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有奴僕在阶庭请见。
玉藻将漆碗放在漆案上,厉色向室内另一婢看去。
媵婢当即会意,轻声从布席上慢慢站起后,躬身出去询问:“不知有何要事请见女君。”
奴僕叉手,手中有一竹简:“天台观有道人送来简牍,言明是敬奉给谢夫人。”
家中只有一位谢夫人。
媵婢皱眉,为此不满而正色道:“女君已大病三月,家中事务皆不再处置,一切家务都有袁夫人与六娘治理,送给袁夫人即可,况家主已严令不许任何人来此惊扰女君,你敢违背家主的命令?”
庭中的交谈隐隐传入室内。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听闻媵婢最后一句话,深瞳骤缩,知道是男子下命所阻后,开始有情绪在内心蔓延开。
随即她以瘦能见骨的柔荑撑案起身,稍整长裾后,徐步走出居室,肃立中庭,望向对面的甬道:“不得阻碍,让他过来。”
媵婢循声看过去,然后畏惧的低头后退至一旁,为人让道。
奴僕疾速上前,递给女子的随侍:“女君。”
谢宝因伸手从右侧接过简牍,垂眸看完上面所写的内容后,她神色自若的将手掩在垂袖中:“如今是何时日。”
玉藻低头推算:“九月初二。”
谢宝因看着阶庭夹缝而生的泽兰,莞尔笑之,因为光而不耀,所以才能在这萧瑟的暮秋之月生存,散其芳香。
她知时机已到,遂言:“随我去见夫人。”
玉藻闻言,心中犹豫,家主早已有过命令,在女君大病痊愈以前,严禁去任何地方,其中郗夫人处是禁绝的,室内侍奉的媵婢也一同被消减,大约是忧心人多会使得清气变浊,有碍调养。
发觉左右岿然不动,谢宝因眼眸微抬,看她一眼,浅浅笑着,威迫十足:“你是我的媵婢,性命归属于我,诸事亦皆要听命于我,为何会迟疑?”
玉藻惊恐伏拜:“婢不敢。”
谢宝因指腹摸着简牍侧边:“阿兕与阿慧幼小,我不安心,你留守于此,随侍左右之人有其他媵婢,毕竟当年阿母是命十二名婢妾随我来的博陵林氏,非你一人。”
孩子生下将三月的时候,男子亲自为其取训名为“真悫[1]”二字,乳名为慧,在满月当日的道人赐福则由家中袁夫人——袁慈航所操持。
怕被女子遗弃的玉藻吓得大哭:“婢只是忧虑女君的身体。”
郗夫人从来都不爱重她们女君,常倚作舅姑之尊,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3]。
此次前去,若再受激,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谢宝因垂眸,眨眼,情绪似乎有瞬间的波动,而后遣散四周奴僕,低声开口:“很多事情我总以为不必与旁人说,因为人言最不能信,但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所以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
她若难逃一死,总要为子女留下可用之人。
“渭城谢氏如今已是朝不虑夕,阿母于暮春悲伤发疾,是因为王文朗已认他人为母所致,而我也拿到博陵林氏的放妻书,不日或将被退遣回谢氏,而阿兕、阿慧姊弟我恐难以带走,但为人母,如何能放心?所以我要在仅剩的时日里为他们策画好一切,夫人性情虽顽固,但内心重情义,面对柔弱之人必心慈,而大病三月之人,垂死前的哀求亦必会应下。”
郗氏身为祖母,两个孩子身体里皆流有其血,她相信妇人会好好保护他们,不使姊弟二人被欺凌,但男子执意要杀,妇人恐也不能保住其性命,所以能使他们安然长大的一步棋则在兰台宫与天台观。
世间万物总是相生相克。
玉藻不信的缓缓摇头,潸然涕下:“但女君适家主乃陛下亲赐,岂可随意退遣。”
相较于不信,她更多的是不愿接受女子会有此命运。
谢宝因无奈苦笑着仰首,坦然开口:“‘普天之下,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2]’,你看这天上列星,紫薇式微,左右星宿却光耀洪流,然有天星靠近紫薇,使其光辉不灭,渐盛。”
“而我属左右。”
女子引列星以为比喻,玉藻渐渐明白。
谢宝因弯腰将伏地的人拉起,抚去其掌心的灰尘,交代身后之事:“要是我不在了,你要迅速把阿兕和阿慧送往夫人那里,让夫人抚育他们成长。”
玉藻低下头,声音哽咽:“我是女郎的婢子,女郎被退遣回谢氏,我必要前后相随。”
谢宝因怔住,然后意识到她没有说自己将死的事情,又何必再言,见媵婢掌心已干净,双手收回身前,怅然笑了笑。
“走吧。”
郗夫人所居房舍的堂前,有两婢肃穆侍立在此。
寂然之下,遽然看见一姿态见美的女子逶迤而来,其着两重深衣,皆为交领右衽,外衣乃一袭青蓝似水的八尺直裾,广袖多褶。
她身长七尺有余,还余一尺衣裾曳地缓行。
青丝未梳高髻,而是垂髻,一缕黑发从身后椎髻中被抽出,则成垂髾,颈上乃水晶玛瑙的串饰,衣服与佩饰都衬得她清清冷冷。
还有穿华服的四婢随从在后。
见大病的女君来此,两人对视,而后一婢低头上前,双手推出,深深躬身一拜:“女君身体未愈,岂能疲顿。”
谢宝因声音极轻,一听就知精气不足:“我有事要跟夫人商议。”
侍婢唯唯:“夫人与郗女郎在议事,还请女君在此待之。”
谢宝因闻言,颔首停下,侧首转向右行两步,拱手站在柱旁,两手隐于袖中,静静望着庭院中那只因掉落毛发而出现白色斑点的梅花鹿,忽有茫然自失貌。
西南叛乱被平定以后,天子于朝会之上首次昭彰尚书省应以左仆射为尊,而这就意味着她阿父谢贤已经屈居于男子,同时王烹进阶拜官,一人统领三郡守军,形成一条能够随时抵御敌人攻击的战线。
林卫罹则被赐车马,拜建武将军,天子将其遣往最和平的南海郡,统领诸军事,北渡而来的博陵林氏数百年不能回故乡,但其用意不言而喻,其长兄已拜尚书仆射,权势声名都足以让他翻手作云覆手雨。
对于天子而言,林氏子弟已经不能再有滔滔军功,否则就是养虎自遗患。
然郗氏忧愁。
南海郡在国土以南,濒临海域,距国都路途遥远,不知何时能归家,郗雀枝客居建邺也已将近半载,奴僕早有所非议,以为郗女郎来此原本就是要成为林业绥的夫人,只是身为正室夫人的她坚决不允,所以延误至今。
谢宝因无奈一笑,她岂会不允?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只要林业绥真心想要郗雀枝为他夫人,她都会笑着答应。
只要他开口就行。
又或许是她四行[4]所修不足。
毕竟阿母曾教导家中女郎,妻子最忌妒,正室夫人应是从容接纳夫君的所有,待妾媵温和,更要时常进谏夫君广求淑媛,以丰继嗣。
她未尽到妻之责。
随即,有侍婢来导引:“女君。”
谢宝因眨眼,敛回心绪,缓缓走完甬道最后一段,而后徐步入内,立于堂上。
妇人位北,郗雀枝在西。
她恭敬的朝前方拱手一拜:“今日夫人安否。”
林真悫诞下以来,郗氏态度变得比昔日温和,慈和笑答:“安。你身体有恙,先入席。”
谢宝因垂手在身前,脑袋往下微动,走去东面入席,她一步一行都仿佛已经筋劳力尽,只是在苦苦支撑。
此乃陨落殁薨之兆,郗氏叹息:“你产子以来,身体衰弱,不必亲自省视,康健最为重。”
闻言,谢宝因眼帘微垂,嫣然一笑:“夫人也知,我身体久病至今,始终未能痊愈,惟恐寿数不长,内心伤忧郎君没有知心之人相伴,所以欲为郎君纳两位夫人。”
郗氏震惊:“你可与从安说过,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谢宝因粲然:“我刚生二郎的翌日,郎君就已亲口许可,但我如今已是力不从心,又恐世事无常,因为我的孝期而延误几载岁月,故而想在此时就处置好一切。”
郗氏忽面有悦色:“此事我会尽心。”
妇人的情态皆在谢宝因的意料之中,博陵林氏大宗再纳夫人,其背后能够布置的事情将有利于其父族,譬如与高郡郗氏有姻亲的吴郡陆氏,若陆氏女郎成为林业绥的正室夫人,三族间必会紧密相连。
要做的就是令妇人坚信她行将就木。
这将是一场对等的交易。
她起身,绕过几案,再立堂上:“我还有一事要劳烦夫人。”
郗氏渐渐舒怀,语气和悦的看着前方:“何事?”
谢宝因拜伏在地:“我知往日与夫人多有争论,但阿兕和阿慧终究是夫人的孙、郎君的孩子,其余人我皆不安心,唯有乞求夫人能将他们抚育长大,安然寿终。”
郗氏侧首命随侍将人扶持起,而后一叹:“他们是我孙儿,不止要平安长大,还要宠爱殊绝的生长。”
谢宝因掩唇咳嗽,长拜一礼后,以病告别。
郗氏望其状貌姿态,心中困扰,今日此举就像是她已知必死,所以在亲自处置自己的后事。
默然旁观的郗雀枝忽笑着发问:“三姑为何要应下?”
爱怜孙儿的郗氏对女子有此一问十分不满,严厉反诘:“阿兕、阿慧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又是我孙儿,你说我为何要应下?谁敢使其有损伤,我必不轻饶!”
郗雀枝惶恐起身,面朝妇人低头揖礼:“雀枝并非此意,但终究只是谢夫人一人的言辞,外兄对此态度如何,全然不知,如若外兄得知不悦,三姑与亲子又将有隔阂。依我浅见,应遣奴僕去迎候外兄,然后再将谢夫人欲为他纳侧室告知,若是为真,三姑再用心亦不迟。”
郗氏恍然,即刻命随侍前去待男君归来。
自从那里归来,谢宝因已心力俱尽,但精心布置的这盘棋局才只到三分之二,还有最重要的之一未布。
休息几刻,后又命媵婢奉上笔墨。
奉命而来的玉藻恍然看见中庭里大步走来的男子,疾步行至室内,跪着将翰墨放下后,低声道:“女郎,他来了。”
谢宝因从容屈足:“你先退下。”
玉藻忧心忡忡的起身,往后退的同时又转身,因未注意差点便撞上入室的男子,她赶紧低下头,欲要请罪。
然头顶已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声音:“今日女君是否有进食汤药?”
玉藻屏息摇头。
林业绥看了眼女子,抬脚而去,走至几案旁,望着案面的双耳漆碗,沉默不语,转身就走到北壁蹲跪下去,随即拎起案上的水瓮,把水倒在手背,试出温度合适以后,将漆碗盛满。
他放下陶瓮,冷声命令:“把丹药取来。”
僕从迅速去捧来丹药。
林业绥则踱步至女子所跽坐的东面,缓缓屈身蹲下,只有右膝触地,把漆碗放置在案上后,他捏了颗丹药送到女子眼前,语气淡然的吐出两字:“用药。”
从女子不肯进食汤药始,他就命医工将药石制成丹药,便于自己亲手喂食,虽药效会因此减弱,但好过一滴汤药都不喝。
谢宝因视而不见,眉眼淡淡的在简牍上写字。
林业绥望着女子垂首露出来的一截后脖颈,还有提笔的那截手腕,瘦到他一手握住都生怕折断,如此想着,语调中也渐渐带着强硬:“幼福,千万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那些逼迫自己的事情,谢宝因暂停笔,神情冷寂的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伸手要去拿。
但这次,林业绥亲自把丹药递到她嘴边。
谢宝因张嘴,咽下,又被他端起漆碗,亲手喂进几口水,把药吞服了下去。
然后,林业绥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没有杂质的上好藤纸,亲自举到女子跟前,手一松,便轻飘飘的落在几案上:“夫人命我拿来给你的。”
被水呛到面色潮红的谢宝因看了眼,是一位女郎的丹青画像,她面色如常的拿起。
林业绥漠然:“搬回到你我的居室去。”
谢宝因伸手抚平被男子弄出的皱褶:“郎君便不问问这是什么?”
林业绥敛眸,他怎会不知,郗氏将所有都悉数告知,原以为装作不知、不问就可以,但他的妻子不许。
他低声逼问:“幼福就如此想做贤妻?”
谢宝因理当然的颔首:“我身为郎君的正室,博陵林氏的宗妇,有为郎君纳淑媛、丰继嗣的职责。”
林业绥倾身上前,使得女子退无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盯着那些露出或没露的地方,这三月从来都不肯他碰...他呼吸微滞,伸手抚上那段长颈,一路至耳鬓:“如今你诞下嫡长子,以为地位稳固,所以觉得能为我纳侧室了?你又知不知道,命数变幻,只一个怎么够,其他的正室夫人不生三四个儿郎,日夜都辗转难眠。”
他附耳,抬手弄珠,轻声一笑,语气曖昧含混:“幼福不是要做范夫人那样的正室吗,但她有四子。”
提及孩子,谢宝因不再躲避,双眼泛着光亮,与他对视:“汉文帝刘恒为代王时,在吕后的旨意之下,迎娶吕氏女为王后,吕女为他接连诞育四子,但在他继位以前,四子却一一死去,最后吕女也忽然丧命。”
林业绥捏玩耳珠的手滞住。
然后,谢宝因决然道:“最初我就不该生下这两个孩子。”
吕氏女是吕后用来控制监视诸王的棋,她也只是天子和林从安用来对付三族的棋,而她的结局,史书上早已有所记载。
林业绥听到此言,喉间一窒,眼尾也渐渐泛起红色:“你后悔了?”
谢宝因在笑,眼里却是泪:“是,我为此懊悔不已。但我更恨,恨你、恨天子、恨五公主,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夫君应是清河崔氏或昭国郑氏的郎君,绝不会是你。”
“既注定如此,又为何要让我诞下你的孩子?”
清河崔氏..崔二。
林业绥抽痛的吸了口气,撩起眼皮子,女子声声诉泣,那么可怜,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点点的抹去,却没有丝毫动容:“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问你想要名士还是这样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都是他的算计而已。
女子从未真正选择过他。
他自嘲的收回手,撑膝起身,突然无力道:“幼福想做这个贤妻,我纳就是。”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没有再问出口。
看着林业绥出去,谢宝因恍若丧失一切力气,显露疲态,随即又慢慢俯身趴案,身体轻微抽动。
玉藻见男子是气息不顺的从这离开,隐约有动怒的迹象,犹惧的疾速入内:“女郎!”
伏案的谢宝因被声音惊动,手指动了动,逼自己重聚起精力与思绪,随后直起上半身,在媵婢的扶持下站起,鼻音浓重:“我无碍,命人去备车驾。”
她需尽快把棋局下好。
见女子有泪,玉藻语气缓下:“女郎是要回谢氏?”
谢宝因走去西壁,从盈满的筐箧里取出帛书,然后规整的放在几案之上,同时又将一片简牍置于其上。
上面笔迹还未干。
她说:“渺山天台观。”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不揪心啦!男主说女主是自己选择的剧情在第80章~怕大家忘了
[1]悫【que4】:诚实。
[2]《孟子·公孙丑上》:“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他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属于他统治。】
[3]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成教妇不孝己身,不顾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鬼夺其算。慎不可与为邻,何况交结乎? 避之哉!”
【译文】:仗着自己是公公婆婆的尊长身份,性如毒蛇,对儿媳恶毒辱骂,甚至不顾忌讳,谩骂起女方的父母。这样做反而教会了媳妇不孝顺自己,也不顾及她的怨恨会带来祸害。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女,却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像这样的人,阴曹会将其罪过记录下来,让恶鬼夺去他的寿命。你们要谨慎些,不可与这样的人比邻而居,更不能与之结为朋友了。还是避开些吧!】
[4]《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第105章 一杀达成
建邺内城, 谓之皇城,中央官署皆位于此,以西则是兰台宫、东宫与掖庭宫, 中间隔有宫墙、宫门与宽阔道路。
黄昏时, 身为宿直郎的扶风韩家二郎处置完今日的公务,深感四肢酸痛,便闲步解乏,在与左右骁卫、司农寺的宿直郎交谈完后,又走回尚书省, 发觉一省长官用以处理全国政事的宫室光明,好奇入内。
见男子仍坐于堂上, 韩二郎笑言:“即将日入,林仆射为何还未归家,可是与谢夫人不和?”
回想起白日的事,林业绥抬眼, 目光清冷,瞬息又垂下眼帘,继续阅看从各郡飞递而来的公文。
韩二郎年逾四十, 性情温和, 喜好谈论,最讳一人孤寂, 故而继续百折不挠的陈说:“夫妻不和,不过两类状况, 一有争辩, 二不相爱。”
林业绥再未抬头, 眉眼平静的处理政务, 丝毫不受堂上呼噪的影响, 任这人在面前阔步高谈。
韩二郎其人,有名士之风,却不入名士之流,少年时就常在竹林清流间举行流觞曲水,大谈玄学,众人皆以为他将不问朝堂,拒不任职,游乐人间,但又忽然于弱冠选择仕官,自居为以富利为隆的俗人,不做诳时惑众之人,以讥名士口是心非。
而其妻腿有旧疾,年岁渐长,在二十五岁那年,右足就已行不正,又不喜用木杖,恐被他人取笑,每逢外出游玩或远行,必告假相伴左右,十几载如一日的躬身为杖,这曾是一桩堪比前朝张敞画眉之暇的美谈,但也如张敞一般,始终未得天子与王谢的重用。
往昔有曹植八斗之才且最得昔日郁夷王公赏识的少年郎君,宦途已终止在尚书省的都令史,可数载以来此人从来都是怡然自得。
因此扶风韩氏的子弟也多亲近于他,同竂相亲。
平常最爱解衣推食[1]的韩二郎又问:“不知林仆射是占其一,或是二者皆占?”
林业绥动作微停滞,随即冷笑一声:“韩令史的话很多,既如此,夜夜宿直尚书省如何?”
韩二郎闻言缄口,最后又仰头叹笑,面朝尊位拜手一揖:“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2]。若是仇,则无解,林仆射何必自苦。”
“下官先退。”
随即转身退去,体有超逸之才。
林业绥视线微移,落在简牍以外,然而唇畔微勾,那双曾运筹于帷幄之中的长眸里尽是失意与自嘲。
及至入夜,他放下文书,想起韩二郎所言,垂眸深思几瞬,便从案后起身,缓步走出尚书省官署。
侍从在旁的童官将手中黑裘氅披在男子宽肩之上,然后迅速低头揖礼:“家主,我去命人备车驾。”
他还以为家主在与女君有过争辩后,置气来了官署,今夜应不会归家。
林业绥立于黑夜中,微微颔首,宽袖之下的长指来回抚摩着,冷眸渐渐染上势在必得的淡然与凌厉。
若是无解,那便强行解。
他可以算计一生。
呵,他从来就不怕苦。
在天上星斗的照耀下,两马齐驱的车驾疾驰入长乐巷,于宽广巷道停下后,林业绥弯身从车舆出来,踏木阶而下。
待走到家中西面的房舍群,他径直走进浴室沐浴更衣。
童官则跪坐在廊庑,亲自熬煮汤药,心中疑惑的朝融于黑暗的屋宇看去,不解家主既归家,为何又不过去。
听到室内的木屐声,他恢复敬重谨慎貌,用云纹漆碗盛好热汤,低头入内,走到男子身旁,双手奉上:“家主。”
林业绥穿着中衣从浴室回到居室,而后走去衣架前,拿来玄衣披好,随即侧首,望见泛苦味的汤药,单手端起食案上的漆碗直接一饮而尽,然后履地过柱,弯腰拾过几案上那卷《道德经》的同时,屈膝踞坐。
他满慢条斯理的展开书简,声音微沉:“那边情况如何?”
童官捧着空无一物的漆碗,恭敬相随在旁:“东面居室未见灯火。”
林业绥眉头拧起,她最惧黑,即使是夜间寝寐,青铜三足灯架的灯烛也从不熄,意识到什么后,只听竹简啪地一声被摔在漆木案上,他当即起身,大步流星的朝那处房室迈去,但只见门户紧闭。
他伸手推开,直接往卧榻、几案寻去,又将室内扫视了一圈。
没有丝毫的吐息声。
她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跟随而来的童官迅速跪在几案旁,将陶灯点燃,一眼便看见案上的缣帛与竹片,他赶紧递给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书与简牍。”
林业绥低低咳了两声,气息不稳的接过简牍,光滑的竹片上只写有一个“可”字。
他漆眸眯起,眉目半敛,最后怒极而笑。
谢幼福,你可什么。
待稳定好翻涌的气血,他才去看叠起来的帛书,然后垂手背在身后,渐渐握紧,声音冷到足以冰冻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讯问。”
童官拜手禀令,旋即飞步离开。
数刻后,中庭已经跪满人。
男子缓步从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来过这里?”
身为女子随侍的红鸢与几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惊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并无外人进出,虽有奴僕送来天台观上清法师写给女君的尺牍,但也未入室内,后女君见我阻拦,亲自出来接见。”
林业绥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两字:“书斋。”
自陵江草场的事情过去以后,提前写好的帛书便被他放在了书斋。
一男奴膝行上前,头颅贴地,屏息回想着近来是否有异样,可书斋关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来往与天下局势,没有家主的命令,为奴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内。
在男子居高临下的威压下,男奴终于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给郗家女郎那只安息国的白猫丢失,女君遂命家中众人一起寻找,后郗女郎与其随侍寻至书斋,我不敢懈怠,本想独自入内检察,再行出来告知,但郗女郎说那猫性烈,只认她为主,执意要与我一起。”
林业绥闻言,缓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没脑子的手段。
更深夜阑时,满室灯烛的光辉如流星。
郗雀枝跪坐在几案旁,时而望向门口,时而望向柱旁的花树灯架,静候着消息,在久等不至后,她唤来两婢,先行更衣。
刚张开双臂,室外便有声响。
菡萏入内,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后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带上的玉饰后,低声开口:“女郎,林仆射从郗夫人那里离开以后,依然如旧去了谢夫人处,但不过三刻,便拂袖而去,黄昏才归家。”
郗雀枝沉吟少顷:“她去了何处。”
菡萏小心伸手脱下女子最外层的衣裾:“谢夫人今日离家后,其车驾从春明门离开了建邺城,至今未归。”
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为止,局势都还在朝着自己所预想的方向而行。
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东壁,脱下木屐,在躺卧在榻上之后,便摒退随侍,安心合眼寝寐。
见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头退去。
在回居所的途中,却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凶,开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询问你,请随我前去。”
惟恐与那位谢夫人有关,菡萏当即急中生智,谦卑行礼:“我家女郎今日身体有恙,左右不能离人,需侍坐在卧榻边,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
身为男子的扈从,此人只知要严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况如今既客居建邺林家,便需听从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违背命令?”
菡萏只能跟随。
庭阶前,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玄色宽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菡萏顷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审问她。
扈从将她往前一推,简单几下,就使其伏跪在砖石之上。
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人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
菡萏相随郗雀枝多载,其心智亦非寻常,既不挣扎,也不惊恐,恭顺将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只去郗夫人那里,且品行清白,还请林仆射勿辱及女郎声誉。”
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再与她说:“证据皆在,诡辩等同服罪。”
突逢巨变,菡萏不知所措的抬头,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她只能铤而走险,重重叩头:“林仆射虽手掌权柄,高平郗氏也远不及博陵林氏的权势与声望,但若林仆射执意要侮女郎,婢只能以死来证,让天下士族来评公理。”
幸有扈从在旁制止,而扈从此举也绝非是爱惜,单纯是因为男子还未曾下令要她死。
无令,他就不能让这人死。
竟敢威胁他..林业绥漠然的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着她是如何气绝的。”
菡萏的镇定已经只能支撑她到此为止,当听到眼前之人轻飘飘就决定了自己生死,丝毫不畏惧士族舆论时,畏惧叩拜,请求饶恕。
见男子露出不悦,扈从用力将其弄晕,把人带走。
鸡鸣时分,晨曦从东方露出。
郗雀枝于梦中痛苦的挣扎了几下,睁眼醒来,抬手抚上额角,在休息几瞬后,发觉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随即又警备望去:“怎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