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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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郡回来二十多天,那个林六郎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几天就把别人一个月的量吃完了。
谢宝因没有理会这声喊,把竹简放在案上,右手拿来几案右上角放着的木筹,因为她日出时分刚坐在这里治理完事务,所以东西都在手边。
她缓言道:“二夫人是郎君的叔母,我既然嫁进林氏,二夫人也就是我的叔母,六郎又这么喜欢吃,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我就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中产量历年就少的,也都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来就难种,每年都得烧柴火、用温汤这些,或者是搭起棚子才能够有合适的生长环境,今年这种天气就更加不用说了,实在不能给叔母少了,但是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不算是很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连甜瓜怎么种植都知道一清二楚,这些奴仆想要欺瞒都欺瞒不了。
“你去问过二夫人再来回禀我。”收起木筹和竹简后,谢宝因道,“赊钱本来是不行的,但她是我叔母,所以可以赊总数目的什三,要是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给她听。”
老妪和绿荭赶紧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玉藻也出去命侍女进来奉汤。
谢宝因和王氏边饮汤边谈笑起来,谈到杨氏在回来建邺那夜说出来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女郎,家中就她是女郎,母亲的性情就很厉害,心里特别看重嫡庶,对那些侧室夫人生的孩子说不上是差,但是很喜欢冷言冷语的讥讽,听个十几年,心里怎么都会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你二叔父的三郎小时候是特别聪敏的孩子,听多你二叔母的那些话就变得越来越自卑,他本来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在建邺,虽然官品小,但是京畿官,比去外郡怎么都要好些,可太原郡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离你二叔母远一点,心也能舒适。”
谢宝因淡然不言。
王氏又道:“我和你叔父那时候搬出去也是因为她用先祖礼法和嫡庶的说辞逼得,我们懒得争辩,所以就在她离开建邺去巴郡之前搬出去了,过得还要舒适一些,不止是我,连你姑氏都受过不少气,她身边那个奴仆都没办法对付。”
这句话突然让谢宝因想起了妇人得知杨氏要回来的时候,那句和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当年林勉病逝的时候,杨氏闹过一次,还牵扯到了林业绥。
只是说到这里就因为袁慈航的到来而断了,再想到那夜男子说的话,好像早就已经看透,心里已经都没有什么情义恩泽。
“叔母。”她主动问起,“舅氏的丧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氏深吸口气,放下汤碗,开始说起十三四年前的往事。
林益托朝中熟人代自己上奏的文书先到了尚书省的谢贤那里,谢贤暗地查过以后,发现自己的侄子竟然擅自调兵,只因自己曾说他们毫无将军房先祖的豪情志气,所以急切想要立军功显族。
他连忙八百里加急送去书信,呵斥一番,再严令不准擅自动兵,等他的书函。
谢贤深知这次是渭城谢氏的机会,要是立了功,可以接着军功把他们调去边防,那里才是军队的权力中心。
如此来往就是二十几天过去。
今日三省官员的小朝会上,刚得知西南匪患的天子拿来和臣工商议,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谢贤和郑彧正式向天子提出巴、蜀、广汉三郡守军共同歼敌。
只是天子并没有立即点头,反而笑着去问始终不发一言的林业绥:“林仆射有什么想法。”
谢贤和郑彧素来不和,现在这种行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巴郡的守军又是郑氏子弟,这两人竟然暂时结为了盟友。
“三郡毗邻,调兵方便。”林业绥像是被突然打乱了谋划,不着痕迹的吐出口气,拱手道,“臣觉得甚好。”
他那个二叔父,林益。
退朝出了长生殿,来到阙门外的时候,谢贤和郑彧看着男子蔑视一笑,随即各自乘车离开。
车轮滚动,童官朝着远去的车驾,狠狠回了一记刀眼过去。
林业绥神色始终浅淡,不怎么在意这些,漠然登车。
出了兰台宫,他又忽然吩咐一句:“去义宁坊。”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驾着车停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外。
等了半个时辰,小吏认出官署外所停的车驾是博陵林氏的,赶紧进去禀告今日宿直的裴敬搏。
没一会儿,身穿官袍的人赶紧走来。
听到车驾外面的声音,林业绥直接开门见山:“裴爽走的是哪条官道?”
裴爽因为那副谁都敢弹劾的性情,二月再次得到天子的任用,并兼任监察御史,近日将出巡边防。
天子此举,为的就是要这个硬骨头去边防郡县找到问题,直接弹劾,借此收回部分兵权。
可是天子忘了,手中没有兵,突然收回,必定会引起叛乱,只有让自己的人掌握军队,才有底气进行剩下的操作。
裴敬搏也赶紧回答:“出了建邺城,往玉门关那边去的。”
林业绥眼皮半耷着,语气极为平淡:“托他代我给故人捎句话,三月之内,做好调任准备。”
这个尚书仆射,他自然也不能白当。
裴敬搏稍作思考便懂了。
这条官道所经过的地方中,只有隋郡与男子有关系。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林益已经等在这里,看见男子归家,立马上前,主动告知:“从安,巴郡的事是我写文书托人递上去的。”
林业绥淡淡回了句:“我知道。”
见这个侄子不喜也不怒,林益心中反倒更慌了起来,谢贤和郑彧那边还未必能够成事,这里的机会自然还得先死死抓住:“巴郡的事态紧急,我又是从巴郡刚卸任回来的,要是日后事情被别人先禀到陛下那里,我必然会落得一个失职的罪名,连累你和林氏。”
表演完悔恨和纠结的神情后,他又说:“希望不要坏了从安你的计划。”
在他眼中,男子必然会落得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毕竟当年林勉也是何其风光,可不过几载,黄泉碧落。
只是他不愿意丧失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在这个人没有败落之前,都要紧紧攀附着吸血。
听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林业绥只回:“叔父不必多说,我心中明白。”
他深知什么是人性,所以并不会因此愤怒。
林益所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林益松下一口气,“尚书省政务繁多,想必很累,我不打扰你回去休息了。”
林业绥颔首。
在林益转身离开的瞬息,男子忽然冷下脸来。
只是他做好了一个人,却没能做好博陵林氏的子弟。
王氏在日昳时分离开后,浑身都是汗的谢宝因再也受不住的前去沐浴,后来又觉得胸口堵闷得慌,含着蝉玉眠在居室屋檐下的坐床上。
廊柱之间也加了竹帘,可庇荫人,多些凉气。
只是心中的躁意一旦起来就再也不能消去,谢宝因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醒来好几次,虽然说是小憩,但是却更觉得疲顿了。
她干脆拿手帕覆在脸上,与周遭隔绝。
呼吸一深一浅,后来又归于平静。
庭院里面枝叶摇欹,流水潺潺。
林业绥应付完林益,回到屋舍里面的时候,看见女子以帕覆面,拢眉问守在这里的侍女:“这样多久了?”
侍女以为是问睡了多久,连忙答道:“禀家主,已经快两个时分了。”
林业绥走上居室前面的台阶,到坐床旁边,伸手把烟黄色的手帕轻轻拿下来,谁知道女子睁着眼睛,根本就没有在睡。
他不悦:“便不觉得透不过气来?”
谢宝因没有答,只是静静的看了男子好久,然后带着些娇嗔道:“心里突然生起了燥火,遮着脸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不受人间困扰,比较好受些。”
话音刚落,风就吹来,打得竹帘直击廊柱。
天已经有了暮色。
林业绥让开了些道,温言:“回居室。”
谢宝因不动。
林业绥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抱进去,只是在居室以外或者有其余人在场的时候,女子从来都是庄重的,不愿意和自己过于亲近。
最后,他还是弯腰抱起。
谢宝因眉眼笑开,两手紧紧攀住男子,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吐息喷薄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唇肉轻擦过,不止一次。
抱着女子进到居室,林业绥克制着被撩拨而起的波动,将人放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然后跟着屈膝跪地,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俯身相问:“你在做什么?”
男子浑身都凝着危险的气息。
谢宝因直道:“叔母和我说了舅氏丧礼上的事情。”
林勉逝去后,尸身刚入棺椁,灵魂都还没有安息,得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之地的杨氏就跑来大闹丧礼,口出狂言,把林益此前因为收取贿赂而被贬巴郡的事情全部推到这个兄公身上,大骂林勉身为大宗家主和丹阳房长子不为家族争利,反而还连累得他们这些人一起受罪,让丹阳房一散再散,指摘林勉这是要毁了博陵林氏,怒骂其不配入族谱,不配享家庙。
说到激愤处,直接拿果品砸棺椁。
郗氏本来就刚丧夫,不知道已经哭晕过多少回,又看见丈夫的丧礼被这么闹,更是胸闷气短,很快就不省人事。
十岁的林业绥则挡在父亲的棺椁前面,一动不动,任由那些东西砸来。
在守完孝三年以后,曾经有着和父亲一样抱负的少年只带着一个近身侍奉的奴仆就去了隋郡,少年也不再怀有父亲的苍生,一心只为家族。
林业绥起身,箕坐在女子旁边,无奈笑道:“所以幼福就想要如此来慰藉我?”看见她不说话,又问,“从那里学来的安慰人的办法,倒是独特。”
双颊羞红的谢宝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想再给郎君生个也不行?”
这句话她说得也不假,不说要生多少,但是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必须要有嫡长子来承祧。
坐在几案边的林业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一伸,从几案下面拿到一卷帛书,他好奇的翻开看了看,然后饶有趣味的盯着女子:“所以就找来这个?”
谢宝因不明所以,理好刚才因为胡闹而凌乱的裙裾才抬头看去,但是依旧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左右就是平常拿来看的,正要这么回答的时候,她脑中突然闪过什么,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范氏去年在踏春宴那日交给她的帛书,说是什么容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日子因为太过忙碌,又发生了纵马伤人的事情,踏春宴当日的东西都是玉藻盯着侍女收拾的,她们都不敢轻易翻动自己的东西,再加上这封帛书被卷起来用束带捆着,应该是一起都收进了箱笼里面。
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林圆韫,也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
前几天拿出来的那些竹简都看完了,所以她去箱笼里又抱了好几卷竹简出来,因为没有逐一挑选,是一起抱出来的,大约是夹在竹简之间。
她跽坐在几案旁诵读经典的时候,不小心给掉落到了案下。
想到这里,谢宝因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起来。
林业绥却假装没有看见女子的反应,反而慢条斯理的翻阅看起来,就像是在看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正好我旬休三日,不如我们把这些都一一试过,也好早日满足幼福的这个愿望。”
他把帛书递到女子面前,好像只是在和人讨论自己对经典中某处的看法:“其中有几个姿势倒是有些难度,会比平时更累一些,不过看起来应该也会更加欲生欲死,不知道幼福可不可以。”
跪坐在席上的谢宝因立马撇过脸去,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看就算了,竟然还说着阅后感。
女子这副模样是林业绥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他手落在案上,撑着头,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看她何时会回头。
等潮红褪去后,谢宝因才肯来看他。
林业绥把帛书叠起,忽然好奇问她:“叔母都和你说了我什么?”
“都是一些好话。”谢宝因抬手抚上还残留着余热的脸颊,随即把鬓发拢过一旁,“说如果不是二叔母的那些话,你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山中名士,四处游历。”
林业绥嘴角噙着抹笑,不知是在问谁:“是吗?”
谢宝因点头,这句话确实是王氏说的。
“可是幼福,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名士君子。”想起崔安,林业绥眸中多了份绝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子想要的是游历名山,隐居山林,他不会为她放弃眼前的这一切,他是个哪怕死也要走到那里去的人,“我七岁时,心里想的就是日后定要执掌相权。”
杨氏的那些话,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甚至还认同其中一半。
当年博陵林氏赌上一切,跟随霸主北渡来到建邺,让林氏一跃为世族,何其豪丈,后来家族不振,没落至此。
身为大宗,身为家主,首先担负的就是家族,然后才是其他,连博陵林氏都护不住,谈什么为天下苍生谋利。
带领族人北渡的林氏家主才是他所追求的一生。
他从小想的就是高坐庙堂,只是林勉心里有所抱负,所以他这个长子也必须要有那样的抱负,顾及着父子之情,加上那时候昭德太子薨逝,林勉变得一蹶不振,受不得什么刺激,所以才用了一些手段让林勉相信他也怀着同样的热血。
林勉死后,丹阳房就如同浮萍一样,彻底散了。
他不止要手握相权,还要让博陵林氏走到三族的位置。
“现在你该知道了,我虽然看的是圣贤书,但做的却是一些使用卑劣手段来争利的事情。”林业绥比之前每一次都变得更加坦然,“幼福想要的是名士,还是这个我?”
谢宝因垂眸不言。
林业绥便静静等着。
对于一个从小以嫡母为目标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答案永远只能有一个。
可是于他口中的幼福来说呢?
谢宝因抬眼看向男子,是她惯有的笑:“我一早就跟郎君说过了,穹天之上的青云太高太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最后,又软绵细语的说出一句“我要的是林从安”。
日沉时分,两人用过晚食,荡过口。
屋舍里面的奴仆都在庭院里面各自做事。
居室里面,帛书被人打开,摊在室内中央的几案上。
一个绵长窒息的结束后,谢宝因半躺在坐席上,唇齿微张,口涎流下,要再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还在外面,还是地上,连忙小声道:“去卧榻上面。”
拭去她唇边的水渍后,林业绥又抱起她去了卧榻上面,拿着帛书一起。
帷帐中,谢宝因的襦衣敞开,里面的抱腹早就已经不见,交窬裙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推到腰间。
姿势变换间,他逼着女子一遍遍喊自己的字,就好像是他们初行敦伦礼的那一夜,在痛极之下,女子自齿间唤出的一声“从安。”
他想,确实欲生欲死。
第二日起来,把家中的端阳事务都治理好后,谢宝因便和林业绥一起登车去了天台观。
五月初五是昭德太子和林勉的忌日,又是一年。
两人做完超度的法事后,又给林圆韫做了祈福法事,并求得长生符给她带上,谢宝因也特地去鹤园看了那只仙鹤,一年多未见,还是很亲她,喜欢跟她嬉戏。
下山的时候,又命身边的奴仆进去怀安观,代博陵林氏给五公主敬香。
去敬香的奴仆还没有出来,童官忽然气喘吁吁的跑来:“家主...女君...高平郡送来丧讯。”
林业绥抓着重点问:“什么时候。”
童官赶紧把收到的丧讯递给男子:“四月廿九逝去的。”
在旁边听着的谢宝因大概算了下从建邺去高平郡的时日,忧虑一问:“夫人有没有到。”
“女君放心。”童官点头,“夫人到了。”
简略的看完这封附着丧讯的家书后,林业绥又递给女子看。
谢宝因看了几眼,郗氏在上面说她是四月初十到的,陪了父亲十九日,最后于四月廿九在梦中溘然长逝。
回到家中后,林业绥立即命族中子弟代博陵林氏前往奔丧,谢宝因也另外命人前往高平郡去办理祭祀丧仪等事情。

第81章 该做哪个
高平郡的大丧治完后, 身为女儿的郗氏也接连哭了好些日子,为赎十几年的不孝,决定留在高平郡守完大功的孝期, 林妙意与林却意也自然要跟着一起守小功的孝。
在建邺的林业绥几人则都是已有官职在身或即将入仕的儿郎, 若要守孝,必将影响仕途,便遵循了非近亲不必服丧的礼制。
五个月过去,杨氏因为那次时令果蔬的事被林益一顿训斥,所以安分了很多。
谢宝因也清净了这些日子, 抚育林圆韫,治理家中和林氏族中祭祀等事务, 偶尔去赴几场世家夫人的宴会,闲暇的时候就和王氏与袁慈航她们谈笑,有时候杨氏也会来,一家妇女言笑, 大约就是圣人所言的人伦之乐。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司,并不能时时如此。
譬如今天看起来格外静谧的西边屋舍,因为要核实家中六月份至九月份的钱财, 谢宝因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休息过, 王氏等人看到过一次后,也都默契的没有再来烦扰。
快到日正时分的时候, 坐在居室外面胡床上的红鸢一直打着哈欠,刚要闭上眼睛睡过去, 突然听见咿呀学语的声音, 是乳媪抱着女郎出来庭院嬉戏了。
她猛然想起什么, 赶紧伸手擦去嘴边的口水, 起身走去位于屋舍北面的疱屋, 然后端着漆木长平盘,低头进去室内。
用视线余光看见女君跽坐在面西的坐席上,长颈垂下,手指在摆弄着面前案上的竹筹,白玉镯被摘下搁在一旁,莲藕一样的皓腕上什么都没有。
落地的窗牗被打开,清风吹进来,吹乱女君的发丝,身上宽博的衣服也被吹出了风的痕迹。
红鸢放慢脚步走过去,在几案南面跪坐着,第一次僭越的说了句:“女君也应该休息一下,身体要紧。”
谢宝因缓慢卷起面前的竹简,脖颈抬起,听到这个侍女的话,知道她是善意,所以颔首道:“已经全部都筹算好了。”
红鸢把漆碗从平盘里端出,放在案上,然后开始收拾竹筹:“那女君刚好可以睡一下,现在已经是秋天,最容易困乏。”
谢宝因上半身慢慢挺直,屈着折叠起来的双腿便也被臀骨压得更紧了,她用木匙从漆碗中舀起黄白色的凝固状物,然后送入口中,绵密的羊酪瞬间在舌苔上化开,泛着微酸,她的长睫遮住半张眼眸,思量着事情:“听说二夫人前几天身体还是不舒服,我要过去看看。”
女君心里有所部署,红鸢也不再多说而搪揬主人,手掌撑着膝盖旁边的地起身,去把凭几拿来,放在女君坐席后面,可以倚靠,但是她看到女君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歪斜弯曲,和凭几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吃下半碗羊酪后,谢宝因就觉得十分荤腥。
侍女又立马低着头,双手捧来漆盘,她赶紧塞了个盐梅入嘴才勉强把心里的恶心感给压住了一些。
红鸢也赶紧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等盥洗好,谢宝因也扶着凭几徐徐跪直身体,只是跽坐了太久,腿骨早就已经发麻,只是前面被压着,所以没感觉,现在突然起来,那些麻意也就开始钻入骨血里面。
意识到双膝这样一直跪在席上是不雅的事情,她不动声色的缓了一下,随后站起,由侍女侍奉着穿好翘头履。
红鸢也把木案上的玉镯重新戴回女子腕骨,又命随侍/女君前去的侍女带上腰扇,虽然已经是十月了,但现在还是日正时分,热气还盛。
玉饰佩戴在腰间后,谢宝因缓步走出居室和庭院。
等走到林卫铆、袁慈航的屋舍,发现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
有个侍女看见家中女君前来,赶紧去居室禀告:“夫人,女君来了。”
谢宝因走过庭院的时候,忽然听见有鹊声,一偏头就看见旁边的竹笼里有只腹白背黑的长尾鸟。
大概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鹊声越来越欢乐,她笑着听了几声,随即去居室。
刚走上居室前的台阶,便听见袁慈航笑逐颜开的喊了一声“长嫂”。
看见她人出来,谢宝因始终庄重放在腹前的双手急着去搀扶:“你这是要去哪里。”
袁慈航笑着答她:“我现在这身体就算是想要去哪里,二郎他也不准,只是刚听侍女说长嫂来了,所以特地出来相迎。”
知道她不是要出去,谢宝因扶着人往室内走,莞尔一笑:“一家人哪里用如此迎。”
走到居室内后,便有侍奉在这里的侍女过来扶着袁慈航走到东面的坐席前,她遵礼抬臂,行肃拜礼:“长嫂不仅是长嫂,还是家中治理事务的女君,是博陵林氏家主的妻子,这是尊卑,以礼治国,以礼治家,秩序才不会乱。”
谢宝因站在西面坐席,对此浅浅颔首,然后屈膝落在席面,并拢好,往后坐在小腿骨上。
随侍而来的侍女看见女君脖颈似乎开始燥热,也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
看着袁慈航已开始显怀的腹部,身为孩子伯母的谢宝因心里自然觉得欢喜,用心询问:“最近孕吐这些状况可有好转。”
长嫂坐好,袁慈航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跽坐在案前,闻言,手掌下意识落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满脸的红润:“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胸口还是觉得堵闷,一口气在堵在这里不上不下,既不想吐,也不想吃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又去看谢宝因的气色,没有什么血色,“长嫂最近在忙家中事务,应该好好休息。”
她是六月份探出的孕脉,如今也已经有四个月了。
“你不必来忧虑我。”谢宝因笑了笑,用襦衣宽袖遮挡住,浅饮汤水,“听说你前几日吐得天昏地暗...我看着确实消瘦了很多,等熬过这些天,你对那些荤腥不再作呕的时候,我再命家中那些奴仆送些滋补的食物来,还有各类动物奶酪都可以食用,你也可以去庭院里面散步,为以后的妊娠蓄力。”
袁慈航认真听着。
日昳时分的时候,外面庭院传来奴仆的声音。
站在居室门口的男子看见室内还有除妻子以外的另一个人,赶紧拱手行礼:“长嫂。”
看见林卫铆已经回来,谢宝因也不再烦扰他们夫妻恩好,从席上起身,侍奉一旁的侍女也把腰扇卷起,斜插在腰间,伸手去扶,等女君站好后,又马上退到半尺以外,两只手交叠在腹部,恭敬低头。
离开他们所住的屋舍后,谢宝因又碰到已经入仕的林卫罹也刚好从官署回来,他与自己二兄林卫铆一样,是在著作局任职,只是看起来却并不快乐。
看见长嫂,他连忙上前,行揖礼:“见过长嫂。”
叔嫂在家中不好单独相处,只怕会生流言,谢宝因颔首过后就走了。
回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刚进庭院就听见有人拊手欢笑的声音,还有忧虑惊愕的喊叫声。
谢宝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脚下快走几步,绕过庭里的草树,走到眼界开阔的地方时,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悠然落了下去,她无奈摇着头。
玉藻和乳媪几个人在庭院里团团围着一个稚童,一下笑,一下喊,一下又被吓到不行,很快又开始抚掌大笑。
还是红鸢先看见不远处的女子,赶紧低头行礼。
谢宝因走到居室门口,又听见那些声音,神色淡下来:“何必顾虑这么多,要是没有磕碰,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学会走路,你们这样护着她,反而是在害她,要真忧心她的安危,现在就别让她走。”
林圆韫虽然只有十个月大,但是比其他的孩子早慧,已经能够偶尔咿呀几句,扶着东西也能走出去几步,因为步履蹒跚,所以这些侍女乳媪才惊恐。
本来林圆韫心里不怕,她们一喊叫,自然也会让孩子害怕。
女君已经下令,乳媪侍女连忙认错低头,任由林圆韫在地上走,快要摔倒的时候,她们也没有上去扶,林圆韫自己站住了,后面更是没有顾虑的大步走起来。
谢宝因收回视线,转身进居室,随即便在室内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郎君今天怎么归家这么早。”
林业绥披着外衣,敞腿箕坐在几案北面的席上,手里还握着卷起的竹简,对女子也没想着要有所隐瞒,直言:“西南匪患有麻烦,我怕陛下找,所以就先回来了。”
事发已经三个月,三郡近两万的守军非但没有歼灭那些匪寇,近日来还接连损伤兵卒,天子发怒是迟早的事情。
紧接着就要召见三省官员,命他们马上想出解决的办法。
他早就已经把王烹调任回建邺,就看天子会不会用,再多的,召见他也没有用,不过就是去听一些谢贤和郑彧的极力挽救之言和天子之怒。
“那这不是擅离职守?”谢宝因脱下翘头履,走去东壁换好高齿木屐,“郎君竟然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日正时分已过,本就应该归家。”林业绥没了继续看的兴趣,扔下手中在看的《道德经》,望向女子,“回来不见你,去哪了?”
谢宝因走到几案东面,屈膝跽坐:“二娘身体不适,我去看了看。”
双股刚落在足跟,庭院里面就传来孩子的哭喊声,那几个乳媪哄了很久都没有哄好,侍女也赶紧低头站在居室门口禀告:“女君,女郎摔倒了,一直在哭。”
谢宝因命道:“抱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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