转弯之地。
驭夫见车前突然出现人,惊恐的迅速勒紧缰绳,车舆也不由得大幅晃动倾斜。
车内的人撞上右壁。
驭夫还未请罪,拦车之人已经走到车驾前:“我家主人想问林仆射今日陛下..”
心神被无关之人惊扰,身体又撞到车壁,再听见这句居高临下之言,林业绥撑眉,隐忍着怒气,语调毫无起伏:“我不欲与黄耳多言。”
那人愕然顷刻,随即语气中带着一股傲然,一听就知必然已经挺胸昂头:“我家主人住在隆庆坊。”
天子为王的时候,所建王邸在隆庆坊。
这座曾经的四大王府,后来被赐给李毓。
这是在威胁他。
林业绥勾唇一笑,眸光渐冷:“尚书省综理天下政务,陛下乃天下之主,岁暮召见公卿问政,竟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既然如此,我明日便亲自去向陛下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推举七大王来担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天子不再亲近李毓,自后数月,他与贤淑妃努力逢君,才得以挽回几分,然表面虽然和睦,但其实早已胆颤度日,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妄为。
这对最似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终于也变成了君臣。
只是李毓的家臣,似乎还未能适应这种需小心翼翼的生活。
涉及到朝堂,外面的人终于明白此事的严重,屈膝就拜伏车内之人:“陛下接连召见医工,大王只恐尽不到孝道,这才命我前来询问林仆射宫内情况。”
林业绥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响车壁三声。
倘若让兰台宫的人听见这句话,天子一怒不过是瞬息之间。
驭夫听见响声,继续驾车前行。
前面的颠簸,使得男子有些不适的握拳咳嗽几声。
再行三百步,又遇东宫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请见林仆射。”
见到车驾缓缓停下,才上前:“听闻今日陛下两次召见医工,又于非朝会之日召见林仆射,主人心中忧虑其父身体康健,特命我前来询问其父是否无恙。”
林业绥垂眸调息,即使是面对东宫的人,语气依旧是浅淡的:“无事,陛下虽被小疾所扰,但仍不忘国政,涉及国事不决,所以召我商榷而已,陛下身体无恙,太子不必过于忧心。”
太子舍人也是由士族子弟出任,当即听出男子此言是随意应对之举,但..他不是已决定相助东宫,否则太子也不会命自己前来窥听。
拱手行礼后,有所思的舍人回宫去回复太子。
未至日夕,房室内的树灯就已燃起赤火。
在满室光照下。
谢宝因沐发浴身出来。
她脱下木屐,跪坐于几案南面的席上,而濯过的长发就那么披散在身后。
玉藻则命媵婢将错金博山香炉放置在坐席两侧,用其热气将已用沐巾简单擦拭的头发熏干,同时香草的气味也会浸入其中。
谢宝因的身体忽然战栗了一下。
玉藻惊惶的亲自把炭火移近三尺。
随即,便听哔啵地一声,是熊熊燃烧的炭在火中迸裂。
谢宝因察觉到动响,抬头望着她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还未恢复平缓,外面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男子在迈步进来。
媵婢与玉藻迅速伏地行礼,而等男子从浴室出来时,空阔的室内只剩谢宝因一人。
林业绥穿着宽松的中衣,搭玄衣于肩,墨发因要安寝而尽散,待行至几案东面,看到案上漆盘所装的红色酸果,神色带有疑虑。
他慢悠悠的箕踞,右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声音不经意的沉了下去:“幼福。”
还在纠结用哪种动物皮毛缝制大裘的谢宝因闻声抬头,看见男子的动作后,跪直身体膝行过去。
然后,男子横臂将其拥入怀中。
两人对面而视。
一只温厚的大掌也随之探入中衣。
酥麻的感觉直达头颅,谢宝因隔着衣服,用手摁住。
林业绥将人圈入双腿之间,嗓音清润:“凉?”
谢宝因摇头。
男子刚沐浴不久,还是温温热热的。
“郎君在做什么?”
林业绥眼皮微抬,目光澄澈的望着怀中的人,掌心覆在腹部:“抱歉。”
谢宝因低头,与男子视线对上,不解其意,随后粲然一笑:“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只有在筵席之上所用的肉食。”
清淡饮食许久,突然使用肉类,因为难以消化,所以皆积聚在肠胃之中,需用酸果辅助消化。
林业绥淡垂黑眸,掌跟轻轻按揉着脐中央,按揉几下,指腹朝往上四寸的地方摸去,继续前面的动作。
谢宝因臀骨落下,与席地而坐的男子平视,语气认真:“真的没有。”
产下林圆韫后,他们都从未曾预料到林真悫会来得如此快,如今嫡长子已生,因而每次男子都会弄在外面,或是用手再抠出来。
林业绥轻笑出声,语气温和。
“按摩经穴,能快速消食。”
“这里是神阙穴。”
“中脘穴。”
谢宝因便也坦然享受,然后无聊的去玩他头发:“陛下召见郎君所为何事。”
林业绥目光微顿,吐息也滞了半瞬,然后闻而不言。
见男子缄默,谢宝因没有再继续询问。
大约是关于朝政的。
林业绥右手继续按摩,左手不经心的去捻着女子温软的耳珠,轻重得当的缓声道:“陛下念及老师历经六朝,于文武之道上皆有功绩,世族敬重,又封郡国公,还如此长寿,便想要诏他来建邺一住,以全君王孝心,为民之表率。”
“所以才召见我一同商议。”
谢宝因闻听,笑而不言。
王廉公已经八十有三,天子才将近知命,足以隔代。
况且当年这位郡公是主动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归乡终其天年,而天子念其龟龄,不宜跋涉奔波,命其无要事不必前来建邺,为何今日又要以尽孝之名再召见。
因为天子要向百姓展现孝心,所以命杖朝之年的王廉公共奔波千里,岂不自相矛盾。
廉公建邺此行,恐另有深意。
林业绥收回按摩与玩弄的手,握住女子的手腕,沉声笑道:“玩得如此不亦乐乎,看来已经好转,可以安寝了。”
不能够再继续玩下去,谢宝因有些可惜的颔首。
林业绥见从来最庄严的她此时却不同寻常的显露出孩子玩性,笑意渐淡,抬手覆上女子蛾眉,已经在发热。
谢宝因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水润。
他起身,弯腰抱起:“去卧榻上。”
然而刚将人放下,女子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愿松开手。
最后,她抓着男子中衣,渐渐熟寐。
【??作者有话说】
[1]女主:既女性主人。主妇。《礼记·丧大记》:“其无女主,则男主拜女宾于寝门内。

第110章 昔年旧疾【大修】
居室内所置立地青铜树灯的灯烛在经历一夜燃烧后, 依然耀耀而成光,而几案之上,漆木豆灯的光辉已经幽暗, 几於泯灭。
尚在熟寐之中的谢宝因也如幽暗的豆灯, 不仅是怡然如荷的眉目间突然泛起波澜,未着足衣的双足也在衾被下倏地蹬了一下,随即身体开始向□□斜,欲要翻滚。
林业绥横在女子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地用力往怀里一拢, 使她的脊背与自己胸膛更加贴合,指腹也不经意的摩挲着细腰。
然而, 谢宝因仍要往外逃脱。
察觉到女子蛰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情绪后,林业绥睁开漆眸,从卧榻坐起,俯身的同时, 两指去揉捏她圆润的耳珠,做出熟谙于心的安抚之举。
“幼福。”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
很快又放心下来。
只是微热。
谢宝因也渐渐在男子持续不断的安抚中变得平稳, 朝右侧转过身, 无意识的将脑袋埋进男子怀里,身体不再做出逃离的行为。
林业绥轻拍着她后背, 直至怀中的人重归安宁,其目光才在满室光明中掠过重重阻滞, 望了眼漏刻。
昼漏十五刻。
平旦时分, 接近清晨。
他掀开大衾, 蹬着木屐去了北壁更衣。
侍立在外的奴僕才敢推开门户, 两手用力握着装有鲜红薪炭的青铜盎两耳, 在室中央放下以后,面朝男子敬重行礼:“家主。”
林业绥立在衣架前,黑色深衣端正穿在身上,而后半垂着眼皮,伸手用龟纹玉钩连接起腰间革带两侧,然后淡声命令:“去命疱屋将剩余的那些药石煎熬成汤药送来。”
奴僕唯唯两声,禀令离开。
更好衣,束发戴冠后,林业绥履地过去,将垂帷拨开。
他刚屈身坐下,便对上一双美目。
意识昏乱的谢宝因虽然醒寤过来,但精神仍还恍惚到不能支持,她见男子坐在卧榻边,哑声开口:“郎君怎么还未离家去官署?”
林业绥微怔,笑着去抚她脸颊:“已是除夕腊日。”
腊日、冬至与除夕,皆要休沐,而寒冬本就多疾,女子自那夜发热以来,情况便始终反复。
有时无恙;有时身体烫如热汤;有时会持续低热。
谢宝因出神望着男子腰间寓意长寿的龟纹玉钩,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反应迟钝,毫无任何回应。
林业绥拧眉:“幼福?”
谢宝因闻言抬头,望着男子幽深的眸底,将手缓慢收回,而后起身任衾被滑落至腰间,长颈也随着微微一动:“我梦见自己奔走于广阔无垠的原野之上,四周都看不到边际,有猛兽忽然从远方朝我扑来,但很快我便知道它的猎杀目标并不是我,它越过了我,不止不休的用四足朝北方奔去,那里有一妇人..是我阿母,它追击的目标是她,只是无论我如何拼命嘶吼、奔逐,始终都没有任何成效。”
“猛兽的追击好像永无止境,而我却只能在后面无力看着。”
“我..”
她看向男子良久,最后失魂晃头,不再言语。
林业绥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女子所言阿母是指谢氏的范夫人,为消她心中的忧虑,温声与其商量:“我今日先遣人前去长乐巷问候,看范夫人身体安否,待你病愈,再亲自前往。”
谢宝因莞然,旋即张开手臂,语气有些虚软:“我想去几案旁坐着。”
林业绥一手穿过女子膝弯,将人抱起,下颚轻轻抵在她发顶:“如此主动,身体真无恙?”
谢宝因双手搂着他脖颈,在他怀里摇摇头,然后抬眼,从男子后颈抽出一只手去触碰他的喉结。
其实那个梦她并未完全言尽,在梦境的最后,在被无穷的绝望淹没包围之际,她竟下意识往四周环顾,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人,向他寻求帮助。
忽然两人眼前一暗,光线被挡。
媵婢端着漆盘从外面走进室内,始终都低着头不敢看,将漆碗放在几案上:“家主,汤药已好。”
一放下,媵婢便起身退步离开。
林业绥喉结从上而下的微滚过,稍稍缓解痒意以后,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声音低而缓:“先喝药。”
谢宝因调整好跪坐的姿势,然后向身前的几案望过去,见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满发黑发黄的热汤,因为在进食汤药,抱哺林真悫之事也被迫提前终止。
良药苦于口,数日下来,少时便不能饮苦的她内心对此已经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闻言一顿:“我..我只食用丹药也能好。”
林业绥踞坐好,习惯性的将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药不能常食,那是应急之用。”
丹药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药性猛烈等物参杂温和的药石而制,有时还会在里面放入朱砂等矿物,士族豪门最喜食用,是谓养生,而此物也确实有急效,是以行军袭邑常备。
建邺豪贵、宫中医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于是时兴,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药。
然多食减寿。
为保证王朝对外征战的实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达至各郡军营,非重病不可以丹药医治。
谢宝因从男子腿上离开,独自席地而坐,轻咳两声后,执着漆碗的双耳饮下苦药,语气淡淡的:“那为何你又要食用。”
林业绥眸底墨海翻起,眼里带着审量。
时至中夜,女子身体的温度突升,整个人都烧到烫手,情急之下,便从室内寻来一粒丹药喂食给她。
那是他头疾严重至发热时所用,而当日王烹父亲遣人送到广汉郡的丹药,还剩余数粒。
追忆至此,他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后垂下眼皮,随手从案上拿来未阅看玩的书简,沉声道:“那粒丹药并无朱砂等物。”
因需经年累月的食用,当年军中的医工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威慑之下,不敢动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药性猛烈一类的药物。
虽能止痛散热,但长期食用会极具依赖性。
谢宝因被噎,几度欲言又止,想要辩解自己并非是疑窦他所给的丹药,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卧榻休息。
在神志浑沌的时候,恍然闻见室内有悉窣的响动。
是竹简落在几案上的声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声音。
是迈步离开,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她猛然睁眼,未经思虑便开口:“今夜..”
随后,恍若初醒一般的细细喘着气,望向漏刻,竟然已经昼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兰台宫赴宴,与天子共守岁,自己却差点便说出希冀他今夜归家之言。
宽阔的长乐巷道里。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业绥淋着大雪,弯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车驾,想到女子清晨梦醒后的模样,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请王夫人来家中。”
童官正立应声,当即便领命去办。
男子离开以后,房室变得更加寂静。
谢宝因对昨夜的梦多有避忌,即使身体的低热还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坚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刚系好腰间大带。
身为所有奴僕之长的青皂倌人便双手提着漆盘前来,上面规整的盛放有数张帛书与竹简:“女君,会稽贺氏的大车也已经抵达建邺,记载外郡世家的所馈金帛数量皆在这里。”
谢宝因微微颔首,目光跃过眼前之人,远眺中庭。
建邺的这场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如同从风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轮的岁末馈送在冬月初就已经开始,在尺余厚的积雪中,天下纵横四达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盘踞各郡的豪强会借此加强联系,士族的大车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往国都而来。
彼时,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盖之处,只余长极巷。
仅仅三日内,士族的那些家臣与车辙便能将其门前的积雪踩化。
从此,门前无雪也成为士族豪强权势的象征。
然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
寒气时发,草木皆肃。
许多外郡的大车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启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驶入国都。
青皂倌人继续禀道:“长乐巷虽还有些余白,无法比拟长极巷之盛况,但也彰明较著。”
谢宝因履过平地,在室内几案北面而屈膝踞坐,听见奴僕所言,微笑着拿起漆盘上的造册竹简,权势并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谢之盛能如此轻易被取代。
那数百年来,谢氏子弟的奋发与心血又算什么。
她垂眸,展开竹简,看着负责为此事造册的青皂倌人在上面所记载的士族。
河内山氏。
河东毋丘氏。
河东卫氏。
扶风萧氏。
陈留江氏。
庐江周氏。
这些都曾与博陵林氏有所往来,但近年都不再重视,今年竟又再次恢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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