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by舟不归
舟不归  发于:2024年0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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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再哭的时候,谢宝因抬手,从脸颊慢慢擦到鬓边, 然后再利落收手。
在堂上的时候, 杨氏说得那些话,让她突然就不想要那么轻易的原谅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愿意去谅解,却不愿被别人裹挟着去做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眼泪, 有一半是她身为母亲心疼林圆韫, 有一半却是有意筹谋。
眼泪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留名史册上的女子凡有哭啼事君者, 遭受多少人的唾弃, 只有心中有志向的,不论是谁,最恨以泪谋事的女子。
未嫁人之前,她也是鄙夷的,要是真的有手段,多的是办法谋事,可后来她就明白了,只要选对时候,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自体内泌出的水珠,有时比刀剑还利。
既然有最轻松的办法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林业绥在看自己。
她也非良善。
哭过以后,谢宝因把所有的心绪都收了起来,打算把这件事情从心里彻底揭过,要伸手去拿竹简的时候,燃烧殆尽的灯芯摇摇摆摆沉入了浑浊的羊油中。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去。
守在居室外面的侍女立马低头进来,去到几案旁跪坐着,重新换了灯绒。
很快火苗再次摇晃。
侍女看见炭盆里面的鲜红变得黯淡,从地上起来,端着铜盆要行礼离开。
重新得以视物的谢宝因叹出胸间的那些郁气:“命人进来盥洗。”
“是,女君。”侍女再次低头,恭敬应答。
没多久,玉藻和一名侍女端着水和漆盘进来。
侍奉女君盥洗好后,另一个侍女先端着铜盆离开,玉藻看见女君只穿着中衣,从刚进来的侍女手中接过炭盆,放在坐席旁边,然后又去拿来鹤氅裘给女君披好。
卸去脸上厚重粘腻感的谢宝因用左手拉了拉右襟,淡淡问道:“郎君呢。”
玉藻低头禀道:“女郎回来后又哭了起来,因为乳媪怎么都哄不好,所以家主亲自去了。”
谢宝因颔首,拿来竹简看着静心。
发现女君气色不好,玉藻心里虽然有很多想问,但都问不出口,所以在看到女君没有话要问后,行礼默默退出居室。
在庭院里喊住红鸢,小声问道:“女君怎么看着哭过了,是不是和家主发生了什么事情?”
博陵林氏的这些事情,面前这个人比她清楚,所以今天女君没有让她侍奉在旁边,而且家主和女君是先后归来的,女君径直回到居室,乳媪抱着孩子也回室内去了。
家主刚走到庭院里,林园韫就哭了起来,居室都还没有来得及进去。
红鸢看了看不远处的居室:“家主和女君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今天刚回建邺的那个二夫人带回来的六郎,伸手去狠狠拧了女郎的脸,我看着都觉得疼,女郎哭得厉害,双眼都充血了,女君肯定心疼。”
虽然知道不够多,但是玉藻来林氏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六郎,皱眉再问:“六郎?”
“二夫人在巴郡生的。”红鸢抿嘴,把心里那句略显僭越的话换了个措辞,“一天都没有在建邺待过,不怎么像世家子弟。”
用木箸把菜弄得食案上到处都是,地上都有油腥,还在堂上喧哗,实在是过于无礼和不敬。
玉藻亲眼见过女君生产时的艰难,心里也变得不舒服起来:“那女郎就这么被欺负了?”
红鸢摇头笑着:“有家主在,命五郎还了回去。”
堂叔父和亲叔父就是不一样。
林业绥回到居室的时候,看着室中央的几案脚步微滞。
女子跽坐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但是人却已经趴在案上,枕起双臂睡着,即使如此,双腿还是紧紧并拢在一起,鹤氅裘把她的身形给裹住,身旁的炭盆还在鲜红的烧着,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也没有干透,半耷拉在眼下。
他踱步过去,半蹲跪下去,伸手胁着女子的腋下,把趴在几案上的双手和脑袋抬起,再轻轻让她往后倒,靠在自己怀里,右臂穿过她膝弯,左臂环住细腰,然后便要抱起来去卧榻。
还没用力站起,女子就已经悠悠转醒,声音带着一些哑:“阿兕都哄好了?”
“哄好了。”林业绥的重心都在后半句,“怎么在这里睡着。”
谢宝因窝在他胸膛里,阖目听着沉稳有力的跳动,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我在等郎君。”
随即又软语道:“我还不想去卧榻上。”
热气熏烤着周身,神思萎顿,自然就生了困意,但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她还必须要在男子这里给自己留个余地,这样一想,等他也不算是假话。
林业绥只好抱着女子箕坐在席上。
坐下的那一瞬,谢宝因下意识伸手揽住男子,打了个呵欠,澈亮的眼睛中转瞬就聚集起了晶莹。
垂眸间,看见女子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林业绥带着怜惜轻擦过她眼下,叹息道:“怎么还哭,是不是嫌我罚的太轻?”
谢宝因微楞,然后摇头,说着那些身为宗妇该说的话:“六郎年纪还小,我还嫌卫隺那一下太重了,郎君也不知道拦着,要是坏了和叔父叔母的关系怎么办。”
林业绥笑了笑,他要是没有拦着,自己那个五弟会下手更重。
“只要我身居高位一日,这关系便能维持一日,他们心中从来就只有这个。”他想起那个二叔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感情,反而像是不怎么相信女子说的话,漫然反诘一句,“你当真是担心这个?”
谢宝因还来不及思索前半句话,男子的后半句就已经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张口无言,勉强把心定下来后,开口道:“我自然是...担心这个。”
对于女子的回答,林业绥付诸一笑,事后想起那些眼泪,冷静下来的他才逐渐回过味来,落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他抚上怀中人的右边脸颊,拂过眼泪流过的地方,狎笑道:“那时幼福是故意落泪的。”
男子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肌肤,有些叫人刺痛,却又让人无端的眷恋着这种感觉。
眼见被识破,谢宝因没承认,也不狡辩解释,反而顺着男子的话继续往下说,干脆酝酿起情绪来:“本来只是困的,现在是真的伤心了,郎君竟然这么说我。”
说完就呜咽起来。
范氏说,眼泪也是女郎的手段。
在男子面前流过的泪水中,连她自己都忘了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手段,又或许两者混杂,早就已经难以分清。
“幼福。”林业绥缓慢又坚定的喊她,“这样才是哭。”
那些郁结一直都不能疏散的谢宝因闻言,更加抑制不住思绪,林圆韫的哭声在她心里也划出了血,继续小声呜咽了半刻后,又断断续续的止住。
没有再听见哭声后,林业绥起身,走到卧榻旁,把女子放下去,随即命侍女端水进来,亲自去擦拭着她哭过的脸颊:“听说叔母白天回来的时候,你也受了些罪?”
“那个不算是什么罪。”听到男子的问话,谢宝因抬眼看去,一时竟然想不到是谁跟他说的,“客从远方来,身为主人不能失礼,就像郎君以前回答我的话,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事。”
她花了十几年从范氏那里学习治家,怎么成为世家夫人,才成了现在的谢宝因。
两人都做着自己的份内事,不必诉苦多说。
林业绥听明白了她的话,不再多说,弄干净残留的泪水后,他随手把帕子放在矮床上,起身离开。
谢宝因好奇询问:“郎君是怎么哄好的阿兕?”
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人哄孩子的样子。
林业绥走去东壁宽衣解冠,说得不怎么自然:“念了道经。”
但是谢宝因不信:“就这样哄好的?”
解好衣袍,林业绥俯身去理女子鬓发,如实答她:“抱着念的。”
谢宝因狡黠一笑,她就知道,林圆韫越大越喜欢被人抱,怎么是那么好哄的,等到男子去沐浴后,她也强撑着精神,一直没睡。
从湢室出来,林业绥进入帷帐,看见睁眼未眠的女子,他伸手去探额头,又摸过双颊:“怎么不睡,哪里不舒服?”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摇头:“在等郎君。”
这下是真的在等。
次日,日出时分。
林益看着侍奉自己穿衣的妇人,心里突然就来了火气,直接撇开她的手,自己穿起来,同时命道:“你今天记得去西边屋舍那....”
“我不去,你是嫌昨夜六郎被拧被打的还不够吗?”杨氏听到西边两个字,话都没听完,直接打断,“几月大的孩子本就喜欢哭闹,不过就是被轻拧了下,竟然这么计较,还用家主的身份来压我们,一个庶女生的孩子也值得他林从安这么疼惜。”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是渭城谢氏的女郎,能够和公主去比尊贵,还有六郎要是再这样下去,以后最好是被人给打死,不要给博陵林氏丢脸。”妇人一再只顾着那点恩怨,现在连他的话都敢打断,丝毫没有妇德,在朝堂上那个多年都不得志的林益终于是怒发冲冠,说出几句重话,“这几年他就是被你惯的,不知道礼数,言行处处有失,就像是没有被教化的蛮夷!”
说已经到这里,他干脆连那句“你看看你自己生的,还不如不生”也一起说了出来。
再有性情的杨氏也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是默默挨骂,对林益她心里还是怕的,以前年轻的时候,她身上就经常是被打得青红,林益到了而立之年才收敛。
妇人有所收敛,威严得到满足的林益也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下昨夜从安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担任的是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我现在也只是被调了回来而已。”
这次回来说是调,不过是吏部重新派了人去巴郡任职,他刚好可以回来建邺,一直都没有说回来会不会被任用。
“用完早食,我就去西边屋舍。”杨氏早就过够了在巴郡的那些日子,“那文书还写不写?”
林益想也不想,直接道:“写。”
他得做两手准备。
等林益离开后,杨氏再也坐不住,盥洗更衣后,立马就去了林得麒的住处,先是哄着,应下等他抄完《论语》出来就去玩。
林得麒的任性没有被满足,他直接摔了手中毫笔。
那支笔正好就摔在跽坐在席上的妇人面前,摔碎的玉质杆飞溅起一块,差半寸就到了脸上。
这已经是幼不尊老,没有丝毫的笑道,又因为刚才被林益骂了,再看到这个郎君还这么不争气,杨氏收起怜爱,冷脸训斥:“现在我们回到建邺,已经不能像巴郡那样嬉戏,这里到处都是世家子弟,六艺都全,诵读经史,知礼懂礼。”
林得麒立即大声辩驳起来:“阿娘自己说我是嫡子,就算不读书也比那些庶兄强。”
听竖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杨氏狠下心,加罚了《春秋》,然后带着侍女离开。
来到西边屋舍,杨氏也不问庭院里的奴仆,径直走到居室门口。
红鸢看见妇人这么着急,忧虑是来闹事的,毕竟这位二夫人的本事,家中的奴仆基本都知道。
她警觉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后,往右边走去几步,把杨氏拦在上居室的阶前,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双手马上收起放在腹前,低下头,声音也比平时大:“二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被奴仆阻挡,杨氏忍下心里的气:“我来找女君。”
红鸢依旧恭恭敬敬的:“我这就去回禀女君。”
不等妇人说话,侍女就已经转身快步进入居室。
谢宝因跽坐在窗牗的坐床上,怀里抱着林圆韫,侍女手里捧着药膏,跪坐在旁边侍奉,乳媪也低头站在不远处。
红鸢也低着头,两只手依旧紧贴腹部,禀道:“女君,二夫人来了。”
谢宝因伸手用指腹去侍女所捧的锦盒里蘸取了一些白色药膏,然后轻轻涂抹在林圆韫红肿的右脸颊,不冷不淡的命道:“我要为女郎上药,命人先请去厅堂。”
“是,女君。” 红鸢点头应下,转身出去。
杨氏去到厅堂后,在东面案后的坐席上屈膝跽坐着,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人来,她心里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
当侍女来到堂上给她奉汤的时候,立马问道:“你们女君怎么还没来?”
侍女跪坐着把汤碗放在妇人面前的案上,撑地站起的同时,低头回答:“女君在给女郎抹药。”
杨氏还想再问,但侍女已经退了出去。
居室那边,给林圆韫抹好药后,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带回去。
侍女也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盥洗好,谢宝因撑着旁边的凭几跪直身体,然后站起,出声令道:“命人进来更衣。”
侍女恭敬应是,端着铜盆和漆木平盘退出居室。
很快又有新的侍女低头来到室内,走去东壁为女君穿大袖襦和九破交窬裙,又在发髻上竖插金步摇。
来到堂上的时候,妇人开始有些坐不住,压着双腿的臀部开始难受的小幅度扭动,两只脚也一直在。
应该是已经坐麻了。
谢宝因迈步上前,在快走到北面坐席的时候,停下脚步,身体向左边转去,面向坐在东边一个坐席的妇人,抬起双臂,行揖礼,为自己的失敬之处赔礼:“给女郎抹好药后,因为不敢乱首垢面.前来见叔母,惶恐对叔母不敬,以致失礼,所以命侍女更衣梳洗,让叔母久等。”
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和大宗交好,以后林益的任用可以让林业绥想办法出力,坐到双腿开始发麻的杨氏立马不敢乱动,身体挺得笔直,回以揖礼:“不敢,女君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劳神,我来之前也不曾相问告知,这是我的错,而且女郎的伤也是我们的失礼。”
谢宝因微微一笑,不再接妇人的话,缓走几步,走到几案后面,并退跪于席上,然后往后坐在足跟上:“不知道叔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杨氏放下手臂,收回到腿上,叹息一声:“六郎是我和你叔父不惑生的,又是从小被我娇惯着长大,从小就不知道什么轻重,巴郡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君子名士,世家子弟都是少见,所以六郎在那里已经算是鹤立,直到出了昨夜的事情,我才知道他跟世家子弟比起来已有天壤之觉,怎么配做博陵林氏的子弟,庆幸是在自己家中,要是来日入仕,在朝堂做出不能挽回的事情,连累博陵林氏,那时候懊悔都没用了。”
进来给女君奉汤的红鸢走到堂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忍不住的腹诽,明明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来赔礼,但是怎么让人这么不舒适,什么叫做庆幸,难道女郎受苦还应该贺喜,至少知道林六郎跟真正的世家子弟是天壤之别。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赔礼,应该伏拜叩谢。
妇人说完就开始抬臂,用宽袖擦起眼泪:“我和你叔父都已经训斥过了,也惩诫他抄书,你和从安就算是怨恨我们,我都没有话说...但是你叔父他没有错...他一直都把从安当成自己的亲儿对待,昨夜从安那些话都让他难受的一夜没睡。”
红鸢也跪坐在几案前,把漆碗放在案上,然后站起,低头退到女君右边的位置,继续侍奉。
谢宝因指腹摸着裙裾上面的纹样,背脊挺直,听着妇人言语间都是帮林益说话,思忖片刻后,开始明白妇人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业绥在朝堂之上,一人抵抗三族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族中子弟。
自己不能坏了他的谋算。
她浅浅笑着:“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叔母再来跟我说这个就是不把我和郎君当一家人,女郎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郎君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会格外看重疼惜,叔母回去后也要给叔父宽宽心,要是郁结成疾,身体病倒,我们也诚惶诚恐,不知不觉竟然就做出这么不孝顺的事情来,至于卫隺后面去拧六郎的事,也还请叔母谅解。”
林卫隺对林圆韫很好,性情也好,坦率无私,不能让他被妇人记恨上。
杨氏假意怒骂起来:“什么谅解不谅解的,那是他该得的!要是再敢做出这种事情,直接鞭打,博陵林氏没有这种子弟!”
谢宝因端起漆碗,右臂抬起,缓慢饮汤,她知道妇人说得不是真心话,肯定也不会高兴她一句话都不说,默认这句话,所以在垂下手臂后就开口为林得麒说了几句好话。
杨氏笑起来,脸色变好,开始谈笑,一直到日正时分,兴致都还很高。
有热症的谢宝因开始精神疲困,尤其是跽坐那么久,双腿的血液开始不流通。
红鸢察觉到后,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再看妇人还在喋喋,她轻声开口:“女君,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个疾医来。”
谢宝因摇头,再次抬臂饮汤:“不用。”
红鸢看了眼妇人,放下腰扇,双手抵在额头上,伏地请求:“女君要是有事,家主回来一定会惩诫我的。”
杨氏终于注意到北面坐席的动静,其实她的腿也早就已经麻了,从席上站起:“要是身体不适,我就先走了。”
谢宝因见妇人已经起身,也搁下汤碗,撑着几案,站起身来行揖礼。
这是送别的意思,杨氏也回了个礼离开。
等妇人从堂上出去,谢宝因的目光斜扫一眼还伏地的侍女,笑道:“叔母已经走了,可以起来。”
红鸢还是不敢起来:“请女君恕罪。”
谢宝因知道这个侍女是为自己,自己拿起腰扇,缓缓扇着:“我确实有些不舒服,你侍奉的很好,有什么罪。”
红鸢松了口气,从伏拜的地上起来:“二夫人...也是够叫人累的。”
谢宝因笑着没说话,世家人情就是这样,不能由心,要懂得忍耐退让,要习惯受委曲这件事情,心里还要时刻都小心,把一切都做到周全。
热气蔓延额头鬓发,她慢慢抬高手臂,同时也有一股重力往下坠,是腕间金镯滑落至小臂所致。
不知道天台观的那只仙鹤还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他很卑劣
用过早食, 王氏在居室翻找半刻后,拿上芙蓉通风蜜膏,没有携奴呼婢, 独自一人, 颇为闲适的往长乐巷去了。
林家的奴仆都认识这位三夫人,什么话都没问,反倒恭恭敬敬的开门让人进去了。
虽然搬了出去,但是还被当成这个家里的夫人看待,王氏心里当然很高兴, 进去后,满面春风的往西边屋舍走去。
西行路过花红柳绿, 怪石流水,岸芷汀兰。
王氏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隐在柳树后面, 看着远处水边平滩,那里立着两个人。
她暗自琢磨着,凭着从前的印象认了出来, 稍老的那个是管家中蔬果的老妪, 年轻的那个是负责东边屋舍蔬果的绿荭。
“她是夫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什么事情也不肯听,坐着就伸手张嘴, 哪里要是不舒适了, 也知道打杀奴仆。”绿荭看起来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在那里诉着苦, “那件事情哪里是我的错, 我又不是那树,也不是管风雨雷电的仙人,凭什么说我也要成为李秀。”
这些冠履倒易的话,让旁边本来还在宽慰她的老妪怒骂起来:“你注意你这张嘴,既然知道我们是侍奉家中主人的,你就要明白我们只是奴仆,世代都要侍奉这个家里的主人,主人对你稍微好些,是主人兴致好,不是真把你当人。”
“我是侍奉人的,但也不是随便被人侮辱的。”她们都是奴仆,不帮着说话,还维护起人来,绿荭心里更觉得郁闷,自己抬手擦去眼泪,女君怀有身孕的时候,尤为食酸,有回天热,酸果全部都掉树了,只送了两箩来,还需要分去家中各处屋舍,女君那次都没有吃多少,吐到肝胆都出来了,但是直到缘由后,还来体谅我们。”
说到这事,老妪也是一声叹气,同是主人,出身不同,修养不同,待人接物的办法也是天壤之别,一个把她们当人看,一个把她们当成是随便就能杀死的玩物。
老妪也开始心疼起眼前的人,她至少还有些自尊没有被磨掉:“这件事情很麻烦,我们都不能够越俎代庖,还是先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告吧。”
绿荭点头,蹲下去在水里洗着帕子,不再说话。
王氏听了两句,很快便悟出来说的是哪个主人,她不愿意沾染,赶紧另外择路去了西边屋舍。
因为已经临近端阳,恶月恶日,所以热气开始毒辣起来,妇人进去时,庭院里面的侍女都趁着现在天凉,拿艾草和胡蒜在编织着避瘟鬼和五毒的东西。
谢宝因立在阶上,貌甚闲暇,垂眸带笑,看这几个侍女在用多出来的菖蒲叶折花鸟鱼虫。
看着屋舍里面的各处地方,穿庭的王氏高声道:“明天才是端阳,怎么现在就开始挂起来了?”
“我明天想要去天台观做些法事,正好空闲,所以先悬挂起来,万一有些五毒提前来了怎么办。”谢宝因疑惑看去,看见是妇人,眉目舒展,玩笑两句,又言,“叔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句话提醒了王氏,她走上前,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前几天你不是说每逢炎夏,咽喉就会发紧,我给你把芙蓉通风蜜膏拿来了。”
谢宝因接过,端量几眼,笑了笑:“命侍女送来就行了,叔母怎么还亲自给我送来,我有些惶恐了。”
“我出来消食,顺道给你送。”听不惯女子后半句话的王氏努嘴嗔了眼,转瞬又细心嘱咐,“要食用的时候就舀一点出来,用热水调和。”
谢宝因颔首,道谢一番,再把东西交给侍女放进居室里面。
王氏心里还在想着来时遇见的那件事情,正在犹豫说不说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已经结伴来了。
很快就走过庭院,来到女子跟前:“女君。”
刚命完侍女的谢宝因看过去,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凝神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荭不好说,所以老妪回道:“二夫人骂了她。”
涉及家中主人,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去了厅堂。
谢宝因在北面坐席踞坐着,王氏跽坐在东面的坐席。
老妪站在堂上,低头开始禀道:“因为时令水果的事情,所以二夫人不高兴。女君和三夫人应该都知道,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别墅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长乐巷以供主人消遣,送来长乐巷后,先由我按照定例分成西边屋舍与东边屋舍两份,然后东边屋舍那份再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郎君娘子的住处,别墅里面剩下的则要流入东西两市,由林氏专责买卖的奴仆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谢宝因还没有开口,嫁来林氏多年的王氏已经先出声:“历年来都是这样,我记得你治理这件事情也已经很多年,怎么这次就出了祸端。”
她也是世家夫人,来的时候又大概听到一些,知道是主仆之间有嫌隙,这种时候,肯定是要维护着主人这边。
因为这件事被打骂过的绿荭紧紧捏着腹前的双手,低声说起来:“三夫人不知道,今年的寒冬太长,天气一直都暖和不起来,三月的时候,到处都还有雪覆盖着,怎么可能还有果树是能熬过去的,更加别说长果了,别墅那边的人已经想了所有的办法,烧柴火、搭棚子,可是再怎么样,都比不上天气痛痛快快的暖和几天,所以今年那些别墅里的收成都不怎么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长乐巷的也少了很多,再按照定例送去各处屋舍,肯定也要比往年少,但是二夫人那边肯定不听,一直说是我给偷窃了...”
说到这里,侍女开始说不出来。
听到一半,没了下文,谢宝因抬眼,淡淡看去:“我和三夫人不是听你在这里哭的。”
绿荭抽泣几下,不敢再哭,好好说道:“今天日出时分,二夫人就把我喊了过去,林六郎在那里吵着要吃鲜果,二夫人就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比之前少了很多,我说今年天气不好,各处屋舍的份例都变少了,不止二夫人她一个,但是二夫人不信,一定要说是我给偷了,欺负她离开建邺这么多年,把她当愚蠢之人看待,又说不管天气好不好,她只要自己应该有的那一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早就已经定好的,怎么能够因为天气不好就缩短她的,说有本事就少家主和女君的,后面直接开始打我,还说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家中的奴仆都知道,那时候这些奴仆都是战战兢兢侍奉着。
当年李秀就偷盗了杨氏的桑葚,杨氏直接闹起来,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但是今年不止是杨氏那里,几个郎君、娘子还有西边屋舍都比以前少。
“别墅收成是这样,就算是想要多给一些都很困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作家中的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补贴不了多少。”谢宝因沉思半刻,忽然响起什么,伸手拿来案上的一卷竹简,拆开束带,阅看过后,说道,“我在万年县的别墅收成很好,拿出来一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县?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女君!”
这个别墅本来就是专供应渭城谢氏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的所有收成都要送到长极巷去消遣,不作他用,后来就添作了她家女君的妆奁,那时候成婚还没有几天,女君就立马找来在别墅里面的奴仆,命她们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找到商贸之路,把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者运往各地,所得钱财都是入私账。
与博陵林氏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今年博陵林氏的定例少了,女君也从来都不去自己别墅里面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家中这些人吵闹,哪怕不是林氏的别墅,但是进了西边屋舍就说不清楚,女君自己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拿来填补二夫人那边,别说还有女郎的事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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